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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整,任以群跨进他的办公室,喝完秘书给他准备好的咖啡,开始处理案头工作。九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是他一天最有效率的时间,是他最不愿被打扰的时间。
正忙着,前台打来电话,有个叫安妮的客户已到。
安妮?客户?
他有些纳闷。这个时段他好像没有约见客户。他高声问坐在外间的秘书,秘书证实,的确没有约客户。
他不太痛快。他不喜欢事先不预约,直接敲门进来的人。他开的是律师事务所,不是饭馆,不是百货店,成天得望眼欲穿地盼着顾客登门。根据以往经验,这类不请自来的客户最不靠谱,问半天问题,最终聘他当律师的极少,极少的几个,到头都不是好客户。
他故意磨蹭了几分钟。既来之,则见之,费用往高里开,不上钩拉倒。
他走到前台接待区,沙发椅上坐了好几位男女。 他正猜测哪个是安妮,一个东方女孩站起来,大大的眼睛看着他,小声问,任叔叔吗?
他答道,我就是。你是?
女孩说,我叫范嘉,英文叫安妮,梁晓露的女儿,在这里读书,一直没机会拜访您。
任以群哦了一声,想起来她是谁。
范嘉圆圆脸,个子小巧丰满,上身穿白色长袖衬衣,下面是白底黑点的褶皱裙,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
任以群热情地说,知道知道,小老乡嘛。跟我来。
范嘉说,我妈妈托来美国旅游的朋友准备了这些东西,要我过来面谢。她举举手里拎的大礼袋。
任以群说,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他领着她进自己的办公室。对秘书介绍说,安妮,我朋友的女儿,拉小提琴的。
秘书眼睛一亮,说,音乐家?好漂亮的音乐家。
范嘉美国式地说,谢谢。
她坐下来,提起礼袋,就要一样一样往外搬东西,一边说,这是我们老家的特产,精品系列包装。
任以群赶忙制止,说,东西我收了,先放那儿。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话是这么说,他习惯性地看看手表。谈谈可以,时间长了怕会影响正事。
范嘉将礼袋放到脚边,一只手搭着另一只手上面,搁在桌沿,大眼睛忽闪忽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任以群扫一眼她的手指,雪白尖长,跟她的小个子不太对称,却是小提琴家的手。往上看,她一副素颜,看不出任何化妆。
梁晓露是在国内姐姐的同事,她女儿范嘉是国内一所师范大学小提琴专业的学生,参加与美国南方一所大学合办的2+2计划,三四年级来美国读书。拿到学士学位后,她想继续呆下去。梁晓露托姐姐,看看任以群能不能帮上忙。他正好有个留学生同学在南加州的一所私立学院当小提琴教授。虽然他们同在南加州,交往不多。不同行是个原因,他有点受不了她的生活方式。据他所知,她至少三进三出,接了三次婚,离了三次婚,近况不详。虽说这是她的生活,不关他的事,心里头总是隔隔的。交情不深,任以群抱着一试的心态,给同学打个电话,想不到她爽快答应帮忙,还说什么时候聚聚。他不太好意思,私事影响到对人家的评价,一个女人家,答应帮忙的利索劲儿,比他这个男人更上道。
范嘉顺利地转过来,攻读小提琴硕士。她给任以群打过一个电话,被录取后发过一个感谢短讯,以后再没有消息。任以群略略感到不舒服,女孩人生阅历太浅,不谙世故,给她帮这么大一个忙,答谢的力度似乎不足。到底怎么才叫力度正好,他倒没有多想过。毕竟是小事一桩,不经提起,这事也就淡下去了。
想不到,这回儿她就坐在跟前。
简单寒暄几句,得知他的留学生同学正是她的导师,管教甚严。范嘉身上有种挡不住的阳光与活力,他立刻受到感染,对她的小小不快消失得比逃命的贼还快。他说,你们搞艺术的,一天到晚练琴,难得有时间出门吧?
她笑笑说,我一天只练两个小时,时间多着呢。
任以群大吃一惊,说,那你是天才啰?
她摆手说,哪里有天分,混混日子呗。我妈说了,拿到学位之后,回国找工作,好赚得很。
任以群不以为然。就他所知,古典艺术家=穷人几乎跟牛顿定律一样,就是真理。他们拉得再好,弹得再棒,曲高和寡,跟流行艺术家难以竞争。拔尖的几个走商业路,靠演出谋生,剩下的生路就是教小萝卜头,考个级呀,参加人人可以得奖的比赛呀,能折腾出啥境界?
他问,回国的钱好赚,怎么个好赚?
范嘉说,带学生呀,一个小时最少两百块,大学老师上千的都有。我们师大艺术学院一个钢琴老师,每年收四十个考艺术类的学生,三个月封闭训练,管吃管住,一个人收三万。
任以群说,那他的日子过得够风光的吧?
她扑哧一笑,说,才不呢,平时穿得像叫花子,说是要低调。好话让他说尽了,说是低调,他花好多钱收集世界各地的葡萄酒,喜欢泡女孩子,说是要重现商朝酒池肉林的原始生态。
任以群说,难怪。那你还不赶快读完,回去接他的班?
她垂下眼帘,低声说,我不想拉一辈子小提琴,想做别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任以群一愣,拉琴拉到这一步,还想做别的?
当今的女孩子,真是读不懂。他想以长辈的身份告诫几句,比如你都走到这一步,再想改行是不是不太严肃?学艺术耗钱耗时,你说改就改,你父母大把花的钱不就掉水沟里了?古今中外,但凡成功的人,对人生都比较严谨,一旦选择好了,那是咬定青松不放松,非咬出几口大牙印不可。转念一想,他是范嘉什么人,轮得上他评头论足?当今的年轻人,谁喜欢听说教?
他决定换一个话题,问,听说,有音乐天赋的人,基因来自上一辈,你是从哪边传来的?
范嘉说,从我外公。他是孤儿,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孤儿院长大,会弹钢琴。抗美援朝当过文艺兵,在文工团拉手风琴,给美国俘虏拉琴唱歌,搞得那些大兵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妈妈超喜欢唱歌,嗓子条件最好的时候,考过艺术学院,可惜文化分数太低,这一辈子只能当业余歌手。
任以群问,那你爸爸呢?
她顿了一下说,我没爸爸。哦,不是说他死了,他还活着,跟我妈早离了。
任以群哦了一声,寻思着下面该说什么。
范嘉问,听说您是律师,那您天天打官司呀?
任以群苦笑一下,心想,天天有官司打就好了。天下不太平,官司打作一团的话,我自闲庭信步,独享荣华富贵。
他说,我不打官司,做的基本上是案头工作。
范嘉的目光带着疑问。他解释说,律师里面做什么的都有,真正做诉讼,打官司的律师比例并不高。
范嘉一副释然,说,您不知道,自从听我妈说,您是律师,我一直拖着不敢来。
任以群勃发兴致,手在自己脸上上下比划几下,说,我五官健全,没那么可怕吧?
范嘉说,不是啦。我怕讲错话,被您打官司。我是拉琴的,钱没有,小命有一条。
任以群忍不住笑了。他说,别小看自己。对真正的艺术家,大家内心还是非常尊敬的。想想看,没有艺术的世界,就像一年365天都是阴天,人可以活着,只能苟且地活着。
范嘉说,叔叔,您说得太有水平了,我得告诉我老板,说我灵魂开了窍,从今天开始,要没日没夜地练琴,让世界见几天有阳光的日子。
她站起身,说,我不多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先走了。
任以群想说,急什么?聊得挺好,才开始嘛。他未加阻拦,又习惯性地看看表。他抖抖手腕,暗骂自己,在一个女孩面前摆啥姿态,有那么忙吗?
任以群坚持送范嘉下楼。他所在的楼层刚刚装修过,一派新气象,档次提高了几级。范嘉印象深刻,问,真有气派,这里都是您的?
任以群呵呵笑,说,都是我的就好了。我只占几间办公室,楼层还有其他租户。
两人步入电梯。任以群问,你现在住哪里?
范嘉答道,学校附近,两室一厅,跟人合租。
任以群问,也是拉琴的?
范嘉说,不是,是学歌剧的,台湾人。
任以群问,平时自己做饭吗?
范嘉说,当然。天天在外面吃不起。
任以群想说,哪天请我吃一顿?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们今天算认识了,以后你有什么事,不管是好事坏事,需要我帮忙的话,给我打个电话。
出了大楼,范嘉告别,走向停车场。她的车停在前端的访客区,是一台旧的日本车。启动前,她摇下车窗,向他招招手。任以群目送她远去。
回到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双手轻弹桌面,犹豫着下面该干什么。他的心绪不宁,跟范嘉有关。她年轻,气质好,在这里坐的时间前后不过十来分钟,整个办公室就像喷了空气清洁剂,清新,带着芬芳。
他下意识地打开右边的大抽屉,一眼看到装塔罗牌的盒子。这副牌是一个好友送的,以色利出的正宗货。有时候,见客户之前,自己作某个决定之前,他会拿出来玩一玩,给自己预卜一下,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准不准都付之一笑,不让自己被牵着走。
他拿出来,拆开包裹纸牌的丝巾,将桌面仔细擦干净,洗牌,切好,将牌扇形摊开。玩塔罗牌,这时要提出问题,按问题选牌,排出牌阵,然后解读牌的含义。
现在该问什么问题呢?或者说,他有什么疑惑要求解呢?他一时憋住。他觉得,他已经有些想法,却拿不准到底是什么。
前台来电,尹老板到了。任以群立刻收拾好塔罗牌,疾步出去见客。
尹老板是超大客户,靠操作数项对冲基金起家,用他的原话说,那么多人钱多得发愁,咱就可劲地帮他们玩玩玩。对冲基金据说是天才们----另一说是疯子们鼓捣出来的一个金融游戏,连号称大律师的任以群都摸不着北。出于敬畏,他不敢问,那“玩玩玩”到底有些啥内容。
前几年,他为尹老板办完业务,彼此看着顺眼,成了私人朋友。尹老板的庞大家业逐次外移,由已移民美国的大儿子具体操盘,方方面面的事情很多,任以群参与处理。一日,尹老板说,任律师,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看看我们可不可以再合作一把?
听完老板的想法,任以群本想端个架子,说什么让我考虑几天,以示身段不坠,结果,他想了不到五秒钟,说,听起来不错,我们开始吧。
尹老板的想法是什么呢?是要他尽量放弃其他客户,腾出主要精力为尹老板的公司和家族服务。尹老板的设想,任以群从中得到的好处,几乎不可能拒绝。
对尹老板的到访,任以群总是充满期待。尹老板钱赚得多,经历非凡,难得的是,还特别喜欢袒露心迹,啥都敢说,跟他呆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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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尹老板吃过午饭,谈过正事,依惯例,他们要去附近的一家高尔夫球场开几杆。
尹老板是个高尔夫球迷,说是要打遍世界的顶级球场。每次出国,他不去赌场脱衣舞场,小睡一觉之后,就嚷嚷着拉人出去打洞。有人开唰他,说别把国内的一套恶习带出国,一口一个打洞打洞的,人家国外可是法制国家,你乱打一气,警察局不抓你抓谁?
任以群没时间跟他打世界级的球场,来了,就到办公楼附近的九洞球场,纯属过把瘾,听他神侃才是主旋律。额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给一个泰国来的朋友打电话,过来客串客串杆弟。
本地的球场对所有人开放,非正式,一共九个洞,不提供杆弟。泰国朋友在杂货店上班,位卑人轻的角色,高尔夫球却是他的绝活儿。他踏踏实实当杆弟,关键时候变主角,比如一个本来四杆搞定的洞,任以群连开七八杆拿不下来,自己的脸面搁不住,还影响到球友的进度,泰国朋友就挺身而出,两下三下,立马扭转乾坤。尹老板对他印象很好,夸他是一流的杆弟,说要将他办到中国,赚到的钱带回来足以盘下杂货店,自己当老板。
尹老板找任以群,喜欢自己开车过来,说只有到美国,才真正能够体会玩好车的乐趣。他们一起吃过中饭,他说坐他的车一块儿去球场,他的一套家伙已装好在后箱。任以群见过他的全套家伙,只有阔佬买得起。
上车前,尹老板问任以群,你还是不买?还要租?任以群苦笑道,你披上黄金甲,挥那么几杆,配。换我?就糟蹋了,我还是走平民路线,租的看起来寒颤,就我这几下子,配。
尹老板不多废话,车开得飞快,连闯了两个黄色交通灯。
老远就能看到泰国朋友。他是泰南人,皮肤黝黑,白衣白裤白帽,黑白鲜明。万里晴空之下,看不到他就算瞎了眼。
尹老板一身披挂进了球场,任以群免不得跟他谦让一番,让他先开。尹老板摆好站姿,呼地挥杆,球飞得又高又飘,落在果岭前缘十来米处,任以群大声喝彩,好球!
今天任以群算是争气,头几个洞打得顺手,都低于标准杆,紧紧咬着尹老板。打到第五个洞,球接踵跌入旗杆洞,皆大欢喜,他们来个中场休息。尹老板猛喝一口水,说,恭喜你呀。
他的话没头没脑,恭喜何来?
他接着说,听说你离婚了?
真是恶事传千里,自己离婚本以为是悄悄的干活,不想居然传回祖国。一段二十多年的婚姻解体,想来想去只有酸楚。既然尹老板知道了,任以群就不好否认,如果想详细谈谈,任以群就没有心情。
任以群点点头,说,离了。
尹老板说,这一离,腾地变为黄金王老五,有地位有收入,进入大牛市。老兄,好好玩。记住我的肺腑之言,最遗憾的事不是做过的事,而是能做没有做的事。
任以群还没有从离婚的阴影里完全走出,重新成为王老五不错,黄金王老五的滋味尚没有尝到。对未来,他有些想法,是不是要玩一玩,跟谁玩,他没有认真想过。不过,他的底线划得粗大醒目:再婚的话,三思加三思,再加三思。
任以群说,你说的遗憾的事,不遗憾的事,我听不太明白呀。我没你气壮,玩不起呀。咱们有一年不见了,你又换人了?
尹老板已婚,女朋友不断。任以群纳闷的是,他如此玩弄生活,没听说过遭遇家变的风声。任以群想,他老婆要么被吓得不敢吱声,要么是推行独特的一家两制,按自己的一套做法悠然行舟。
尹老板说,咱们都是大男人,怕啥?离婚怎么了?不会离得连那玩意儿也没了吧?
他脱下一支高尔夫鞋,对着草地用力抖抖,穿上鞋,说,我嘛,是换了一位。卖保险的,大学毕业之后,几年找不到好工作,一咬牙,进了保险这一行。她托我们公司的一个项目经理,硬要见我,我不愿意。我买的保险样样齐,再买,就是脑袋进水了。
任以群知道后面准有故事。尹老板是情场高手,一个女人光有长相勾不牢他,还得下足功夫。他不想多问,等着听结果。
尹老板说,那天,小姑娘硬是闯到我办公室。我跟一个大客户沟通出了点问题,刚刚干过一仗,正恼火要找人骂呢。她不挑时间,偏过来添乱,我还不更恼火? 换了别人,不请而进,我一脚揣他出去。可是,心里再委屈,对女孩子不能无礼呀。你了解我,对女人,我一向特别尊重,不分美丑。
想起尹老板的种种勾当,任以群望着尹老板,等着看笑话。
尹老板说,她进来,恳请我给她十分钟,就十分钟,给她一个机会。没等我答应,她摊开厚厚的公司资料,介绍保险项目。我哼哼哈哈,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等她停顿的时候,我站起来,她吓一跳。我指指那儿,问,这个你保不保?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头摇得象拨浪鼓。我大声说,这是男人的命根子,重要性我今天就不多说了,一句话,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你刚才说你们公司亚洲排第几,世界排第几,应该是天上人间,一网保尽,怎么不保这个?我买你们公司的保险有什么用?她缓过劲,问我,要保的话,保什么呢?我一听乐了,有种,敢往我枪口上撞。我说,保什么,保它长,保它久,保它坚。她拿起手机,说,那,我问问公司看?我一听,嘿,小姑娘真跟我玩起来了?她拨通电话,说,我碰到一个新客户,他问,我们公司有没有保……她真要问,我连忙摆手,要她挂手机。
任以群想想,觉得好笑,再想,觉得很好笑,笑得身体发抖。
他说,所以,你们对上眼了?
