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看完了刘德华和叶德娴主演的获奖影片<<桃姐>>, 看到片中的给人帮佣60年的桃姐和主人家庭的主仆深情, 不由的想起了来我们家的阿银。
阿银来我们家的时候才17岁, 那时候母亲得了癌症, 刚刚做完一次大手术, 家里需要一个保姆来帮助做家务, 她的表姐阿琴那时候帮我哥哥带孩子, 于是哥哥就请她帮助回她老家阳山去找个人来, 1985年年初四, 阿琴带着两个女孩子来我们家, 一个是外貌长的不错的同乡女孩, 另一个瘦瘦小小, 身高不到1。4米, 长得很不好看的, 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就是她的表妹阿银。 阿琴把阿银交给我的时候, 我悄悄问她, 为什么把这么个小女孩留给我们家, 她好像不到十九岁, 这么瘦小, 能干活吗? 阿琴和我说, 相信她, 阿银虽然长的矮小, 但是她手脚麻利, 勤快, 她们一起长大, 知根知底, 另外一个女孩虽是她同乡, 但是不太了解, 长相虽然好些, 但是可能做不长。 阿琴来我们家也有一年多了, 她以前帮母亲的一个战友带孙子, 人踏实可靠又很勤快, 因为那家人全家都搬到深圳去, 她 不愿意去, 才把她介绍到我们家来。 于是我就相信她说的, 把阿银留下来。
那时候, 家里没有空余的房间, 于是头几天晚上, 她和我一起睡, 晚上我问她家里的情况, 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姐姐, 已经嫁人了, 父母生她的时候已经50岁了, 或许是这个原因, 她先天发育不良, 她才那么瘦小。 知道她读过初中, 初中毕业后因为家里没钱, 就再没有上学, 但是读写没有问题后, 我和她说给家里写封信, 报个平安。 我心想, 她父母老来得女, 一定对这个小女儿很挂心, 如果不是家里穷, 是不会舍得让她到别人家帮佣的。
阳山是粤北出了名的穷地方, 大部分都是石灰岩地, 几乎种不了稻米, 只适合种玉米, 蕃薯, 好土地很稀有。 我记得父亲曾经和我们讲过一个笑话来形容阳山土地的珍贵: 有个当地的老农有一天下地, 数来数去, 自己少了一块地, 不经意看到了他放在地上的草帽, 才恍然大悟, 原来草帽下盖着找不到的那块地。 于是我问阿银他们那里的情况, 她和我说, 他们平时吃得最多的是玉米糊糊。 幸亏她父亲在当地的粮食站工作, 有时候可以拿些米回家。 她生下来后妈妈没有奶水, 只能用米汤喂她。 我才明白了, 难怪她长得那么瘦小, 17岁的女孩, 看上去完全没有发育, 上身和搓衣板一样平。
刚到我们家的时候, 她除了会搞卫生, 不太会做饭, 因为很多吃的东西她都没有见过, 更不知道如何烹调肉食。 那时候母亲做完手术, 要进补, 我们从很多渠道弄来一些不常见的山珍海味, 做给她吃, 我开始教阿银如何炖汤, 她好奇地问我这些东西是什么味道, 说实话, 这些东西是给母亲补身体的, 我也没有碰过, 有时候, 母亲叫我尝一尝, 我也是吃一小口意思一下, 舍不得多吃。 阿银问我,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能告诉她好吃。 那时候每天晚上阿银都给母亲炖一盅汤, 母亲身体好些之后, 有时候自己下厨弄。 有一天, 母亲和我说, 她怀疑阿银偷偷喝了她炖的汤之后, 再往炖盅里加水, 她自己炖的汤明显和阿银给她炖的汤味道不一样, 自己炖的味道浓很多, 而阿银炖的就很清寡, 没有味道。 我开始不相信, 叫母亲不要乱想, 不好随便怀疑人。 没想到有一天母亲真的看见她在厨房偷偷地从炖盅里瓢出一碗汤来, 然后再往里面加水, 这一下母亲很不高兴, 觉得她不诚实, 问我该怎么办, 想起阿银曾经好奇的问我炖品的味道, 我明白她或许不是有意的, 而是真的想吃一下这些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于是我建议母亲好好和她谈谈, 但是不要责怪她。 母亲很善意的和她认真的谈了了一次, 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对的, 不应该弄虚作假, 她很羞愧, 答应母亲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从那以后, 母亲下厨教她做菜, 都有意思的让她试吃各种各样的菜, 一来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二来也顺带教会了她如何调味, 半年下来, 她的厨艺大有长进, 再也没有偷吃的行为了。 母亲和她之间开始互相熟悉了, 经常在一起聊天。
