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但对一个入世未深十五岁的女孩来说,世界未必是那么好混的。夜路走得多了,总有一次会碰到鬼。
说来,她的钳工功夫也算好的,天生动作轻巧,手脚也快。最主要的,她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没有半点贼骨头样子,人家不会防备她。另外,万一有事,旁边接应的小赤佬一拥而上,推推搡搡,硬说人家吃小姑娘豆腐,七嘴八舌,言之凿凿。被指责的人一慌神,欲待辩解,她马上就滑脚不见人了。所以她下海半年多了,一次也没失过手。
这次真是见鬼了。当她在中百一店的布料柜台,钳出一只皮夹子,刚刚往外挤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又一票到手了。这次要去城隍庙吃南翔小笼馒头,配了姜丝和醋,一咬一包汤汁,想了好久了。还要买双白跑鞋,鞋带用红墨水染了,班上好几个女生都穿的,样子还不错的。她一面往外挤,一面寻马头他们,不想臂膊就被一只手捏牢了。她回头一看,一个干瘦黑脸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个大痦子。虎视眈眈地盯牢了她。皮夹子还在她袖管里,她从眼角里看到马头他们围上来,马上放大喉咙道:做啥,你做啥拉牢我?你花痴,十三点,你寻死啊。
那个干瘦男人没有被她吓住,说:小姑娘,你晓得的,我为啥要拉牢你。
她心里有些紧张,但马头他们就在旁边,只要把皮夹子传走,就没问题了。
她带了哭腔:没有看到过这种神经病,吃人家豆腐啊。
马头他们开始推搡,一面起哄:做啥做啥?有人耍流氓了,调戏妇女了,大家快点捉牢他,送他去文攻武卫啊。
商场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一团混乱之际,她把袖管里的皮夹子甩到地下,指望马头他们能转移掉,却不防被那男人眼明手快地一脚踩住。
不要来这套,我早就看牢你了。那个男人一手抓牢她,一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工作证,向围上来的人群晃了晃:中百一店保卫科的啊,抓小偷,大家不要围观,当心自己的口袋。
眼看马头他们被镇住了,几个小的已经滑脚,只有马头,站得远远的,没有溜走,但也是束手无策。她的心往下沉去,开始害怕了。
那男人紧紧地捏牢她臂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到中百一店后门,一间存放货物的仓库房间里,让她蹲在角落里,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开始审问她。年龄,学校,住址,家庭出身,屋里有啥人?她机械地作了回答。男人又问她做了几次案了?谁跟她是一伙的?
她咬紧牙关:我没偷。你搞错人了。
当场捉牢你了,还不承认。你这样子是要送去劳动改造的。
审问间中,有店里的职工进进出出,好奇地问:这个小姑娘做啥了?
三只手。
贼骨头。
真的?看不出,小姑娘看上去蛮文静秀气的,哪能去做这种事体。
人不好看外表的。
可惜了。
在众多鄙夷的眼光中,她蹲在墙角里,垂着头,不敢把脸抬起来,会不会有熟人经过呢?如果她的老师同学来中百一店买东西正好看见呢?真的被送去劳动改造,她这辈子就完了。她越想越怕,开始哭泣,抽泣,直到嚎啕大哭。
那个男人抽着烟,笃悠悠地说:哭啥哭?哭是没用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只有承认犯过的错误,把你的同伙招出来,才能获得宽大处理。
她到底还嫩,经不住男人的三吓两吓,哭着承认了皮夹子是她偷的。
爷叔,我错了,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体。你放我一马好不好。我下次不再犯了。她哀求道。
那男人不相信:第一次?我看你资格蛮老的嘛?功架足得来。说!谁跟你是一伙的?