尹老板说,是的,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下次你回国,我带她见见你。
任以群问,不会换掉吧?
尹老板提起球杆,不停地转着,说,这个有味道,一时半会不会换。老兄,说句心里话,要玩,还是玩年轻的。她们脑子还不太复杂,我们在一边捏吧捏吧,能起点人性改造的作用,挺有成就感的。就说我吧,我不玩金屋藏娇,一天三顿供着,跟养猴子一样,养着养着,保不准哪天跟保安跑了,跟小老乡跑了。我想让她做保险做下去,这个行业最磨练人,做得好,什么事难得住她?哪天我们缘分到了,她一回忆,保不准要感谢我呢,是真心帮忙嘛。
任以群问,玩年轻的不怕麻烦?
尹老板说,天下的好事,哪一样容易?
他迎风吹了一声口哨,将球杆横过来,说,我最近得闲的时候,把我们男人分了一下类,你听听看,是不是对,不对,跟我提提建议,我们一块儿完善完善。我的分法,不按高矮贫富,按跟女人打交道方面。粗粗一分,世上有四种男人,一等最高,四等最低。先说四等。四等的男人最没机会,平时意淫无数,实在憋得慌,花钱找个鸡。
任以群做出松一口气的样子,说,还好还好,比我差点。
尹老板说,别给我装谦虚,你要是这号主儿,我立马撤,交得没面子嘛。三等男人呢,偶有外遇,不是同事,就是下属,对情人看得很重很重,用得很足很足。缺点呢,就是精神压力山大,怕前怕后,幽个会像是董存瑞炸碉堡,担心有去无回。
尹老板看着任以群,任以群一梗脖子,说,我看自己够呛,还没有练过情人呢。那,我还得回四号位排队?
尹老板说,别打岔,让我说完。人正说在兴头上,打断跟做爱被打断一样,有人要找你拼命呢。二等男人就是男中极品,是我们平常生活中碰得到听得着的,有闲有权或者有钱,女人排大队等着。不足之处,嫉恨这种男人的人最多,一旦出个什么事,摔个什么跟头,听吧,掌声四起。
尹老板将球杆抛起,接住,一脸得色,显然,他认定自己属于二等男。
尹老板接着说,一等男人就是伟人级的,平常难得见着,他们的故事大部分只能靠美丽的传说。说得出名字的,有好几位我们老一辈的革命家,健在的,包括刚垮台的薄熙来;美国嘛,肯尼迪兄弟,克林顿等等。这些人玩的女人再多,对待女人的套路再不地道,老百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以政治功过评说。换句话说,他们超越了道德约束。像谁谁说的,让道德见鬼去吧,它管的只是平头百姓。
任以群大为钦佩,说,真是高论。你这么多金,满腹经纶,我要是女人的话,今夜不放你走。
尹老板笑着说,我不好那一口,要不,男的又怎么样?
任以群说,男人分四等,你起码算第二等,努力一把,快要成第一等吧?
尹老板说,No, No, 介于二三等之间,跟女人周旋,还得费心费力。一等的事,暂时不敢想。再说,自己说了不算,功过得由后人评说。
他站起身,像是准备重开战,想想,先提一把球裤,接着说,老弟,说了半天,有必要总结一下,我跟一些当今大佬们的想法略有分歧。
任以群问,这话怎么讲?
他说,要玩,玩小姑娘没错,我们有钱出钱,她们有青春出青春,各自拿自己的最强项交换,公平交易。
任以群想挑战他一下,说,不是钱买不到感情吗?
他轻蔑地一挥手,说,切,什么逻辑?是看琼瑶,看韩剧把脑子看坏了。想没想过,我们成功的男人靠什么成功?靠脑子,靠做人,加上手里有钱,女人不爱我们,爱谁?
任以群无语。
他说,噢,说哪儿了?对,我跟某些大佬的分歧。他们跟小姑娘来真的,结完婚,还要上报纸,上电视,硬是要向世人表现出恩恩爱爱,错!傻!
任以群说,错在哪?
他说,一结婚,我们的最强项就被小姑娘没收了,她的青春赶不走,再跟你分享峨眉山长好的果实,我们的地位不对称,危险的种子从此埋下了。
他的一番高论,看似矛盾,其实不然。说白了,就是玩一把,不要玩过头。
任以群想到了范嘉。那么自然,那么不经意,想到了她。只有一面之交,怎么就想到她呢?她年轻,长相还不错,挺讨人喜欢,符合尹老板的标准。
他摇摇头,怪自己想太多。不过,有机会多了解了解她,不带目的,总可以吧?
他们重新开杆。打到第七洞,尹老板顺利拿下,任以群的老毛病复发,久攻不下,再遭遇逆风,浪费了七八杆。自己下午还有事情处理,不能白白耗费时间。他不甘心,无论如何想拿下,又浪费了几杆,最后将球击入沙坑。
泰国朋友建议,要不要由他出面?任以群不从。泰国朋友想想,径自走人。他走到洞边,将一球放入,又将球掏出来,高兴地冲任以群挥手,说,老大,看啦看啦,你打中了,打中了。
任以群不免一乐。真是好杆弟!有他,没有过不了的坎。
3
任以群的生活恢复常态。尹老板的一番男人分等次的话盘桓于心。他给自己打分,怎么得应该在二三等之间,可是,成绩呢?一片空白呀。他不羡慕尹老板,看似腾跃于花海之中,到头来,搞不清谁玩弄谁。真要玩,他要走不同的路,浪漫不可少,爱情不能缺,投入进去,非玩出高水平。
最近有些熟人给他介绍对象,从条件来看,可谓相当:年龄般配,工作体面稳定,离异或小孩已成年,日常生活的强项不是烧得一手好菜,就是精于投资理财。一句话,他们热心给他张罗的是一个生活伴侣,素质颇高的伴侣。任以群深知熟人们的好意,至今却一个未见。离婚的阴影犹在,而且,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生活圈,跟各色人打交道游刃有余,他觉得,男女之事是大事,大事就要自己把握,好坏自己承担。
尹老板的话打开他的思路:真要找伴侣,同辈的要看,年轻一点,甚至年轻好一些的是不是也要加以考虑?周围年轻女性不少,他保持距离,从未往深里想过。这一心态是不是太保守,无端地断了自己的许多机会?
人说看问题要学会换一个角度,一换,抬头望,好一派海阔天空。任以群试着换一个角度,可以考虑的女性陡地成几何级数增加,想起来脑袋发麻,不知是祸是福。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过感恩节,圣诞节近在眼前。置身于周遭喜洋洋的节气,任以群感受更多的是孤独。离婚后,唯一的儿子被判给前妻。儿子刚上大学,有时候会过来跟他见见面,儿子显得心不在焉,父子间弄到没话找话,甚至无话可说的地步。他内心为之伤感得很。
圣诞节将至,父子一定得见个面,对儿子的到访,任以群不敢憧憬,倒有莫名的紧张。
快下班的时候,范嘉发来短讯,说她有个学期结束汇报演出,问他有没有空参加?
对古典音乐,他是敬而远之。听古典音乐的一些讲究,一些古典乐段的异常沉闷,经常逼得他能逃就逃。这点,是前妻喜欢抱怨的一个缺点,说他好歹是个律师,文化素质怎么就是提不高?任以群其实还是喜欢一些古典音乐,一些经典旋律烂熟于心,没有前妻说的那么低层次。她心中深藏怨气,有机会就埋汰他,不骂粗话,喜欢从素质方面点他的命门。
他立刻给范嘉回复,爽快答应。这次,他不想逃。听音乐是次要的,大不了几个小时,熬一熬就是。能再见到范嘉,看看她登台演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其它不便算不上什么。
范嘉演出那天,任以群提前下班,梳洗一番,披上正式衣装。从镜子里看自己,很有文化不好说,比社会上的混混高出许多。
他到花店买了一束鲜花,价钱不低。对着留言卡片,他寻思着,该写些什么。想来想去,他挥洒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不错,这话有点飘高,送给音乐大师合适,送给范嘉这样初出茅庐的小雏儿,略嫌肉麻,她能消受得了?时代不同了,见人就要往好里说,好话无人会挡,她总不至于生气,说随便拉拉,怎么给你吹得这么肉麻?
任以群有些看轻自己。给一个女孩请去听音乐,送一束花天经地义,怎么生出这么多想法,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
进了音乐厅,任以群觉得浑身不自在。可以装几百人的音乐厅,零零落落坐了几十号人,一个个衣着随意,更没有人手捧鲜花。他挑了后头靠边的一个座位,开始读节目单,眼睛的余光不停地扫射四邻。
每个演奏者后面附了一个简短介绍。范嘉从五岁开始学琴,先后得过省里小提琴比赛的三等奖,二等奖,经推荐参加过全国青少年小提琴大赛。看来,她水平还算不错,说自己一天只练两个小时恐怕是谦辞。
范嘉排在第一位出场,曲目为舒曼奏鸣曲的一个乐章和巴赫的练习曲。她穿一件浅蓝的贴身连衣裙,足登颜色相配的高跟鞋,面含微笑,昂首挺胸地走进场,钢琴伴奏跟她隔几步入场,头略低,似乎不想争艳。
台下响起掌声,范嘉微鞠一躬,抬头时,眼睛在任以群这里停留几秒。他坐直身体,心里暖暖的。同样一个女孩,前些天坐在自己跟前,难脱羞涩之气。现在高居舞台,装扮一改,怎么看是个杰出的青年艺术家,显出高贵,制造出距离。怎么说呢?舞台是她们身体的延伸,此时不出彩,更待何时?
她选的奏鸣曲抒情幽深,任以群一直跟着,毫无倦怠,对自己的欣赏能力迅速提升深感满意。到了巴赫的练习曲,他万难地睁大眼睛,感觉遭遇一道永无答案的数学难题。他发现,钢琴伴奏似乎比范嘉更兴奋,更入戏,制造的乐声如破空的怒涛,赤裸的双臂高扬,带出道道白光。任以群觉得,伴奏算抢了范嘉的风头。
这时,他感觉有人点自己的肩头,回头一看,是留学时的女同学,这所学校的小提琴教授。他要开口讲话,同学的手按住唇,表示等下再说。
范嘉拉完,任以群连忙回头,跟同学握了握手。同学说,这种音乐会听众一般是学校的师生,外来的听众非常难得,欢迎欢迎。
任以群指指鲜花,说,给小朋友捧个场,不来不行。
同学盯着花说,嗬,挺正规的嘛。到底是你的什么关系?
任以群有些窘,好像脸还红了几红,不太利索地说,我姐姐同事的女儿。我姐隔三岔五交待,要我好好照顾她。我说,你是她老板,没虐待她吧?打是亲骂是爱,可别过分了,我那头不好交差。
同学看着他,冷笑一声,说,范嘉的天赋还行,就是练的时间太少,常常心不在焉,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转些什么。我骂过她好几次,她当场对我哭,那眼泪哗哗直淌,真拿她没办法。男人怕女人哭,我们女人更怕。你说,我该怎么办吧?
任以群翻几翻眼睛,心里想,真以为我那么关心她?有我什么事?
他小心地问,不至于你卡着不让她毕业吧?
同学正要接着说,范嘉飘然而至,对两人嫣然一笑。同学对任以群说,我还要照顾其他学生,安妮,你代我陪陪任先生。任以群,我提醒一下,爱听古典音乐的人听得要死要活的,不爱听的也是要死要活的。我知道,你不是粉丝。你不用听满全场,出去可以,最好不要在演奏当中。
任以群挥一下手,说,这么交代就小看人了。人都会进步嘛。
同学一抹鼻子,带着笑意走了。
范嘉紧挨着任以群,裸露的臂膊贴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来。任以群想起鲜花,将花递给她,说,拉得太棒了!听到我的掌声没?
她说声谢谢,抽出卡片,兴奋地说,这么巧,我妈妈送给我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哇!
她还想说,第二个演奏者出场,伴奏的是同一位女士。
任以群规规矩矩地听着,走神免不了。范嘉坐得这么近,多少影响到他的手脚移动,身体显得有些僵硬。看范嘉的专注神态,她听得挺投入,不至于会走神。
演奏完毕,范嘉卖力地拍手,评论说,拉得比我好,好太多了。
任以群说,还行吧。看那样子,是韩国人吧?
范嘉说,是。你知道她一天练多少小时?连上课算在一起,起码八个小时。天哪,我怎么追得上?
任以群盘算着,要不要把同学的不满转达给她,想想,算了。同学是她的教授,该打该骂由她。
他感叹道,韩国人就是拼,干什么都往极限努力,很难对付。
范嘉说,她的琴是拉得好,不过呢,眼睛太小了。
任以群追忆一下,好像是那么回事儿,随口说,眼睛小不好吗?
范嘉说,不是说,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窗户吗?她的眼睛那么小,像是永远关着,我看不到她的心灵,不知道通过哪里看。
任以群同意道,是有一点小,放一根细细的牙签就可以遮得严严实实。
范嘉嘻嘻笑,说,想不到你说话还挺有趣,跟我们挺说得来。
任以群说,我跟人打交道,不分老小,都当朋友看,想说什么说什么。年纪一大把,还拿腔拿调的,活得累不累呀?
任以群希望范嘉说一句诸如“谁一把年纪了,看不出哇”之类的鼓励,范嘉不接茬。没办法,年轻人喜欢听“你很成熟”的夸奖,年纪不轻的人最爱听“看不出来”之类的恭维。
任以群放松手脚,眼睛不小心跌穿她裙子的领口,看到一抹雪白。他赶忙收住,责怪自己,看人就大大方方,眼睛偷瞅算啥呢?
他换个话题,说,那个钢琴伴奏挺不错吧,气势如虹,挺抢眼球。
范嘉说,人逢喜事嘛。她快结婚了,老公是好莱坞的一个制片人,比她大二十多岁。我们几个同学背后骂她,说她这些日子像疯子,伴奏尽抢风头。她弹的是钢琴,88颗键呐,发起飙来,我们四根弦的小提琴怎么着也拼不过。
任以群说,钢琴是气魄大。你喜欢朗朗吗?
范嘉说,听可以,不能看。
他问,什么意思?
范嘉说,看不下去呗。他的艺术表现太夸张,我老是担心他会从椅子上掉下来。他该好好表现作曲家的作品,不是让人注意他脸部的肌肉怎么抽的,犯不着嘛。
任以群看过朗朗表演的录像,想想,他的表演部分是过火了点。
听完第三个演奏者,任以群再也坐不住,他对范嘉说,我还有点事,得先走。圣诞快乐,我们以后再见吧。
范嘉跟着站起,说,我送送你吧。
任以群的同学坐在另一边,任以群对她招招手,算是告别。
出了演出厅,范嘉说,你再陪我一段,我得把花放回家。
她一连用“你”相称,悄悄地抹去了“您”,现在又请他伴行,这不是拉近乎是什么?他看看范嘉脚穿的高根鞋,问,住的地方远吗?
她说,不远,穿过马路,左拐一次右拐一次,慢慢走,不到十分钟。
他看看手表,说,晚饭时间快到了,我请你吃个饭,地方随你挑。
她爽快地说,行。我们还是走过去,前面有好多家餐馆。
两人前行,身体挨得很近。任以群被撞到几次,身体一紧,再放松。这时,他闻到空气中飞散出芬芳,奇怪,周围不见花不见草,何来芬芳?
