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鸽 1, 中篇小说连载
一
她是在惠登里13號长大的,这条灰扑扑的弄堂坐落在静安区和普陀区交界处。穿过遍地污水的小菜场,在一片歪歪倒倒的木板房后面,就是黑沉沉的苏州河。春夏之交刮西南风,小菜场的烂鱼臭虾味,苏州河的下水道味,再加上沿河酒精厂的烂山芋味道,造纸厂的碱味,五味杂陈,弥漫了惠登里那一带的街区。
据说在当年建造时,惠登里算是考究的。叫做新式弄堂建筑,一排连体七幢青砖石库门住家,黑漆大门,白垩石的门楣上雕了吉祥云纹。挑高客堂,磨石子铺地。住这种房子的人家,一套红木八仙桌,太师椅是必备的家什。摩登点的还有丝绒沙发,西洋美人榻。夏日,八幅落地门一开,穿堂风习习而来。厢房窗口悬着湘妃竹帘,房间里家具沉重,阴凉如水。灶间在客堂后部,烧柴爿灶头是中式的,贴了蓝白二色的西洋瓷砖。总有几只猫煨在灶头上,见人进来一跃而下钻进桌底。上面是亭子间,豆腐干似的七八个平方,给娘姨和佣人住的。头顶就是晒台,天热时跟烘山芋炉子一样。每家进门都有一方小天井,放置了生绿苔的盆景,亦有养鸡养兔养鸽子,一角缤纷世界。弄堂口凌空横跨了一架骑楼,右手边有道窄窄的楼梯,看弄堂的毛爸一家就住在上面。骑楼下有口水井,平日用大铁锁锁牢了井盖,怕小孩子掉下去,或夫妻老婆吵相骂,想不开要寻死。天大热时,毛爸在居民们要求下,用鈅匙打开铁锁。于是大家把西瓜放在网兜里,垂到井水里沁凉之后享用。
惠登里的门牌是按1、3、5、7、9、11、13、来排列,13號是笃底的一幢,营建商本来准备自己住的,因此房子造得考究些,面积也比其余六幢大些。天井更是整整大了一倍,门廊下栽有一株海棠,阿九常把鱼肚肠等厨余埋到树下。四五月里,海棠吐蕊,红白一片。但城市里地气不足,开出的花瘦,薄,一场雨,就败了,落瑛满地。靠北墙置了两个黄陶大缸,养有大大小小的金鱼。她两三岁时,常由外公抱了,到天井里抬头看花,俯身观鱼,水面上漂了粉色花瓣,金鱼身上红白相间,青灰色的一条弄堂,就仅此一树旖旎,两缸彩色。
姆妈曾无意间跟她说过;从前,整条弄堂都是你外公的。有人要来顶手房子,要先缴两条大黄鱼。
她太小,对什么是大黄鱼一些概念也无,以为水缸里的金鱼就是缴来的大黄鱼。什么是房子顶手更是不懂。幼儿园里老师对她们说;现在新社会,所有的土地,房子,连你们小朋友的人都是人民政府的。
走出惠登里,四周的环境就不敢恭维了,朝北去几条鸡肠小弄,都是最简陋的楼房,七歪八扭,局促得跟鸟笼似的。墙壁像纸糊的,挑担卖货的小贩进弄堂都小心翼翼,扁担一个不当心可以把墙撞个对穿。薄门板后,家当一览无遗,碗橱吊在水缸上面。迎面就是眠床,床下放了脚盆杂物。饭桌靠紧了眠床,为之吃饭时床上也可坐两人。脚下是煤渣洋灰泥土的三合土,连块平整的水泥地面也不得。二楼,充其量只是个阁楼,三角形的逼仄空间,个子高些的人,立直都有问题。瓦顶上开了扇老虎天窗,探身出去,屋顶上搁了几只破面盆,种了五颜六色的太阳花。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挂满滴水的衣物裤衩。这么一上一下巴掌大的地方,满满当当住下一家大小。天大热时,屋里像蒸笼一样,男人赤了膊,一条短裤一把蒲扇,整夜天睏在当门口的藤椅上。阁楼里,女人也剥了身上衣物,摊手摊脚躺在地下蓆子上。弄堂里人多为患,好几户人家合用一只电表,为几分钱的电费,吵相骂无日不有。面汤水从隔壁老虎灶上打来,自来水是要到弄堂口的公用水龙头去提的。两步远就是一间敞开式的公共厕所,苍蝇乱飞,尿臭袭人。每日清晨,在生煤球炉的青烟中,一排男人并了肩面壁而立,睡眼惺忪地叼了香烟,乱抖一阵,释放一夜人生之急。