她低了头,一声不吭。扒手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万一被捉进去,一人做事一人当。咬紧牙关,不把别人牵涉进去。这样算是上路的,出来后大家还会把他当做自己人,还会分外快给他。如果乱咬乱攀,那出去之后就要不客气,非打即骂,再也没人跟他轧道。
男人再逼问,她只是一口咬定,是第一次,临时起意,没有同伙。
那男人看她的眼光显得复杂,说:蛮好看的小姑娘,真是可惜了······
正在此时,有人跑来找,说马上要开会。男人给她拿了几张纸:你耽在这里给我写检查,深刻点。写不好不要想走,听到吗?不许耍滑头。
整整一下午,她就耽在这个房间里写检查,写了几行字就无论如何写不下去。房间门没锁。好几次有人进仓库来拿东西,好奇地看她一眼,又出去。她也想过要求上厕所然后乘机溜走,但又不敢,生怕再被抓住之后罪加一等。等到六点多,店里的职工都下班了,那个男人还没回来。她中饭也没吃,饿着肚子。惶惶然地不知道会是怎么一个结果。
一直耽到很晚,仓库里的人都走光了。那男人才回来,面色通红,身上一股酒气。进了门,拿过她写的检查,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手指掸掸:你一下午就挤了这点眼泪水?小姑娘,你想去劳动改造是吗?
她苦了脸哀求:爷叔,我肚皮饿煞了,你就放我回去吧。我向毛主席保证不再犯了。
那男人大了舌头道:偷了皮夹子,放你回去?没这么便当。
那么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回去呢?
此话一出,那男人突然不响了,摸出香烟来点上,过了一阵,才说:这要看你配合不配合了。
她急欲出去,说:我肯配合的,爷叔。
男人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到门边开了门,朝外面看看,然后再把门锁上。
男人来到她面前站定,她有些紧张,不知男人要把她怎样。
那男人也有些紧张,说:把衣服解开,我要搜一下。
她别无它法,只得按男人的吩咐,把外衣的扣子解开。
男人一股酒气,凑上来的脸挨得她很近,可以看到他脸上痦子上生了几根黑毛,嘴里的一排黄牙,一股酒气。那双手在她腰间,腋下粗粗摸索了一阵,就移到她胸部来。
她躲闪,挣扎。男人虎下脸来:站好!
她不敢动了,由男人把手从内衣里伸进去,在她乳房上捏了一阵。她满脸通红,委屈得只想哭,但指望男人搜完就可以让她回家,只得忍受下来。
发育蛮好的嘛,看样子贼骨头油水不少。男人淫邪地笑。
男人摸弄了一阵,把手抽出来。她正想噩梦终于结束,哪料到男人说:把裤带解开。
她不肯了,双手护着腰间,哀求道:好了呀,爷叔,你已经搜过了。我姆妈晓得要骂的呀。
男人面孔涨成猪肝色,已经欲罢不能了。一面跟她拉扯,一面威胁道:假使你爷娘晓得了你做三只手,会怎样?
