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

有感而发,何必问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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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之十一-玉琮

(2016-10-12 15:17:35) 下一个

  深秋,遍地金黄。正在进行的是一场祭祀。着白衣的他,手上举着一个玉琮。四周的人群都跪伏着,除了她。着青衣的她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远远的,有雷声滚近。

  然后她突然醒了。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耳边仍然有雷声。哦,在飞机上。‘醒了?要不要喝水?’身边的母亲总是第一时间察觉自己已醒,一如儿时。‘好啊。’她接过母亲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什么时候了?’‘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母亲回答。‘你们有睡一会儿嘛?’‘我和你爸都眯了一会儿,这会儿都清醒了。’

  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回到故国了。这次她陪父母回国玩,利用了圣诞的假期。对她而言,老家只有一些不时听父母说起的亲戚。她都不熟。可是对父母而言,老家是兄长和姊姊,以及曾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伙伴和朋友。他们的长辈都不在了。她只见过她的外婆。但是对于外婆形象的记忆却主要来源于照片-毕竟外婆去的时候她小学还没毕业。外婆是在某个冬天的夜里无疾而终。如今的她已经知道,那是多大的福气。

  下了飞机,遇上接机的亲友,辗转安顿下来,就到了晚饭时间。十来个人,饭店里开个包厢,还是小聚会。还好大家知道他们旅途劳累,很早就散了。美美的睡了一觉,天还没亮,就听到城市开始醒来。她醒了,但是不想起床,就闭目听着外面的动静。屋子里有人起来了,是伯父伯母吧?嗯,好像爸妈也起了。他们一起出了门。好像只过了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有食物的香味,饿了。她一下子就钻出了被窝,快速穿好衣服。开门,果然,生煎包子。听到动静,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着她-她爱吃生煎是有名的。

  她天天都陪着父母,白天四处走动,晚上就和亲友聚餐。她在国内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除了表姐表哥,堂姐堂哥。如果是陪父母和他们的朋友聚餐,她一般就带着嘴和耳朵。老一辈的故事自有它们的有趣之处,也让她了解了在有她之前父母的样子。那天,她耳朵里就进了老李的名字。

  他们那一代小时候,老李的家境是最好的,所以也是后来所受冲击最大的。历经磨难后的他第一批下了海,成为了第一批的商人,早早地发了家。而后他在别人的羡慕中卖了公司,离了婚,在近知天命之年独自周游了很多地方,国内的、国外的。前几年忽然回了老家。他在市中心有房子,在一个十多年前算是高档的小区里,在大家以为他会卖了这老房子,象其他有钱人一样向郊区别墅区迁移时,他却花钱把这个单元房重新装修了一下,自己住了进去。

  ‘对了,你那个时候和老李的关系最好了,’那个叙述的人对着父亲说,‘你大概也很久没见到过他了吧?’

  ‘是啊,上次回来时女儿刚开始工作,他那时还在哪里流浪呢。’

  ‘这次聚会本来叫他的,他偏巧孙子生日,不在本市。不过他电话里说了,过几天一回来就联系你。我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那个人接着说,‘老李虽然有钱,不过老婆跟人跑了,也是件憾事吧。’

  ‘是啊,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突然从天之骄子,大学历史系最年轻的副研究员沦为阶下之囚,心里的落差一定很大。所以文革后才拼命地工作挣钱。他老婆在他入狱的时候都没有离开他,却在他有钱了之后离开他,也是跟他太专注于挣钱有关。可惜啊。’

  ‘是啊,多有才华的人。我们几个老邻居中,本来长辈们都说,最有出息的多半是他了。’

  ‘别说,他现在也是有出息的。至少比我们几个有钱吧。就他市中心的那套房子,就什么价格了。听说相似地段的房子他还有好几套呢。不过再有钱,现在也是一个人,老来无伴啊。’

  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发出这些感慨的叔叔们,不是很确定他们的话里究竟有多少是真地在为这位老李惋惜。

