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东方世界
千年的古城墙上,一个大约二十五岁的女子和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女士,靠着城墙正在激烈地交谈着辩论着。
年轻的叫崔西,年老的叫葛灵洁。
古城墙高约二十米,宽约十米,由长方形的大青砖彻铺而成,岁月给大青砖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的灰色,这是这个星球保存下来的最长最完整的古城墙。虽然千年过去了,因为种种自然的损坏人为的破坏和新开发,已经有一部分城墙已经永久缺失消失,但留下来的部分仍然还有二十多公里之长。古城墙的左右两边都有大湖,左边湖的前方是两座黛色的山,浮光略影,古城墙、山和水构成了一幅水墨画,富有诗情画意。
只听得葛灵洁说:“明天你一定不能再来看陆先生的演出了。”
“为什么不能?”
“陆先生已经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我不想他再有什么感情冲动。你这样做是在害他。”
“什么话?我去看演出本来就是为了支持陆先生。现场除了我一个年轻人,还有谁这么年轻还在听陆先生和您的越剧的。都是一群老人。要不是您儿子请我来,说想在陆先生离世之前,知道越剧还是有年轻人喜欢的,是有希望的,而且在这种希望的激励下,他的身体说不定还能康复,要不是您儿子的女朋友是顾欣儿,我的好朋友,我才不会去听呢。”
崔西去看戏剧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朱尽夏也希望她能借此接触更多的人并扩大她的社交圈子。不过崔西不清楚葛灵洁是不是与朱尽夏熟悉,怕提到朱尽夏又得交代一番谁是朱尽夏,她与朱尽夏是什么关系等等附带的问题。所以只拿葛灵洁最熟悉的那些人来论理。
“你不用狡辩,我看你是在听他唱戏时爱上陆先生了,否则为什么露出那种热切倾慕的目光。你这样子对陆先生身体康复是没有好处的,你走吧,不要来听了。”
“我偏不走,您儿子请我来我就来,您想让我走,我就走?我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求求你,我只有一个陆先生。”
“好吧,既然您都用了一个‘求’字,那我就不管陆先生了,好像他那么稀罕儿似的,好像我要害他性命似的。本来他的健康就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出于好心,被您儿子说动,才来听您们唱戏,我知道他唱得好,但我对越剧不了解,在我听来,我觉得您倒是比他唱得更好呢。说我爱上他更是荒唐,他都这么老了病了,再有才又能怎样?说起来,他本来就与我无关。我这就走。但是如果我是您,陆先生已经在人世的最后阶段,有个年轻听众,即使是个年轻爱慕者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就算你要吃醋,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吃醋啊。说到底,您还是自私的。算了,不多说了,我这就走了。”
崔西义无反顾地就要走,她所说的都是实情,也确实只是在听戏时装出很专注很热切有兴趣的样子而已。年轻的心觉得为了救人必须这么做,但没想到却被葛灵洁误会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
葛灵洁听到崔西说她自私时,震动了一下,眼里竟泛出泪光。叫住了崔西:“听你这么说,我明白了。那明天还是垦求你继续来听陆先生的戏吧。”脸上竟也露出垦求的意思。
崔西那时候已经在朱尽夏老人的帮助下,开始了在东方世界的新生活。
朱尽夏说:“你只要把自己当作刚毕业,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一个朋友,在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城市开始一段新的工作生活即可。给点时间,把心态放平和,充满期待,你的朋友你的生活都会一点一点重新建立起来的。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嘛。”
朱尽夏有这样的经验,她现在正把这个经验用于崔西的身上。
她还记得她当年刚去国家天文台读研究生时,也是对那个大城市一点都不认识,没有一个亲人在那个大城市,也没有一个朋友,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从来没有去过。她投奔那个大城市的敲门砖只有一张录取通知书。与崔西刚到东方世界时的情形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她还要糟糕些。至少吴行健把崔西托给了她照顾,崔西至少有一个可以算得上亲人的人在东方世界。她那时候在那个大城市真的可以说是孑然一身。但在那儿读了三年研究生以后,她就对那个城市了如指掌,她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哪儿时尚的衣物。她游遍了那个大城市有名的无名的风景,看过了很多热门的电影,吃遍了附近的餐馆和路边的小吃。有了很多朋友,有了很好的同学。她与那些同学虽然后来都天各一方,但建立的友谊跨越了她以后的整个人生。其中就包括吴行健。她的世界就是这样扩大开来了。
不过当朱尽夏再次思考她自己那时去那个陌生的大城市与崔西来东方世界的状况相比较时,她又有了新的论断:崔西的状况比她那时候还要糟糕。
因为朱尽夏虽然刚到那个大城市时可以说是孑然一身,但她以前的那些社交网络都未断裂。她与以前的同学,朋友与亲人们依然保持着联系,或书信或电话。特别是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从出生就认识的,她经常会打电话来与她聊天。所以她既未脱离以前的那些关系,也有重新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的基础、信心和经验。
而崔西是完全脱离了以前的朋友和亲人,再加上她的特殊状况,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有不一样的时间,她被西方世界抛弃在五十年前,又来到陌生的东方世界,全然不一样和陌生这个现实对她更是严酷,更让她感到孤立和疏离。想到这儿,朱尽夏对于崔西抱着很大的同情。所以她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去帮她。
让崔西去看戏剧,让崔西与儿子朱则刚的养女顾欣儿交朋友,都是朱尽夏一点一滴地在帮助崔西建立起人与人的连接。一个接点连接另一个接点,接点之间又互相连接互相呼应,像织网一样慢慢地织开来,社交网络慢慢地铺开来,崔西就不必只能活在自世界里了。