这还算过得去的,沿了小菜场一直到苏州河,一长列用木板,铁丝、竹竿、芦席、铅皮、砖头、加上黄泥巴,拼凑起来的棚户。那真叫四面漏风,八方玲珑。下雨时屋里大珠小珠落玉盘,要水桶接了才不至于水漫金山。这种地方照样住下一家子。拉老虎榻车的,码头上扛大包的,收垃圾的。做一天吃一天,屋里家徒四壁,四季衣服只好全部堆在床上。晚上,全家老小也睡在同一张硬板床上。仅有的家具就是一口水缸,水缸上面的盖板,也权当饭桌。
再过去,就是苏州河了,乌赤墨黑的河道里挤挤挨挨地停泊着木船,水泥驳船,船上装载的货色,用油布密密地罩着。有装运农产品的,也有敞仓驳船装运大粪的,为了粪汁不溅泼出来,上面撒了一层稻草,满舱黄金。撑船的举家住在船上,只见舱板一掀,老鼠出洞似地钻出一群半大孩子。船家女人蹲在船头上用一只很小的洋风炉炒菜烧饭,洗刷衣物。平时赤了脚,在狭狭的船舷上行走自如。跑船的大都是苏北人氏,自成一伙,不太跟岸上人交谈,船民个性强悍,有起冲突来会跟人拼命。本地人也忌惮三分,避而远之。黄昏时,夕阳流金,在乌黑水面上闪闪跳跃。二三船民像乌鸦一样蹲在船头上,一个个面色黝黑,捧牢了硕大的搪瓷饭碗,吃粥,粥里有黄色的山芋,配了一块鲜红的榨菜。
在那个地块,惠登里像是仙境般的住所了。
这些衣食不周的穷人家特别会生小囡,三四个不足奇,多的七八个。吃饭辰光捧了饭碗,满弄堂跑,单脱手还能打弹子。热天夜里,横七竖八地睡在小菜场的案板上喂蚊子。在苏州河那般乌黑恶臭的河水中,竟然有人游泳,赤条条地,十几枚脑袋在黑水滔滔中上下沉浮。都是些棚户区里的野蛮小鬼,虽然只会狗爬式,但水性好得不得了。一群小猢狲在桥上排了队插蜡烛跳下来,河面水花四溅。乡下人运蔬果的船经过,总要被偷掉几枚。船夫被偷急了,会用撑船的长篙杆没头没脑地扑打。被打中的头破血流,回家涂点红药水算数,生就的贱皮贼骨,倒也不见有过啥感染。平日,小赤佬们在弄堂口的人行道上大呼小叫地斗鸡,官兵捉强盗,呼啸来去。小菜场刮鱼鳞的案板就是乒乓桌。稍微开阔些的地块,就作了足球场,几只书包垒起就是球门。一记点球过去,一块玻璃应声粉碎。小赤佬们捡了书包就逃,跟来一番问候祖宗十八代的恶骂。
这些闯祸胚子却不大到惠登里来,小赤佬们忌惮了看弄堂的毛爸。只要这批小贼胚一冒头,骑楼上的毛爸便一目了然,叼了一根香烟,捏了柄竹扫帚,施施然地从小楼梯下来。立在弄堂口,‘噗’地一声把香烟屁股吐在脚下,捋一把袖管,紧一紧腰带,再眼露精光地一瞄。一看这个功架,小赤佬们绝对买账,一个个瘪答答地溜走。望着远去的背影,毛爸骂一句‘辣块妈妈的’,再摸出一根香烟点上。
弄堂里都晓得,毛爸是会武功的,别看他精瘦小样,嶙嶙骨骨,明眼人一看,就晓得是练家子的身胚。两条臂膊上青筋竑起,满掌的老茧,嗨地一运气,面孔涨得血红,手指头可以在砖墙上钻出个坑来。据说他当年曾以一敌三,打得几个长一码大一码的外国烂水手满地找牙。还有一说是;解放后毛爸从不赤膊,因为背上纹了一条青龙,从后背盘到前心,张牙舞爪吓人倒怪。毛爸虽然只是个看弄堂的,但算是街道里的积极分子,上通派出所下通居委会,所有发下来的票证,先到他手里再分发到各户人家。开会由他通知,邮差信件也先送到他那儿再转交。所以毛爸在惠登里也算是个人物,居民多少要刻意交往。听说毛爸还在争取入党。
