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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克莱的月亮 中篇连载

(2016-05-30 11:10:44) 下一个

柏克莱的月亮

 

 

 

楔子

 

 

认识蒙蒙的人都说她是个像糯米团子般的女孩。

被称为糯米团子的人绝对是好脾气,慢性子。你急她不急,你上火她给你一个笑咪咪的脸色。你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提高了喉咙,她就会给你一个惊诧的表情,好像说:怎么了?不是都好好的嘛。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动肝火的?在这一团和气前你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过后想想真是的;大男人遇到一点点事就惊惶失措,自乱阵脚。连一个小姑娘也不如。下次再要发火先得在自己腿上拧一把。

蒙蒙更是糯米团子中的糯米团子,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永远似醒非醒,你站到她面前还没有讲话,她先送上一个松松脆脆的笑容,眼睛眯起来,嘴角往上翘,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你开口说事情,说到一半停下来,怀疑她有没有在听。她倒是在听着,不过并没有觉得你说的事情有多重要,政治局里换人和打翻酱油瓶对她说来没有多大区别。她真的做错了事情你吼她,她就把眼睛睁得好大,一脸无辜地看着你。你自己都觉得再讲下去没意思了。

小时候无锡好婆叫她大阿福,后来上了大学同学们叫她空心汤团,意思是她什么事都不会往心里去。结了婚之后老公杨毅叫她童养媳妇。说妳怎么一点都没有上海女人的尖钻厉害?不像她们一样把老公在掌心里玩得头头转?蒙蒙撒娇地一笑:“不好吗?”可是书上说夫妻间发泄一下情绪是正常的,对婚姻有好处的。老公有时想试探一下老婆到底有没有脾气?故意翘起了脚大声吆喝蒙蒙。蒙蒙‘哎,哎’地答应着,一点火气也没有。倒是平时十分厉害的宁波婆婆出来喝斥独生儿子:“作孽啊,这样一个好脾气的老婆,侬还不晓得金贵着伊。”

可是这样一个软性子的人竟然出事了。

 

蒙蒙和她丈夫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时的前后同学,杨毅毕业之后分配到城市规划处。而蒙蒙进了一个香港人开的房地产公司,那时香港公司大举北伐,乘大陆门户开放之际进来抢钞票。大片地圈地,整个街区地把老房子推倒,造起五六十层楼的公寓。杨毅读过建筑史,知道被推倒的房子里有些是具历史价值的石库门房屋。很对香港人有了些看法:妳知道香港人从来不在家里请客的。为什么?因为香港人住的都是鸽子笼,小得身都转不过来。现在他们把这一套搬到上海来了。蒙蒙却道:能够有那样一套房子也不错,不用每天清早起来倒马桶了。老公说:每天都是姆妈把马桶拎出去的,妳嫁过来有没有叫妳倒过一次?蒙蒙说:姆妈不让啊。杨毅说这石库门房子几代人住过来了,没厕所也活得好好的。任何现代的东西总是先给你尝点甜头,然后就牵着你的鼻子走。汽车是这样,电脑是这样,房子也是这样。建筑学上有一个最基本的原理,房子得造在地上,可是现在的房子使你感觉住在空中,像只鸟一样。我情愿住在石库门房子里也不要搬到那种空中楼阁里去。

这话一半是文化上的义愤,一半却是无奈,香港人造的鸽子棚,两房两厅九十平方都开价五六十多万人民币,九十平方还只是建筑面积,实际面积六十多一点。不包括装修,算算再要添上十万大洋。他俩的工资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杨毅看到蒙蒙眼睛里的羡慕神色,咬牙切齿道:人哪能屈居在这种螺丝壳里。我要么不买房子,要买就买独幢头的花园洋房。那样才有点意思。