也是朱尽夏的主意,她把原来包荒园的工人们都又请回来工作了。
原来吴行健为了保护崔西的隐私,把他们都已经解雇了。
朱尽夏说:“九十九间半房的园林对崔西来说太大了,如果没有那些工人,那这个园林对她来说就是牢笼。从风水上来说,也大不吉,大的宅园需要足够的人气。如果没有足够的人气,那园林就成了各种精灵鬼怪的住处,阴气就会太重,不利于人的健康。以前的园林都是一大家族几代人一起生活的,再加上照顾他们的佣人保姆,照顾园艺的工人,以及管理整个园林财务和物业等的管家,所以九十九间半房是很容易形成一个小社会,很容易充满人间烟火的。你现在把整个园林就让崔西一个人住,她还年轻,不像我们行将就木的老人只喜欢清净,更何况她突然从一个曾经有自己朋友圈和社交圈的环境到了一个没人认识的陌生的环境,如果你再把这么个孤独的园林给她,实际上只会害了她。”
在朱尽夏和崔西自己的努力下,她已经开始适应东方并且已经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自己的朋友。最好的地方是,东方世界的时间是滞留的,它的环境与她生活的五十年前的环境差不多少。不像西方世界,这五十年来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她生活在西方世界,她肯定有一种被时光抛弃的感觉,而在东方世界,时光就像还徘徊在五十年前的样子。她开始适应东方世界后,她的人生就开始像盛夏一样丰茂起来。
正因为她的人生已经足够丰茂,也就不再计较葛灵洁前后矛盾的要求,当下答应不光去听,还要去找几个年轻人来一起去听。
崔西果然找了几个年轻女子,包括顾欣儿。顾欣儿临产期很快就要到了,不过顾欣儿从不娇气,她仍然如常进行着的日常工作。而且她说这个时候让她肚中的孩子进行一番戏剧胎教可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于是,几个心善的年轻女子,被崔西一鼓动,竟然都齐齐去听了陆觅云先生和葛灵洁女士的越剧演出。
陆觅云一般只唱了几句就没力气唱下去了。但那些老人都只为了听他唱几句。现在听越剧的人越发少了,没想到居然见到有几个年轻人来听,都感到很稀奇。
陆觅云的目光热切地看着崔西,崔西赶忙又装出一副很认真专注倾听的样子,和身边那些年轻人一起叫着好。陆觅云突然低下了眼去,退了下去,幕布拉拢,他跟幕后的人说了些什么。幕布再次拉开,再上来就是演出越剧《何文秀》算命片段了。陆觅云演何文秀,葛灵洁演王兰英。
只听得何文秀唱:“清早起来出了城,要劝慰我妻王兰英。白布招牌手中拿,“善观气色”写分明。急急行来不留停,九里桑园叫算命。”
王兰英唱:“耳听声声叫算命,想起我夫何官人。我看他平日毫无夭寿相,为什么年纪轻轻丧了命?难道面相看不准?难道命脉里早注定?”
何文秀唱:命中好来命中坏,生死关煞各分明。算得准来再付钱,算不准来不要银。
王兰英唱:既然先生算得灵,叫他来替我官人算算命。家道贫穷日难度,哪有银钱来算命?
何文秀唱:声声高叫无人应,不见杨家有动静。难道兰英未听见,难道家中无有人?我想起了杨家家道贫,莫非是无有银钱来算命?我本是京都出来王先生,特到海宁扬扬名。大户人家叫算命,命金要收五两银;中等人家叫算命,待茶待饭待点心;贫穷人家叫算命,不要银子半毫分。倘若家中有小儿,先生还要送礼金。倒贴铜钿廿四文,送给小儿买糕饼。
......
王兰英唱:我那屈死短命的——官人,夫啊!
何文秀唱:耳听娘子哭悲声,文秀心中实不忍。怎奈不敢露真情,夫妻权当陌路人。我只能借着算命暗相劝,宽慰娘子莫伤心。
何文秀白:啊呀,妈妈!此命还好啊,是还好!
何文秀唱:幸亏又逢贵人星,贵人相救得重生。十八过去十九春,独占青龙交好运。今年正当二十一,金榜得中做公卿。目下夫妻可相会,破镜重圆得欢庆。妈妈!你们休得不相信,我此命算来一定准。他命中实在不该死,目今还在世上存。
......
葛灵洁的唱功台风一点都不逊色于陆觅云。在崔西看来,比陆觅云还更好呢,字正腔圆,情感真挚。而陆觅云与葛灵洁一起投入唱《何文秀》,让人想起来以前的爱情,很古远时候的忠贞不二的爱情。陆觅云的目光再也没投向崔西,而是锁定在葛灵洁的身上。全场人为之动容,崔西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戏剧之美,甚至爱情的美好。
唱了这一出,陆觅云明显体力不支。与葛灵洁一起下去了。幕后的人上来报料:这是陆觅云先生最后一次演出,从明天起就他不会再出演,但葛灵洁女士还会继续来唱越剧。接下来的时间,他会专心投入到治病中去。生死有命,不劳大家牵挂。
崔西略有惆怅,她刚刚才体会越剧之美,刚刚享受了助人之乐,却要结束了。
但年轻的心又足够轻盈,她很快就把陆觅云和葛灵洁忘了。
葛灵洁却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先生在与崔西的目光接触中已经爱上了崔西,她才不是吃崔西的醋呢,凭她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凭她作为女性的第六感觉,她当然知道崔西只是在装作专注地听和喝彩。而且当她郑重其事地约崔西在古城墙相见时,只见她还带了一个写生的画架来,说明她根本不知道葛灵洁要与她谈什么,也根本没有把她约她谈的事当一回事,只想着与她谈完后顺便在湖光水色之上的古城墙上写个生。倒让葛灵洁为自己郑重其事反复推敲而定的约谈地点感到有点脸红了。那个朱崔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为云的懒散。听顾欣儿说朱崔西是顾欣儿养父朱则刚从西方世界回来不久的女儿。说不定是她在西方世界感情受挫才想到来东方世界找她父亲处散心呢。就是说嘛,朱则刚登登样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个爱人呢,看来,是他的老婆(估计是前妻)怀着他的孩子时去了西方世界,后来再没相见,现在他的孩子回来找他来了。葛灵洁以她丰富的想像力替朱崔西的来历补上了合情合理的一笔。这么一想,她更不妒嫉崔西了,倒是有点同情她了。真要与年轻女子争男人,作为中年女人的自己先天就处于劣势,更何况年轻貌美如朱崔西。她叹了一口气,自已也不是没年轻美貌过,她当然知道年轻貌美所具有的天然杀伤力。她是在吃陆觅云的醋。她没想到陆先生爱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在生命最后阶段,居然会爱上一个听戏的陌生的年轻女子。
但为了陆先生的健康,她克服了自己的嫉妒,自己的自私。
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可以为别人牺牲的决心!有时候为了孩子,有时候为了爱人。女人才是世界上最强的无可征服的人种。
好在陆先生在最后阶段醒悟了过来,克制了他自己无故散发的爱慕之情。
葛灵洁理解了,所以她喜悦。
崔西却不能,所以她不理解为什么陆觅云先生怎么就说不唱就不唱了。
不是说视艺术为生命的吗?
