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伦敦希思罗机场,他转机去苏格兰重镇格拉斯哥,下机后他到租车区排队,提他已选好的美制四轮驱动越野车。
站了十来分钟,柜台前的争执引起他注意。一方是东方女性,她想取消租车,原因是她觉得苏格兰开车非常危险,她想改乘火车再坐渡轮前往目的地。出租公司客服的意思,她可以取消,但时间太晚,必须付等同“不来”的罚金。
东方女性,二十多三十不到,皮肤白,游泳头,嗓音嘶哑,英文带口音,算顺溜。他记起来,他们乘同一班飞机从北京飞过来。她坐最后排,低头读书,他上厕所经过,恰好碰见她抬头。四目对视,他微笑了一下,她似乎毫无反应。
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这违背他一贯的做法。出门在外,他只管照看好自己。出门在外,哪个角落都不缺同胞,他并无亲切感,对某些上年纪人的闹腾倒不介意。
他走到柜台,先问东方女性,到底怎么回事。女性心情不好,生硬地说,后悔了,怕开车。他问,你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她简短地说,一个人。他说,我是一个人,开车没问题,不介意的话,搭我的车?她上下打量他半晌,说,行,谢谢你。费用我们AA制。
走出大厅,为安全起见,她问他介不介意留下他护照的个人信息页,他说完全理解,她用手机扫了他的护照,通过微信分发给几个朋友。他们互通基本信息。他是北京人,住北京,她是河南人,在深圳发展。他们预定的民宿,三夜下榻的小城相同。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跟同一家攻略?
提好车,他先在机场暖身,逐渐习惯坐右边开左道。沿82号公路南行,他们留宿的下一站照地图走,四小时以远,停停看看,远不止四小时。他本是寡言的人,她健谈,非常健谈。她准备海量信息,携带的衣物用具齐全,车龄过五年,以为不怕苏格兰的行路难。从北京飞过来的途中,想起先辈们在苏格兰开车的描述,越想越怕。在出租厅跟人吵架,部分原因是生自己的气,临阵脱逃,丢人。
她做网络直播,最忙的一次,连续作业57个小时。她的嗓子变嘶哑,亟需保养,出来散心。 他是一家私企的普通员工,不忙,容易请假,当然不带薪。
下车小息,她不像一般的年轻女游客,忙着拍照,忙着修图,忙着发朋友圈。她提着手机,不紧不慢地转悠,最多自拍一两次,拍完收起,全然忘掉自己。细看,她长得不错。他自己呢,拍的大多是风景,难得把自己放进去。他爱独行,从不发朋友圈。
在北京城开车,他常常超别人,难得被别人超。这下,他见识到苏格兰高地路况的复杂,多单行道,多环道,路还窄。苏格兰人民开车凶猛,弯道不缓行,压线,遇上对开窄路,汇车时基本不让。这会儿,她不说话,身体绷直。等险情暂缓,她埋怨说,不是说英国人是绅士,车轮后面怎么全变成野兽?过一下,她纠正自己,对了,苏格兰人不是英格兰人,英国绅士是英格兰绅士。
行车的不快,掩不住苏格兰高地的风光。呼啸的风声,来去不定的雨雾,散步式横穿马路的羊群,湖光山色,峭壁阳刚。她赞叹说,值得来。到处是画,眼睛一眨,就印下一个记忆的画框。
他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等她禁不住唱出“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的歌谣,他心情大好,评价道,你唱得好。像是唱给苏格兰的景色。她说,不是碰上嗓子哑,我参赛《中国好声音》可以过几轮。
车停一地吃午饭,他们顺道参观威士忌酒厂,试尝了几款。她懂威士忌,一招一式蛮像一回事。她说,我的一个朋友在美国考到调酒师执照,目前做自媒体推销苏格兰威士忌和日本威士忌,天天喝,自称“两斤不倒姐”。你平时喝吗?
他欠欠身,说,现在不喝,连啤酒都不太碰。
妈妈的好孩子,省下的钱就旅游?