走到一座公寓楼前,范嘉用手一指说,我就住这儿,二楼。
任以群止步。范嘉问,不跟我一起上去了?
任以群连忙说,好好,看看你到底过的怎么样。
她的室友正好在,脚架在小客厅的茶几上看电视。看到任以群,她蹭地蹦起来。她身高体壮,胸部伟大,朗声喊,鼠鼠你好。台湾人发“叔叔”的音,听起来象“鼠鼠”,鼠辈也。任以群胡乱应一声,跟着范嘉进了她的小天地。
范嘉忙着摆鲜花,任以群随意打量。房间的空间有限,只能容得下一张床,靠床的墙上挂了一个记事栏,上面用别针别了几张装饰图片和贺卡。门边摆了一个小梳妆台兼写字台,台上放了几本书和一个照片框,是范嘉跟一个中年女性的合影,应该是她的妈妈。隔着几米距离,她妈妈的五官看不太真切,感觉上偏瘦,比范嘉高一点。
这间房间摆设流于简单,缺乏艺术家的浪漫气息。她说过,她不想拉一辈子的小提琴,想做点别的,这么看来,她讲的是实话。她的个性和情趣的确不太像艺术家。
范嘉对他说,你去客厅坐坐,我马上换一下衣服。
任以群回到客厅,那个台湾歌手已不见踪影,像是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门紧闭,上面挂满了纸折的装饰物,人和动物都有,色彩缤纷,十分好看。
范嘉出来,换了朴素的裙子,鞋子是低跟的,步履变得轻盈,站在任以群边上,两人的身高差异明显。她说,你过来看看,我摆的花好不好看?
任以群跟着进去,发现花瓶摆在海湾式窗台的正中央,鲜花在晚霞映衬下,恬淡而优雅。看来,花还是买对了。哪个女人不爱花呢?他高兴地说,花好看,摆得好看,伴你多睡几个好觉。
范嘉说,我们走吧。
任以群客气地问,要不要请你的室友一起去?
范嘉说,不用。等一下她的男朋友会过来接她。
任以群哦一声,忍不住问,那,你的男朋友呢?
范嘉低一下头,轻声说,在中国就吹了。
任以群哦了一声,不知咋的,心里像注入一汪清泉,凉爽宜人。
走到门边,任以群随意扫了一眼她的梳妆台,看到那几本书的书脊,有《网络致富之路》,《颠覆积聚财富的传统思维》。怎么看这些书?
他指一指梳妆台上的照片,问,那个人是你的……?
她拿起照片,说,是我妈妈,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照片是在户外拍的。范嘉双手收拢于胸前,忘情地笑着。她妈妈的身材细长,五官精致,微笑着,露出一口贝齿,跟范嘉不太像母女。范嘉可能更像父亲吧。
任以群评论说,像,当然像,哪有女儿不像妈妈的?
范嘉说,我妈嫌自己瘦,从小给我塞东西,让我长胖点。你看,我吃的东西都横里长,比我妈矮多了。
任以群只能听着。高矮胖瘦对女人是非常敏感的话题,他不能随便表态,见风跟着起浪。
附近的餐馆都是高朋满座,问过几家,最少要等二十分钟至半个小时,任以群说,我开车,去别的地方看看?
范嘉想一想,说,算了。我太饿了,在附近再找找吧。
他们找到一家,卖墨西哥卷饼的,餐馆外有几张高脚桌子,人只能靠桌站着吃。等着上餐的时候,任以群禁不住探头往里瞅,里面竟然又是满堂堂的。看来,开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没有不赚钱的。里面坐了好几对男女,年纪般配的是夫妻或恋人,差异大的是什么关系呢?看着看着,他发现,别人用同样的目光回看自己跟范嘉。这场景,像某著名的浪漫诗人抒发的那样,我在楼上看楼下的风景,楼下的人在看我呢。
任以群捧着热腾腾的卷饼,问,吃得惯吗?
范嘉大口吃饼,一边说,好吃。反正比我做的好吃。
吃过后,任以群不想马上放范嘉回去,提议再喝点什么,范嘉点头同意。
他们喝着,任以群问起他同学,她现在老板的情况,是不是对学生好。范嘉说,怎么说呢,非常严格,非常强势。我们练室内乐的时侯,她当指挥,脾气来了,指挥棒对着人丢过来,骂人要骂半个小时。
任以群说,有这么回事?美国的教授敢这样?美国人要告虐待的。
范嘉说,是呀,我们为她担心呢。不过,现在没事儿,我的同学不是中国人,台湾人,就是韩国人,俄国人,一个金发的老美都没有。我们从小就习惯严师出高徒,骂几句,打几下,不算什么。
范嘉诡秘地一笑,补上一句,最近,她温柔多了。
任以群说,还是有人告状了?
她说,不是,最近她又恋爱了,男朋友是我们同学,乌克兰人,比她小好多。
任以群惊讶地问,大学不是禁止师生恋吗?
范嘉摇摇头,说,反正他们的关系不一样,公开的秘密。禁止师生恋可能是指一般学校吧?
他意有所指地问,年龄差太多,不怕人说闲话?
她睁大眼睛,说,有什么关系?感觉好就行。别人凭什么说闲话?碍着谁了吗?
她打了一个哈欠,任以群说,我送你回去吧。以后还有什么演出,跟我打声招呼,有空我就来。
范嘉说,真能听进去呀?
任以群肯定地点头,心里却在说,那得看听谁的演出啰。
4
接下来一段时间,任以群主动给范嘉打过几次电话,一般性聊天,聊到她的学业, 聊到他的同学,范嘉现在的导师。每次放下电话,任以群觉得意犹未尽,有种马上拨回去,接着聊的冲动。范嘉显得挺被动,有问才有答,简单明了,不会主动开辟话题。他们的谈话深入不下去,话题扩张不开来。只要能深入下去,扩展开来,任以群有充分把握发挥得淋漓尽致。
任以群心里有些急。他想让他们的关系前进一步,光靠通几个不痛不痒的电话促成不了。可是,就是找不到契机,踢不出那临门一脚。他究竟想发展到那一步呢?他自己并不很清楚。他清楚的是,他对范嘉有好感。以他的阅历,既有好感,直接表达,用不着绕圈圈,浪费时间。
任以群揣摩她的心理。她的话不多,热情似乎不高,是敷衍呢?还是厌烦?想来想去,他听不出这两种味道。要是她怀有其中一种心理,他还体会不出来,她就是过于成熟的女孩。
她过于成熟吗?
据说,大陆现在过来的学生,不管男孩女孩,即使咋看涉世不深,即使表现得天真单纯,面表下面是精明,是算计,心理成熟度远远超过美国长大的华人子弟。
任以群有个客户,先到美国留学,生了两个小孩,后移民到加拿大,呆几年,又杀回美国。前一段时间,客户举家回国,只为一个理由:他的孩子在美加读书读傻了,天真得像童话里面走出来的角色,思维不会转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再不回国求得谋生的真功,将来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机会。
任以群说,想太多了吧?美国有美国的环境,中国有中国的环境,在哪儿唱哪儿的山歌,适应下来就好,总有一碗饭吃。客户说,别逗了。现在讲全球一体化,胜者为王败者寇,游戏规则听谁的?听中国的,学会中国的游戏规则就无敌于天下。
任以群想,那范嘉属于过于成熟的女孩,还是像他观察的那样,比较聪明,比较单纯? 他倾向于后者。凭自己的阅历,跟她打交道不至于有困难。再说,她是学艺术的,再世故老练又能怎样?
任以群的思想如脱缰的野马,颠着颠着,差不多要跑出大草原了。他勒一勒缰绳,问自己,你怎么了?你想往哪里走呢?他一激灵,说,是是,想太多,这个年龄白日做春梦,口水倒灌,至于嘛。
回到现实,下面就是圣诞节,任以群为如何安排发愁。
儿子会来,只呆一两天,平安夜和圣诞节回前妻处,他就成彻底的孤家寡人。有朋友邀请他参加教会组织的活动,暗示说,机不可失哟,到时见得着绝代佳人,运气好的话,今年就是关键年,携得美人归。他不为心动。不是不相信朋友,他相信美人遍地,配得上自己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他不想被人安排,被人做媒,一句话,他想靠自己。
他想起范嘉。请她过来,一起吃个饭,唱几首歌,表示一下长辈的关怀,于情于理说得通。他没有不良想法,坦荡得很。
问题是,坦荡归坦荡,一个孤男约一个未婚女孩,选在一年最重要的节日,选在晚上,被邀对象的重要地位显而易见,暧昧得不能再暧昧,合适吗?
他犹豫不决。发出邀请,她一口回绝,他这张皮色不佳的老脸往哪里放?他想起尹老板,这个情场高手,什么场面没见过,要是他在,向他讨教讨教,说不定能支出几个绝招。可惜,尹老板不在,真在,他没准儿会笑话自己。律师工作就是帮别人出谋划策,一个女孩子搞不定,尹老板对自己的好印象会大打折扣。
怎么办呢?
试一试,回绝就回绝,天塌不下来。想是这么想,他没有提起电话,倒是打开大抽屉,摸出塔罗牌。他挑出28张的大阿卡娜牌,麻利地洗罢切好,将牌扇形摊开。他求问的是,这个邀请电话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他将28张牌一一审视,左扫一遍,右扫一遍,小心地抽出一张牌,心想,我是真心求问,不要耍我,不要让我难堪。抽到的牌是骑士,正向的,他大喜。牢记求问,他默默破解,耳畔似乎传来骑士的得得铁蹄声。骑士在高声吆喝,重复吆喝一个字,冲冲冲。
难怪世界上那么多人信塔罗牌,当然有它的道理。你看,骑士这么摇旗呐喊,鼓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岂有不听之理?
他来不及收牌,手机拨了过去。
范嘉马上接了电话,听到任以群的邀请,她显得犹豫。她说,当然可以,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任以群听不明白,可以来,不合适在哪?
她说,圣诞节正好是我的生日。
这么凑巧?任以群禁不住说,好家伙,你妈真行,女儿的生日全世界人民同庆!
范嘉说,就是呀。我妈更行呢。她的生日,比我晚一天,12月26日。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
任以群脑子转不过来,问,很特别吗?
范嘉说,那是毛主席的生日。
任以群恍然大悟。
范嘉说,小时候,妈妈不敢庆生日,怕别人想歪了,找我们家的茬儿。
任以群回想那时的政治空气,小心对待完全正确。他老人家要过生日,大家都得礼让。
任以群由衷地感叹道,你们母女不简单,全年就几个好日子,你们一家占俩儿。你们的人生不会简单吧?
范嘉说,我妈说,她的命运就那样,不出问题就千谢万谢了。我呢,目前看不出来,将来嘛,我看也没什么。不说这些了,还是说我吧。自我懂事开始,我一说我的生日,好多人以为我开玩笑,还有人笑我想骗双份礼物,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人家过圣诞节,我要庆生日,复杂吧?
任以群说,同一天就同一天,一块儿庆,大不了多送一份礼物。你来不来?
范嘉高兴地说,来,反正这儿的平安夜,国内已经是圣诞节,我是中国出生,按中国时间庆祝。来,在哪儿?
任以群顿了一下,说,我家,地方大,时间充裕。美国不像中国,大年夜很少出去吃饭的。
范嘉说,好的,那阿姨要很辛苦吧?
阿姨?怎么冒出一个阿姨?
任以群敲一记自己的脑门,领会到她的意思。她假定他是在婚之人。这个有必要尽快解释清楚,蒙人可不行。事先不讲清楚,她一个人过来,见到只有他一个人等候,她要吓倒的。他顿觉底气不足,小心地说,我现在一个人过。
她噢了一下,想是出乎意外。不怪她,离婚是最近的事,跟国内的姐姐提过。离婚可不是喜事,哪有逮人就说的?姐姐没告诉范嘉的妈妈,范嘉就无从知道任以群现在是光棍一条。
范嘉嗫嚅地说,那,我跟室友,就是那个台湾唱歌的女孩一起过来可以吗?
任以群有点失望,心想,我可是冲着你来的,拖电灯泡过来干嘛?而且,这个灯泡的确是又大又亮,晃得人头发晕。
他爽快地说,没问题,除了她,再加几个都行,人多热闹,普天同庆嘛。
范嘉高兴地收了电话。任以群开始收塔罗牌,他拿起那张骑士,手扬一扬,说,够朋友,下次再请教。他想再求问一次,最后到底有几个人来,细想无聊,作罢。
等牌收妥,等他喝过杯中最后一口咖啡的时候,他意识过来,今天范嘉的话挺多,不得了的多,还涉及到生日背后的两桩故事,她自己的,她妈妈的。话这么多,表示她心情愉快,话这么深,表示她不把自己当外人,表示他进入了一个小范围的圈子。不当外人,当什么人呢?
他举杯的手抖了一抖,心情无比地好。
几天平安度过,任以群想催一催范嘉,问问到底有几个人来。他准备到当地的一家餐馆订餐,自己只准备新鲜水果,要是能确定人数,早订早完事。他决定不催,心太急别把女主角吓跑了,损失惨重。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范嘉来电话。她结巴地说,室友跟男朋友吵过架,本来答应一起来,昨天,她的男朋友跟她谈了一夜,两人和好了,约好去赌城。
任以群心头一紧。这下黄了,范姓小姑娘恐怕要到明年见了。
范嘉说,我还是自己一个人来吧。我答应过你的。我想问一下,晚上你们那里开车方便吗?
任以群不解其意,回答道,方便。我家离高速近,五分钟上91号公路。
范嘉说,那就好了。我想早点回家,我的车技巨不好,很怕晚上开车碰到人多。
任以群几乎要说,我家房子大,房间好几间,甭回去了,想住哪间住哪间。想归想,他哪里敢说出口。
他说,好吧。我给你说一下安排。我们附近有一家教堂,平安夜那天办几场庆祝活动,对大众开放,口碑很好。我们去五点钟的那场,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吃个饭,交换一下礼物。我保证,给你送双份。
平安夜前一个晚上,任以群将自己的房子打扫了一下,楼上楼下蹿来蹿去,累得够呛。他特别留意,将带有前妻的家庭照先收好, 连自己卧房里跟前妻与儿子的三人照画框也卸下来。三人照是十多年前,儿子小学毕业时照的,小儿子头戴毕业礼帽,像是从哈佛大学毕业那般充满霸气。他一手搂紧儿子,一手搂紧前妻,目光坚定,似乎在允诺,他能担当,能看守好两个至亲的人。
儿子一上中学,他跟前妻旷日持久的内战爆发,三人再也没有机会照一张像样的全家福。两人吵归吵,都小心不提离婚这个没有退路的词。他们的默契是,夫妻关系维持到儿子上高中,大学申请结束。结果,儿子这边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他们迅速签署离婚协议。前妻再嫁,新夫是个白人,开房地产公司,除了头发比任以群少点外,样样都比任以群强,任以群心服口服。至于他们是不是离婚前就偷偷交往,不可查,不必查,关系不大。
他不怨恨前妻,前妻好像对他也没有咬牙切齿,证据是,分割财产时,不跟他争这栋房子,不阻拦儿子跟自己团聚,有时候还敦促儿子多呆些日子。他们的离异源于两人的个性太强,强强对冲全是火花,烧得两人没脾气,不约而同地想到,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弃暗投明,转身迎来的没准就是一个新中国。前妻的后半段看起来不错,自己尚未正式起步,不跟她攀比,结局别太惨就好。
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吸过地毯,他挨着餐桌坐着,一边喘气,一边想,房子这么大,只住自己一个人,真是浪费。要是此生不再结婚,应该换一个小房子,一层楼足够。可是,住这么久,感情住出来,哪里能说搬就搬呢?如果来个女主人,里里外外收拾停当,人气盎然,春光明媚,每天他不得归心似箭哪。
万事俱备,只欠女主人。
是范嘉?