她外公跟毛爸是小同乡。外公是个大胖子,青光头皮,眼泡虚肿,腮肉下垂,像个城隍庙里的布袋和尚。一口上海话带有浓重的南通腔。平常穿套暗色香云纱的对襟褂子,圆口布鞋,戴顶无檐的罗宋帽,嘴上啣一根熄掉的雪茄烟。她老觉得外公这副打扮,像是连环画里的坏人。外公不做事,常年孵在家里吃老米饭。夏天,老头子赤了个膊,一大坨肉山肉海,摊在客厅里的藤椅上,拼了命摇把蒲扇,蒸笼头上还是汗出如浆。阿九不停地绞来井水毛巾让他揩面,可是没用,过一会儿淌下的汗水就在藤椅下积了一滩。为此阿九在下午总要用清水拖一次地板。她午睡起来,坐在八仙桌上吃西瓜,当阿九弯下腰来拖桌底下,就看得见汗布衫的领口里,两只硕大的奶子一跳一跳地扑腾。
阿九是那种难以看出年纪的妇人。皮光肉滑,说三十八九也好,说五十出头也可。背面看去,矮墩墩胖笃笃。正面看去,满月脸塌鼻梁。阿九脾气交关好,一张大阔嘴巴总是笑嘻嘻的。一双手肉墩墩的,腕上戴一只翠色玉镯。说一口苏州糯米腔,‘你’是‘奈笃’,‘我’是‘额尼’。早晨买菜回来,外公总要蹩到灶间里去瞄一眼菜篮子,兴冲冲地:今朝吃啥?阿九于是献宝似地把鸡鸭鱼肉,蔬杂果品一件件取出来放在案板上,顺口排出一天的菜单,两人啰里八素半个钟头,最后阿九总要问一句:“奈看阿好?
老头子一颗硕大的脑袋点个不停,眼睛笑得咪咪一线,口水就要淌下来了。阿九的一手小菜,连疙瘩之极的姆妈也无话可说。有人请客吃饭回来,外公就一个劲地追问:今朝吃的小菜怎样?姆妈便撇撇嘴,说:请客吃饭,吃个面子而已,味道呢——真还不及阿九烧得好。阿九烧的酒席台面,八冷盆八热炒,色香味不输饭店里的大师傅。平时的家常小菜,浓郁清淡兼有。犹善鱼腥虾蟹,一道清炒虾仁,用荷叶衬了上桌,粉红翠绿。一道蟹粉豆腐,盛在宝蓝色的大碗里,黄金白玉。照外公的话:打耳光也不肯放的。红烧肉也做得好极,一口墰子放在灶上,炖煨过夜,端出来满房肉香,粉糯鲜肥,入口就化。
外公是个胖子,想来跟阿九的小菜脱不了干系。
阿九不是她亲外婆,但她从小阿婆长阿婆短。外公叫她老九,姆妈只叫她‘喂’,多少有些轻慢。阿九却不以为然,笑眯眯地一口一个‘大小姐’,端饭送茶,从无怨色。家事都是阿九做的,清早即起,买菜烧饭侍候吃喝收拾房间浆洗缝纫倒痰盂刷马桶,偶尔,骑楼上的毛妈来帮佣半天,大脚盆里汰被单。他们三个,都是手指头都不动一动的。外公比较好话头,一日三餐吃饱吃好,下半天孵趟浑堂,晚点再来一顿夜点心,便百事皆可。她小孩子一个,吃饱穿暖,也不难侍候。难弄的是姆妈,从小被宠坏,碰不碰要发趟大小姐脾气,作天作地,弄得一家人鸡飞狗跳。
姆妈是外公的独养囡。锦衣玉食养大,在家里说一不二。人生得登样,三十出头的妇人,面架子滴滑水嫩,肤色如雪。身材也苗条,一点亦看不出曾经生养过小囡。又讲究穿着,衣橱里满是摩登衣装,中西行头,绸缎织锦,花呢洋纱。平日出个门,必定细细打扮个把钟头,描眼画眉,雪花膏搓足,嘴唇膏血红。或是梳了个横爱司头,前刘海用火钳烫出两个卷。着一袭紧身旗袍。或是烫个大波浪卷发,雪花呢西装大衣玻璃丝袜,脚蹬三寸高跟,袅袅婷婷地走在街上,竟有几分唱戏明星的派头。
外公唤女儿叫作‘妹妹’,有了孙女,也叫做‘妹妹’,尾音有上下之分,一大一小,从不会弄错。