算是吧。
她在冰淇淋上面滴几滴威士忌,说,你要不要试试,挺特别的。
他照着做,吃一口,没觉得特别。他点点头。
留宿的小城,油画般的港口小镇,水边一排色彩斑斓的房屋,像是儿童乐园搭就的积木。他们分别找到预订的民宿,约好在一家餐馆碰面。餐馆生意奇好,排着长长的队。她说,真不凑巧,我现在那个饿,能吃下整个世界。
她点了羊肉,鱼和薯条,风卷残云,意犹未尽。他说,你是真饿,吃这些能有这么好的胃口。她说,你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走出餐馆,已快晚上九点,绚丽的晚霞满天。他们在小镇闲逛,浏览一座座精巧美丽的住宅。经过一座藤曼爬满的青色小屋,只见一个老人站在矮木门后面,身边一头摇头摆尾的小狗。他一式传统高地人服装,一头狂乱的金发。
他先开口,你们是哪儿来的?
她说,中国。
他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布坎南,去过香港。
老人开始说起来。他一字听不懂。她还行,勉强应对了几回合。
过后她解释,老人抱怨香港人那么讲究吃,为什么允许麦当劳开那么多店?麦当劳好吃在哪里?香港都是英格兰人搞坏的。她说,这里恰似人间天堂。老人不以为然,说,我们的无聊是你们的浪漫。年轻人跑光了,剩下的只有牢骚满腹的老人。我们不喜欢跟英格兰人做一家人,闹过几次脱英,我看,算了吧,看看苏格兰的地理位置,看看苏格兰的经济,独立出去,只会更糟糕。忘掉,放下,才能前行。
他说,你的英文不错,听他讲这么多。
她说,中学数英文最好,给外商凑合当过几次翻译。老人的苏格兰英文基本听不懂,他改说标准英文才好一些。
他们互道晚安,约定明天早起早上路。
五点钟天就亮,他吃了简单的早餐,在她下榻的民宿前停车等候。他不记得她昨天穿什么,但确定她换了一套衣装,外加一方丝巾。她说她想试试开一段路,他说好。开了几英里,她说可以了,对得住自己了。
他们在一座湖畔停歇,正逢一对新人结婚,新郎新娘在船上拍纪念照,亲昵忘我。家人齐聚岸边,一个个正式打扮,其中几个男人和男孩穿苏格兰裙,女性多粉红装,小女孩们像花蝶,在人群中翩翩飞舞。
回到车上,她说,真运气,碰到人喜庆的日子,男人穿裙子,跟电影里似的。
他同意道,可遇不可求。
她说,我发现你惜字如金,平时就这样?
他说,今天算多的。
你不像北京人。
你很像北京女孩。他答道。
他们聊到对苏格兰的了解。他了解不多,她了解很多,包括哪部电影在哪里拍,哪家苏格兰威士忌酒厂闻名于世。她是电影迷,工作之外最大的消遣就是看电影。她问,你不上班,不旅游的话,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很宅,吃饭睡觉啥的,爱好谈不上。
不会吧?
原来特爱足球,国家队不用说,内战追北京国安队。
哦,是这样。国足被国人骂成那样,有人痴心不改?
没错儿,球痴一个。俱乐部那块儿,原来叫甲A,现在改中超,初中开始就喜欢。通宵排过队买票,倒球星卡,球员的背景倒背如流。赢了唱国歌,披国旗,输了上小吃摊,灌啤酒摔酒瓶。自己试过两脚,受伤住院,躺了俩月。那时候,我和朋友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冲进球场挖草坪回家种,剪球网挂家墙上。
她说,挺有意思。我不懂足球,不懂规则,无法体会你们的幸福。听人说,不爱足球的男人,算不上真男人。
是这么说。说得并不对。
她问,哪儿不对?