相处久了, 我发现阿银虽然瘦小, 但是做家务的时候手脚麻利, 人很勤快也爱干净, 她虽然读书不多, 但是人不笨, 一些事情教过她之后, 她很快就会学会, 而且做事很主动。 我们家活不多, 生活条件也比她们老家好, 后来还专门给了她一个13平米房间, 她可以有自己的空间, 我发现她喜欢看书之后, 就把家里存下的六七年的<<大众电影>>, <<小说月报>>翻来出给她, 有时间的时候也可以看, 她不懂得字就跑来问我, 慢慢的, 她开始适应了在我们家的日子。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 看见母亲满脸怒气, 阿银躲在她的房间里哭, 我问父亲出了什么事情, 父亲说今天母亲数钱, 发现少了一百元, 怀疑是阿银拿了, 就去问她, 阿银一口否认, 说没有拿, 后来就关起门在房间里哭。 我想想觉得不对, 虽然她刚刚来的时候曾经偷偷喝过炖给母亲的汤, 那是出于从来没有吃过的好奇, 但是从对她平日的观察来看, 她不是手脚不干净的人。母亲以往经常在数钱的时候摆乌龙, 她有个嗜好, 经常把钱放在不同地方藏起来, 人将近更年期, 总是没记性, 过一段时间就忘记了, 于是找父亲来兴师问罪, 之后才想起自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 然后又把钱找出来, 为此, 老爸没有少受她的冤枉。 我觉得这次可能也是如此, 于是, 我问母亲钱放在什么地方, 我把钱找出来, 帮她重新数, 数了两遍, 发现分文没有少, 父亲也过来和我一起数, 数目依然是对的, 看看手里的钱, 有好几张是崭新的, 数的时候很容易粘在一起, 估计是这样母亲数不对, 我把钱给母亲看, 当着她的面一张一张数清楚, 母亲这下子知道自己冤枉了阿银, 低下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好不容易敲开了阿银的门, 看见她委屈的说不出话来, 就劝她, 没想到她居然拿起剪刀要割自己, 我一把拉住她, 夺下了剪刀, 母亲知道事情闹大了, 赶紧过来, 抱住阿银, 向她道歉, 很惭愧的和她说对不起, 不该胡乱怀疑她, 希望她能原谅, 阿银的气似乎消了一些。 晚饭的时候, 她还躲在房间里,我知道她脾气很倔, 可能气还没有完全消, 我把饭端进房间, 再次劝她, 告诉她母亲这段时间是更年期, 脾气古怪, 我们和老爸都经常被她冤枉, 阿银问我什么是更年期, 我和她解释了一通, 她才慢慢的消了气, 把晚饭吃了。
之后的几天, 母亲和她相处还好, 她毕竟才17岁, 还是个孩子, 很快就把这事情忘记了。 这一次误会之后, 母亲和她之间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 反而相处越来越融洽。 每天阿银陪母亲出去逛街买菜, 回来后母亲教她记账, 然后两个人在厨房一起捣鼓饭菜。 从开始每天的开支都由母亲掌管到后来母亲直接把钱交到她手上, 由她决定买什么菜, 母亲开始越来越信任她, 我们家的人也对她不分彼此, 平等相待: 逢年过节, 父母给我封红包, 一定也有她一个, 哥哥姐姐也不例外, 一定会记得留给红包给她。 日子久了, 阿银对我们家的亲戚朋友了如指掌, 我们家的亲戚也都知道她在我们家的地位, 一起出去吃饭, 也一定把她叫上, 她于是跟着我们见了不少世面, 学会了不少待客的规矩。 我们家人和阿银之间已经没了主仆之分。
闲下来的时候母亲和她一起下跳棋, 母亲年纪大, 没有阿银反应快, 常常输, 于是就乘她不注意耍赖, 偷走几步, 总是被发现, 于是被罚, 两个人嘻嘻哈哈, 互不相让, 家里总是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阿银其实很胆小, 她的房间靠马路边, 有一个窗户就对着马路, 她总是害怕会有人从窗户外偷窥, 还真的有一次有个精神不正常的男人在窗外偷窥, 被她发现了, 吓的她赶紧跑去找母亲, 那时候母亲因病和父亲分房睡, 以免影响他休息, 于是阿银干脆就和我母亲一起睡, 她还有不少孩子气, 母亲虽然也50多岁了, 但是骨子里是个爱玩爱闹的人, 身体恢复后, 她们俩经常在床上打闹, 互相咯肌, 嘻嘻哈哈的像两母女。