她哭出声来:爷叔,不好这样的呀。
男人不顾她挣扎,把手强行插入她的裤内,一面说;我捉牢过女的小偷,把赃物藏在裤裆里的。
她羞愤交加,不知所以。突然间,一根手指粗暴地插进她体内,她不禁尖叫起来。被男人一把捂住了嘴。
在男人粗野的撕撸中,她咬紧了牙关抵抗。却抵不过那人的蛮力,裤子被褪到腿弯。那男人反扭了她手臂,使她趴伏在一张办公桌上,整个上身压在她身上。她不住地踢脚挣扎。惹得那人火起,揪了头发,把她脑袋在桌上猛磕了几下,正当她晕头转向之际,突然,身子像是被劈开似地,一个粗大物件,强横地从后面进入到她体内,疼痛难忍,五内俱焚。她明白一切完了,心劲一松,不再挣扎,只是嘤嘤地哭泣,任凭那男人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撞击。
仓库顶上有一根日光灯管坏了,一下暗下去,一下又亮了,在闪烁明灭的诡异氛围下,周围的一切像恶梦一样不真实。办公桌玻璃底下,压了一张丝织的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大招手肖像。眼前咫尺之处,有一个掉了瓷的茶缸,‘为人民服务’五个手写体张牙舞爪。一个被用来作烟灰缸的果酱瓶,几个烟头泡在浑浊的水中。什么地方透出一股墨汁的臭味。她被按在桌上,如被抽去了魂魄,思绪停滞,肉体麻木,心中一股黑浪翻上来;一出门就去自杀,去撞公共汽车,去跳黄埔······
她终于走出了仓库的大门,天已经黑透了,在下雨,地上的水洼映着昏暗的路灯光。她饿了肚子,浑身酸疼,意识麻木,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迈步,两腿间就牵牵扯扯地痛。一辆巨大的23路公共汽车轰隆轰隆驶过,车窗里几个青白色人脸如鬼面一般。在受辱时要自杀的念头跳了出来,一个声音说;撞上去!撞上去······几番犹豫,实在鼓不起勇气往前跨出一步。正踌躇间,突然听到对马路有人叫:妹妹,妹妹。一抬头,看见马头站在路灯下,身上淋得湿透,冷得簌簌发抖。马头一跷一跷地穿过马路,迎上来,说:妹妹我一直在等你。他们总算放你出来了?
她绷紧的身体突然一下子塌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从哽咽到抽泣,再到嚎啕。滚烫的泪水混合了冰冷的雨水在脸上潸然而下,马头手足无措,只会喃喃道:别哭了。妹妹别哭了。我带你去吃生煎馒头。
在阴冷的上海雨夜中,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两个少年人落汤鸡般地躲在路边黑暗的门洞里。她怎么也想不到;下午高高兴兴出门,只是半天功夫,她的人生完全不一样了,屈辱张开血盆大口,在她生命中留下致命的伤痕。她刚止住哭,想起那个男人穷凶极恶地把她按在桌上撞头的情景,一串串眼泪又止不住地滚出来。这种侮辱,她没办法跟马头诉说,没办法跟任何人诉说。汹涌的眼泪也洗不清所受屈辱的万一。马头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言不发,脸色难看,间或用拳头捶打几下水泥墙壁。良久,马头探出头去看看天色,说了声:雨小了,我们走吧。带了她,七弯八绕地穿过小弄堂,来到一家深夜营业的点心铺子。店堂没什么客人,他俩在铺子后面坐下,马头买了两碗鸡鸭血汤,两客生煎馒头。她差不多饿了整整一天,现在食物摆在面前,却食不下咽,只勉强地喝了几口汤。马头的心思也不在吃食上,眉头紧锁。一个劲地问她:那个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她死不肯说,被问得不耐烦了,抢白道:有什么好问的!你们男人全是下作胚,没一个好东西。我希望你们一个个出门被汽车轧死,屋里天火烧······说罢埋首伏案大哭。
马头铁青了脸,一声不吭。
出了饮食店,她赌气地不愿和马头同行,一个人往乌漆墨黑的小弄堂里乱窜,很快就把马头甩掉了。雨停了,地上的水洼映出天上一轮昏懵的月亮。四周低矮的房子湿淋淋地挤在一起,矮檐的嗒往下滴水。偶有窗口透出灯光,黯淡得像飘忽的鬼火。野猫在脚边嗖地蹿过,吓得她伶仃一跳。失魂落魄之际,又迷失了方向,几次拐进死弄堂里。急急地走出来,一个圈子兜过,又回到老地方。心里恐惧,不由起了幻觉;不晓得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听老人讲过;人死了,地狱门口先要兜圈子,兜得头昏脑胀,不辨东南西北,牛头马面才来用索子套了走。她心力交瘁,不知走了多久,几乎要晕过去之际,突然,惠登里的牌楼就在她面前,像是从地底下浮了出来那般。整条弄堂黑沉沉的,寂无人声。只有在骑楼当街的窗口,还亮着一盏萤萤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