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世纪到来之际,一场声势浩大的打黑运动,席卷了广东。
这是两广总督李鸿章到任后的第一把火,也是在他短暂的任职期间内唯一的一把火。他动用了陆军、海军以及民兵(乡勇),高密度、大兵力出击,重拳打击广东 各地十分猖獗的黑恶势力,并且从中央要到了特殊政策——“就地正法”的杀人权。一时之间,广东各地城墙上、要道旁,纷纷悬挂起血淋淋的首级。
据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在日记里记载:人们告诉他,李鸿章在广东处决的“盗匪”,多达五六万人。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从1900年1月18日李鸿章到达广州,到当年7月17日离开广州北上,只有短短的半年时间,平均每个月的处决人数高达近万人。
究竟是什么,令这位已经77岁的风云人物,如此大开杀戒?
复出
李鸿章在政治冷宫中,足足憋了4年。
甲午战败之后,李鸿章一人承担起了几乎所有的政治责任和军事责任,一切荣誉和实权被剥夺殆尽。
戊戌政变之后,与后来主流史家们所描绘的不同,除了操切的人事体制改革之外,一切改革并没有停下来。重新回到舵手岗位的慈禧太后,要面对的依然是一系列 具体而微的建设问题,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提高财政收入。要应对沉重的对外赔款、要养活日益膨胀的官僚队伍、要进行成本不菲的各项改革、要维持来之不易的安定 团结,光靠钱是不行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这是任何一个政权、任何一位当家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
1899年11月24日,慈禧太后以皇帝的名义颁发圣旨,任命李鸿章担任商务大臣,前往各通商口岸考察商务。
这一任命,对李鸿章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解冻开始了。
12月1日,新任商务大臣李鸿章陛见。他向太后和皇帝表示,自己将先对天津的商务进行考察,估计需两个月,春节之后再到烟台、青岛、上海等改革开放的第一线考察——此时,离春节正好还有两个月。
此时的通商大埠广东,并不安宁。
法国人终于得到了广州湾(今湛江)这个“势力范围”,开始圈地划界,频繁地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遂溪的民众甚至在官员带动下,武装起来,与法军开战,局 面相当混乱。同时,英国商轮在广东水面、尤其是西江上不断被劫。劫匪都是当地人,杀人越货时让洋大人们充分享受到了“国民待遇”,该杀照杀、该抢照抢。 12月11日,英国驻华公使向总理衙门发出了措辞严厉的照会,鉴于广东盗风甚炽、英轮数被劫掠,英国军队将自行打黑剿匪。广东这个外交纠纷的热点和难点再 度困扰着北京。
此时,中央从外交、财政等大局出发,必须换上一个有能力和魄力的人,去掌管大清国的南大门。
没有人比李鸿章更为合适的了。
于是李鸿章代理两广总督的任命,迅速宣布了。
12月23日,《纽约时报》记者将写好的一篇报道交给了邮轮送回美国总部,这篇报道的题目是《李鸿章掌权》,副标题则是“在太后的恩典下出任两广总 督”。这篇报道简要回顾了李鸿章在甲午战争后的坎坷仕途,认为正是慈禧太后在一直为李鸿章保驾护航。而李鸿章刚得到的两广总督位子,看似光鲜,却是一只 “内饰刺刀的笼子”,不仅要面对法国这样咄咄逼人的外敌,还要对付北京的政敌们(《纽约时报》1900年1月17日)。
黑道
李鸿章要在广东尽快站住脚,使“朝廷无南顾之忧”,必须解决一个棘手而迫切的问题:社会治安。
“平安广东”已经在很长时间内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粤东盗甲天下”则是全国人民几乎家喻户晓的说法,也成为困扰广东历届官员的首要难题。