崔西不光不能理解,她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着一种让男子很轻易爱上的魔力。这种魔力甚至连陆觅云都未能逃脱。
那时候,崔西还不知道陆觅云先生就是陆景生的儿子。因为陆景生在西方世界,她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而且他的儿子在东方世界。
她来自西方世界,来自这个让西方世界东方世界能够很便捷来往的星步公司创始人的家庭。虽然星步公司可以让西方世界东方世界很方便的往来,但却由于习惯和生活信念不同,两个世界的人稀有往来。西方世界自认为是新世界,所以东方世界在西方世界又被称为旧世界。
西方世界和东方世界就这么荒诞在存在于这个星球上。
如果说,西方世界与东方世界有什么相同之处,那就是每个这个星球的人都只是短暂地在这个星球生活百来年,在死亡面前,这个星球人是平等的。
东方世界延续着西方世界五十年前的生活方式,已经与西方世界现在的生活方式迥异。西方世界机器人总统,电子支付,量子计算,可以住在地上也可以住在空中,交通路线地面高空都有,无人驾驶,城际火箭运行,人工智能高度发展,交通工具既可是交通工具也可是家,仿生技术广泛应用......但东方世界也不全与西方世界不同。至少和西方世界在人类生存最基本最需要的元素吃和穿上相比,没有太大区别。
在吃上,东方世界反而比西方世界来得丰富有机。民以食为天。在这个最重要的方面东方世界胜于西方世界,那怎能说东方世界比西方世界落后呢?
还有就是在人的寿命长短和天文研究发展阶段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从人的平均寿命来说,东方世界甚至比西方世界的平均寿命更长一些。
而在天文研究领域,不管科技多么发达,不管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人类还处于尚幼小的时期。
所以西方世界自认为新世界而把东方世界称为旧世界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只是体现了西方世界的自大罢了。
崔西虽然来自西方世界,但由于她在西方世界里被时光抛弃了五十年,所以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与东方世界倒是更加贴近。一旦她的社交网络建立起来后,她很快就适应了在旧世界即东方世界的生活,并在其中如鱼得水。
吴行健因为崔西而庆幸在这个星球还有一个东方世界的存在,成了他女儿的庇护所。他也庆幸在东方世界生活着他的好朋友们。
他生性包容,就像他给他女儿的园林取的名字包荒园,他爱新世界,但也爱旧世界,所以他现在虽然住在新世界却也是住在新世界的荒野,是新世界中最接近旧世界之所在。
吴行健送给崔西一个江南园林作为住宅,为了不显现他女儿的名字,园林的归属是挂在朱尽夏名下。朱尽夏也出了一部分资金,尽管吴行健拒绝让她出资,但朱尽夏坚持要出,这样可以保证她在照顾和教育崔西方面有话语权。而且朱尽夏从小就喜欢江南园林,但因为她的房产投资比较分散,没有足够的资金来独自购买一个园林。现在刚好有吴行健来出个大头,她当然要顺势而为把握这个机会。
所以这个江南园林可以说是朱尽夏和朱崔西的共同家园。
朱尽夏虽然与大富们比起来财富上差得很远,但是她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富。朱尽夏别看她一辈子做过很多行业,每个行业干不多久就心生厌烦,就想转行,但她很有理财的智慧。有不少出租房产归于她的名下,使得她很早就财务自由,一辈子都能随心所欲地活着。
她很早就认识到,要自由,很重要的一点是财务自由,财务自由可以保障其它一切的自由。
朱尽夏的财务自由可真的是来之不易。
她没有像她大多数的研究生同学们那样有一个好的家世。那时候读研究生的孩子一般不是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就是比较有权势的家庭,特别是她读的研究生院是那时在Z国排名前三的研究生院。因为那时候大学和研究生院都非常不容易考上,而一般家庭的孩子如果能考上大学已经是家里祖坟冒青烟,家里都是希望他们快快大学毕业,赶紧挣钱,赶快自立,还读什么研究生院呢。
“你的初高中同学都已经为家里挣了好几年的钱了。”有的父母还会这么提醒他们,读个硕士意味着又要比大学毕业就工作的同学晚挣钱三年。
她真的是一步一步自我奋斗过来的。
朱尽夏出生于一个江南的农民家庭。当然,相比于那时别的地区的农民家庭,江南地区的农民家庭整体来说算是富有的,但那是她后来长大后看到其它地区农民家庭的贫穷状况,相比较后才知道的。她长大以后,看到有的农民家庭的生活水平甚至比她小时候的生活水平还要低很多,她才知道其实她小时候相比于全国其它的农民家庭已经过着富足的生活了。
小时候因为信息不通利,她的世界就局限在那个美丽的江南小镇。所以人与人的比较也都是局限在那个江南小镇。比较的参照物就是周围的邻居。
而那个小镇,人与人之间特别好攀比。
他们住的那个区,叫昌基头,是那个富裕的江南小镇历史上相对贫穷的区。古代就有传:“昌基头没楼。”因为那个小镇历史悠久,很多人家都是住着古代老式的木结构的二层楼房。而昌基头那个区则一个楼房都没有,都是平房。鄙视链从古代就已经传下来了。后来改革开放后,有需求的居民都分到了宅基地,居民们都开始建新楼房,结果轮到建不起新楼房,还只能住在老式楼房的人们成为小镇眼中的穷人了。
