东尼
那段时间我住在卡斯楚街。
卡斯楚社区是旧金山的城中之城,六叉路口的美国银行屋顶上飘扬着巨大的彩虹旗帜,晚上酒吧里聚集了一对对满面虬须的大汉,杯盏交错,笑语喧哗。戴着耳环的男人在街上手牵手地状甚亲密,在游人惊愕的注视下来个大接吻。头发像鸟冠一样竖起的崩克们聚在街角无所事事,一身黑皮酷装的骑士驾着重型哈雷机车在路上呼啸而过。
东尼是我的对门邻居,小个子,嘴上留了圈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清瘦而羞却,他常提了把扫帚清扫门前的台阶和车道。邻居们见面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东尼的眼光里有一种温驯但警觉的神情,像草丛中的一只兔子。
搬进去没多久,一天晚上我睡得正酣,朦胧中听到有人叫喊,我并不在意,只是继续睡觉。过了一会却被猛力的敲门声惊醒,开出去一看,是两个警察,问我东尼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指引他们去对门。虽然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夜深了,好奇心敌不过瞌睡虫。
第二天东尼上门来道歉,为昨晚惊扰我的睡眠深感不安。我好言宽慰了几句,希望他没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东尼的眼中却垂下泪来,语带哽咽地说他的男朋友欺骗了他。虽然我知道东尼是个同性恋,但突然之间一个大男人对你抹眼泪哭鼻子的还是受不了。我好容易把他劝了回去,心想这种事警察大概也没法管的。
时间一久,这种喜剧也看多了。同性恋们喜欢开派对,周末的晚上常有人按错门铃,很晚了还有人来。音乐放得连我的地板都震动。邻居们偶有抱怨,东尼会写上一张言辞恳切的卡片,连同一小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在你的信箱里。
东尼是个厨师,在卡斯楚一家高级餐馆里工作。他那个男朋友皮特个子高佻,鼻翼上镶着一粒钻石,神情居傲,使我想起上海的阿飞。他开一辆红色的跑车,常停在我的车位上,我去敲门,他穿了睡袍出来,也不说一句道歉的话,把车移走之后回来,把门摔得山响。我和东尼说过几次,结果是我信箱里多了几块巧克力之外,一切如旧。
一天东尼对我说他把工作辞了,和一个朋友在索诺玛城里开了一家自己的餐馆。离旧金山远了,有时下班晚了就回不来了。给了我一张名片,要我万一有事打电话给他。还邀请我有机会去索诺玛时,一定要到餐厅去尝尝他的手艺。
问题是皮特有东尼家的钥匙,常带了不同的男人到东尼的公寓过夜,有时被东尼赶回来撞上了,一通大闹是免不了的,恶语相向,嚎啕大哭,自杀威胁都有过,我好几次见到警察上门,这种把戏每隔几个月就要上演一次。最后一次东尼真的割了腕,被救护车送去旧金山总医院抢救,从此皮特才收敛了些。
我家也不怎么安静,常有搞艺术的朋友来开派对,一疯起来就忘了所以,高声喧哗,又笑又闹。所以东尼在走廊上拦住我请我轻声一点时,我非常不以为然。东尼说皮特病了,非常不舒服,邻居们能体谅一些他会非常感激。那时大家还不太知道艾滋病,只见到皮特脸色苍白,人好像小了一圈,由东尼扶着上下楼梯。只是皮特眼里那股居傲神情依旧,动不动给东尼看脸子,有一次我看到皮特把一整盒披萨饼摔在台阶上。
跟东尼合开餐馆的朋友也常来,叫威廉,是个德国老头,脸上坑坑洼洼的,脑袋像个大灯泡,眉毛也淡得似乎看不见,不用问,当然也是个同性恋。开一辆豪华的银色卡迪拉克,西装笔挺,手里捧着包装精致的那帕红酒和鲜花。
皮特是在圣诞节前夕被送进医院的,两个膀大腰粗的担架员把他抬下去,邻居们站了一圈围观,只见皮特头发都掉光了,双眼紧闭,人瘦得像个骷髅。东尼六神无主地跑前跑后,倒是那个德国人,像一个见惯大场面的将军般地指挥若定。
