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潺潺流水般的时光滑入了冬季,几乎是一眨眼之间的事。风儿先是凌乱了树上的叶子,然后把它们拖到地上,再飞扬得不知去向;阳光不再大叱叱的晃人的眼,而是暖暖的照在身上,但它却一点点吝啬起这份温柔,转而去让风寒随意游走在天地之间。
从东北来赫府里做嫁妆的这些绣娘们意外地发现,这个地方虽是在京城之南,冬天的时候却是比远在塞外的东北要折磨人。在东北家里睡的大炕都是砖制成的火炕,炕下面是中空的,直接通到外面厨房的炉灶,只要炉子里生着火,大炕上就是暖和的。可这里用的都是木制的硬板床,天冷的时候只能靠放在屋子里面的碳火盆取暖。
赫府的老夫人和大奶奶还都算通情达理的人,给绣娘的房间里加了好几个火盆,都是说若是身上冷,手不听使唤,哪里还能绣出好的东西来?可尽管如此,碰上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地方,还是让这些女人们的思乡情一天浓似一天,她们每天在一起说好多遍要赶紧把这趟活儿做完,一定赶回家过大年。一想到在家里可以懒洋洋地蜷在火炕上,炉灶上烧着一大铁锅热腾腾的酸菜汤,还有过年时杀猪宰羊的热闹劲儿,原先刚来的时候对赫府这样大户人家的敬畏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其实,绣娘们呆的屋子可能也真的是比府上其他住人的地方冷。这里原来是一个柴房,临近大门,而且四面都有窗户。因为平时并没有人居住,周围没有种植任何树木,一旦有风袭来,往往是穿堂而过。这里之所以被选成绣娘们的临时住处兼绣房,实在是因为它的大而宽敞,在房间的一侧搭了一张长长的通铺,中间还有足够的地方摆放若干张原木的大桌子,以供绣娘们做手工活儿的时候铺展得开。
除了天气的变化不随人愿,对家乡的思念在所难免,在赫府的生活并没有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女人们带来过多的困扰。她们每天的日程一成不变,堪称过于单纯,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遵照赫老夫人事先拟好的清单准备新嫁娘的裤褂衫裙以及被褥幔帐。开始的时候,她们觉得那张长长的单子上列的物件不计其数,后来看见她们自己用心力和手力绣出一件件精美的女服,锦丽的婚被,随即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檀木箱子,内心不禁盈溢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同时也被赫府里弥散的那股喜庆的气息所感染着。
在最初到来的那些日子里,赫夫人和大奶奶每天都会来查询。毕竟,这是一件她们哪一个人都没有托底的事情。赫夫人开始是提心吊胆的,拿不出手的东西会伤了女儿出嫁后的尊严以及赫家的颜面,是她万不可以忍受的。但是,渐渐的随着绣娘们做的手工积攒起来,她竟然开始有些爱不释手了。那些绣品针脚细密严整,选的是正红,大绿,艳蓝,甚至是黑等浓重的色彩为主调,与江南刺绣的清新雅致截然不同,乍一看感觉俗气,但层层堆砌起来竟是富丽堂皇的夺目,洋溢着边关的萨满风情。这一切正切合她的一番苦心,不管如何的改朝换代,她要孩子们记住,他们是满清的后裔。
赫夫人感到心可以放到肚子里之后,便不再每日躬亲,把监工的一切托付给了儿媳彦祯。彦祯不敢怠慢,加之这些绣娘是因她而来,自然不想出现任何纰漏。因为有如此的缘由,她有时候就难免显得挑拣过度,吹毛求疵,在绣娘们的心里种上了芒刺。背地里,她们会闲话这个大奶奶装腔捏调,拿根儿鸡毛当令箭。
有一天,彦祯如同平时一样,来绣房转了转,过问了一些细节就回去了。可是没多久,彦祯的贴身丫头却又转了回来,说大奶奶掉了一只金簪,要大家在屋子里帮着好好找一找。绣房里本来东西就多,花了好大的功夫找了能想到的地方,还是没找到。小丫头居然就说,要翻一下绣娘们随身带的包袱。这一下,满屋子的人不仅没了笑模样,张张脸都是阴沉的。不过,虽然是不情愿,每个人的包袱还是打开了摊在床上,小丫头不管不顾的仔细查看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嘴里冒出一句:“你们没拿能去哪儿了?”
静香本来就觉得一肚子委屈,大家花了这么半天的时间忙的脚不沾地,为这没影儿的一支金簪,还换得来这样的一句话,就顶回去说:“那样小的一个东西说不准是丢在哪里了。你凭什么说我们拿了?我还说是你拿的呢。”
哪知那小丫头一撇嘴,说:“这只金簪可够你家吃用好几年的,谁碰上了还能交出来呀?”
话一落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小丫头差一点被轰了出来,后来不得不请出来大奶奶亲自出面压下了这场风波,自己自然是讨了一通骂。折腾了一天,虽然表面上似乎恢复了风平浪静,但这件事却让这些绣娘们的心底多出来一份忿忿不平,连赫府的一个下人都可以这样看不起她们,她们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有钱就了不起,就可以把人随便踩到脚底?
静香一直闷着不再吭声,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赶紧交差回家,这种所谓的富贵人家不过如此,无事生非,她一天都不想多呆。临睡前,她简单的洗了下脸,就端着那盆水走到绣房的门口,像是赌气一样的把水扬了出去。
忽然听到“哎呀”一声叫,静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大门刚刚被打开,正从外面进来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个身穿洋装的年轻女子,泼出去的水刚好溅湿了她的鞋子和裤脚,后面挨着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看上去年纪相仿,最后面跟着的人静香认出来是管家常顺,三个人手上都提着大大小小的皮箱子。
只见常顺赶到静香面前说:“唉,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不小心?出来倒水也不看着点儿,当心吓到了小姐。” 然后转头对那两个人说:“二小姐,三爷,就是这个柴房,做嫁妆的绣娘们都住在里面。乡下人不懂规矩,先别理她们,快进里边吧,夫人还等着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