蒙蒙做梦也没想过独幢的花园洋房,这种两房两厅的公寓对她说起来已经是天堂了。至少有自己的房间。住在石库门里,说是两间房,但后厢房做饭吃饭都在那儿,而且朝北,天冷起来够受的。婆婆倒说;老婆子住着够好了,但丈夫不肯;年纪大的人冻出病来怎么得了。于是前厢房再用薄板隔出半间,空间隔开了,但是不隔音,几次蒙蒙和老公办事,一时忘乎所以,哼出声来。男人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蒙蒙一下子从高处跌下,情绪好半天恢复不过来。久而久之,女人就对那件事提不起劲来。有时婆婆不在,杨毅争分夺秒地把蒙蒙按在床上,宽宏大量地说:妳要叫的话就叫出来好了。哪知这件事是不能预先适定的,蒙蒙为了照顾老公情绪,也哼两声,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公得了意,说老婆你看着,我一定要买个大房子。

人有梦想总是好的,蒙蒙就把这话当个梦来幢景,公司的样品房出来了,她在最大的一套样品房里走来走去,他们夫妻当然要住那间带浴室的主人房,设想床放在这儿,五斗柜放在那儿,窗帘得用两层的,一层是薄纱,另一层是拖曳到地的天鹅绒。再一间是保姆房,老太太被安排住在远远的那头。反正想想是不花钱的。

 

香港人公司是讲效率出名的,派给员工的工作都得定时定点地完成,蒙蒙常要加班。有次为了赶一件设计图纸,九点才做完。出了办公室,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一辆红色跑车靠边停下,等车的人都盯着看这辆上海少见的保时捷跑车,自动窗滑下,露出公司总经理的脸,总经理是香港大老板的小开,平时高高在上,他停在这儿干什么?

总经理却操着广东腔的国语要蒙蒙上车,蒙蒙慌乱地前后左右看了好几遍,以确定不要会错了总经理的意思。总经理一直向她招手,从车里把门打开。总不能让总经理在众目睽睽之下干等在那儿,蒙蒙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总经理虽然开辆拉风的保时捷,为人却低调,甚至还有些羞涩。蒙蒙看他好像比自己还要年轻,问了蒙蒙的住址就专心开车,好像一个尽职的计程车司机。干坐着不好,总要想办法和总经理聊点什么。一聊聊到建筑专业上,总经理说他毕业于加里福尼亚大学的柏克莱分校,那儿的建筑系是全世界有名的,除了设计各种公共建筑之外,柏克莱加大的毕业生还设计很多个性化的家居:“妳学建筑的人是应该去那儿看看的。”总经理说。

蒙蒙只当天方夜谈似地听着,她不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能读完大学,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在她看来人生该完成的都完成了。杨毅总笑她眼睛只看到鼻子底下,去加里福尼亚看看?她想都没有想过。

车子到了弄堂口停下,蒙蒙从保时捷矮矮的车厢里钻出来,一眼看见杨毅虎着脸站在骑楼下,见她从车上下来别转身就往弄堂里走,蒙蒙也顾不得向总经理道谢,追上去拖着杨毅的袖管解释,杨毅一甩手,蒙蒙不防,趔趄一下差点跌倒。到了家门口,杨毅狠狠地把门摔上,蒙蒙怔了一会,自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见杨毅歪在沙发生闷气,走过去在丈夫的身边坐下,摇着他的肩膀:“这种醋也要吃啊?总经理只是在车站上把我捎上,他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搞不清呢。”老公说妳以为人人都像妳这么天真?香港猪猡吃饱了没事干学雷锋啊?蒙蒙瞪大眼睛说那他要干什么?杨毅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手指点在蒙蒙的脑门上:“真是只空心汤团,二十七岁的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真叫人拿妳没办法。”又板下脸来说:“算了,不过这种事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下次不要再上他的车了。”蒙蒙晚上睡到一半醒了过来,想想丈夫是太多心了。

 

第二天上班,总经理秘书却打电话叫她过去一下,蒙蒙第一次走进总经理室,大套间的落地玻璃大窗面对着黄浦江。总经理正在里面一间讲电话。蒙蒙揣揣不安地接过秘书送来的咖啡,一面想总经理为什么把她叫来?昨天晚上她真的很没礼貌,人家把她送到家门口把车门一摔就跑了?真要好好地道个歉。里间传来英语对话声,蒙蒙好奇地在大套间里巡视,钢化玻璃面的办公桌上一台大屏幕电脑,后面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悉尼歌剧院的照片,照片底下一个架子上放着几十部各种汽车的模型。总经理这么大的人还玩玩具呢,蒙蒙顺手拿起其中一部模型观赏,正好总经理讲完电话走了出来,看到她手上的车子模型,笑了笑说:这是一九三八年英国出的奥斯顿。马丁。世界上现存只有二辆。