他突地站起来,不让自己想下去。跟一个年轻女孩谈论婚嫁,先不说人家是不是看得上本大叔,就是看上了还得谨慎加谨慎,牵扯的事情太多。
就算想得不多,想到了,恰如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覆水难收。有了想法,看范嘉的目光自然不同。
5
平安夜下午,范嘉约三点钟到任以群家。
他担心,范嘉一个人来,免不得有所联想,会现出拘谨,影响气氛,自己这边再出个什么差错,很容易被放大,给他们的未来关系蒙上阴影。好处是,两人互动的好,关系可以轻易跃上几级台阶,天空将无比广阔。
她依旧一身朴素的衣装,唯一不同,是头上戴了一顶针织的帽子,乳白色,成色显旧。她一进门,笑意荡漾,大声喊叔叔,顺手将一个水果篮递过来。他轻舒一口气。范嘉比自己虽然年轻许多,到底不是孩子,来之前料是将心态调试妥当,不至于让两人尴尬。
时间还早,阳光充裕,他带着范嘉参观了一下房子。经过他卧室的时候,她连看都没看一眼。走到后院,儿子小时候爱荡的秋千还在,范嘉坐上去,轻轻荡几荡,说,美国真好,房子大,院子大,小孩可以到处乱跑,我们小时候根本不能比。
回到屋里,范嘉帮任以群摆餐桌。点餐已送到,被保温膜紧紧裹住。餐桌中央已摆有鲜花,鲜花丛中是一柱水红大蜡烛。摆桌子事小,任以群还是看出范嘉手脚麻利。他好奇地问,你做事这么利索,什么时候学会的?
她说,从小学开始,妈妈就训练我做家务。作业排第一,练琴排第二,剩下时间帮忙做家务。
任以群觉得她妈妈不简单,这样调教孩子的方法对头。他问,听说大陆的独生子是小皇帝,小皇后,啥事不做,一心读好书就行吗?
她将果汁酒摆好,配齐酒杯,淡然地说,人家是这样,我家不是。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响,她瞅一眼号码,一咂舌,说,说到妈妈,妈妈就来查岗。
她朝后院方向走几步,任以群手里忙着,耳朵使劲耸着,听出个大概。范嘉说,她在任以群叔叔家,来了不少人,很热闹。
范嘉没有说实话,她有她的难处。
想不到范嘉回头走过来,将电话交给他,说,我妈妈要跟你讲几句。
任以群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擦擦手,接过手机。
她妈妈说,任先生吗?真要好好感谢你,我女儿转学帮了大忙,大年夜还记得我的女儿。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年轻,凭这几句话,任以群觉得她是个通情理的人。
任以群说,不客气,不客气。
她说,请一大家子人,给你添麻烦了。
任以群一下噎住,只能嗯哈对付。
她说,我们是老乡,我跟你姐姐又是同事,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下次回国探亲,我要请你吃饭,当面好好谢你。
任以群满口答应,下次见面,吃不到你请的饭,我要赖着不走。
她哈哈笑起来,毫无做作,任以群赶紧将手机塞回给范嘉。娘儿俩又扯了几分钟,看得出,她们母女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他想,许是范嘉的父母离婚早,她们相依为命,范嘉懂事得早,学会帮妈妈承担做家务。任以群出身于普通家庭,经历过人生的种种艰辛,对家庭不优越,从小懂事的孩子有自然的好感。
两人吃饭简单得很,可以做的事情实在不多,范嘉喝过任以群沏的茶后,眼睛看着客厅摆放的钢琴,说,你家有钢琴?你会弹?
任以群摇头说,我不会。我儿子小时候学过钢琴,我们逼他学的,考过十级后,他发誓一辈子不碰。
任以群没有说的是,离婚分财产时,钢琴本来是判给前妻的,前妻一直说要派人运过去,一直没有着落。
范嘉眼睛一亮,说,我可以弹弹吗?
任以群马上说,当然可以。你不是拉小提琴的吗?
她说,我们必须副修钢琴。我弹得不好,你可别笑话。
她打开琴盖,十指舒展,舒缓的曲子流泻而出。任以群喝一口淡茶,卸下眼镜,手指划过眉头,轻轻收拢。他在听,用心在听,听得他眼睛蒙蒙的,略显疲惫的心田慢慢湿润着。
儿子自小练琴,他前后听过好多年,从《闪烁闪烁的小星星》一直听到肖邦的奏鸣曲,他记不得是否有过类似的感动。许是他从来就没有静下心听,许是他儿子从来没有真心爱上钢琴,将钢琴当成一门最不喜欢的功课,弹琴时扳着小脸,手指决计传达不出醉人的美丽,谈何感动别人?
范嘉停下来,扭头问,好听吗?
任以群答道,好听极了,你要是收小费,我愿意给。
她做了一个将帽子放在地上,请听众施舍的手势。
任以群问,钢琴曲我听过不少,儿子天天弹,躲都躲不掉。你弹的曲子,很好听,不过,我好像都没听过。
她说,我弹的是日本动画片的插曲,韩剧的主题曲,上不了大雅之堂,学院的老师听到了,要气得发疯的。
任以群问,是呀,别人以为你们只听古典曲呢。
她说,才不呢。我的I-Pod里装的都是通俗曲子。每天拉古典曲,平时再听的话,我受不了。
任以群发问,你从小练音乐,耳朵特别灵是吧?
她略一思忖,答道,算是吧。我的第一个小提琴老师说我的辨音力属于千里挑一。
任以群站起身,说,我给你听几首歌曲,听完,看能不能弹出来。
范嘉转过身,坐在琴椅上,看着任以群打开电脑,从YouTube里选歌。
任以群选的是千年老歌,什么《柳堡的故事》,《刘三姐》,《红梅赞》。他的音乐细胞严重不足,高中时代,青春焕发,最想亮嗓子的时候,正是这些歌充斥祖国领空的时候,他想高歌几曲,抒发一下激越的心绪,表明自己不是全无情趣之人,同时想考考范嘉的耳朵。她这般年龄,不太可能听过这些曲子。
他先放《刘三姐》中男女主人公欢聚大藤树下,刘三姐暗示憨哥阿牛时唱的那段,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 就是说,男追女可以,女追男不行。他坐到范嘉傍边,看她的本事如何。放到一半,范嘉已经弹出来,一个音不拉。她的耳朵,千里挑一许是低估了吧?
范嘉弹完,轻声说,歌名我说不上,旋律超熟悉,我妈妈喜欢哼,从小听惯了,一弹就出来。
接下来的《柳堡的故事》,《红梅赞》,范嘉也是一弹就上路,也是她妈喜欢的歌。
任以群情绪高涨,自告奋勇,自己唱,范嘉伴奏,两人合作不甚理想,倒是笑弯了腰。
任以群闪出一个念头,多好的感觉啊,人生常常如此,活不过百年不为憾哪!
闹过一场,两人像是互相认识很久,出门去教堂的互动自然得多。
上教堂的人甚多,任以群想,里面像他一样的非教友数量不少吧,举国同庆的日子,大家聚一聚,思想沉淀一下,燥气驱除一下,挺好的。
他们到的晚,上千人的场地几乎满员,他们走到最后一排,正好有两个空座位。坐定后,任以群觉得视野不错,四周的音响效果也好。
庆典正式开场,六个男女歌手引吭高歌,将气氛造起来。歌手相当有水准,范嘉轻声说,他们是教会的人还是职业的?任以群无从知道,摇摇头。她说,比我们学校声乐专业的水平还高。
歌之后,是几出小短剧,主题是人要有爱人之心,不要过于贪恋物质享受。任以群饶有兴趣地听着,范嘉皱着眉,似乎听起来吃力。任以群轻声问,听得懂吗?她说,几乎听不懂。
教会的牧师登台,全场只有一盏灯还亮着,光束集聚在他身上。他一身家居打扮,神闲气定,开始长篇讲道。他的语速极快,讲起来似乎毫不费力,任以群听起来可是十二分地专注,容不得半点懈怠。牧师停顿下来,向坐在最前排的工作人员要了一杯矿泉水。任以群看一看范嘉,范嘉已经睡着了,正发出轻微的鼾声。这可是想不到的状况。她太累了?还是牧师的讲道等于催眠?
牧师终结了讲道,全场鼓乐齐鸣,任以群正想着要不要叫醒范嘉,范嘉自己睁开眼睛,羞涩地冲他一笑,说,牧师讲得真好,一下子让我进入如醉如痴的境界。
回家的路上,他问范嘉,你上过教堂吗?
范嘉想了想,摇摇头,接着说,心里,还是有点信。我告诉过你,我外公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孤儿院长大的,对美国特别有感情,对基督教特别有感情,为这些,他吃过不少苦头。他没有拉我进教会,但经常对我讲,我们做人要有底线,不能故意伤害别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任以群大为惊叹,说,宗教的全部意义就在这几句话里面,你行啊。
回头,只有两个人吃饭,满桌的东西显得多余。任以群劝吃菜,劝喝酒,不一会功夫,范嘉的小脸通红。她脱下外套,剩下长袖衬衣,露出丰隆的胸部。任以群打心里夸赞,葡萄美酒夜光杯,人面桃花相映红,好一个平安夜。
任以群问,你的硕士念完之后,真的打算回国吗?
范嘉说,还没想那么远。
任以群说,回国之后,教教小孩,钱不难赚吧?
她垂下眼帘,手摩挲着葡萄酒杯,说,我才不想教小孩呢,就算能赚钱,多辛苦哇。我们那儿都是生一个小孩,看得比什么都重,你得天天夸小孩是天才,将来怎么怎么不得了。真要碰到一个天才儿童还好办,碰到笨得要死的人怎么办?
任以群想想,儿子开始学钢琴的时候,好像招来启蒙老师一阵猛夸,夸得自己和前妻不知今夕何夕,差点决定,不惜重金,要将儿子打造成美国的朗朗。事实是,儿子不是天才,初学一两年,参加比赛,获得一些奖项,往深里走,场场比赛都是铩羽而归。儿子不想练,换过的老师更严厉,难得夸奖,父母也意尽阑珊。儿子勉强考级考过十级,全家人达成难得的共识,儿子的钢琴课到此为止。儿子那天狂喜,霸着钢琴不下来,说是既然要永别,就来个十八相送,弹个精疲力尽。
任以群将儿子的学琴经历说给范嘉听,范嘉笑得浑身哆嗦,说,你儿子是庆祝新生。
任以群不解,说,学钢琴有那么难受吗?我小时候是家里没有条件,有条件的话,我不用敦促,一天练它个十几小时。会弹一项乐器,生活多享受哇。
范嘉说,现在学也来得及呀。在国内的时候,我的老板收了几个年纪大的学生,说是“圆梦生”,学费比一般学生贵不少,反正他们出得起。
任以群急切地问,那你老板有什么感受?
范嘉抬起双眼,笑盈盈地说,他说,要不是冲那学费,鬼才收“圆梦生”呢。
任以群知道不能再纠缠音乐的事,自己是十足的外行,再讲评下去,自己就要成喜剧演员了——给人当笑料。他问,上次你也说到,你不想当音乐家,想做别的,想过做什么吗?
她站起身,左手拉住衬衣下摆,右手夹水果,一一放入自己的盘子。她将一粒草莓送入口,抹一下嘴唇,吃过之后说,还没有想好,反正不做音乐家。
任以群的眼睛停留在她那鲜红的嘴唇上。他一直看她吃草莓的嘴形,草莓和她的唇摆在一起,在他眼里,是一幅非常性感的画幅,激起他内心的骚动。由此,他产生某种联想,某种下流的联想。他不以为羞。到他这个年龄,有美妙的联想,有年轻式的冲动,不正说明他还流淌着青春的血液吗?回到青春不是他这代人的梦吗?
当然他不能跟她分享这个感受,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能做的,还是煞有介事地探讨她的未来,上得了台面的严肃话题,符合他叔字辈的身份。他问,你为什么这么抗拒走音乐这条路?你不想想,你都走到这一步了,放弃太可惜吗?
范嘉说,再不放弃更可惜。
任以群等她解释。
她又叉起一粒草莓,任以群的眼光又被牢牢套住。
她说,世界太大了,音乐太小了,而且,古典音乐是夕阳工业,太阳早晚要落山。
夕阳工业,这不是一般人可以使用的词汇。范嘉丝毫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耍弄高深的辞藻,她只是想恰切地描述一个事实,一种趋势吧。
可是,夕阳这两个字,触动到任以群的心灵深处,说他过敏也可以。他想捍卫夕阳,觉得夕阳跟自己有关系,密切的关系。比如按一天算,夕阳是令人沮丧的衰景,放到人生的长河,夕阳天天不可缺,无夕阳之美,哪来朝阳之美呢?
他暗笑自己,人生还没到山穷水尽那一步,怎么敏感小气如阿Q?别人不能提跟“亮”有关的字,提了就跟人急?
他宽怀地一笑,说,你的看法很独特。
范嘉说,人生是我的,我想活出最大的精彩。
任以群不由得叹服。看来,她足够老练,足够成熟,没有必要拜自己为人生导师。他有些失望,谁不愿意为人师表呢?给人支招,给人传导智慧,是许多成年人敌不住的冲动。同时,他又有些高兴。跟她交流,就不要拉起架子,将自己定位过高,故作姿态,其实挺累人的。换句话说,他其实可以放肆一些,都是成年人嘛。
放肆?该如何放肆呢?
他走到电脑边,挑出几盘久未听过的音乐磁带,回头对范嘉说,我们说太多了。我放点音乐,我们跳跳舞吧?
范嘉双手抱臂,说,好的。我要加点衣服,感觉有点冷。
任以群说,忘记跟你讲了。我的房子不开暖气,好多窗户开着。
范嘉觉得奇怪,问,为什么?
任以群将一盘DVD插入电脑,一边说,我的怪癖。南加州四季变化少,冷不到哪里去,热不到哪里去,窗户敞开,都是新鲜空气,对身体好哇。
音乐响起,是华尔兹舞曲。任以群向范嘉走去,显摆地说,维也纳乐团录制的舞曲,都是经典,我们跳,他们伴奏,黄金搭档。
任以群的舞跳得并不好,范嘉却是难得的好舞伴,跟着任以群,跳得天衣无缝。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范嘉将穿上的外套又脱下,胸部跟任以群的触碰更加直接,呼出如兰的青春气息。跳着跳着,任以群又生出下午跟范嘉一起唱歌的感慨,人生可以有无数版本,跟一个可人的女人又唱又跳,鲜花美酒,这样的人生难道还不美妙?夫何以求?
这时,他想起一件事。范嘉说过,她有过男朋友,在大陆就吹了。他想谈谈这个话题,谈得好,他们的关系就会深入,深入下去,可能性就多了。
他们歇下来,两人都大口喝果汁。任以群问,我记得,你以前有男朋友,是同学吗?
她没有思想准备,好像噎了一下。她用手背擦擦嘴角,说,是,表演专业的。
任以群问,那……为什么……?
她简短地说,太幼稚。比我大两岁,处处要我让着他。
任以群无头无脑地说,你们学艺术的,还是应该找同行,有共同语言才有创造力。
她站起身,说,我的想法恰恰相反。艺术家就是不能找同行,不然,两个疯子搅一块儿彻底没救。
任以群追上她,摆开再舞一曲的架势,问,那你愿意嫁给什么人呢?
舞曲是雷哈儿的《快乐的寡妇》,旋律动听,就是名儿取得不好,跟很多场合不契,比如像一个笑话里说的那样,昏庸的乐队在人家婚礼上演奏此曲,而且欲罢不能,连奏几次,惹得主人发怒撵人。
他不忌讳,觉得跟目前的场合毫无相冲之处。他们舞起来,任以群的脑袋都跟着轻轻晃动,进入境界啰。范嘉这才回答任以群的问题,说,我还没想过,我还年轻,想那些干什么?