朱尽夏家就是最早建新楼房的那一拨人。朱尽夏记得在上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家就搬进了新楼房。
最早建新楼房也就意味着最早背负起了债务。人们形容贫穷有一句话叫“欠了一屁股债”。她家最早一批建楼房也就意味着最早一批“欠了一屁股债”。成了住着新楼房的穷人。
所以虽然她当时家里住着新楼房,吃穿住用都很充足,也有自行车,电风扇,缝纫机,家里的家俱与别人家家里比也一点都不差:八仙桌,传统的宁式大床和时兴的高低床,皮箱,大书桌,五斗橱,衣帽柜,樟木箱......一应俱全,但这个贫穷的感觉还是根深蒂固地留下来了。
有一种穷,叫做相对比于左邻右舍而言的穷。
那时候,住在她家那片新楼房群里已经有很富的人家了,有一家做建筑承包的人家,家里已经有私家汽车,还在屋后专门买了套平房,平房的一间改造了用来做车库,平房的另一间用来放杂物,那是朱尽夏那些小孩们所能想像的最奢侈的事情了。那家人家里还有一架钢琴,女主人信基督教,常把钢琴提供给周末教会活动作无偿使用。另有一家,新楼房比一般人家的楼房都大,大了大概一倍,院子也大,是外镇人移进来后买的当地相邻的二套平房,拆了重建而成的楼房,楼房的样式、装修、大门都比一般人家的楼房要来得豪华气派,楼房的外墙里面虽然都象其它楼房一样是由青砖或红砖砌成后,再刷上一层混凝土,但那家在混凝土外又铺设上一层装饰用的大瓷砖。朱红大门下有几阶大理石台阶,大门两边是两头威严的石狮子。还有一些家里男女主人都是教师的楼房,他们与一般家庭的不同之处是他们会在院子里种些村民们所不常见不常种的花花草草。比如有一家老师家庭的院子里种有朱尽夏他们第一次见的含羞草,她与小朋友们用手指一点叶子,叶子就合拢起来并低下了头。那家的围墙下还种了爬藤蔷薇,围墙很高,爬藤蔷薇都从墙内爬出了墙外,把围墙的外墙也都爬满了,开花的时候,里外都是满满一堵花墙,开成了朱尽夏在想像中才会存在的世界。而一般的人家家里也就种些满堂红,时令花,木槿花等常见的花儿。还有一些在村委或镇里当官的人家,他们的家也会比一般的家庭要豪华一些,外墙也会用一层装饰瓷砖。除了那些家庭,左邻右舍其他家庭的状况其实都差不多,不过就是我家比你家早买一辆自行车,你家比他家多买一个唱片机,他家又比她家早装一个电话机而已。
朱尽夏记得后来她曾搬去一个很有名的富人区,她有一个邻居有一次跟她诉苦:“我们家穷,这个小区的孩子们过生日都不邀请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过得不快乐,我想搬家了。”
朱尽夏听了都快惊呆了:她的那个邻居两口子都做高薪工作,而且能买到这个区的房子本身就说明非富即贵,怎么她还会有穷的感觉?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了,因为她小时候也体会过这种穷的感受:这种穷叫做相对比于左邻右舍而言的穷。原来,穷和富都是看和谁作参照物。
有了这个经历以后,她很快就搬离了那个富人区,虽然她已经想明白了只要不比较就没有这些感受,但她不比较也怕别人私下里做比较,更何况这种攀比在小时候曾给她留下了阴影。
而那家邻居也真的很快搬离了那个区,听说他们的孩子搬离那个区后过得很快乐。
特别是到过年过节,朱尽夏父母因为不想别人上门来要债,都要早早给债权人送点礼,打一声招呼,让人不要过年过节的上门来要债。因为过年过节被人上门要债是一件非常不体面的事情。而她父母都是非常好面子的人。
过年过节亲戚送上门的礼物自家是绝对是吃不上的,都要转送出去。送给那些那怕只有一点点权力的人。这样父母的工作上生活上孩子们的学习上能得到一些方便。
印象最深刻的是看电视经历。朱尽夏大多数穷的感受就是因为电视机产生的。那时候那个江南小镇好多人家都已经有电视机了。但朱尽夏家却是到她上高中时才买。这个晚买的电视机让朱尽夏有了各种去邻居家或养路队蹭看电视的经历。既然是蹭,就说明没有决定权,最后看哪部电视剧都是由主人说了算,而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有的主人家宽厚,会听取大家的意见,由大家来决定看哪个电视连续剧,甚至有的人家还会摆出瓜果小吃来,让来蹭看电视的大人小孩随意吃,但那也是因为那家主人有颗好客之心。蹭电视的经历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做不自由。也让她明白了其实有时候只要一点点充裕的金钱就能买到自由。其实她家倒也不是买不起电视,只要把还债的计划稍稍推迟一点就可以买了。但是非常懂事理的母亲每次想买前就嘀咕:“如果不把买电视机的钱拿去还债而是去买了电视机,人家看到了会怎么想呢?人家会想这家人真不地道,有钱买电视却不把欠我们的债先还了。”当时,电视机还算是一件家里的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而大多数欠下的债都是没有利息的,都是亲朋好友看在人情面子上借出的,很少一部分有利息的是会最早偿还掉。如果不尽早还债,可能最后拖到朋友亲人都做不成,人情和面子连同朋友都会一起失去,这在一个小镇中生活是不可想像的。祖祖辈辈都在同一个小镇生活,维持人情和面子是社交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所以就一直没买电视,直到朱尽夏读高一的时候,那时候欠的债只剩下欠最亲的亲人了:阿姨家,舅舅家这样的,他们不可能过年过节的来要债,才买了第一个黑白电视机。第二年换成彩色的电视机。第三年到朱尽夏读高三的时候,全部债务都还清了,才买了一个更大的彩色电视机。