总经理招呼她坐下,蒙蒙刚想道歉。总经理先开了口:“妳没问题吗?昨晚的事我看到了,如果引起妳家人的误会,我在此向妳道歉。”

事情怎么反了过来?蒙蒙不好意思地想道。看见总经理一脸诚恳,连忙说:“没事的,我先生就是那个脾气。老是说我不懂事,生怕我在外面吃亏。其实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总经理认真地看着她:“也难怪他,内地老百姓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别人表示一点好意,他马上就想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会不会吃亏?这需要很长一段时候才能扭转过来。不说这个了。今天请妳过来是为了。。。。。。”

蒙蒙想不出总经理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谈,业务上的事吗?还轮不到她坐到总经理室来面聆指示,她只是个新进来的工程师,在她上面还有设计室主任和部门经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总经理在寻找词语:“妳记得我们昨晚关于柏克莱加大的谈话吗?”蒙蒙迷惑地点点头。“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妳想不想去?”总经理问道。

蒙蒙更糊涂了,总经理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解释道:“毕业之后还一直和我的教授保持着联系,两个礼拜前他给我一封E_-MAIL,说他今年有个研究生的名额,问我有没有可以推荐的人。我想对妳也许是个机会。”

天下之大,为什么这块陷饼就掉在我的前面?公司里学历比她高的,资格比她老的,人际关系比她好的,活动能力比她强的一大堆,有这种机会大家打破头。为什么总经理偏偏找上她?

“我行吗?”蒙蒙一点把握也没有地问道。

总经理点点头:“我看过妳的档案,同济毕业,房屋建造专业,英文托福成绩五百五十七分,二十七岁,已婚。完全符合我教授的要求。这样吧,妳先和家里商量一下,没有问题的话我给妳写推荐信。”

蒙蒙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已经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忍不住再回过头问道:“为什么会选上我?”

总经理一本正经地说:“第一,你年轻,专业对口又有工作经验,出去读两年书再回来,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也算是我们公司的投资。第二,那个教授脾气古怪,不容易相处,你是个女生,加之待人接物得体,脾气温和,可以相处得好一些。第三,别的人走不开。。。。。。”

 

蒙蒙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这样大的事不可能不和老公商量。杨毅皱着眉头听她说完,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说让他想想。结果想了两天,看到杨毅整天阴沉着脸,蒙蒙肯定没戏了,她差不多要跟总经理说还是找别人去吧。晚上睡觉前杨毅突然说:“蒙蒙,妳觉得我这个老公怎么样?”蒙蒙一愣,说:“嫁都嫁给你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杨毅却一定要她说个清楚,蒙蒙道你怎么啦?杨毅说妳是不是嫌我没本领?别人都买了房子,我们还窝在老房子里?蒙蒙在老公的话语里听出了些什么,小心翼翼地说:“该有的总会有的,这老房子也不错了,有人结了婚还住宿舍呢。”杨毅摇头道:“人总是得往前看的,如果都安于原状,这个世界都没有发展了。何况还有个只争朝夕的问题呢。”蒙蒙正想老公今天这篇话是个什么意思?只听杨毅道:“妳看我出去留学怎么样?我们是同一个专业的,妳去跟妳们总经理说说;能不能先推荐我去,如果我到了那里再把妳弄过去。妳就对他说;一个女人单身在外总是不方便。。。。。。”

 

蒙蒙把这话和总经理一提,总经理马上拒绝:“不行,我已经给我教授发了E-MAIL,告诉他我将推荐一个年轻的女工程师给他。还有,我对妳先生一点也不了解,我那个教授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妳如果真的不能去我将很遗憾。。。。。。”