张之洞在1885年担任两广总督时写给中央的报告中说:“粤东山海交错,民情犷悍,盗匪之炽,甲于他省。”岑春煊在1898年出任广东布政使,陛辞时光绪皇帝嘱咐他:“广东土匪甚炽,到任后宜设法剿办。”
媒体对广东治安的败坏,也是深恶痛绝。1897年1月澳门《知新报》说:“地球各国,盗贼之多,以中国为最;中国盗贼之多,以广东为最。”1899年 11月的《广东日报》,在《说贼》一文中说:“今日广东,贼之密布如棋局,遍地皆贼,官无文武,皆以防贼为虑;家无贫富,皆以防贼为虑……翻阅省港各报, 其内地纪闻一栏,纪贼之现象者,十事而六七。”
自入清以来,广东长期活跃着号称“反清复明”的众多地下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帮会的政治色彩褪去,成了更为纯粹的黑道。粤海关在一份报告中也说:“这个著名的三角洲一向拥有无法无天的坏名声,而且自古以来一直是‘海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土匪出没的所在。”
打家劫舍的“盗匪”与帮派会党合流,成为典型的黑社会,组织严密,装备精良,声势浩大。
这些黑帮,通过“拜会”等方式,扩充队伍、收取会费,再通过绑票勒索、强收保护费、开设“黄赌毒”等,形成了庞大的“黑色经济”,俨然成了“二政府”,令广东实际上处于黑白两道共管的局面。
“黑道”盛行,不稼不穑,成为广东社会的巨大问题,民众不仅要供奉穿制服的政府,还要供奉这些不穿制服的“二政府”,这两种“政府”的界限也随着内忧外患频仍而不断模糊。
以军警为例,为了应对列强入侵和维持社会稳定,广东与全国一样,不时需要招兵买马扩充军警力量。不少黑道人士因此流入军中,这虽然有效解决了兵员的问题,却令军纪更为败坏。士兵公然穿着军服入室劫掠的报道,也时常见诸于报端。
而政府基于财政的考虑,往往在内忧外患略有好转后,就立即遣散新募的军队,却又难以妥善安置退伍军人。这些军人,无论之前出身黑道还是白道,此时面临着 下岗,不少干脆带着武器加入了帮会。张之洞曾报告中央:“近年海防多事以来,各路投营遣撤之游勇,纷至沓来,纷纷勾结土匪,打单吓财,入村拦路,劫掠惨 杀。”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为了对付日益猖獗的“匪患”,广东又不得不经常加强“警力”。
要打黑,就牵涉到经费筹措的现实问题。治安之外,各项洋务改革举措,也都需要大笔经费,如何寻找新的财政税收增长点,就是每任广东督抚必须面对的难题。
郭嵩焘在担任广东巡抚时,有一次例行抓赌,被抓的一个赌商斗胆提出,愿意缴纳高额罚款,代替受刑。这大大启发了郭嵩焘,之后,“以罚代禁”便成为广东治赌的土政策,罚款收入也成为地方财政新的增长点,皆大欢喜。
1875年,新任广东巡抚张兆栋有点书生意气,宣布严禁赌博,结果导致广东的赌徒大量流入澳门,仅“闱姓”一项,澳葡当局每年就能获得30万两白银的税 收,自此奠定了澳门博彩业的基础。但这种“利权”的流失,大大刺激了广东的爱国人士们。在他们的呼吁下,张之洞出任两广总督后,得到了国防部部长(“兵部 尚书”)、著名的湘军将领彭玉麟的支持,说服中央同意放开“闱姓”赌博,公开招标,每6年为一个承包周期,承包费用高达440万元,相当于每年73万元, 掀开了赌博合法化的红盖头。在出任封疆大吏前,张之洞以高唱道德高调而闻名,如今则被人嘲讽为:“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
吊诡的是,赌博合法化虽然能为政府带来丰厚的“赌饷”,却也同时进一步恶化了广东的社会治安,陷入了“治乱缺钱——开赌增收——更为添乱”的怪圈。“捕务废弛”成为中央经常批评广东督抚、督抚们又经常拿来敲打下属官员的主要问题。
广东黑道渐渐失控,越来越多的地方士绅,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加入帮会。黑道势力壮大,不仅敢于与官军正面冲突,而且也不放过境内的洋人,西江上不断发生的劫掠谋杀外籍人士的案件,给了一直谋求势力扩张的英国人以充分的借口。
拉锯