  ‘说到底,还是十年文革造的孽。’母亲似乎有意把话岔开。大家也顺便转了话题。

  几天后,父亲接到了电话,老李请他们全家去他家里坐坐,然后一起晚饭。她心里没来由地对这位人物有了些期待,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老李是个清瘦矍铄的长者。他家的客厅不大,却并不显挤。只放了几个沙发,一个茶几。正对着的,不是电视,没有电视。应该是电视的位置放着一套音响。茶几上一套功夫茶的茶具,紫砂的。另外还有一套白瓷茶具。他自然地为大家泡了绿茶。果然是父亲的朋友,知道父亲只爱绿茶,她想。两位朋友聊着他们以前的趣事,母亲在一旁含笑听着。她被眼前挂在音响上的一副放大的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副沙漠的日出或者日落,从少数的光线集中的方向可以判断出太阳的位置,太阳应该在一个坡的后面。坡上,三只骆驼的侧面,映着深蓝色的天空。光线就从一个骆驼的腹下穿出来。照片里没有人。

  ‘那个是在撒哈拉,有一天早晨,我特地早起想看日出。结果拍到了这个。’老李注意到了她的关注点,解释道。

  她看着老李,由衷地说,‘真美。’

  他点头笑笑。‘时间差不多了,去吃晚饭吧?这里走出去没几分钟,有一家私房菜,很不错的。我订了座。走吧?’

  看来这个老李是这里的常客,她想,他不仅认识老板,还在没进包厢之前碰到了一个朋友。在私下和朋友聊了几句后,老李也进了包厢,解释说,‘那是一藏友,刚得了一个好东西,说明天拿来给我看看。’

  ‘你玩收藏啊?也是,你从小就喜欢以前的旧东西,要不怎么会念历史呢?’父亲说。

  她忽然有了兴趣,‘伯伯收藏哪一类东西?’

  ‘什么都碰一些。收得最多的是玉器和瓷器。怎么,你也有兴趣?’

  ‘我也是几年前开始的,忽然对旧的玉器感兴趣了,就自己看书了解其中的知识,碰到有眼缘的价钱合适的就买下来。伯伯一定是大家,不知道伯伯是否介意指点一二?我一直没人领入门。’

  ‘哈哈,没问题。你要是有兴趣,明天过来吧。那个朋友要带个玉璧过来,说是西汉的。你也正好看看。另外,你也看看我的藏品。’

  ‘太好了,那就一言为定了。’

  下午一点,她准时敲开了老李家的门。其实她早到了五分钟,就在小区外的街上逛了一会儿,然后掐着点上来的。她不喜欢迟到,也不喜欢比约定时间早到,万一人家有事呢?老李的朋友已经到了,在书房。老李的书房和客厅很不一样。客厅里简洁,几乎没有什么杂物。可是书房里就不一样了,到处堆满了书,不仅仅是书架上。虽然书房比客厅大了整整一倍,但是却不显得大。除了在博古架附近,走路得仔细地注意地面,如果你不想踩在书上的话。博古架附近却是干净得很-因为不想被绊倒殃及池鱼-她突然了悟,所以书房的地上才铺了厚地毯吧?书房里有两张藤椅,其中一张上坐了一个和老李年纪相仿的人,只是很胖,满脸红光。她进来时,正拿着放大镜看着一块白玉璧,随后抬头看看她,对她笑笑。

  老李在一旁说,‘你来得准时。老江也是刚到,我们正在看他的新藏品呢。老江,这个是我老友的女儿,也喜欢古玉,来开开眼界的。’

  ‘江叔叔好。’她按照规矩叫人。

  ‘应该叫伯伯。他比你爸大。’老李纠正道。

  ‘没关系,叫我老江就行。你不是让她叫你老李吗?刚进来时我听到了的。’‘来,看看,这个是我前几天刚得的。’老李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这是一块足有十公分直径的温润的青白色玉璧,两面都雕着谷纹,非常的规整漂亮。但是,在她接触到它的一刹那,她就没来由地明白,它不是西汉的,它是清仿。为什么?她问自己。是因为没有什么明显的沁色?记得有在博物馆里看到过没有什么沁色的汉朝玉雕。‘真漂亮啊。’她只好说,一面把玉璧小心地还给老江。