免费的有时候是最贵的。因为这些没有利息的债造成的晚买的电视机,使得朱尽夏有了一个与邻居们最直接最直观的经济状况上的比较,让她很容易地得出“贫穷”这个最显明的结论。
如果朱尽夏的父母亲知道当时那个比左邻右舍晚买的电视机会给他们的孩子带来这么负面的感受的话,他们也肯定宁愿推迟一下还债的计划。但那时候的父母亲每天为生计奔波,哪里会有时间去这么细细体会孩子们的感受呢?生活的重担已经让他们只能埋头前行,无暇远眺。
我们的性格和命运就是这样被这一件件看似很小很不经意的小事塑造着,改变着。后来命运又反过来改变那一件件的小事在我们眼中的印象。
任何事情却又是两元的,既可能带来不好的影响,也可能带来好的影响。这件事虽然在朱尽夏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带来了负面的影响,使得她变得敏感内向害羞甚至自卑,但在朱尽夏后来的人生中却是起到了积极的意义: 让她知道了贫穷和富有都是相对的,都只是心里的一个感受,一切都是唯心所造,所以要改变现状,都必须要从心出发去改变,这才是根本的改变。
心境转了看到的世界也就随着变了。也使得朱尽夏后来能很好地接受佛教中所说人生的幻相的概念。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一切有为法,都只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其实当代人一般人的生活水平都已经超过了以前所有帝王。以前有空调有电风扇吗?有汽车有飞机吗?以前帝王要避暑只能去避暑山庄,只能坐着马车或轿子前往。以前帝王的宠妃要吃到荔枝,要跑死好几匹马,要无限耐心地翘首等待,远远看到一骑红尘,知道是荔枝来了,妃子就高兴得笑了起来。如杜牧诗中写的那样:“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就是妃子笑荔枝的由来。现在甚至在不是吃荔枝的季节都能轻易的买到荔枝。
但当代很多人还是觉得自己很穷,其实大多数情况只是他们心里感到穷而已。
就象那个让她曾感受到“贫穷”的小镇,等她心境转变后,才明白自己曾生活在历代皇帝都羡慕都喜欢游逛的烟雨江南,鱼米之乡。那儿有最宜人的气候,最美的风景,最丰富的食材,那儿的人们对时尚也紧跟潮流。只要附近的大城市流行什么,不到一个月,这个潮流就会传到这个江南小镇,然后满大街地就能看到姑娘们小伙子们都穿上了这个流行的妆扮。古代诗词中有很大一部分的诗词都是献给江南的。那首白居易赞美江南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的词人人皆知。《射雕英雄传》里就借了一个外地的算命先生的口说:你们生活在江南就是生活在天堂啊。可见从古到今,江南一直是一个富裕的地方。朱尽夏一直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生走过很多地方,但最后发现最美的地方其实还是她的故乡,那个她曾想逃离得越远越好的地方。
回想起来,朱尽夏的父母都很了不起了,到他们才四十几岁时,就已经没有任何债务,而且住着楼房,家里有当时时尚的家俱和交通工具,丰富的食材和时尚的衣服,有了很富足的吃穿住行的生活。后来的年轻人很多一辈子都要用来偿还房子贷款。但他们那时候已经达到了“无债一身轻”了。
债是没了,但他们的银行卡里一直没有什么存款,基本上一直在见底的线上上下浮动。因为他们接下来还要供朱尽夏和妹妹弟弟上学,供朱尽夏的姐姐自已开服装店做生意的本钱和出嫁的嫁妆。记得朱尽夏上大学一年级时,她爸爸说:“今年的生意做得好,可以给你姐办个风光的嫁妆了。”她的姐姐就是那年风光出嫁的。朱尽夏做了平生第一次伴娘。办完她姐姐的婚嫁后,银行的存款就又见底了。
她爸爸做过很多种的生意,虽然身为农民,但因为做农民挣不到什么钱,而且他们小镇的农民分到的地都很少,所以主业其实是靠做各种小生意撑起家的。他承包过公路建设,承包过渔塘,开过砖瓦厂,卖过牡蛎,淘过沙,收购过废铁,轧过煤,看过大门,做过会计。而她妈妈也做过很多工种:当过麻纺织厂的纺织女工,织过琉璃瓦布,绣过花,手工制作过旗袍的纽扣,管过机织羊毛衫机器,晒过海带。
记得朱尽夏刚上初中的时候,她家以前老房子的邻居,也是朱尽夏一个好朋友的爸爸不知怎么和别人在她面前提起了朱尽夏的妈妈:“她妈妈可厉害了,每天能挣十元钱,连一个十级正劳力的男人都挣不过她。”那是朱尽夏对她妈妈工资的最深刻的记忆,是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后来想起来原来她的父母挣的钱一点都不少。其实她一直来对于他们挣多少钱是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家里比起邻居们来说属于比较穷的,但父母对于他们的读书是无条件支持,有求必应。
也是在那年初一,他们学校来推销一款录音机。因为从初中开始学英语了,如果有一个录音机对于学英语帮助挺大的。那时候卖的录音机式样简单,黄色的外壳,上面一个提手,有点像方水壶倒过来把提手摆在上面的样子。他们班里买的人挺少的,毕竟还属于奢侈品,那个小镇也还没到能普遍买得起这个录音机的时候,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家长会支持子女买一个生活上没什么用的玩意儿。但朱尽夏一向她爸爸提起后,她爸爸立即就支持她买,这成了她私人拥有的第一个奢侈品。