他避而不答,说,一次,国安跟死对头踢,踢主场,我买了票,紧张得快窒息,中场前踢平,我赶紧开溜,打车回家。到一家小店吃炸酱面,叫老板关掉实况转播,说心脏小,受不得刺激。没吃完,接到朋友短信,一个字:胜!我冲出饭馆,跳上一辆出租,赶回现场,我要参加庆祝,我要一路高歌。
她笑起来,说,还说你惜字如金,一说足球,你的话滚滚而来。
他陷入沉默。
她问,现在呢?
现在?不迷了,英超意甲都不迷。
怎么了?
反正不迷了。那时候,我上班聊足球,谈女朋友聊足球,在外地出差,为了球,坐火车提前回北京,误事被炒鱿鱼。父母骂,姐姐骂,朋友骂,什么疯子,什么不成熟,什么小男人,反正,一无所有,只有足球。
他们停靠一座小镇,需要方便一下。小镇就一条小街,尽头是一座公墓,紧贴马路,仔细一点,能读到碑石上的碑铭。唯一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一对年轻男女,正亲热交谈着。她在一家Co-Op便利店,买了几份小点心和两罐水,两人分享。
回到车上,她评论那对坐墓地边的男女,说,他们不忌讳,不怕鬼。换了我,无论如何做不到。
他说,西方人从小看惊悚电影,习惯了。
她说,电影我倒是敢看。
她借机说了不少惊悚电影,他只看过其中一部。他问,你上班之后,除了看电影,还有什么爱好?
她说,走得动的时候,把世界走遍。
去过哪些地方?
国外,到过美国,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韩国好多次,阿联酋好多次 ,新马泰,缅甸,越南,N个国家。国内,热门的不说,到过中国最东西南北端。
哦,挺潇洒的。
算是吧。主要是不想回家。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话题转向其他。
到了第二个需留宿的小镇,吃晚餐倒是不用排队,饭菜差强人意。天还敞亮着,他们步行到湖边,租一艘彩绘的小船,船头船尾各配一副浆。他们合力,划到中央,天开始下雨。她说,真讨厌,雨伞雨衣我都带了,偏偏用不上。
他们听任雨丝拂面。他脱下外套,说,你先穿上,我用力划回去。她抖抖自己的外套,说,目前不碍事,谢谢,你别穿太少。
划回湖边,雨却停住。他们相视一笑,又合力往中心划。
他们松开奖,任小船飘荡。她问,白天你说,原来迷足球,后来不迷了,怎么了?
他低头,摸摸自己的鬓角,说,一年,国安赢了决定性的一场比赛,终场哨声响起,全场起立唱队歌,过后,球迷冲进赛场,球员和球迷绕场庆祝,过后,我随一大批铁粉步行回家,十几公里地,一点儿不觉得累。从进场开始,我关闭手机,切断跟外界的一切联系。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经过一条胡同口,我打开手机,借路灯查看。我姐打了不下二十通电话。
他讲不下去。她默默地划动船桨,欸乃响着。
他说,我父母走亲戚,难得回家打车,出车祸,送宣武医院急救。我还在球场欢呼的时候,我爸妈被抬进医院,还活着。我在球场绕场庆祝时,我爸妈还活着。一直到我走出球场,走了五公里,他们还活着。
她默默地划动船桨,欸乃响着。
他说,姐姐怨我,眼神恨不得把我活吃掉。她结婚,不让我露面。记得出事的第二天,北京提前下大雪,推开窗户,我看到的不是雪,是老天流下成冰的泪水。我父母,在大北京,十三不靠,俩平头百姓,对我,做到了父母能做的一切,我呢?
她的头扭向一边,听任小船飘荡。
第三天,他们开往最终目的地。他们交谈不多。他们住下的小镇,黑石板小径,古拙建筑上的灯饰,宛若童话世界。
晚餐后,他们走进一家酒吧,他们是唯一一对东方面孔的人,引起所有人关注。台上美丽的舞者热情似火,台下观众举杯高呼。他们点了威士忌,混合型,她讲解一番,他们先闻后喝,留在喉口片刻,缓缓让它滑下。
舞蹈表演结束,刚才放松喊叫的男女,一个个拾起凝重的面具,酒吧归于安静。
她向他道歉,说,白天不该跟你提足球。对足球,我是小白一枚,不懂瞎问。
他说,没关系。说出来也好。这事不光彩。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她举起手中的郁金香杯,说,放下吧,你父母会原谅的。
他举起杯子,说,谢谢,我放得下。那事不久,我一个人下深圳,有幸给一个好老板打工,他转移到北京,我跟着回北京。我们公司不太赚钱,待遇还行,我一个人过,生活不成问题。隔上一段时间,攒够了钱,出国旅游,一人行,爱走人少的地方。
她问,从此不看足球?