13號里尽够宽敞,她跟姆妈住楼上,外公住楼下前厢房,后厢房是阿九的房间。阿九笃信观音菩萨,初一十五吃斋。房间一角被她布置成佛堂,红木供桌上,彩瓷的观音共有三尊,持瓶相,拂尘相,如意相,披了红缎子被面,低眉垂目,像煞三胞胎姐妹似地,并排并地享用阿九的香烛供养。忙碌一天,晚间万事搞定,阿九必要去后房佛堂里拜佛念经。有次她生猩红热,姆妈怕传染,阿九就带了她在后厢房住宿。一觉醒来,薄暗中烛火摇曳,香头点点,阿九匍跪在观音菩萨前面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前面厢房里,传来外公如雷的打擤声。
一家门三大一小,七巧板似乎还少了一块;她未曾见过生身父亲。但有问询,家人也忌违莫深,小辰光说她是花盆里长出来的,垃圾桶里捡来的,全无正经口吻。事体偶有端倪,姆妈一年半载会收到远从青海的来信,打开看完,就嚓嚓撕碎,面色发白发青。屋里气氛就变得阴晦诡异。外公如果不识相,多一句嘴,或者讲错句话。姆妈便抹眼泪摁鼻涕,再耍起性子来摔碎一二枚茶杯。父女俩拌上半天嘴。这种时分,阿九就把她带到灶间,下酒酿圆子给她吃,叫她不要多管大人的事。
姆妈是有点势利眼的,看不大起惠登里的邻居们,说这条弄堂里都是些小市民,没啥搞头的。平日进出,鼻头朝天。有时携她乘了三轮车,到朋友的花园洋房去做客。人家的小囡都有英文名字,文质彬彬,不玩洋娃娃不踢毽子不跳橡皮筋。一本正经问她:你弹钢琴还是拉小提琴?等到晓得她什么也不会,于是不再理睬她。一伙人谈话说笑,把她尴尬地晾在一边。结果姆妈一发狠,花几十块钱买了把小提琴,请了个私人老师,每两礼拜上堂课。像杀鸡似地拉了几个月,烦得屋里厢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最后倒是老师抱歉了:我看你这个小囡,学琴有点那个······还是找点别的事做吧。
全家一口大气呼出,小提琴从此搁到箱底,再也没人提起。
对于姆妈的作派,邻居们则报于白眼,背后常有人点点戳戳,芝麻辣酱。促刻的还奉送大号一个,‘13號里的妖怪’。弄堂里的小姑娘们,顺水推舟地叫她‘小妖怪’。还编了首童谣;大妖怪,狮子头,咪西咪西五香豆。小妖怪,洋葱头,咪西咪西碰鼻头。不肯跟她白相。她只有爬在二楼窗口,含了手节头,看人家跳橡皮筋踢毽子造房子。一弄堂的笑语欢乐,独独没她的份。所以,她在13號里不快乐,吃好穿好也没用。
毛爸屋里的四个萝卜头,跟她年龄相近。偶尔带了来看金鱼,毛爸客堂里跟外公吃茶讲账,萝卜头们放在天井里,跟她玩一阵。男女到底有别,男小囡们比较粗鲁,玩官兵捉强盗,骑马打仗,玩玩就人来疯了,手脚很重地扯她的头发,常常把她弄哭,毛爸就出来,给小赤佬后脑勺来上一记:辣块妈妈的。虽然不如人意,但是她太寂寞,还很盼望萝卜头们来13號天井里玩,屋里厢是不许进的,大小姐的规矩,嫌小赤佬们龌龊百搭。