任以群趁势将她拉近一步,意有所指地说,你的想法有它的道理。音乐家应该把全付身心放在事业上,菜米油盐的事让别人承担。
范嘉抬眼一望,眼中闪出一道光,其中涵义不好破解。可以这么说,她的心有所触动。她的眼睛够大,通往心灵的窗口够宽,她在想什么呢?
他头一低,嘴唇触及她光滑的额头,停留着不动。她的身体一紧。如果她奋力挣脱,如果她大喊大叫,他亲昵的举动就变了质,他们的关系就将改变。
她扭头躲闪,轻声而有力地说,叔叔,我要回去了。
他自动松开,僵立在那儿。
回去?一个人?这么晚?对了,她预先问过,晚上好不好开车。她想到了这一步,已经作好了撤退的准备。
他觉得,不抓住此时,将来何时有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是最恰当不过的时机,将来很难复制。他不是青春荷尔蒙的俘虏,不管一切地想发泄。不是。他不想轻薄眼前的女孩,他真的喜欢她,对将来的关系发展不排除。对一个可爱的女人表达爱意,再正常不过呀。
范嘉回到餐桌前,拿起外套,避开他的眼睛,朝门前走去。任以群侧身站在门边,看着范嘉。她一步步走近,却是一步步走远。他想起来,喊了一声,你等等。
他快步走到厨房中央的吧台,拿起一个小小的礼物袋。他将礼物递给范嘉,轻声说,圣诞快乐,生日快乐。
范嘉撕开包装的彩带,揭开盒子,礼物上面是他写的一张白色贺卡:世界为你庆祝,范嘉,还给世界一个灿烂的微笑,永远的微笑。她念完,抬起眼睛,那里洋溢着笑意,笑意散播开来,是的,她的周身仿佛沐浴在笑意之中。
不在此时,更待何时?任以群耳畔响起求问塔罗牌听到的得得马蹄声,听到骑士冲冲冲的鼓舞声。他走前一步,冲着她说,要不,再坐一会儿?没等她搭腔,他接过她手中的礼物,放回到餐桌上。他一把揽住她,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吻。范嘉双手下垂,摆明了放弃抵抗。
他开始吻她,吻到她的耳垂,她细喃道,我那儿特别敏感。任以群得其意,对她的耳垂反复耕耘,一直到范嘉自己说,除了耳垂,我还有别的地方特别敏感。
还有别的地方?还特别敏感?范嘉给他提供种种可能,任以群不样样照办就是天下第一号的蠢蛋。
他们上楼,进了他的卧室。卧室的窗口敞开着,外面吹进来阵阵凉爽的风。等他们双双倒下,范嘉惊叫一声,看。任以群忙著脱衣服,还是顺着范嘉的手势,看到的是:天上皓月高照,熠熠生辉,四围不远处,众星星们无惧皓月的大牌,各自给天空贡献或亮或晦的亮色。是的,星月提供了如此浪漫的大背景,芸芸众生们岂可浪费如此美景?
她身体裸露,微朝向窗户,手搭在额头,掩住眼睛。她的曲线流畅,凹凸有致,像一座出自巨匠之手的雕塑。他没有开灯,不敢开灯,怕惊破眼前的美色。
任以群饱餐数秒后,万分不舍地给她盖上毯子。他不怕冷,怕冷的人多着呢。他从床头柜里悄悄取出久未碰过的保险套,悄悄地撕开,随时披挂上阵。
他自以为是过来人,自以为是富有修养的人,他每一下动作之前之后,都要问一句,可以吗?行吗?范嘉不吭声,靠点头作答,幸亏了亮如白昼的天空,否则,他拿不准她是何种态度。他觉得,他的方式是得体的,温柔的,是完全可以攻陷任何女人的。
她并拢的腿分开,他摸到她的私处,那儿已经充分湿润。他骑到她身上,就要走出至为关键的那一步,不忘问一句,可以吗?
他没有见她摇头。看来,抚摸身体是一回事,正式进入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范嘉的紧张难堪就不难理解。他一定要万分温柔,切莫霸王硬上弓。
他又问一句,可以吗?
他没有看到她点头,没有听到点头时,她的头发与枕头的沙沙摩擦声。他低下头,保证能将她的反应看得真切。他再问,可以吗?
他看到的,是范嘉像是要笑岔气的脸蛋。他一愣,她丢出一句,别问了,再问,人家以为你是太监呢。
原来是这样!
谁是太监?谁愿意当太监?
任以群决定丢掉温柔的外衣。当着她的面,他带上套子,大喊一声,我来了哈!
来野的,来蛮的,他同样行。所谓温柔,所谓体贴,是人这个动物不得已强披的外套。赤裸裸,本是人的本性,是人最像人的时候。
事毕,任以群很想跟她切磋一下,很想听到她夸赞一下,平心而论,他的表现可圈可点。结果,范嘉沉默不语。许是她害羞?许是她后悔?许是她设立圈套,要将他套住?后一个想法,着实吓自己一跳。刚刚经历如此美好的缱绻,怎会跳出如此阴暗的念头?他怪自己,什么阅历丰富,说白了,就是一肚子坏水横溢,再美好的事也会斜着眼观察。
黑暗中,她终于开口,说,请打开灯。我要回去。
他说,这么晚,还回去干什么?
她摸索着,自己拧开床头灯,背身穿好衣服。
是呀,一切发展快了一点,她需要时间消化。要挽留她,理由也不充分。怕只怕,她一觉醒来,下决心将他忘个一干二净。
他送她上车,再说一句,圣诞快乐,生日快乐。她报以微笑,车轰地一下启动,绝尘而去。
6
任以群过虑了。范嘉没有将他忘个一干二净,反而跟他走得更近。
圣诞节过完,他们几乎天天见面,接下来是元旦,除夕夜在任以群家度过。听过纽约时代广场的新年倒记时,范嘉说,哇,又老一岁。任以群一扫近几年怕过年,怕变老的恐惧,轻松地举起香槟酒杯,说,在我面前,可不能说老。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年轻过,从来没有这么乐观过。新的一年里,他的生活将与范嘉丝丝相扣,对新的一年,他预想的只有彩虹满天。
范嘉开学了,课程安排得紧。他们每天通电话,时间长短不一,放下电话,他还要追忆一下。
工作得闲的时候,他十指相扣,支着下颔,想像范嘉的一举一动。她正在练琴吗?是长发遮面,专注运弓,在一旁督导的导师不得不击节叫好?还是心不在焉,对着导师应付式地点头称是,眼睛却时时瞟向墙上的挂钟,一五一十地算着,盼望课时快快结束?
不管哪种场景,只要范嘉是其中主角,悲也好,喜也好,任以群只会拼命叫好。
任以群对自己的浓情蜜意不敢放心,自问,这就折进去了?一天到晚亢奋不已,认定了要跟小伙子看齐了?高兴可以,激动可以,醒着的时候就想就念,是不是过分了?神魂颠倒的下一步是什么?左面是悬崖,右面是深渊。
他自辨道,他才不是愣头青,坠入情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最大的不同,是他头脑保持清醒,保持批评精神,这一连串自问,针针见血的自问,就是明证。年轻人想得到吗?问得出来吗?
有了这种清醒,他才特别珍惜正在拥有的东西。这个年纪,能够爱上一个人已经不容易,能够爱上一个范嘉这样的年轻女孩更不容易,所以,他对她珍视如宝物。
思绪万千的时候,他想起何不求问塔罗牌,让清醒的第三者指点迷津。想想,他还是将牌锁住不动。现在一切进展OK,最想得到的都有了,还求什么?万一抽个不详的牌,不信不可,信了岂不坏大事?
他三天两头往她公寓跑,见到她的室友,多少有些不自然。室友反倒比他大方,不再称他“鼠鼠”,跟着范嘉称他的英文名字安迪。范嘉忙的时候,她还主动陪他聊天。
巧不巧,范嘉的英文名叫安妮,自己叫安迪,共同分享一个“安”字,就算是纯属巧合,可也太巧合了吧,难道是冥冥之中,他们就是有缘?跟他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再称叔叔,两人都尴尬,又不能直呼其名,称安迪,既随意,又方便。
范嘉的房间太小,以他的年龄身份,来了将两人锁在里面,相拥坐在她的单人床上,看着墙上挂的太青春的装饰物,激情袭来再卿卿我我,他浑身别扭。他想过,要不要让范嘉搬去家里。他的房子足够大,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她还可以省下可观的租金。
想归想,他终究没有开口。搬了,她离学校更远,通勤是个大问题。最要紧的,她搬进来,就是越过一条至为关键的障碍线。他知道越过这条线的后果,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走到这一步,贸然行事,将陷入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窘境。
有没有中间的选项呢?
当然有。让她搬到另外一家公寓,同样大小,一个人住。花费增多,她承担不了,谁承担?当然是他任以群,他有这个实力,有这个诚意。
他小算了一笔帐,找一个中档的公寓,一个月的租金加水电加上网加卫星电视,满打满算,算两千块好了,对他,有时候一天就赚得到这个数,大不了一个月多收一两个小案件,轻易抵消,完全不是负担。如果她答应,公寓可以地处他们两人的中间,对他距离更近,对她,将拥有完整的隐私。
他想,是不是等一等,再观察观察后做投资?
突然,他的心里蹦出一个念头,万一…… 万一她答应搬家,答应我出钱,然后要我出生活费,或者狮子开口,今天给她出学费,明天给她家买房子,后天给她外公付医药费呢?数字小可以接过来,如果数字巨大呢?
如果她这么要求,他们的关系就发霉变质,蜕变成买卖关系,就是大陆流行的包养关系,什么爱情就见它的鬼。
等等,等等,不要急于下结论。就算性质改变,难道完全没有爱情的成分?如果自己负担得了,对所爱之人鼎力相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任以群想得头痛。他痛感,到他这个年龄,跟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谈情说爱,他负担太重,想法太多,还没开始,已经患得患失,就算是有神圣的爱情存在,天生注定有不平等的缺陷。他要走下去吗?
这时,范嘉来电话,打他办公室的座机。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头痛呼动消散。
她问了一个简单问题,跟她选修的文化课有关。他给了她满意的答复,然后,他提出她搬家的建议,同时提到,费用由他承担。
那边沉默不语。她需要考虑,需要权衡,需要时间。
他手持话筒,耐心等待。他要出钱,还得被动等待她的首肯,奇怪吗?
她说,我也想过搬家,地方大一些,出入方便一些,可是,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你愿意帮助我,我十分感谢。
她说,我要是住进去了,怎么跟我妈妈解释?我哪来的钱过潇洒的日子?
看来,她对这个做法本身不抗拒,她担心的是如何解释。
任以群试着建议,就说被人请去演出,拿了大红包?就说私下收了几个学生,要赚到钱,场地需要扩大?
她深吸一口气,说,安迪,让我想一想,好吗?
任以群说,好。听我一句,我是真心实意的。
她轻声说,我知道。所以,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一天过去了,没有音讯。两天过去了,没有音讯。
任以群惦记着这事,影响到工作。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处在一个紧要关口。她要是答应,她将失去某些自由,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谁都晓得这个道理。除了自由,她是不是还有别的犹豫之处?比如怎么面对她妈妈?
如果她妈妈得知这一安排,会怎么想呢?不会勃然大怒,骂过女儿再骂他这个老东西吧?不至于吧。现在大陆不是盛行嫁得好,少奋斗三十年吗?嫁给谁可以这么风光?不就是像自己这样的成功熟男吗?一个现实的的妈妈,说不定会催促女儿,说不定在一旁献计献策。如果属于后者,他将面对两个女人的智慧。范嘉算是聪明人,她对妈妈那末钦佩,她的妈妈不会是普通的女人。
第三天,范嘉来电话。她说,她遵从任以群的意思,决定搬家。她跟台湾来的室友讲了,很幸运,正好有一个同学在找房子,可以接过来。
任以群听着,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兴奋。他想知道,范嘉对她妈妈讲了什么故事。
范嘉说,我妈妈那边,我还没有讲。我想,毕业的时候,我请她过来参加毕业典礼,到时再说。还有,我们先讲好,你只负责房租,其他费用还是我来付。
任以群觉得她客气,主动说,没关系,多几百块钱的事儿。
范嘉坚决地说,我负担得起,要不,我真的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说到这个份上,任以群还能说啥?心底里,他还是高兴。范嘉不是只追求物质享受的女孩,她懂事,有做人的底线,证明自己的眼光没错。
他们一起去看房子,看了十几处,范嘉说一居室就够,任以群说哪里够?他暗地希望,空间大,两人玩情趣的余地大。范嘉又说价钱适中就好,怎么能增加他的负担?任以群说,要住就住舒坦一些的。最后选中的是个二居室,地段适中,离海滩十来迈,提供24小时的安全警卫。任以群以自己的名义签了为期一年的租约,预付了头个月的房租和押金。他跟范嘉的约定是,每个月他从银行转钱给她,她将房租直接给公寓办公室。
任以群对公寓经理开玩笑说,如果我一次付清一年的租金,是不是能打个折?
经理说,可以,我给你打九五折。
任以群问范嘉,要不要这样?我一次转给你得了。
范嘉说,不要吧。
任以群说,九五折也是钱,不要白不要。
范嘉说,一次给我这么多钱,你放心,我不放心呢。花钱谁不会?哪天我发神经,一口气花光,不成了贪污犯了吗?
任以群看到了她眼中的诚挚,就不再坚持。实际上,每个月转钱的办法更好,可控性强,万一他们的关系出了纰漏,他方便退出。可进可退,坚不可摧。
他出钱买了一套新家具,外加平板电视和大冰箱,再加一张特大号的双人床。范嘉说,普通双人床不够吗?任以群故作不解状,我们在床上呆的时间不是特别多吗?太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范嘉的脸涨得通红。
搬家那天,她的台湾室友,接她班的新室友跟来帮忙。新室友是大陆云南人,看任以群的眼光复杂。跟范嘉交往已有些日子了,他们一起外出,相互亲昵自然,对外人探究的目光已经习惯,或者麻木。对新室友的态度,他暗自一笑,心想,先别清高,以后说不定你是殊途同归。
范嘉有了新居所,任以群等于有了第二个家,这个家他更乐意呆。他自己的住所留存太多前妻的印记,不是拿掉墙上的几张照片就可以抹去的。在这里,他真正感觉到自由自在自得,每一处都散发亲切温馨。
范嘉还是个不错的厨师,做出来的饭菜比不上好餐馆,任以群吃得可是乐开了怀。他真想每次都这么吃,想想,不能太急,太早让范嘉像个家庭主妇,她一旦厌倦麻烦就大了。所以,他克制自己,能出去吃就出去,范嘉要是愿意做,他举双手赞成。
如果将他们的关系比作航行,他们的船头平直,和风日丽,波澜不惊,轻松得如同在人工湖玩划艇。如果一定要找出个不足,任以群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跟不上欲望。开始的时候,连续多日,他可以来几场 。为了尽兴,他极尽温柔,前戏做足,后场打扫细致,只为了余韵绕梁,数日不退。他不能自私,只顾及自己那最后的几秒钟,他要让范嘉进入境界。对自己似乎无穷的战力,他有些飘飘然,一时以为岁月绕过他,只击倒别的同龄人。
错了,岁月无情,早晚算帐。
他精疲力尽时,他担心范嘉穷追猛打,怕被逼出有心无力的窘态,生怕听到那句“我要,还想要”的呼唤 。范嘉没有为难他,动真格时不遗余力,高潮过后,她小鸟依人,依偎在他胸前,听他讲无数过去的故事,得意的事,出丑的事,隐秘的事。讲过去,任以群有时候激动得不能自己,得到的快感几乎与做爱持平。
但是,她的身体真正得到满足了吗?她真的对自己几十年前的往事那么好奇吗?她尚年轻,对性爱尚无炽热之恋,他现在甘当伯乐,帮助开发她的性潜能,春华秋实,一旦迸发出来,以后他吃得消吗?