在李鸿章之前,广东历届督抚并没有在打黑问题上掉以轻心。而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出动正规军“清乡”,这成为广东的社会常态,一直延续到民国。
根据张之洞的奏折,“清乡”就是要“示以军威,勒交匪械,如敢抗拒,即行围捕,痛惩积恶,重治窝家。”
除了组织军警进行运动式的打黑之外,广东最常采用的管理方式,是大办团练与完善保甲制两种。
团练是从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以来时兴的办法,著名的湘军、淮军,都是团练出身,从民兵升格为国防军、乃至成为国防军的主力。团练在打黑中的作用,显现于 1878年,当时清远黑道欧就起、姚庚人、陈鉴等,率200余人占据佛冈厅城数日,结果被当地团练剿灭。当时刘坤一担任两广总督,十分高兴:“官军既难节 节设防,全赖团练相为捍卫”,因此要求各地大办团练,“无事则安耕凿,有事则习战攻”。团练自此在广东各地蓬勃兴起。到1898年底,两广总督谭钟麟成立 了全省团练总局,“统计68州县,挑壮丁65万6000余人,始练88100余人”(《谭文勤公奏稿》)。显然,这个庞大的计划,也是沉重的财政负担。
办团练的同时,广东全省大力设立“保甲局”,“遴其族内诚实绅士十余名为局首,一面悬赏花红购线捕匪,一面分造户口册籍,编立门牌”,并“将户口人数造 列清册,仍按十家为一甲,立甲长一人;五甲立党副一人,十甲立党正一人,百甲立联董一人,以次递加,钤束村民;一经犯法,以次责成捆送,徇庇者查出同罪, 同甲十户知而不举发者,按以连坐之科”(《不自慊斋漫存》)。水上人家也一样,“无论轮船、帆船,必编列号,互相保结,如无号数,不许驶行”(《申报》 1899年5月9日)。
这种源远流长的“秦王政”,试图以连坐的威慑力量,形成遍布城乡的预警网络,让黑道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但是,广东的黑道力量实在过于强大,连坐政策反而逼着他们大力降低入会门槛,吸引更多的成员。一般民众、包括不少地方乡绅,为了自保,也只好靠向黑道,客 观上令“保甲”成为“黑道”的“保甲”,谁敢通官,倒是一定会被“连坐”。
广东官员指望“办团练以助兵力,查保甲以绝匪踪”(谭钟麟 语)的思路,在实施过程中,还大大促进了广东的各种地方势力迅速成为武装集团。为了供养这些民兵组织,各地不断出台土政策、土办法,向普通民众强行摊派, 民间固有的宗族矛盾、区域矛盾,因为枪杆子的失控而更趋严重,在客观上推动了整个社会的“黑帮化”。
李鸿章接手时的广东,就是这样一种状况,已经没人能够说清,这大好河山究竟是谁人之天下。与前任谭钟麟相比,李鸿章并没有什么更好的招数。只是,他在细节的落实上,比谭钟麟更有执行力。
1900年1月27日,到任近10天的李鸿章,经中央批准,全面放开了广东的赌博行业,以广开财源,筹集包括打黑在内的经费。除了早已公开经营“闱姓” 赌博方式之外,山票、铺票、番摊、彩票、“小闱姓”等赌徒们早已喜闻乐见的地下博彩,全部合法化,由政府发放执照,招标经营。在为此而于4月23日成立的 商务局中,刘学询被任命为局长,而他担任大股东的“宏丰”公司,除了已经承包经营的“闱姓”之外,还承包了山票、铺票的经营。
对于李 鸿章到任后全面开赌,梁启超是大不以为然的。他认为,这是李鸿章“最流毒于粤人者”。梁氏在《李鸿章传》中评论说:“粤中盗风之炽,其源实由赌风而来。盗 未有不赌,赌未有不盗。鸿章之劝赌也,美其名曰缉捕经费,其意谓以抽赌之金为治盗之用也。是何异恐民之不为盗而以是诲之?既诲之,而复诛之,君子谓其无人 心矣。”
梁氏的指责,虽然在理,但看人挑担不吃力,设身处地为李鸿章考量,还是有求全责备之嫌。日后广东城头上不断变换大王旗,那些 新的大王即便在野时痛责当权者诲毒诲盗,坐上位子后也只能萧规曹随,大征赌税。赌税于广东历届政府而言,不是“饮鸩止渴”的问题,“鸩”早已成了日常的饮 用水源了,也从根本上保证了广东“黑帮”的可持续发展。
严打
在大抓赌博这个新的支柱产业的同时,李鸿章开始重拳打黑。