过年后三天,我在楼梯上碰到东尼,他一见到我就哭了起来,昨夜皮特死在医院里。眼泪淆淆地从他脸上挂了下来,伤心极了,虽然皮特活着的时候并不忠于他。我应该劝慰几句的,但觉得平时的慰问语一句也用不上,口笨舌拙地只能陪他默立了一会,直到德国人走上楼梯来挽着东尼进屋去。
德国人取代了皮特的位置,搬了进来。常常是东尼在店里忙碌,德国人叫了一帮人在家里开派对,走廊上飘着一股浓烈的大麻味道。万圣节那天,卡斯楚街挤得水泄不通,同性恋邻居们兴奋的差点飞了起来,德国老头化妆成一个老妖妇,白金色的假头套,三寸长的假睫毛,耳环戒指佩履叮珰,白粉敷面,胭脂血红,满是汗毛的大腿从超短裙里露出来,脚踏一双巨大无比的高跟鞋。在他身边的小伙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只在那玩意儿上套了个布袋袋,用大披风一裹,见人就来个孔雀大开屏。
中国人当然没这股疯劲,但热闹还是要看的。我的朋友们坐了地铁过来,由我陪着去逛。卡斯楚街一片群魔乱舞,酒吧人满为患,沿街的阳台上一整排半裸的躯体,眼光阴沉的男人戴着类似纳粹的军帽,光着膀子奶头上穿着环,黑皮裤后面剪出两个大洞,露出白色的屁股。各种妖精都出笼,扮玛丽梦露的,扮朗诺雷根的,扮恶鬼扮修女的,总之用尽手段吸引游人的眼球。黑衣的警察嚼着口香糖在人群中穿梭。到了半夜之后人群才渐渐散去,我送完朋友从地铁站回家,看到东尼一个人落寂地坐在台阶上,畏寒般地缩成一团。我问他为什么坐在这儿?他说忘了带钥匙,屋里有人,但门敲不开。我问他要不要去我那儿打电话给警察?他非常失落地盯着那扇门好一会,说:也许我再等一下吧。
我进屋之后就忘了东尼,忙了一阵已经是一点多了,盥洗完毕在窗前抽最后一支烟,一眼瞥到东尼还坐在台阶上,瘦小单薄,像万圣节深夜一个无所归依的鬼魂。
德国老头日益肥胖,而东尼却日见消瘦,不但消瘦,而且苍白的近乎透明,不再见到他扫台阶了。邻居们暗中传言;东尼也染上艾滋病了。
传言很快就被证实了,赢弱的东尼再也不能去餐馆上班,少了大厨,德国胖老头撑不下去,干脆把餐馆卖了,我看到他从卡迪拉克车后厢把一箱一箱的酒搬进东尼的公寓,那是从餐馆的储酒中拿回来的。还有大量的刀叉。他见了我,随手送了我一套,我谢绝了,告诉他我们中国人吃饭用筷子。
东尼生病使我确实紧张了一阵,虽然说艾滋病只有通过性接触和共用针头才传染,但谁说得准?我上下楼梯决不触摸扶手,进门先洗手,尽量少跟同性恋邻居发生任何接触,遑遑然地看报纸找另外的租房。
东尼的病势发展得很快,没多久就送被进医院,又过了没多久就去世了。德国老头在楼梯上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噩讯,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哀伤,卡斯楚社区天天有新的同性恋搬进来,越来越多的住所门前扬起彩虹旗。艾滋?只要还没临到头上,活一天就要寻欢作乐一天,而德国佬的身体像牛一样壮。
我搬离卡斯楚街就就把这些人都淡忘了。
一年后我接到一张旧金山总医院的壁画设计委托,主题就是‘艾滋’,为纪念旧金山的艾滋病丧生者。那时艾滋病的危险已被提到政府的议事日程上来了,所以肯花这个钱向民众表示官方的重视。但‘艾滋’是个抽象的概念,是显微镜底下也难看到的病毒,你叫我怎么用画面表现出来?我夜不成眠,苦思冥想,但接连几幅草图都被医院方面否决掉了。
直到我回忆起那个万圣节,东尼在深夜踞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那个落寂的背影。我最终被接受的定稿是这样一幅画面;太平洋前的防波堤上,坐着一个孤寂而模糊的背影,向着无限广阔的大海,他身边的石阶上,摆放了一个捏得变形的可口可乐空罐,罐里插有一株深得发暗的血色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