心里的小九九打得噼里啪啦,任以群的日子过得其实十分滋润。人家说,受性爱滋润的女人,看脸色就看得出来。他观察过范嘉,倒是不太明显。她年轻,本来就是花开花艳之时,还要呈滋润之色,不能变回成中学生吧?任以群多次从镜中瞧自己,那是越看越欢喜。他的神采,他的气场,与他刚离婚时的灰暗,简直就是两重天。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变化才有活力。一个月后,变化来了,来自范嘉。
那天任以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惬意地喝着范嘉冲好的咖啡,读着律师公会出的几本月刊。一头栽到与范嘉的感情里面,他荒废了自己的专业,案头的文件开始堆积,会刊攒了几个月没翻。近几日,他打扫案头,告诫自己,儿女情长,人之常情,但要适可而止,沉溺下去,忽略本份之事,对不起客户,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范嘉在卧房里练琴,手不太顺,一个小乐段,老是拉不好,反复重来。任以群反倒觉得是一种乐趣。心爱的人在一旁操弄高尚的小提琴,谁要胡说那是噪音,他愿意跟谁在法庭上见。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上翘,乐开了。
范嘉用力拉了一把,走出来,说,不拉了,我要歇会儿。
她坐在任以群身边,拿他的咖啡喝一口,闭上眼睛,说,还是你好,不用练琴,不用读书,天天有钱赚,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任以群放下会刊,说,我当年要是不拼命读书,今天啥也赚不到,给神仙当花童的资格都没有。
范嘉抓住他的手,说,跟你商量个事。
她一副认真的样子,任以群的脑中一闪,但愿不是麻烦。
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以后我不想教琴,想做点别的。
原来是这个!
她接着说,我仔细想过,我可以做做生意。
做生意?一个拉小提琴的学生?任以群的心里冲动是立刻灭火,不让她作什么发财的美梦。范嘉的神情严肃,他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起码,听听再说吧。
他冷静地问,想好了做什么吗?
她说,在美国买东西,挂到中国的“淘宝”和“天猫”上转卖,就是开个店。做得好的话,赚个生活费没有问题,更好的话,就准备发财啰。
任以群懂法律,对做生意不太在行,凭直觉,这个主意不错,关键在操作。
他的一连串问题弹射出来,东西买下来,转手到中国,运费得算吧,空运的话更贵,到了中国,还得算运费,还有,顾客要退货怎么办?
范嘉说,这边什么都有,真材实料,价钱便宜,货品选择合适的话,把运费打进来还是有钱赚。开始卖的东西,基本上算代购,就是帮国内的朋友买,指什么,买什么,不会有退货的问题。挂到“淘宝”和“天猫”上的,我先做好前期工作,将货品360度拍下来,详细说明尺寸大小成色,就当摆在客户面前一样。就算顾客要退货,我不担心,直销店基本上都可以退,E-bay对卖主有很严格的退货要求,终端用户退货,损失由原始卖主承担。
见任以群的兴趣起来,范嘉说,你等等,我跟你仔细说说。
她从卧室里拿出一大叠打印出来的资料和一台计算器,摊在茶几上说,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你有的问题,上面都有答案。
范嘉开始侃侃而谈,有时候用数字说话,计算器敲得啪啪响。她对网购的研究之深,远远超出任以群的想象。听着听着,任以群觉得,他低估了她,低估了她的商业头脑,低估了她认定一件事后愿意付出的心力。她不仅仅是想捞几个钱,她的目标是认真做一件事,做成一件事。单凭这一点,他愿意出力,怎么个出法,具体听她怎么说。
他想先活跃一下气氛,问,难怪你没有时间练琴?平常老想着这些?
她说,对的呀。我的手这么拉着,眼睛这么闭着,脑袋这么想着,一天拉这么多琴,要是能拉出钞票来就好了。
任以群的脚架在茶几上,笑得腿哆嗦,说,你这个样子做生意,我真怕做砸了呢。
她站起来,身体转了一个圈,说,我先问问你,你猜猜我身上这套衣服值多少钱?
任以群对服装没有概念,对女人服装更没有概念,自己只知道买几套好西装,买几双好皮鞋,男人的行头就足了。他胡乱猜个数字,往高里猜,想想不会错。
她摇摇头,说,我是个穷学生,哪里买得起那末贵的衣服?
她说了个数字,比任以群的腰斩还要低。
任以群用心多看几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的衣服合体增色。
她说,从小我就很会挑衣服,不贵又好看,挑的时间又短,我的同学朋友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买衣服喜欢拉我做参谋。到了美国,我还以为美国遍地是黄金,是人都喜欢买贵的买名牌,不多一会儿一接触,哎哟,跟我一样精打细算的人多了去,夸我买的衣服好看,问我衣服哪里买的人超多。
任以群插一句,又有人拉你买衣服?
她得意地说,是玫瑰总是要开花的,能帮人省钱总是要红起来的。我的意思是,我的眼力不错,看东西准,做网购,从有把握的东西起步,我挺有信心的。
任以群问,这点我信。你准备怎么操作呢?
她说,代购部分好办,接了单子再买再寄,畅销的东西先多买一些,随时处理得掉。一般的东西,先用心挑选一些挂出去,试试反应,行情好的话,再增加数量。我想过很久,跟国内的朋友聊过好多次,都鼓励我做起来,保证能赚,就是……
她望着任以群,任以群猜到她的意思。他从茶几上撤下双腿,说,没问题,前期采购货物的费用由我来出,亏了算我的,赚了归你。
她双手紧握着举起,前后挥动,说,谢谢你。将来能不能赚钱靠运气,我现在向你保证,我一定努力工作,如果赚到钱,我一定还清你的投资,一定给你分红。
任以群轻松地说,用不着。
她认真地说,我不缺胳膊少腿,总是靠你有什么出息?最后要靠自己,你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任以群一时无语。
她说,要不,我现在给你留个字句,把我刚才的承诺写下来,给你留一份?
任以群连忙摆手,说,不必了吧。你的认真劲儿,比我还象个律师。我们先不说这些,还是花心思想细节,想着把事情办好。我问你,你先买的东西,不能只买一件两件,一次得买个十件八件的吧?品种不能太单一吧?东西买下来,不会立刻转手,这段时间,货物摆哪里?
范嘉的眼睛在公寓房巡视,带着笑意,说,我们的房间有的是地方,你看,这里,那里,摆一百件东西都行。还不够的话,我就不敢往下想啰。
这其实算个好主意,只是,面对冷冰冰的货物,他们的情趣多少将打上折扣。算了,克服一下吧。两人相互打气,从公寓起步怎么啦,比尔·盖兹由车库起家,成就微软帝国,马克·扎可伯由车库起家,打造脸书天下。谁能说,他们的公寓不可能制造同样的神话?
范嘉一头扎进去,网上网下忙得很,要不,就拉着任以群在几个直销店中心穿梭,挑选商品。她的脑子活络,直销店里总能碰到来自大陆的游客,三句两句就搭上线,帮人当参谋,分手的时候,互相交换通讯信息。据她估计,肯定有人以后会找她代购。
他们通电话,碰面的时候,范嘉不倦的话题就是生意。间或她还是在家做饭,给任以群的感觉,她一边炒菜,一边像是想买卖。他们做爱的时候,她出全勤,事后缠绵的时间大大缩短。有时候,她一跃而起,就着枕头敲计算器。任以群劝她,至于这么紧张吗?她说,安迪,你投了这么多钱,都打水漂了,你不紧张吗?
想想也是。
头一二个月,成交的生意就几单。范嘉几乎天天跟国内的下家联系,话说得太多,嗓子变得嘶哑。任以群细细想来,他难得再听到范嘉练琴。她的导师一定更加不满。他想打个电话问问,想想作罢,同学没准儿回逮着他不放,臭骂一通。
他还有个担心,范嘉这么荒废正业,她妈妈要是知道,一定会非常伤心和气恼。她家是一般家庭,承担留学的费用应该很不容易。他要不要提醒范嘉,做生意不要这么投入,课还是要修好,学位还是要拿到。
范嘉听到提醒,不以为然,说,学校一切正常,不必担心。
不知不觉间,生意进入轨道,赚到的数目由小变大,计算下来,两人都止不住欢笑。范嘉的脑子不闲着,转几转,又找到一个新路径。她国内一个同学的父亲在深圳做音响器材生意,客户主要是大大小小的歌厅、夜总会,这些场所钱来得快,音响器材更新得勤。同学的父亲要范嘉代购美国最新的音响器材,一个月最少寄送四五个大包裹。范嘉作了调查,她同学的父亲有原价好几倍的利润,抛去邮费和给她的佣金,就算包裹在中国海关被抽查,补缴关税,利润还能有个两倍。她说,这条路很有赚头。一般代购,每个留学生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给歌厅,给夜总会提供器材,一般人想都想不到。
任以群对范嘉刮目相看,自己对做生意赚钱的兴趣逐日提升,帮她寄送过几次大包裹。难怪世界上那么多人要做生意,魅力无穷啊。
结算下来,她赚到了五千块,留三千当再投资,剩下的两千,范嘉提议任以群拿走,收回部分前期投资。任以群说,两千块给范嘉,寄给她妈妈,或者充当学费,让她妈妈少花两千。
范嘉的眼睛亮晶晶的,任以群不想看女人的眼泪,打个哈哈,转去阳台,看公寓游泳池的男女戏水。
7
范嘉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完全空闲,任以群起了带她出国玩一趟的念头。南加州,附近的赌城,还有几个大国家公园,他们都去过,呆个一两天,最多四五天,总觉得不尽兴。他盘算着彻底出趟远门,争取玩个终生难忘。
去中国早晚有机会,去欧洲太远,只玩一两个国家不过瘾,都走一遍时间不够用。想来想去,他想到巴西亚马逊河流经的热带雨林。他早就有去那里看一看的梦想,没离婚前的几年,他曾经提出跟前妻一起去,前妻反对,举出一堆理由,什么热带病,什么治安不佳,反正没兴趣。
现在跟范嘉厮混到一起,年轻人才有的想闯荡世界之心重新萌发,趁热打铁,赶快行动吧。他上网查了一些资料,对巴西的热带雨林褒贬不一。无意间,他发现对秘鲁国境内的亚马逊热带雨林评价不错,鼓吹者说,秘鲁是亚马逊河的源头,雨林保护得更好,更接近原始本色,价钱也公道。这时,他想起同楼一个做房屋贷款的女性,是秘鲁人,看起来挺诚实的样子。他向她征询,她强力推荐,说要去赶快去,再过二十年,一半的雨林将消失,秘鲁人穷怕了,要把雨林开发出来,向现代化进军。
任以群说,那你能不能帮引荐引荐,帮我找个可靠的旅行社?
她说,你等着。当即,她将存在电脑内的几张照片调出,指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说,找他,阿尔贝托,是我的表兄。他在利马开旅行社,自己来过美国留学,英文好得很。
阿尔贝托像是白种人与亚洲人的混血,怎么跟她成了表兄妹?
看出任以群眼中的疑问,她解释道,阿尔贝托的爸爸是日本移民。日本移民在秘鲁势力很大,前些年有人当选过总统。
任以群决定,就找他了。
任以群将计划告诉给范嘉,范嘉激动得握拳,说,去亚马孙热带雨林,太好了!我们系有个教授去过那里的原始部落采风,整理出来的音乐听起来莫名其妙的,一劲儿敲敲敲的。经历永生难忘呀。不过……
她结巴起来,眼睛一眨一眨。任以群看破她的心思,说,去其他国家,以后还有机会。
她说,既然出趟国,我们干脆去欧洲,法国,奥地利,德国,文化多么灿烂的地方啊。
任以群说,听清楚,我不是说不去这些地方,我是说,以后有机会有时间,我们一个一个国家玩,学一学三毛,到处流浪。
范嘉的脸上显出喜色,说,好,我们先把秘鲁拿下来,从小国开始,从原始森林开始,慢慢地回到城市,回到现代文明。
任以群有个想法,不便跟范嘉分享。听那个秘鲁裔的贷款经纪说,秘鲁的热带雨林还有二十年时间,二十年,对范嘉是个不足为惧的时段,最多跟现在的自己同岁。对任以群来说,要是不趁着热恋的激情冒点险,热情迟早有消退的一天,不去的话,就是永生的遗憾了。
任以群是美国公民,去秘鲁可以办落地签证,所需要做的,就是确定行程,订妥机票,扑打几种预防针。范嘉持有中国护照,必须到洛杉矶城中心的秘鲁领馆申请签证,手续挺麻烦,耽搁了一些时间。全部办妥后,任以群跟阿尔贝托敲定行程。阿尔贝托说,他将组一个十二人的小团,从利马出发,乘八十分钟的飞机到贴近雨林的马尔多纳多,再坐摩托艇沿潭波帕塔河进入景区。
阿尔贝托介绍说,他手头有来自大陆的游客,有来自欧美的游客,他愿意参加哪群人? 任以群想想,还是跟欧美人搭伙吧。跟同胞们厮混一起,说不定碰上曲曲弯弯的不方便。他将这次出游当成蜜月旅行,要全心全意地享受一切,避免可能发生的分心。
范嘉有些不舍走势良好的生意,任以群说,不在乎这几天,我们玩得好,上足了油,你的后劲更大,钱有得赚。
他们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出发,经过8个多小时的飞行,于凌晨在秘鲁首都利马的查韦茨国际机场降落。通关时,他们排了将近四十分钟的队,一脸倦容地走出机场,又遭遇到潮水一般蜂拥的接机人群,茫然间,阿尔贝托及时出场,送上一张恰似利马的天空一样纯净的笑脸。
阿尔贝托穿一件薄薄的黑夹克,头戴一顶洛杉矶职业垒球队“天使”队的帽子,个子不高,结实健康。他将两人带到日本产的丰田小面包,将预先兑换好的当地货币递个任以群,说机场的兑换率跟抢钱无异,省下来的钱应该花在景区。
在旅店办完住房手续后,作为旅游内容之一,阿尔贝托带着他们先在利马市区兜一圈。他一直开着车内的收音机,说话的时候,喜欢交叉地跟着唱几句。任以群去过日本,快乐的日本人寻常难得见到,只有电视里有。阿尔贝托有日本血统,如此快乐,想是托入乡随俗之福。
中饭是在一家正宗秘鲁餐馆吃的,一直恹恹欲睡的范嘉醒过神,对堪称纳百川于一流的秘鲁菜赞不绝口。阿尔贝托解释道,秘鲁菜是欧洲、土著、亚洲等几个菜系的综合体,整个南美洲最拔尖的大厨喜欢来这里开店。
吃过饭,任以群和范嘉抗不住,提出不再逛市区,想回旅馆睡个觉。阿尔贝托说,也好,你们小憩之后,有闲情的话,租个自行车,到旅馆周围转转,找热闹的地方,治安没问题。其他游客已经抵达,跟你们住同一家旅馆,明天你们全部都要赶大早。等不及了吧?