李鸿章的打黑行动,也与前任们手法相似,整顿团练、保甲,派兵清乡。而比前任们更进一步的是,他设立了专门的打黑机构——缉捕总局,并在各地开设派出机 构,以便就地审判,并分兵五路进行大规模清乡。而且,经中央批准,他于3月14日得到了“暂复‘就地正法’旧章”,以遏制“广东盗匪日炽”的特殊政策。这 意味着,本来要报经中央的死刑审判权,完全下放给地方,下放到打黑第一线——李鸿章的刀因此磨得飞快。
“就地正法”,是大清国刑法中 具有相当威慑力的一种刑罚。在《大清律例》明文规定的少数“就地正法”情形中,广东是有这个权力的:“粤东内河盗劫,除寻常行劫仅止一二次、伙众不及四十 人、并无拜会及别项重情,仍照例具题外,如行劫伙众四十人以上、或不及四十人,而有拜会结盟、拒伤事主、夺犯伤差、假冒职官,或行劫三次以上、或脱逃二三 年后,訧获各犯应斩决者,(土恒)加枭示,恭请王命先行正法。”
“恭请王命”,就是所谓的“王命旗牌”,一种代表着中央特别授权的令牌,督抚们向“王命旗牌”行礼,就算是得到了中央的同意,可以就地杀人。
但是,根据《大清律例》,广东的“就地正法”权,被严格限制在“内河盗劫”,而且有详细的条件限制。其实,死刑的审核权主要还是掌握在中央,并主要掌握 在皇帝本人手中。每年,所有被判处死刑的人犯,都要由皇帝本人亲自核准,皇帝用红笔打勾了的,才可以处决,这叫做“勾决”。这并非因为皇帝对法律的执行有 着兴趣偏好,而是因为死刑的核准权不仅是皇权的重要体现,也是中央权威的重要标志,国家重器,不可轻易下放。
但在动乱年代,为了发挥 专政机器的震慑作用,从重从快处决人犯,这种死刑审核权会被下放给地方官员和军队将领。在太平天国运动中,“就地正法”权被广泛运用,乃至滥用,战后,中 央和地方对此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和争议,包括李鸿章在内的地方大员们,多数都希望继续保留自己手中的“就地正法”权,并列举了种种特殊原因。几经反复,中央 最后还是宣布收回。1882年刑部草拟的法案规定:“除甘肃省现有军务,广西为昔年肇乱之区,且剿办越南土匪,以及各省实系土匪、马贼、会匪、游勇,案情 重大,并形同叛逆之犯,均暂准就地正法,仍随时具奏备录招供咨部核查外,其余寻常盗案,现已解勘具题者,仍令照例解勘,未经奏明解勘者,统予限一年,一律 归复旧制办理。”
1885年,张之洞在广东,为了打黑,请求中央批准授予“就地正法”权。他的理由是广东黑道猖獗,“土匪、会匪、游勇、盐枭、斗匪、洋盗七种合而为一”,不从重、从快进行打击,难以奏效。中央核准了张之洞的要求,但到了1898年就下令收回。
如今,李鸿章到任,为了震慑黑道,他再度祭起了“就地正法”的旧招,得到了中央的批准。
拿到了杀人权的李鸿章,究竟为这一次重拳打黑出动了多少兵力,难以统计。但仅在新会、顺德及香山交界一带,负责清乡的连州代理知州李家焯,手下的兵力就 有1200名,并有12艘巡船配合(《申报》1901年1月16日),而此时(1900年年底),早已过了李鸿章打黑的高潮,其打黑高潮时的兵力之大,亦 可见一斑。
而在这次打黑中,李鸿章究竟“就地正法”了多少人,更是缺乏确切的数字。澳门《知新报》曾报道:“半年以来各属拿获正法不 下数百余名”,但报道出笼时(1900年3月1日),李鸿章的打黑才刚刚开始,“就地正法”的权力还没到手,显然,“数百余名”这个数字是偏小的。至于瓦 德西的日记里说的五六万人,似乎又大得比较离谱。具体的数字,在缺乏“数目字管理”的大清国,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了。
可以肯定的, 一是李鸿章的确大开杀戒,即使没有起到震慑黑道、树立法制权威的目的,也绝对达到了树立李鸿章本人权威的目的。在庚子年由义和团与八国联军激起的动荡局势 中,广东保持了相对的稳定,为之后全国的复苏打下了基础。二是即使李鸿章大开杀戒,其效果依然有限,广东的黑道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缓解,李鸿章的后任们依 然必须面对这个棘手问题。甚至到了民国,曾经将黑道作为依靠力量、乃至主要依靠力量的新政权,也不得不在当权后调转枪口,大力镇压黑道,“就地正法”,搞 得广东到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