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输得一塌糊涂
她是孤身一人回的中国。
已经与比她大二十岁的白人生物学教授离婚了。
这次回国,是来参加她母亲的葬礼。
然后就打算在中国定居下来了。
找我,是要让我陪她去参加她母亲的葬礼。
我虽然与她做朋友这么久,但却是第一次真正参与到她的生活中。
特别是参加葬礼这种特别私人的事。
我根本不认识她的母亲,也不认识她的家人,除了她的那个白人教授前夫布朗先生。
与她的白人教授前夫也仅限于在美国期间与他见过一面。
算起来是他们离婚前三四年的时候,那时我也还未与宋文斌离婚。
她与她当时的教授丈夫彼特.布朗难得从美国中西部的K大学到我所在的城市华盛顿旅游,于是一起在我家吃了一个饭。
见到她教授丈夫的一瞬间,心里很沉。
替她说不出的后悔和懊恼。
那是个已经对生活完全妥协没有前景头发微秃的小老头了啊。
软塌塌地陷在沙发里,显得个头更矮。因为听不懂我们说中文,只是好脾气地对着我们笑。一股暮气迎面而来,夕阳下山了。
我那时本是应该出于礼貌与舒玫说英文的,但是由于心里的那股不痛快,故意只与舒玫说中文。
就这样一个小老头,还是舒玫破坏了他老公原来的家庭从别的女人手中千方百计夺来的。
老头还有个女儿,比舒玫小不了几岁。
大概刚结婚的时候,她老公才五十来岁,一个风华正茂,一个花样年华,还很般配。
但结婚后,渐渐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这种懊恼大概跟冒着生命危险抢银行成功,却发现只抢到了几十块零钱还不够打个牙祭的感觉差不多的吧。
但她当断未断,拖了又拖,一直拖到自己的青春不再,在一个最坏的时机,跟她老公离婚了。
由于签了婚前协议,离婚时都没有分到什么财产,几乎是两手空空回的中国。
好在,与她老公没要孩子,才不至于让另一条小生命再在这个世间受连累。
我对于她的这一路经历是大不以为然的。
虽然我早就习惯与社会同流合污,但是心里还一直保留着那么一点道德洁癖。
我对她这种不道德的做法一直心有微词,抢了别人家的老公,伤害了另一个女人。
结果,还反过来伤害了她自己。
这是一桩最蠢的买卖。
我都有点分不清我主要是懊恼于她最初损人的做法还是懊恼于她损了人却反而害惨了自己的结果。
但是,她是我无法拒绝的人。
甚至可以说,她是我在这个人世间唯一的无法拒绝的人。
现实已经教会得我非常实际理智,但在她面前,我还是情愿让我们最初的友情占了上风。
而且,我总觉得她邀我前往,另有目的。
据说,论朋友间感情有多好,其中一个指标就是看对方跟你透露过多少私密的事情。
她与我形影不离的期间,确实向我透露过许多私密事,有不少是关于她亲人。
她不是父母养大,而是由奶奶养大的。
十二岁上初中才被父母接到身边。
跟奶奶的感情很好,只要奶奶说一声想她了,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回去见她奶奶的。
但与父母的感情却一直处于熟悉的陌生人这种游离状态。
也不是不好,表面上还是很好的。
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很识大体,知道如何尽力弥补她的缺失。
她想干什么都一口应承。
就是没能建立起那种天然的亲密的关系。
最主要,她心里一直都没法消化这个现实:
她的妹妹是从小一直就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
如果她父母确实是因为那时生活工作有难处,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她不是不可以谅解。她曾这么跟我说。但是为什么舍弃她,而把妹妹一直留在身边呢?
父母在孩子中间造成的天然的不公平可能是世间上最难消化也是最难消除的不公平吧。
等她读大学后,父母要见她就难了。
常常要借奶奶的名头,比如你奶奶病了,想见见你。你奶奶要过生日了,一起来庆祝一下吧。诸如此类。
舒玫只要一听说奶奶想见她,尽管觉得可能只是她父母的一个愰子,也会不管天气恶劣,路途遥远,一定是想方设法当天就动身赶回去的。
我私下底常常想,她这样做,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与奶奶的感情,另一方面是不是也是给父母一种无声的遣责和压力呢。
现在,爷爷奶奶父亲都已经过世,母亲也刚刚去世,与老公已经离婚,又没有孩子,才人到中年,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好象都离开她了。
望眼过去,人生的下半程好象尽是下坡路。
孤身一人前去参加母亲的葬礼,更象是向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妹妹彻底认输。
输得一塌糊涂。
所以就拉上我一起去。至少身边还有一个可依赖的朋友。
更何况,这个朋友现在在中国炙手可热,是个科学界的名流,所谓的著名海归人士。
这只是我的臆测。
但照我对她的个性的了解,这个臆测也基本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