任以群疲倦地点点头。他希望,今晚睡个好觉,明天精神抖擞杀奔景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家起床,任以群第一次看到下面五天吃住在一起的旅友,看他们一个个情绪高涨,急不可待,自己的情绪变得大好,跟他们一一亲热地打招呼。范嘉是唯一的东方女性,年轻活泼,几个中年的老外眼睛瞟来瞟去,不知道肚子里转什么歪主意。
他们搭乘飞机到达马尔多纳多,略事休息后,每个人披挂上救生衣,搭摩托艇进入景区旅馆。来之前,任以群做过功课,研究过旅馆的设施和周边环境,真的要住下来,感觉大不一样。
摩托艇在举世闻名的亚马逊河开进,河水泛黄,两岸青山伴绿水,几条小船泊在河边,船舱里冒出缕缕轻烟。当地的导游说,这是淘金者的船。一个游客兴奋地问,淘金?淘得多吗?导游说,多不了,淘还是能淘到一些,不过,他们对环境破坏极大,为一点带黄光的东西,掘地三尺,将整个森林烧了也在所不惜。
范嘉听着,俯下身,将手伸入江水,江水极其浑浊,手伸进去,完全看不到手指手背。任以群赶忙将她的手拉回,说,忘记了?亚马逊河最多的鱼是鳄鱼,下面都是。
范嘉吓得一激灵,看一看手,说,好险,差点跟你永别了。
他们的旅馆一式木制结构,在前台办手续后,穿过一条长廊。长廊跟旅馆的各项设施相连,快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小木屋,棕榈叶搭顶,高出地面一米半高,抵御潮湿和随时倾盆降下的热带雨。这就是客房了。
他们分配到的房间配备最简单的家具,没有电话,没有电视,靠门处装了两个吊床,范嘉哇的一身坐上去,吊床吱吱呀呀地摇着,范嘉闭起双眼,自言自语道,摇哇摇,摇到外婆桥,摇到……
任以群尿急,没机会听完范嘉的吊床小调。再出来,他小心地攀上另一个吊床,又一阵吱吱呀呀。他对范嘉说,一边摇,一边深呼吸,雨林空气中的氧分特别高,多吸可以不得病,可以长寿。范嘉夸张地连吸几口,说,我不要长寿,只是希望,时光凝住,我们可以永远享受这一刻。
范嘉说到点子上,任以群再补充无异画蛇添足。是的,这一刻,永生难忘。
她说,要是小提琴带来就好了。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特别想拉一曲。
任以群说,失去的才知道珍贵。看来,你的本质还是艺术家。
她说,艺术家的底子,世俗者骚动的心。
她哼起一首曲子。这首任以群听过,是法国作曲家弗兰克小提琴奏鸣曲的第四乐章,轻快俏丽 。
他挣开眼睛,兴奋地说,这回,我可以当钢琴,跟你一起哼。
她有些惊讶,说,你知道这首曲子?
任以群点点头,说,第一次听是在北京念研究所的时候,后来才知道是他送给伊萨伊的结婚礼物,听说是音乐会最叫座的加演曲目,对吗?
她说,对,是叫好叫座的曲子。好,我们一起来,不过,你的眼睛还得闭上,不要看我,要不我会走调的。
他们一起哼唱,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天色将晚。
任以群打开眼睛,看到她望着自己。她背着渐残的日光,手捋了捋发梢,纤细的手指头登时被映得晶莹剔透。
任以群仿佛进入某种意境。跟艺术家在一起的好处是,他们的激情,他们的浪漫,随时可以引人超凡脱俗,让人觉到人生其实挺美好的,这点,是艺术家最吸引人的地方。可惜,范嘉对世俗的生活却留恋不舍,跟世俗的他相对而立,相互钦慕。
范嘉停止哼唱,任以群猛地冒出一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范嘉何等聪明,说,跟我想的一样吧?
任以群问,就在吊床上,摇哇摇?
范嘉说,那是表演杂技。
他们躺到一张木板床上,在热带雨林的腹地,酣畅地爱了一回。
晚饭是在一座吊楼式的木制建筑内吃的。他们顺着长廊往回走,照明靠四处摆放的灯笼和蜡烛,树影幢幢,人影幢幢,异样情调十足。餐厅前搭一个梯子,旅客像登机一样拾级而上。他们按桌上排放的牌子,找到属于自己的团组。饭菜还算可口。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跟旅伴聊开来。得知范嘉是拉小提琴的,旅伴们频频送好话。任以群俏俏地对范嘉说,我看,你别想生意的事儿了,好好拉琴,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
范嘉说,得了吧,尊敬不能当饭吃。
晚上,两人再周身喷一圈带来的驱蚊剂,躲进各自的蚊帐,不躲不行,因为各式蚊蝇已全部出动,接管了漆黑的世界。外头,各种动物发出的叫声此起彼伏,最昂扬的叫声,来自蛙类动物。古人云,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热带雨林的蛙声,不像是庆祝丰年,更像是“雨林好声音”比赛。任以群担心自己睡不好,担心范嘉睡不好。其实大可不必。他们两人迅速睡着。躺入自然母亲如此深邃的怀抱,人得到了最原始的安宁。
早上是被鸟叫声唤醒的。匆匆吃过早饭,任以群的团队分成两组,搭乘机动船,进入雨林。船过处,一直是鲜丽的绿色,一直有珍稀的动物亮相,当然,一直有鳄鱼相随,大家最初惊骇,再变得见怪不怪。任以群想,其实是我们人类惊动了它们的世界,没扑上来咬人就算客气了。
船行至一个开阔的河面,水变清,导游问,这里安全,水也干净,有人想下水游泳的话,现在是好时机。他的问话如石沉大海,带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个人动窝。他说,想一想,你们花费巨大,不远万里,脚下就是举世闻名的亚马逊河,跳下去,游一游,你的人生就超过千千万万个的地球人,想一想吧!
船体开始摇摆,两个来自比利时的男性游客开始脱衣服,露出已经换好的泳裤。任以群昨晚就换好了,打定主意要游一游的,可是,刚才看到太多的鳄鱼,鳄鱼的虎视眈眈挥之不去,他想下水,腿如带千斤重镣,就是迈不动。范嘉说,可惜我是个女的,不方便。我要是男的,哪里要导游做思想工作,早就下去了。
她望着任以群,眼中大写的是“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来秘鲁,算是任以群动员范嘉跟来的,说什么二十年以后想看也看不到,真到这里,腿怎么抽筋呢,要当逃兵呢?他想问导游,你为什么肯定,这儿没有鳄鱼?要是有鳄鱼,我们被叼了,谁负责?
他没有多嘴,猛地起立,船体摇晃剧烈,他不让自己多想,飞快脱光衣服,定神看一眼面色不佳的河水,一个猛子扎下去,赢得一边掌声,鼓得最响的当然是范嘉。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匆匆亮了几个泳式,算是给大家,给自己一个交代。范嘉对他拼命挥手,说,可以了,快点上来吧。她的叫声带着焦虑,任以群急忙爬回船,问,刚才都拍到了?范嘉抱着他,胸口贴紧他的背,对着他的耳朵说,拍了,十几张呢。跟你说着玩的,真下去呀?我这么抱你,感到我的心跳没有?咚咚咚的,说出来就能蹦出来。
看任以群镇定下来,她松开双臂,说,刚才见你游泳,我想起一个菜名,叫鱼香肉丝。
任以群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慢慢地说,鱼就是鳄鱼,肉丝吗,猜猜看?
任以群反应过来,觉得再贴切不过。心想,人需要激情,激情之下,好事傻事都干得出来。他的激情,来自跟范嘉的热恋,要是跟前妻来,他是不可能下水的,等着看的,只是别人的笑话。难怪一些艺术家以需要激情为名,频繁地换老婆,换女友,要不连一行曲谱一行歌词也写不出来。
第二天,大家又是起大早,脚蹬高腰鞋,裤脚处扎得得密不透缝,主要是防蛇咬或虫咬。今天的目标是步行进入莽莽的原始森林。导游手执长刀,随时披荆斩棘,开辟新路。阿儿贝托给大家分配好用叶片包裹的全素饭团和饮用水,说要好好珍惜,万一在森林里迷路,小命就全靠它了。范嘉的小脸吓得煞白,阿尔贝托意识到这个玩笑实在不合适,自我解嘲说,请不要把我的胡说传到网上,断了我的生路,导游我是想做一辈子的,我爱你们!
前头没有固定的行走线路,的确要靠导游手中的那把长刀,硬是辟出一条新路。森林里树木紧密,遮天蔽日,导游说,现在下雨的话,雨滴掉不进来,连雨声都听不到。
中途休息,导游猴一样灵巧地攀上一棵树,摘下一个圆果,用刀削成粗铅笔式的头,说果汁带颜色,写在人体上,可以保留一个礼拜。范嘉第一个要求试试。导游随意在她的手臂上划一张笑脸。等其他人试过后,范嘉问她能不能自己画。导游将果头给她。她略作思考,在另一个手臂上划了紧密连在一起的R和F两个字母。她举起手臂,对任以群说,好不好看?任以群心里暖洋洋的,知道R代表自己,F代表范嘉,连连点头。范嘉说,只保留一个礼拜,更长一点就好了。
当时,任以群的心暖得慌,哪有闲暇细细品味。事后追忆,范嘉的话虽是玩笑,却无意中算准了他们的情缘。
路过一条清澈的溪流,导游说,这儿没有鳄鱼,可以游泳,一听游泳,任以群如遭雷击,腿脚左右不利索。范嘉吸取教训,不敢唆使任以群再次铤而走险。其实,这次谁都没有反应。那两个比利时人像是没听见,一劲摆弄手中的相机。任以群猜想,他俩跟自己一样,昨晚睡觉前回想,后怕得背脊嗖嗖做冷。导游见状,一付充分理解的样子,说,不游不游,我们吃饭吧。大家都饿了,早上看着不起眼的饭团顿时成了佳肴,几分钟就装进肚里。谁都不开口,谁的心里都在嘀咕,该看的都看了,还是回去吧,真想念那张床,想念景区旅馆的安全感。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天苍苍,野茫茫,心头敲鼓慌慌慌。
第三天,逢上大雨,大到像天空决堤。原计划是去雨林深处的原始部落,跟土著人同吃同玩,喜欢足球的男人可以跟土著小孩赛一场足球友谊赛。这雨一下,计划泡汤,无聊的游客就在旅店各显神通,打发时光。
任以群和范嘉换了泳衣,拿一瓶热带水果汁,钻进旅店的游泳池。泡在清凉的水中,听着倾盆大雨,此时此景,不去原始部落无妨。
聊着聊着,范嘉聊到了她新生的生意,想法特多,对未来的走向特别乐观。
任以群说,在这儿谈什么生意,地点不对呀。
她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的脑子特别管用,淘货呀,记帐呀,这些烦死人的事情,坐这儿一想,轻松得很,你说怪不怪?她拽住他,用湿手指头在光洁的池面上写写划划,详细说收支方面的事。
任以群打着哈哈,有心无心地听她摆活。他想,真是奇妙的事情,到了雨林腹地,紧贴着大地母亲的胸怀,从尘世来的衮衮诸公到底脱不掉自己的红尘世界。范嘉是急切了点,直露了点,自己难道可以完全脱俗?这不,他听着范嘉侃生意,自己的小肚子盘算的是,今晚该怎么细细享用眼前的滚热身体。
亚马逊之行结束了。
飞机升空的时侯,翡翠一般鲜丽的雨林和蜿蜒至天际的亚马逊河投入眼底,范嘉说,多么美丽的景色呀!二十年后就没了,谁敢这么干呢?我们每五年来一次,看看有什么变化,可以吗?
任以群无言以对。五年太久,什么都可能发生。
他在想的是,要不要向范嘉求婚。对这个女孩,感情已经没有问题,两人个性方面好像也契合。她是音乐家,不乏浪漫的气质,双脚却没有离开坚实的地面,对现实生活考虑充分,作为妻子,是个好选择。她持中国护照,在美国到国外做事行动多有不便,如果跟自己结婚,然后拿到绿卡,这些不便就完全可以消除。
结了婚,一切顺利的话,再努力一把,整出一个娃娃来,当小动物一样疼养。可是,小孩大了,自己会老成啥样呢?记得儿子高中毕业,典礼在学校大操场举行,火辣辣的艳阳高照下,大家听完了五百多个毕业生的名字,看完五百多个毕业生登台领证书。当时他就想,亏得身体还行,那些年岁大的父母怎么挺得过?如果跟范嘉再生一个孩子,参加那个孩子的中学毕业典礼时,自己就是任爷爷,不是任爸爸,能行吗?
就算他们目前交往很快乐,似乎看不出什么障碍,一旦结婚,天天厮守在一起,两个人的生活形态和心态都将发生变化,发生深刻的变化,他准备好了吗?
一个大问号在他的脑际盘桓,他看范嘉的眼神透出深厚的内容,范嘉碰碰他的胳膊,问,还在想秘鲁吗?
他笑着点点头。
8
回到美国,两人再次融入各自的生活。许是亚马逊之行带来好运,许是纯属巧合,范嘉接到的订单陡地上扬,她高兴地哇哇叫唤,说眼前终于看得见白花花的银子,接下来,就是赚到什么数了。
任以群打心底为她高兴,赚钱好处多,起码他的负担可以减少,只投不出,他也会紧张嘛。
范嘉购买了记帐的复杂软件,跟任以群在一起的时侯,听任以群讲古论今的时间越来越少,反而拉着任以群听她的生意经。不知不觉,他们的亲热时间跟着缩短。对做爱,她倒没有显出不耐烦,做过后,她不再依偎着他,细细体会爱后的余味。她匆匆穿好衣服,急急上网,重启买卖大事,盯牢变幻莫测的数字,一张笑脸光彩逼人。
任以群心里有些憋屈,觉得自己被冷落,她住的公寓,她借以赚钱的生意,全部来自他的资助,她虽不至于天天将“谢谢”挂在嘴上,但适当的礼数总要吧。他不是天天能来这里,来了,也不是每次硬要办事,但人来了,总得以他为核心,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吧?
碍于面子,这些话又讲不出口,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玩意儿,讲了,怕被误解,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在撒娇,在发小脾气。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在起微妙的变化,向她求婚的想法被推至脑后。他想,再等等看吧。
一日,他来了,范嘉一头扑过来,啧啧吻得他天昏地暗。待尘埃落定,他闻到扑鼻的菜香味。范嘉将他牵到厨房,说,你看,我给你做什么了?餐桌上,摆了五菜一汤,都是最对任以群口味的菜。他脑袋急转,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的生日?我们相爱的年庆,月庆?好像都不是。
他们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任以群还喝了几盅,心情特好。
吃好,范嘉挽着他到外面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回来后,他们洗了一回鸳鸯浴,任以群真想在浴缸将好事办了,范嘉躲他,说,不能急,不能急,我们不是有床吗?
他们当然有床,一张舒服无比的大床。任以群腾云驾雾过后,他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范嘉是不是有求于他?
他驱散这个不愉快的念头。这样想范嘉,岂不是看偏她了?怎么说,她是爱自己的。
范嘉趴在他身上,手指从脸颊划到他胸部,再下划到他腰间,再一路南下,口里呵出的气熏染着他的颈脖。她说,跟你商量个事情。
任以群的身体一收。果然,该来的要来了。
她说,我们的生意看来有搞头,我想再做大一点,要听听你的意见,听了,不要生气呵。
任以群冷静地说,说吧,有什么气好生的?
她说,我们订的货,现在堆在我这里,拿到订单,支付宝收到钱,我从这里去“联合包裹”发货,本来没什么,可是,有时侯我正在上课,有时候我手头没有现货,发货的速度受影响,不满的顾客网评就一颗两颗星乱打,影响我们的口碑。我的想法,是租一个固定仓库,多采购一些热门货,雇一到两个人固定上班,接到订单可以立刻出单。这样,我们不怕竞争,好顾客还是会给我们打五颗星的网评。
听起来,范嘉的想法不错,也是生意成长的必经之路。任以群关心的是,追加投资的数额。
没等他开口问,范嘉先说了,如果租一个带小办公室的仓库,开在工业园里,离“联合包裹”邮寄点近的,一平方英尺的租金是2块半,假定我们租个五百尺,月租就是一千五百,加上雇两个打半工的员工,按一般工资付,一个月在一千五到两千之间,业绩好的话,适当发点红包。全部费用,满打满算,一个月要五千五。
一个月五千五,一年就是六万六,数字吉利,任以群出得起,但不是小数目。
见他不表态,范嘉欠身,说,要不,我去拿个计算器,给你仔细算算?