想起来,那时候她妈妈是在织琉璃瓦的布,而织这种布对身体健康是有损害的,因为布里有对身体不利的化学物质,而且纺织时纤维线上的小碎屑会随着尘土飞扬,容易呼吸到肺里。正因为是属于对身体有损害的行业,所以工资才比较高。他们就是这样竭尽全力,给每个孩子他们能给予的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支持,陪养他们,扶持他们。而他们自身的生活状况要到朱尽夏他们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后才改变。
等朱尽夏他们几个孩子都长大后,他们就出资给父母建了一个更大的更好的新楼房,每年都会寄钱给父母。这种孝敬在那个江南小镇也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这里面不仅仅只是孝敬父母这么简单。在那个江南小镇,到父母老时,谁能给父母一个更好的晚年生活也显示着谁家更成功更有实力。有的父母自己挣钱很多过着很好的老年生活但孩子却混得不好,他们是会羡慕像朱尽夏父母这样有儿女孝敬的老年生活的。这个江南的小镇一直有这种攀比的风气,从古代攀比到现代,从小攀比到老,从自己攀比到儿女。也许正是这种攀比的风气促使着这个小镇的一直快速发展。而朱尽夏的父母终于过上了受人尊敬的悠闲的老年生活。
因为“贫穷”带来的阴影,所以朱尽夏把财务自由看得非常重要。她不尽要让自己实现财务自由,她也要父母兄弟姐妹都实现财务自由。
他们那一代人都有把父母的愿望也当作自己的愿望的一部分要替他们实现愿望的愿望。
朱尽夏的财务自由很大一部分是通过购买房产并出租实现的。她一旦有钱付房子的首付,就会挑选一个好地段买一个容易出租的房子然后出租,然后不管房价升到什么程度,她都会一直持有这个房子而不卖。她手下的房产越来越多,那些房产就像一只只会下蛋的鸡,每天按时下蛋,而鸡却从来不杀,每天下的蛋只会越来越多。光靠租金收入,她就很快实现了财务自由,更何况那些房产每个都是价值千金。
所以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职业和爱好,每天醒来,她只要想到接下来所有要渡过的时间都是自己的,不必出售一部分时间给需打工的公司就感到开心。那一天,不管是在忙碌中渡过也好,发呆中渡过也好,旅游中渡过也好,看书中渡过也好,无所事事中渡过也好,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己想花的时间,花的都是她自己拥有的时间。她觉得这就是自由。
吴行健在生命的终点,终于明白了,科技的太快发展相对于人类的寿命来说,也许是不必要的。
西方世界比东方世界科技的发展快速得多了,但西方世界的人并不比东方世界的人过得快乐。而且东方世界的隐私世界自有它的魅力。
吴行健知道如果崔西呆在西方世界,她可能会成为西方世界的科学研究对象。如果被西方世界知道她五十年容貌不变这个秘密,她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她会被当作异物看待。她的生活不知道会发生怎么样的改变。
吴行健一想到这儿,就不寒而栗。
所以以参加杜浩的葬礼为借口,用自家的私人火箭把她带到了东方世界。那是在崔西醒来后的第四天。
朱尽夏早年离婚,有一个儿子叫朱则刚,今年也六十二岁了,年龄上模样上看上去刚好可以做崔西的父亲。所以把崔西的姓改了,改为朱,认朱则刚为她名义上的父亲。
从朱尽夏的名字及吴尽吴夏的名字就可知道,吴行健其实是以朱尽夏的名字拆开给两个曾孙女命名的。而不是引用无尽夏的绣球花名。
爱好种无尽夏的绣球花却也是因为朱尽夏。
这个中的缘故只有吴行健自己知道。
吴行健的同学之间有传说吴行健在与夏照谈恋爱之前曾狂热追求过朱尽夏,不过被朱尽夏拒绝了。正是因为在朱尽夏那儿伤了心碰了壁,所以吴行健后来与夏照恋爱后就闪电结婚,还未等毕业就已婚并有了第一个孩子,即吴崔西。夏照比吴行健大二岁,那时已经工作。不过吴行健和朱尽夏两人从没有公开承认过这段恋情。
朱尽夏不相信爱情,但她相信友情。她说爱情不能长久,而友情却可以走得很远。爱情很大可能性只是你爱我,我却爱他,他却爱她这种不对称搭错车的因缘,往往发现其实最爱的那个人只是想往中的自己或者自己心中一个因荷尔蒙而致幻的幻影而已。而友情却是你扩大的世界,你延伸的自己,你包容的部分,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吴行健与朱尽夏之间他们都只承认友情,而那友情确实走了很远,到目前还在继续,吴行健甚至把他最宝贝的女儿都放心地托咐给朱尽夏照顾。
朱则刚一生未娶,有一个养女叫顾欣儿,是他的朋友顾常生去世前托咐给他的。与朱崔西见面的时候,顾欣儿已经二十六岁,与朱崔西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朱则刚是生物学本科和硕博毕业的。顾常生是他的研究生同学。两人曾一起在一家很大型的企业工作同过事,是不同部门的两个中层管理人员。
朱则刚从那家大型的企业出来后,就自己开了公司,研究如何延长人的寿命。而顾常生仍然在原来的企业工作,他很早离婚,只有一个女儿顾欣儿,离婚时女儿跟了他,后来他工作的企业的楼层里发生意外爆炸事故,顾常生在爆炸中受了重伤,不久去世。朱则刚本来就是他女儿顾欣儿的干爹,所以顾常生顺利成章地在去世前把女儿托给了朱则刚抚养。
顾欣儿在陆有松的农业开发公司做秘书。陆有松就是唱戏剧的陆觅云和葛灵洁的儿子。