不看。错过了世界杯欧洲杯,中超的的现状一无所知。回你一句话,不爱足球的男人,不是真男人,给你说对了。
她嫣然一笑,说,我收回。你,挺好的,像男人。
他们明天就要分手,他们交换了地址。他请她来北京一定找他,她请他下深圳一定找她。讲完,他们的目光恍惚,像酒吧微暗的灯火,动且无声。
他说,回国后,直接上班,还是先回老家?
她说,上班不可能,我的破嗓子卖东西,卖不动。回家,想到过,不想回。
他问,你父母都在老家?
是的,都在。
你比我好,你有家可回,我无家可回。
她轻叹一口气,说,我是有家难回。我无法原谅我父母。
他直直地望着她。
她说,我有个弟弟,从小被我爸妈宠得厉害。弟弟不争气,读书读不好,老跟人打架。我成绩不错,考大学不成问题。高中快毕业,爸妈突然告诉我,家里的钱不够,供不起我读书,还说,一个女孩,读书有啥用?他们催我快出去打工,早走早赚钱。我没办法,跟几个老乡去广东,先在惠州的三星公司,后来转到深圳,接触过国际贸易。每个月,父母给我打电话,就一件事,开工资了,别忘记给家里寄钱。这个,我勉强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弟弟时不时张口,要我给他买这买那,我不答应,他告状,我爸骂我一通,骂得好难听。
他说,有点过分。
她说,我做直播,找到了最好的发挥平台,做得好的话,一个月能赚十来万。爸妈听到,胃口变大,要我为弟弟买车,为他们买房为弟弟买房。为父母,我答应,为弟弟,我不答应。我爸妈赶到深圳,闯进我的公司,当着好多人的面,骂我不孝,我当时跳楼的念头都有。
他说,太过分了。
她说,弟弟前世修的福,娶到一个好老婆,她家做装修,家境很好,弟弟全部归还了我的钱,还说将来给我在深圳买房。爸妈开通多了,给我打电话,不提钱的事儿,改成催婚,说我嫁不出去,他们在村里没法混。我知道,以前的一切,就是缺钱,可父母不能那么对我呀。每年,我最多回家一次,偏不选春节,春节我出去旅游。
他说,是,钱不是问题了,很多问题不存在了。
她点头,说,我反省过,他们住乡下,规矩多,我不在乎,他们必须在乎。他们有自己的难处,比如,哪有女孩上了年纪不嫁人的道理?我不是不准备和解,我想找一个理想的时机。今年过年,弟弟给我发了视频,一张桌子,给我留了一套餐具,我妈说,回来吧回来吧,缺你多冷清啊,过年不像过年。我差点哭了。我绝情,算不上好女儿。
他说,放下吧。原谅你父母。
她低头,良久,掏出手机,手指飞舞,按“发出”键。
他的微信收信号响起,他摸出手机,看到她的短信:请你陪我回一趟老家,行吗?
他的手微颤,迅速回复:不胜荣幸。
她发了第二个短信,把回复亮给他看,说,我妈的。她妈妈的回复是三个竖起的大拇指,加一句:太好了,快点发男孩的相片。
她问,发吗?
他说,等着真人秀吧。
他自己再发一个短信,她没有听到自己手机的鸣响,略显困惑。他递过手机,指给她看,说,我给我姐发的:姐,我带一个朋友,女的,来北京看你,看爸妈。
他说,两个老人家看得到。
她点点头,说,他们一定看得到。
###衷心祝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