有段时间母亲身体大好, 闲不下来, 于是就和阿银合计在家找些事两人一起做, 母亲的朋友介绍他们给一些个体户做发外加工的车衣工作, 把裁好的衣料领回来, 母亲专门买来新的锁边机, 给布料锁边, 然后由阿银车成成衣后交货, 按件计酬, 于是她们两就忙活了起来, 阿银去领料, 回来和母亲一起把衣服车好后送回去, 报酬母亲和她四六分成, 就这样, 她们忙乎了大半年, 直到母亲再一次被癌症侵袭。
那时候, 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做化疗, 每次去住院, 我们家的孩子和阿银都轮流到医院去陪护, 她和我们一样伺侯母亲, 同病房的人都以为阿银是我们家的孩子, 当他们后来得知她只是个小保姆的时候, 都很吃惊, 问母亲从哪里找来这样好的一个保姆, 母亲笑笑说, 她是我的半个女儿, 病友们都很羡慕母亲能有一个这么贴心的保姆,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 她能这么尽心尽力的伺侯母亲, 是因为母亲不但嘴上说她是半个女儿, 实际上也真的的是把她当成了我们自家人。 1990年母亲去世的时候, 她留下给父亲的钱只有6千元, 但是, 她专门留下了$500元港币给阿银, 要父亲交给她, 要知道, 那时候港币比人民币值钱, $500元是个不小的数目, 当时一个保姆的月工资也就30元左右。
母亲去世后, 阿银一直不敢自己睡, 搬来和我睡, 她说她总是觉得我母亲还在, 有大约两年的时间, 她总是在梦中见到我母亲, 她问我会不会经常在梦里见到母亲, 我只有几次梦见过, 次数没有她多, 没想到母亲给她留下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 几年过后, 她 和我说, 有时候还会梦里见到我母亲, 但是, 之间隔着山, 母亲开始离她越来越远了, 不像以前那样近了。
母亲走后, 家里的活不多, 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 我问阿银, 如何打算, 如果她想回老家, 我会给她一些钱, 加上母亲留给她的港币,再把母亲留下的锁边机送给她, 她可以回家做个小生意, 她说, 乡下没有活路, 她愿意留下来, 于是, 我和父亲商量, 让她继续在我们家做, 由我支付她每个月的人工, 这样, 退下来的父亲的日常开销不会有负担。 那时候我每个月工资300元左右, 我每个月给她50元, 吃住和母亲在的时候一样, 和我们平等。 不过, 家里的活我没有当甩手掌柜, 每次家里大搞卫生, 我们俩总是一起干, 平时的小清洁, 她也自动自觉的做了, 一点儿也不用我操心; 逢年过节家里聚餐, 我掌勺, 她给我打下手, 我们配合的很默契。 春节这个重要的节日, 她本该回家看她妈妈, 但是, 她总是在忙完了年三十的年夜饭之后, 大年初一才坐车回家, 一来帮我的忙完年夜饭, 二来避开了春运高峰。
日子久了, 家里的活也不多, 我觉得她开始有些闷, 做完家务后, 她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于是我给她出主意, 去报名学裁剪, 将来真的要回乡下, 弄个缝纫机, 帮人家做衣服或许有个出路, 她说她笨, 可能学不会, 我开解她, 不要紧, 学费我出, 要学做衣服, 就从帮我做衣服开始, 看看她是否可以学成。 于是她 很认真的学了一个学期, 回来后和我一起到布料市场买布, 两人一起鼓捣, 按着书上的图样, 还真的做出来几件衣服, 虽然不是很合身, 但是, 也是她的一点成绩, 她挺高兴, 开始大胆的拿一些衣服来修改, 改成合适她自己穿, 我觉得她进步不小, 鼓励她多做, 她也有了信心, 越做越好。
后来, 五羊城附近的制衣厂招工, 我看她很想去, 就鼓励她去报名, 人家叫她试工, 一看她的车工还不错, 于是把她招了了进场当临时工。 她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后还有些不安心, 工厂在我哥哥家附近, 她下班后可以免费住在我哥哥家, 顺带帮他们接送孩子上小学。 她在那里每个月可以挣二百多, 于是她在那里干了一段时间, 休息的时候还是放心不下我们家, 一定跑来帮搞卫生, 做饭。 不久, 工厂搬迁, 工友介绍她去江村的一家外资制衣厂当质量检验, 这一次, 是她正式离开我们一个人去打工, 我有些不放心, 给了她一床被褥, 用自行车帮她把行李送到车站, 告诉她如果遇到什么事情, 一定要和我联系。 看到她上车后, 我为她能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胆小的乡下姑娘到如今自己能够独立而高兴。