陆景生的妻子唐竟去世后,陆觅云的祖父母就把陆觅云带回了Z国,本来只想让他短暂地逗留几个月平复一下心情,很快又要送回到M国的,结果第二年庚子年,一场大疫隔离了Z国和M国,使得陆觅云在接下来的一二年都不方便再回到M国,而且因为陆觅云为他母亲的早逝感到悲伤,也不想再回去和父亲陆景生一起生活,没有母亲的地方在他的眼中就不算是家,再加上祖父母宠他爱他,他就这样慢慢在Z国耽搁下来。后来,世界大变,分隔成了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两部分,他就再也没回去M国后来的西方世界。时光飞逝,当年的孩子,现在也已经六十岁了。
葛灵洁比陆觅云小五岁。陆觅云和葛灵洁是因为戏剧结的缘。他们同属一个小百花越剧团。陆觅云演生,葛灵洁演旦。在一场场的越剧演出过程中,两人心有灵犀日久生情。《梁山伯与祝英台》中陆觅云演梁山伯,葛灵洁则演祝英台。《何文秀》中陆觅云演何文秀,葛灵洁则演王兰英。《红楼梦》中陆觅云演贾宝玉,葛灵洁则演林黛玉。戏台上演的一对情侣戏台下渐渐也成了一对情侣。
她和陆觅云生育有一双儿女:陆有松和陆有竹。陆有松和陆有竹也没有继续他们祖父和父亲母亲的事业。陆有松三十岁了,开了一个农业研究公司,拥有一个大农场。主要种葡萄,但也种有其它各种作物。陆有竹二十七岁了,她是个独身主义者,开了一个叫“有竹缘院”的福利孤儿院。
朱尽夏对崔西说:“虽然吴行健有的是钱,但包荒园还是必须得实现自给自足,否则每天这么多工人的开销,就是金山银山都是要被吃空的。《红楼梦》里荣国府比我们包荒园大得多,荣华富贵得多,是当时除了皇帝以外最富的家族之一了,就算这样,最后也落了个茫茫大地真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红楼梦》据说就是作者依他生前的家族兴衰经历写成的,但最后作者自已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靠喝稀饭渡日。就是因为他们的收入来源太单一,又没能做到量入而出,一味只靠朝庭的俸碌,一旦官场动荡,就无以为继,很快就败落下来。我们不能这样。必须很快要能做到量入而出。你看,那个《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仅靠着荣国府打发他们的几十两银子就买了一些地,开了个店,做起了小生意,生活就可以持续运转下去了。最后当荣国府败落后还救助了当年打发给她几十两银子的凤姐的女儿。”
朱尽夏的出生背景以及小时候“贫穷”留下的阴影注定她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
包荒园要实现自给自足这是朱尽夏从一开始就已经从经济上考虑的实际想法,也是让崔西从自世界里走出来,与外世界建立更多链接从而扩大她的世界的很现实的做法。只有亲身接触到外世界的种种事务,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这个大千世界的一份子,而不是孤立的。
朱尽夏和崔西通过顾欣儿认识了陆有松,陆有松给了他们很多种植方面的建议。也给了他们他的农场生产的种子和植株。什么季节哪个月应该种什么,陆有松都会提早告诉他们。而朱尽夏由于以前也帮父母干过农活,所以对于如何发展他们包荒园农业也并不陌生。
包荒园前后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住宅区,九十九间半房间在住宅区。往下走,第二部分是竹林区,从古至今文人墨客们对竹有着很深的感情。“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以不吃肉,但居住地不可没有竹子。所以这个原来的个介园就种了很多竹子。这两个区都有重点,一个重点是住宅,一个重点是竹,但仍有庭院,假山,池塘点缀其间,再往下走,第三部分是花园区,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儿,同样有庭院假山和池塘点缀其间。第三部分占地最广,也是需要工人劳作最多的地方。
朱尽夏的计划就是把第三部分分成两半,一半划归包荒园内,另一半划归包荒园外,把第三部分的围墙拆了一部分,重新建在第三部分的中间。那划归包荒园外的地都全部改成了菜地,并在一角搭起了鸡棚,鸭棚,养有几十只鸡和几十只鸭,另在一角划分出一部分菜地来种棉花。又把包荒园外原来的一块荒地改造成了水稻田。这样一来,包荒园内还是三个区,住宅区,竹林区和花园区。而包荒园外,就有了水稻田,菜田,棉地和鸡舍鸭舍。
住宅区又分成左中右三部分,每部分都有前后共三进,而且左右都是厢房。朱尽夏和崔西住在中间那一部分,那部分的中间那一进是住房区,前面那一进是厨房区,后面那一进则是厅房区。两边的厢房也各有各的用处,分别做成书房,画室,琴室,静思室,运动室,图书馆,手工作坊等功能间。左右两部分都免费给工人住。而且工人们是可以带家庭来住的,有家庭的工人把老婆孩子都带来了,于是这个住宅区就有了孩子的喧闹声。而且通过给工人免费住房也减少了一部分工人的工资。工人们也衡量了减少的工资与免费住房比起来还是要免费的住房划算得多。所以这是一件于两边都有利的事。
崔西的自世界渐渐地与工人们的家庭及朋友们的家庭建立了链接。自此,她在东方世界不再孤独一个人。她的自世界与外世界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但渐渐地发生了联系。由朱尽夏到朱则刚再到顾欣儿,再由顾欣儿到陆有松陆有竹,再由陆有松到陆觅云葛灵洁,再由朱尽夏到工人们,再由工人们到工人们的家庭和孩子。再由艺术,书籍,新闻,电影电视,戏剧至与她没有直接联系的甚至虚构出来的世界......很快地,她的人间网络重新建立起来了。她能在东方世界生活下去了。