毛爸当年从乡下出来,流落街头,两天没得饭吃,差点饿煞。遇上贵人外公,看是小同乡的份上,安排了在惠登里看弄堂。这份差事一干十多年,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地。结了婚,家主婆也是苏北来的,孤身一人讨饭到上海,帮人浣衣维生。阿九讲毛妈是个缺嘴夜壶,整日价没一句话。可是身大体胖,邪气会生小囡,萝卜头一个个生出来,毛爸日脚也日益吃重。虽然公私合营后,外公的房产收归国有,老头子还是私下津贴毛爸一些钱物。毛爸口袋瘪瘪,开销却不少。香烟吃得结棍,嘴唇皮熏得乌赤墨黑。早上一定要泡一缸酽茶,晚上一定要喝二两烧酒,猪头肉花生米都少不了。毛妈偶尔帮人洗衣服赚几个零钱,没得正式工作。单靠每户人家收几个管弄堂费,没法维持一家门的开销。因此毛爸对13號里特别巴结,常有走动,送上些乡下带出来的土产干货,珍珠米啊山芋干啊。有买煤球买米等重活,招呼一声也一手包揽。阿九则把穿不了的衣物拼拼改改送去骑楼,让四个萝卜头不致太过寒酸。
阿九带她去过骑楼上,就是长不过十来尺,宽不过八尺的一块楼面。她惊诧这么小的地方,怎能住下一家六口?阿九在回来的路上给她释疑:上海房子紧张,螺蛳壳里也能做盘道场的。喏,那张大床睏了毛爸毛妈,脚弯弯里再睏两个小的,床底下还有套被头铺盖,到了晚上拉出来,两个大的就睏了地上,伸手伸脚,舒舒坦坦的。江北人到上海,有这样一个场所安身,有口饭吃,已经好煞哉······
她也见过毛爸一家吃饭,煮一大镬子籼米饭,每个小孩都是满满一大碗,菜却只有几块咸带鱼,一盆没什么油水的炒豇豆,红烧大头菜,一碟大蒜辣火酱。就这么一些简单,或者说清苦的吃食,四个光浪头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地把饭菜一扫而空。有时13號里请客,小菜剩多了出来,怕第二天要馊掉,外公就叫毛妈把剩菜端了家去。过年过节之际,阿九也会多做些霉干菜红烧肉,黄豆笃蹄髈,清明蒸的青团子,端午包的肉粽子,中秋的月饼毛豆芋艿,过年自家磨的水磨年糕,包的蛋饺,按了人头派好送过去。男孩们看到有食物来了,九阿婆九阿婆叫得山响,马屁十足。
萝卜头们的小名是按年份生肖来派的,马头、猴头、狗头、猪头。为了防止生头虱,一律剃光头。老大马头比她大个岁把,身材瘦弱,小辰光生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高低不平。他读不进书,人倒也不是笨,只是脑筋在别的地方。喜欢养动物,小辰光斗蟋蟀,养金蛉子。大点后养鸽子,骑楼窗台上搭了一个棚,里面养了四只鸽子,两只雨点,两只白鸽。回家第一件事就从窗口爬出去,在屋顶的斜坡上侍候他的宝贝。夏天的傍晚,鸽子在绚丽的晚霞下盘旋,一片灰色的屋顶上,赤膊的男孩翘首仰望,物我两忘。
老二猴头是个坏料子,长得长一码大一码,精力无穷,拆天拆地,打猫欺狗,在街坊邻里到处闯祸,为此常被毛爸吊起来打。有一次,猴头在光天化日下把一个三岁小女孩的裤子当众剥下。被人家家长揪去派出所。领回来之后被毛爸一顿暴打,惊天动地。猴头吊在骑楼的下的扶梯上,被他爹用练武用的阔板带抽打,整整两个钟头,抽得他哭爹叫娘,满身乌青血痕,连尿也撒在裤子上。街坊看不过去,连苦主都来劝歇手。毛爸说:你们不要来劝挡,我这是在救他,否则大起来,就是个枪毙鬼。
最后毛妈跟她老公说;你这样打冤家似地打,还不如我明天买包老鼠药,大家一塌括子吃了干净。人说闷头不响的女人做出事体来辣手。毛爸怕真的出事,才歇手。猴头被暴打之后,老实了个把礼拜,伤好之后照样混世界,只是学乖了,闯祸的事自己不出面,有帮啰罗跑腿。毛爸说过;如果再被派出所抓进去,辣块妈妈的看我不打折你贼猴子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