厂休的时候, 她依然回我们家, 她在广州没有亲戚朋友, 我们家也就是她的家, 半年后, 因为工厂经常拖欠工人工资, 她不愿意干下去, 于是再次回我们家, 不久, 我嫂子的公司下属的工厂招人, 嫂子托人把她招进了茶叶厂的质量检验员。 她依然住在我们家, 有空的时间帮我们做家务, 但是, 她不愿意再拿我们给她的人工, 说她有工资了。 我父亲那时候已经再婚, 再婚的妻子不像我母亲那样对阿银那么随和, 总想摆出个主人婆的架子, 阿银心里头不舒服, 因为她从来在我们家和我们都是平等相处, 没有人把她当下人看, 时常有些怨言, 她脾气倔, 我们看着她长大, 没有人计较, 可是新主人却觉得她妹崽大过主人婆, 两人常有争执。 我开解阿银, 希望她能适应。 我在的时候, 她有我护着, 父亲也不多管事, 他的新妻子碍着我的面子, 知道我待阿银如姐妹, 不好说什么, 于是各得其所。
96年我出国, 临走时担心她们两不好相处, 和阿银长谈了一夜, 告诉她我走后要听话, 注意改一些自己的倔脾气, 我们家就是她在广州唯一的家, 不要和新主人闹翻了, 到时候她没有地方去。 她哭了, 和我许诺会改掉倔脾气。 出国后我给她写过几封信, 她回信说很想我在家的日子, 我走后没有人和她一起聊天, 和她一起逛街, 很苦闷。 三年后我回国, 等我刚刚安顿下来, 她就抱着她的枕头跑到我的房间, 嘻嘻笑的说: 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想和你聊天。 她和我说, 她总算盼到我回来了, 不会闷了。 我们又在一起像姐妹一样, 高高兴兴的一起做家务, 一起逛街, 一起玩, 一起笑。 其实, 她在我心目中, 从来都不是佣人。
说实话, 父亲二婚的妻子何姨人心肠不坏, 只是她和阿银没有像我母亲和阿银之间的默契和宽容。 2003年我结婚出国, 没多久, 她就张罗给阿银找了个男人, 让她成个家, 两个人一见投缘, 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 于是奉子成婚, 结婚的时候, 我让姐姐转交她3000元的礼金, 加上父亲和哥哥姐姐总共给了她7000元。 她在35岁的时候总算是在广州安家落户, 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
她在茶叶厂一直干了8年, 直到工厂搬迁到外省, 这时候, 我父亲年迈,家里真的需要人照顾, 父亲觉得她在我们家有二十多年了, 了解他的口味和生活习惯, 不愿意找别的保姆, 于是阿银又回到了我父亲家。 她白天在父亲家干活, 晚上回她自己家, 平常活不忙得时候, 她可以找些手工回我们家做。 不过, 她和何姨始终不投缘, 几次想离开, 都被我劝说留了下来, 她和我说, 和我们家的人相处了20多年, 和我们家的人都有了感情, 也不舍得丢下年迈的父亲不管, 念在老父亲和她几十年的主仆情分, 她留下来, 不是为了钱, 而是这份日积月累的感情。
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 都是会有感情的, 她和我们从开始的主仆关系到现在无法割舍的情意, 这分感情, 维系着她和我们一家, 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分子了。 外甥女晶晶去年出嫁, 阿银看着她长大的, 她到现在还记得晶晶第一次见她时, 就甜甜的叫她银姐, 要和她玩, 那时候, 晶晶才3岁。 婚宴上, 我看着她们在一起合影, 时光如梭, 当初的3岁的小丫头, 如今是新娘, 当初的17岁的小姑娘, 如今已经为人母了, 我也和她一样步入中年了。 我们都在变, 但是我们这几十年的情分, 却是越来越深。 虽然现在远在异国,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和她通电话聊天, 一说就是1个小时, 她乐意和我说, 我也乐意听。 茫茫人海里, 我们能相识, 她能在我们家几十年, 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