蒙蒙回家把结果和杨毅一说。杨毅从牙缝里骂了一句‘香港猪猡’,说我早就料到了。蒙蒙说不去就不去,现在中国又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蛮好。干吗奔三十了还去受这洋罪?杨毅说正因为要奔三十了,如果还没有建树就一辈子就这样过了。老婆,做人龙门得跳,狗洞也要钻。既然如此,妳就先出去,在那边帮我找,我就不信美国这么多研究院里没有我杨毅的一席之地。

 

总经理把一叠表格递给她:“妳确定妳先生那里没问题?”蒙蒙有点慌乱地点着头。总经理意味深长地说:“想当初我也没靠家里,自己去美国边打工边上学,为的就是体验独立生活。现在大陆不像以前那么闭塞,妳先生如果有志深造,完全可以自己想法联系学校的。”

蒙蒙觉得大老板和她的老公还没真正见过面,两人之间就有很深的敌意了。她尽量不参与进任何一方谈论对方的话语里去,把表格看了一遍,指出几个不懂的地方,总经理一一作了解答。最后,蒙蒙突然问道:“总经理先生,如果我到了那里耽不下去,能不能再回上海来您的公司里工作?”

总经理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起来,很有兴趣地望着蒙蒙:“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那么多的人出去了,读完书回来打天下的人有,吃不了苦耽不下去逃回来的倒没见过。”

蒙蒙说她不是怕吃苦,决定了出去就是作好了吃苦的准备。美国是个先进的国家,生活水准好,您香港去的都能坚持下来,我们上海长大的人也能对付过去。

哪为什么会有待不下去回来的念头呢?

蒙蒙其其艾艾地说:“您说的那个教授。。。。。。”

“教授怎么了?”

“他这几天老在我梦里出现,长了一头乱蓬蓬的白头发,瞪着眼睛向我大吼大叫。我的功课无论怎么做都不能使他满意,总是退回叫我重做,我的书桌上,地板上,甚至连床上都堆满了功课,老也做不完。一急就醒了过来。”

总经理脸上浮起了笑容,蒙蒙在一刹那觉得这哪像个管理几百个工程师和施工人员的大老板,分明是个喜欢恶作剧的毛头小伙子,你看他一脸开心的坏笑。

“妳梦见的大概是爱因斯旦先生,丹尼教授没有白头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是四十九岁,身材一流的游泳好手。他也不布置很多的功课,他常常是开车带了学生在城里乱逛,每一幢的房子他都能说出它的来历,有些著名的房子,他更是连那房主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结的婚,在这房子里生了几个小孩。下一次又过户到谁手上,新的房主又对房子作了什么改动。全被他如数家珍似地传授给学生们。”

“那您为什么说教授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蒙蒙奇怪地问道。

“说好相处就好相处,说不好相处就非常不好相处。丹尼教授是个热情如火的个性,宣布他并不教授泥水匠课程。他看不得有人只是为了谋一份职业投到他的课堂上来,他也对没有自己独创性的学生不具同情心。我们中国人第一不习惯把内心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所以先讨不了好。其次,中国,香港,哪见过这些有个性化的房子?脑子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丹尼教授觉得提高了喉咙对你叫喊是帮助你的一种形式,过后就忘了。你自尊心受伤?丹尼教授觉得你不可理喻。走到这一步,再怎么也相处不好起来。”

“那你跟他处得怎么样?”蒙蒙不知天高地厚地问道。

总经理眼镜后面闪动了一下,脸上浮起莫测高深的笑意:“还好吧。我们不是现在还保持着联系吗?”他叉开话题:“柏克莱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城市不大,但气候温和,风景美丽,居民和善。最主要的是那儿学术气氛很浓厚,妳常常有机会听世界著名学者来演讲,不一定是妳的专业,但很开拓眼界。还有各种各样的音乐会,戏剧演出,画展。妳会喜欢上那个地方的。”

走出总经理办公室,虽然知道她将面对的教授不是脾气怪诞的暴君,但是,不知怎的,蒙蒙还是对即将来临的异国生活感到心中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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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 回复 悄悄话 我曾有个一个特别聪明的闺蜜,77年想和我一起考大学,她男友对她说,你考我们就分手,结果她就没考。蒙蒙的老公让我想起那个男友,觉着我的闺蜜的一生都让他给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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