  老江笑,把玉璧再递给了老李。老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有十多分钟。才把玉璧还给老江。沉默了一会儿,老江说,‘说不好,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但是又说不上来。’他接着总结道,‘工是老工,雕得绝对精细漂亮。玉是好玉,老和田。完整无暇,没有沁色。可就是觉得不像西汉的。’

  ‘哪里不像了?’老江又拿起玉璧来细看,‘很到位啊。你大概就是因为没有沁色吧?没有沁色也是正常的。这玉璧保存得好呗。你呀,就是嫉妒!怎么样,我这个玉璧不比你上次收到的那个玉琮差吧?虽然年代差了些,你那个多少也是新石器时代的。可我这个,汉玉啊!中国玉器鼎盛时期的东西。’

  像个老顽童呢,长得也像。她没来由地对这个老江起了好感。她往博古架上瞧过去,想看看那个玉琮是什么样子。然后她看到了它,内圆外方,白色带着一些浓至红色的沁,妖艳。琮分两节,上面用阴线刻着图案,好眼熟。老李走过去把玉琮拿了下来,递给她。接过的时候,她努力抑制自己不要发抖。每个角上用简单的线条依稀刻出了一个兽面。所有玉琮上都有兽面纹吧?她问,‘这种兽面纹很特别。是不是同一时期,邻近地点的玉琮会有一样的兽面纹呢?’

  ‘也许会有,不过完全相同的两个玉琮是很少见的。’老江接过话头。然后挑衅似的说,‘玉琮从宋朝就开始有仿的,你这个虽有沁,也有可能是宋朝仿制的东西。你怎么不觉得有问题呢?’

  这个要比宋朝古老很多。她莫名地就知道。她还知道,这个就是她在飞机上梦到的,那个白衣男子手中的玉琮。当时他正在管一个‘她’不愿意‘他’多管的闲事。她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笃定。

  老李又指点她细看了几个藏品。然后几个人就到客厅里喝茶了。

  说着说着,老江提到,‘老李啊,你把这个玉琮让给我吧,我实在是喜欢。你开个价,或者我让你在我的藏品里挑两件,随你挑,和你换!’

  她也看向老李。

  老李看着他们两个,叹口气,说,‘这个不是钱的问题。老江,我从来没告诉过你,这个玉琮其实是我家的旧物,当年家破的时候失去的,几年前机缘巧合,又入我手。我有生之年是不会转让的。’

  她暗以为然。老江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样啊,不好意思,不提了不提了。’‘哎,为一己之私,害天下苍生十年。老毛的功过实在难评。’

  ‘其实把过错全部推到老毛身上不过是大多数人逃避责任而已。’老李突然说。‘你想啊,老毛不过是提了一个建议,然后就有人推进。但是那场运动却几乎是全民参与的。老毛最多是一个引子罢了,而最终推动这场运动的却是人性的恶与懦弱。那个时候,毛是全民偶像,偶像一个号召,应者云集,不是很正常?推动着一切的,用现在的话来说,一部分,是毛的崇拜者,一部分,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还有一部分呢,最开始袖手旁观,以为可以明哲保身,结果难逃池鱼之灾。事情过后呢,很多以受害者自居的人,即使不是全部,还是有部分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一样‘检举出卖’过别人。只是后来自己也被镇压了,就把自己做过的‘恶’都忘了,把自己仅有的一些愧疚用强烈指责别人的方式掩盖了,似乎自己做过的就可以不存在了一般。’老李突然沉默了。

  ‘照你这么说,老毛的过错不大?’老江问。

  ‘不,老毛的过错很大,文革可以说是他一手挑起的。但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的人,只怕自己不一定清白,只是想自己好过些罢了。’老李总结道。

  她看着老李,真不愧曾经搞过历史,看得明明白白的。

  走出老李的家,她给父母打电话,看他们在哪里。结果很难得,母亲和伯母联手做饭。她开始期待,终于,回来后第一次,不必在外面吃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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