朱尽夏告诉崔西说:“佛教中的‘世界’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网’。人不能离开网而生活,网可大可小,每个人对这个网的需求不一样,小至可以只有一二亲友,但必须得有这个网络,人才能生活下去。”
这个包荒园自从崔西和朱尽夏六月底入住后,在朱尽夏高效率的领导下,一刻都没有停止规划和运作,七月份最重要的种田农事必须赶上,菜田也都种下了,鸡鸭也买来了。到了秋天,稻子可以收割了,菜田也可收获了,鸡鸭也已经开始生蛋了。很快就实现了自给自足。有稻谷有菜有鸡蛋鸭蛋有棉花,哪怕灾难来了,这个包荒园也能自我运转,吃穿不愁了。
朱尽夏和崔西也分到了自己的菜田,水稻田和鸡舍鸭舍,所以她们也要跟工人们一起劳作的,参加种菜种水稻和收割水稻活动,还要参加摘棉花活动,甚至还要照看鸡鸭。不过因为有工人,她们的劳作就比较随性,农事是放在画画,书法,读书,看戏等众多爱好中的一个来进行的,做与不做都是一个选择。有选择就有自由。
朱尽夏有次跟崔西由谈农事谈到陶渊明说:陶渊明很早归隐田园,留下了很多著名的田园诗,最有名的几乎人人知晓的可能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他因为没有请工人,而且他根本不算一个好农民,所以种的作物往往收成不好。你看他种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连锄草的事都没做好,草长得比豆苗还长,那怎么可能有豆的好收成呢。所以陶渊明虽然守着田,曾经一度连饭都吃不上,而要去别人家那儿蹭饭。最后也是死于贫穷。不过他给世界留下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到如今仍然被人所牢记。而且他的追求心性自由和随心所欲的行为影响了无数代的文人。所以不要小看做农民这件事,这是人生的根本大计。做好了可以丰衣足食,自立更生,做不好还可像陶渊明一样写出一些好诗好词来,经世流传。
朱尽夏青少年时为了跳出农门而努力读书,而到老年时,却又回归做回了自得其乐的农民。
种水稻,种菜,摘棉花,养鸡养鸭这些事都是朱尽夏从小帮父母干过的,她人又聪明,做什么事业都象模象样。再加上有工人们的劳作,所以包荒园的农业很快就发展起来了。
吃不完的菜,稻谷和鸡蛋一部分被工人家庭买走,另一部分被工人拿去菜市场卖掉。棉花用来做棉被,用不完的棉花也被手巧的工人们纺成了棉线,织成棉布,染上颜色,做成衣服。
时间过得真快,朱崔西在东方世界平平安安忙忙碌碌地已经过了一年了。一年后结算下来,当年开支与收入竟然可以打平了,甚至有一点点的结余。实现了量入而出的目标。
那这个包荒园就可以天长地久地存在下去了,它已经进入一个自循环自运行状态。
当然每天的辛苦打理菜园,鸡舍鸭舍和稻田是必不可少的。水稻分春秋两季。春天和夏天就得及时地种下秧苗。
朱尽夏与崔西她们的水稻田都还是手工插苗手工收割。农忙季节到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她们和工人们都已经下田。崔西因为没学过种水稻,所以主要负责拨秧苗。她戴着遮阳帽,裤脚挽起,穿着一双高靴雨鞋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对着一大拢的秧苗拨,拨得差不多了,就用稻草把它扎起来。扎成一个秧果。扔在身后。有工人把扎好的一捆捆秧果放在挑担上,在水稻田里一个一个按一定的间距扔开去。水稻田已经由绳子拉成一条一条,每一条的间宽足够种六大颗秧苗。种田的人光着脚站在中间,两脚分开,左手拿着一把水稻,手指熟练地分苗,右手飞快把那些分出的苗插进水田里。从左边插起,左脚的左边均匀插两小分束,左脚与右脚之间均匀地插两分束,右脚的右边均匀地插两小分束。然后,左右脚相应地往后退,而手的节奏不变地从右脚的右边再插到左脚的左边。如此循环往复。
插秧苗算得上是一个技术活。朱尽夏已经七十多年未种田了,但仍然不管旁边的人劝说,一时技痒,也加入了插秧苗的行列。不过她只种一会儿,背就直不起来了。“没事没事,我息一息还能继续种。”她不服老。但她毕竟还是老了。以前她种田,都要争当第一名,一定要种得最快。种得最快就是她心里的奖赏和满足。可现在即使慢慢地种也已经使她腰酸背痛,她是真的老了。
夏天的时候,除了要收割水稻和种水稻,花生,西瓜,脆瓜,黄瓜,豆角,西红柿,丝瓜,茄子,黄豆荚,小青豆等都成熟了,也要及时地采摘。
到了晚上,整个包荒园的人都乘凉吃新采摘的西瓜,新煮的花生,以及各种时新的水果和小吃。工人们的孩子们东跑西奔,工人们三三二二聚在一起,讲些家长里短。朱崔西和朱尽夏很多时候也都会加入他们的乘凉和聊天中去。工人们有时候会聊一些鬼怪传说,而朱尽夏由于各种杂格古董的东西都懂一些,而且又很有好奇心,所以也常饶有兴趣听他们说一些离奇故事,或者讲一些她曾遇到过的一些离奇经历。有时候,她和崔西还会带几个有兴趣的女眷们拿着画板去竹林区,花园区,荷塘边,甚至外面的田野写生,画画暮色中的花花草草。直到夜色深沉。才各回各家去睡觉了,等待第二天的忙碌的到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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