任以群按住她,说,大概说说,我跟得上。
范嘉说,光说花费,一年六万六挺吓人的。说点好听的。按照这几个月的订单,我们扩大规模后,几个月,最多半年,我估计可以打平,半年以后,保证的话不好讲,我觉得,怎么做也可以净赚,那时候,我们对市场的把握会更准,只会做得更好。
任以群开口,说,听起来满不错。
范嘉显然松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您帮忙。象一开始我说的那样,这些钱算是借你的,赚钱之后,我一定还,还要加利息,加奖金。
任以群的脸挂不住了,说,说这些干什么?我还是那句话,钱亏了,算我的,钱赚了,你拿着。
范嘉抱住他,说,你答应了?让你背这么重的担子,我真不好意思。
任以群说,我的命苦,生出来就是给人背担子的,给你背,我乐意。
范嘉激动得要跳起来,说,那,我们明天就去看仓库,看好仓库后,你来面试应征的人。
任以群说,不用吧?简单工作,你定就是了。
范嘉说,不行不行,您老一定要亲自出马。你才是老板哪!你阅历这么广,看人准,给我们好好挑几个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忠厚老实,永远不吵着加薪水的员工。
任以群说,怎么听起来,我觉得你在说我呢。我最符合你提的几项条件。
儿女情长,良宵苦短,这里不多赘言。
任以群的感觉是,他为自己挖了一个坑,坑越挖越深,他主动报名,一次次跳下,谈不上非常乐意,谈不上非常不乐意。这就是生活的真谛,这就是生活的代价吧。
带仓库的办公室选定,范嘉通过朋友介绍,找了两个大陆过来的留学生帮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是任以群主动打电话,两三天过去,她人影儿也不露一下。好容易找到她,她一劲扯生意。
星期六到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法定约会日,过去半年,除非发生特殊情况,比如他要出差,她要演出,他们这一天是一定要碰面的,而且都是他前一天先打电话,商定节目内容。任以群使个心眼,不打电话,看看她是否记得,是否在意。
中午过去了,下午结束了,她没有来电话。
他老大不高心地下班回家,还在赌气,心想,我不找你,看你会不会人间蒸发。
随便吃过晚饭,上完网,一个人看无聊的电视,等到睡意袭来,他有些慌了。一把年纪,跟小姑娘斗气?她不来电话,没准儿出事了,你该关照人家,还在这里生闷气?
他给吓得够呛,风似地跑进客厅,拎起电话。铃响两下,范嘉的声音传过来。
他说,你在呀。
范嘉纳闷地说,我一直在呀。
他问,在家?
她仿佛不解,说,在家呀,能在哪儿?
他气不打一处来,气自己,气范嘉。他口气不太友好地问,在家好。忙什么呢?
她说,周末来了,特别忙,天天行情这么好的话,我们的仓库不够用,要换啰。
她停顿一下,哎哟一声,说,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五,我们明天要一起吃饭是吧?
任以群嗯了一声。
她压低声音说,你等一下,不要撂电话,我把这个单处理掉。单子大,里里外外,穿的带的,他全要,哇塞,真正的上帝级顾客。
任以群没辙儿,只能等。他有火气,他有不满,但是,他要控制自己,再不满,再有火气,他不能发泄,失控一次,一定有下次,次数多了,他稳重平和的神话就将破灭,他在范嘉心目中的形象势将破损。
她的声音又传来,sorry, sorry, 我还以为你撂电话了。安迪,我们改到后天行不行?看这架势,今明两天是黄金档,一天做的单子顶一个礼拜。你说怪不怪,一到周末,人都守着电脑,发疯一样想着花钱。我们是卖东西的,成天盼望的不就是这一时刻?还不得坚守岗位?我就觉得睡觉麻烦,别人睡八小时,我要是只睡两三个小时就好了,那样,本小姐天下无敌!
任以群听得哭笑不得。他说,钱要赚,生活也得过。钱永远赚不完,总不能不过日子吧?
她听岔了意思,说,钱赚够了,生活不就能过得更好吗?
任以群终于按耐不住,提高声音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成天顾着赚钱,连我都忘了吧?我们每个星期六要一起吃饭,再忙也不能就拉倒吧?公司是我的,当老板的我发话,星期六是法定假日,不得上班赚钱,你想不听?
她听出任以群的不满,船头立马转向,嘻嘻笑着说,yes, sir。您的话要听,想不通也得听。
星期六下午,范嘉比平时早一点到,表情自然,精神愉快。有所不同的,她将自己的电脑带来,架在餐桌上,随时投入战斗。任以群觉得可以接受,对范嘉不能求全,所以,他开玩笑道,电脑的位置就是这儿,可不能跟进房间。
范嘉嘻嘻笑着说,那我们在房间里就快一点?
话是这么说,范嘉和任以群度过了一个跌宕起伏,可圈可点的晚上,可没有要快一点的意思,让任以群多少感到欣慰。挥之不去的不满是,以后都要靠发脾气,不发脾气就见不着人,那他们的关系不就成了猫抓老鼠?他们之间的情感就很有水分了。但愿,这种情形不发生,如果发生而且成常态呢?
烦,真的有点烦。
自己的生日,毫无预警,说来就来。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庆生失去兴趣,好像是三十八岁开始?那年,面对近在眼前的四十大关,他顿生恐惧,就要到四十?那不是太老了?四十后面就五十,五十后面是六十,六……他不愿伸展下去。
打那年开始,他决定不搞啥庆生,有啥好庆的?正好,他前妻也意兴阑珊,不拽着他硬来。
今年不太一样,很不一样。他结识了范嘉,他们关系历史性的那一步,就在圣诞加她的生日双庆夜迈出。生日增加了特别的含意。现在,轮到他的生日,也会有特别的内容吗?
范嘉知道他的生日。他觉得她会表示一下,具体怎么做就不好猜。他不愿意主动打听,好像要施加压力。这种事,张罗的人一定要自觉自愿,能做到什么份上算哪个份上。
范嘉告诉他,生日之夜,她要请吃饭。下午,她得排练室内乐,排练结束再一起吃饭行吗?
任以群心想,老一套嘛,嘴巴说,行啊。
范嘉说,那你干脆过来听我们排练。我们拉的是德沃夏克的弦乐夜曲,挺好听的,准备参加比赛。
那天的排练算彩排,众乐手正式衣装,大部分是女孩,两个白皮肤男孩显得尤其出众。任以群猜想,其中一位就是同学的小男朋友吧。再一想,他跟同学都是老少配,各自演绎人生。不知道她的故事是不是同样多姿多彩,同样喜烦并存?
同学踏着大步出来,指挥棒敲两记矗在她面前的乐谱,彩排正式开始。
德沃夏克的夜曲的确好听,既悠长舒缓,又热情肆意,听得任以群浑身舒坦。他想,今天就是我的生日,当作德翁专门为自己所作的生日礼物吧。
太客气了,太隆重了,太受用了。
他的嘴角浮出笑意。
同学正在发表讲评,很长,带着情绪。范嘉坐在右手边第二排,她偏下身子,对着任以群点头微笑。任以群心头一热。
同学讲评完毕,又敲敲指挥棒,范嘉站起来,跟同学耳语一番,同学转过身,认出台下的任以群,微微颔首,然后对乐队说了什么。
乐队开始演奏“祝你生日快乐”,同学示意他站起来,他站起来,非常非常感动。
这个世界怎么能缺少艺术家呢?看看,他们可以创造怎样的感动啊!
彩排结束,同学走下舞台。任以群说,我不该来,打乱你们的彩排。
同学目光炯炯,正色地说,你面子大呗。怎么样,终生难忘吧?
任以群连连点头,说,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她笑起来,说,不是看你面子,哪个学生敢打断排练,要我们拉“祝你生日快乐”?那我们不成了卖艺的?
任以群说,是是。你们是严肃的,高尚的,不乱来的。
同学拍了他一把,说,别贫嘴,都什么岁数了?说正经的,恭喜你。你们去吧, 我闪都闪不及呢。
范嘉订的是意大利餐,生意很好,充满人气。赶巧,这天过生日的人不少,招待用意大利语唱的“祝你生日快乐”此起彼伏,拿腔拿调,像是歌剧的咏叹调。范嘉提议,要不要也让招待给他献上一曲?
任以群说,不用吧,刚才你们拉的,我已经够感动了。
范嘉说,本来我想先跟老师打招呼,想想,临场发挥,碰碰运气看。还是你有面子,老师真答应了。
等着结帐的时候,范嘉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大包东西,递给任以群,说,给你的。
任以群说,谢谢,回家再拆吧。
范嘉坚持道,现在拆开看看吧。
任以群撕开红色的包装,抖开丝线,看到两本挂历。他望着范嘉,范嘉解释说,特别制作的挂历,一本只有你一个人的照片,一本是我们两个人的照片,照片是我选的,看看,好不好?
任以群开始翻看,两本挂历的扉页上,范嘉用中文正楷写上:
致安迪
于我
如父 如兄 如一生的爱人
生日快乐!!!
他读了几遍,舍不得往下翻。范嘉催促道,看看我选的照片行不行。他一页一页翻看,自己的那本,配每个月的十二张照片,是自己从小到大的英姿;跟范嘉合影的那本,选自他们在南加州,在赌城,在加拿大的落基山脉,在秘鲁的精彩镜头。他记起,有一次范嘉翻阅他的照片集,称赞不已,然后掏出自己的相机拍了几张,说留给自己当纪念。
任以群对范嘉说,这个有意义,点子真好。
范嘉说,我一共做了两套,你一套,我留一套,花费不多。想想,给你做一份有纪念意义的礼物,礼轻情意在。
任以群非常非常满意,不是碍着公共场所,他是要对范嘉大大地亲热一番的。
任以群庆生后的第三个星期,国内研究生同学的儿子要来访。他儿子叫钱江,在美国南方的一所三流大学读工商管理硕士,还有一年毕业。
任以群希望见到这个年轻人。读研究生时,他跟钱江的父亲关系颇深,毕业分到北京的同一个单位,工余的时候,经常一起打“拱猪”的扑克牌,周末一起开灶改善生活。后来,任以群出国留学,同学留在国内,去过深圳,上海,最后鸟回老巢,定居北京。转眼间,孩子这么大,看到儿子,多少就算看到他父亲。
他们通过几次电话,钱江象他父亲,讲话慢条斯理,因为在北京长大,一口京腔听得任以群回肠荡气,有种“又喝到家乡的水了”那种喜悦。
同学为这次来访特意通告任以群,说,钱江过来,一是考察一下南加州的市场,看看能不能找个生意做。二是来请教你这个前辈,对他的未来指点指点。
他们约好星期六晚上见,钱江自己租车开过来。任以群从餐馆订了几样菜,范嘉做了几样菜,摆满了餐桌,对得起远方来的客人。
钱江长得很像他父亲,高高壮壮的。有意思的是,他一身复古打扮:大头黑布鞋,对襟长褂,手腕上带一副赭色的佛珠。
任以群问,你这身打扮,算是民国哪年的?
钱江咧嘴一笑,说,没特别想过。自己喜欢,觉得合适,就穿呗。
范嘉盯着他的鞋,问,有意思的款,哪儿买的?看她的神情,像是准备进它一批。
钱江说出厂家的名字,价钱,其他产品的品种。任以群注意到,说到这些,钱江一改慢条斯理,讲话利索多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聊得挺多,主要是两个男人讲,范嘉当听众。钱江不愧来自皇城根下,讲起时事,他的见闻之广,眼光之高,像是刚从中南海开过政治局扩大会议,而且,天大的事却以诙谐调侃的口吻叙说,听者怎不动容?任以群见识过很多北京人,对他们的见识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其中不少人的脚踏实地精神,他却有不同看法,不怎么看好。
回到现实,钱江开始讲起他的想法,客气地说,想听听任叔叔的意见。他想做几挡生意,跟范嘉目前的生意套路接近,只是产品不同。钱江的思路清晰,想法扎实,可操作性强。听着听着,任以群觉得“请教”二字完全是谦称,他除了在技术上加一块砖添几片瓦,想不出还可以指点什么。
倒是范嘉兴趣盎然,她以自己为例,对钱江的想法加以评估,出主意,钱江频频点头,谦虚地尊范嘉为前辈。
任以群内心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钱江这一辈比自己和他的父亲强多了,后生可畏。唯一的不足,是他就学的大学地段偏僻了些,知名度低了些。
任以群问,你怎么选了这所大学?
钱江望了范嘉一眼,带点结巴说,我读书本来就逊,托福分数忒拿不出手,申是申了七八所大学,就这个大学愿意收。
没等任以群开口安慰,范嘉说,反正将来不当教授,不搞学问,出来闯,靠的是别的本事。
钱江跟她对上眼,眼睛旋即调开。
任以群问,除了读书,你平时闲下来的时候做些什么?
钱江望了范嘉一眼,咳嗽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那块儿最大的娱乐活动是钓鱼。我开始不喜欢,钓鱼不是退休人干的无聊事儿吗?硬抗了几月,一个人抗不住,想想还是加入大部队,钓吧。
范嘉问,那你钓得到吗?
钱江说,怎么钓不到?我钓过这么大的,好几条呢。
他比划了一下尺寸,起码有十来磅重。
范嘉问,钓着了是放生还是拎回家?
他说,当然拎回家。个儿太大,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鱼,味儿钻墙里头,开窗开门赶不走,从此得了恐鱼症。往后钓着的都送别人。
任以群和范嘉都笑起来。还好,今天餐桌上无鱼。
任以群问,你们就钓个鱼,没别的啦?
钱江说,是的。一年到头,除了封冻的时候,全民出动。我们那儿还举办钓鱼锦标赛,一级一级赛,算我们那块儿的奥运会。
范嘉神往地说,封冻的时候,就是冬天,下雪的时候呀。钓鱼不更有情趣吗? 我记得一句唐诗,好像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钱江说,没错儿。我倒是试过一次,冻得够呛,差点坐化升天。我总结了一下,那种天气想钓鱼的人,不是想死,就是想当哲学家,体会徘徊于生死两界的真谛。
任以群颔首说,一个地方一种活法,不好说谁好谁不好。
范嘉说,钓鱼没什么不好的。
她望了一眼钱江,低头夹菜。钱江咳嗽了一身,端起水杯,无声地喝了一大口。
任以群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种交流,却想掩饰。想交流什么呢?他笑笑,怪自己多心。钱江善言,讲的美国南方生活即使对自己也算是新样的活法,自己听得不是挺开心的吗?范嘉显出兴趣不是很正常的吗?
任以群问,你们成天猫在深山老林,有没有想过出来走动走动?
钱江说,有有,一年跑几趟亚特兰大吧,看看人家城里的人怎么个过法。
任以群问,开车过去有多远?
钱江说,不算远,四个多小时,超速开,还能快一点。
范嘉说,巧了,过两个星期,我们要去亚特兰大的艾默里大学音乐系比赛。
钱江马上说,那我一定赶过来捧场。
范嘉说,不需要吧。那么远。
钱江说,没关系。到了那儿,我们再见面就算他乡遇故知,不一样。
他们当场交换了手机号码。任以群叮嘱钱,到时你可要慢慢开车,千万别超速。
钱江走的时候,一再道谢,给任以群和范嘉各留有一张名片。名片是竖排的,只有名字和手机号码,钱江两个字为繁体,名片的背景为古代山水画。任以群心想,这个年轻人表里一致,很有传统味儿,很有个性,将来说不定真有出息。跟范嘉提起,范嘉想想,说,他这个人挺有意思。
钱江回去后,当晚来电话报平安,再次表示感谢。下面,没有再来电话。任以群纳闷过,钱江提过一些设想,说以后会时时请教任叔叔,现在石沉大海,难道又是一个空有三分钟热情,说得到做不到的主儿?想想当年跟钱江一般年龄的时候,头天晚上激动万分,发誓第二天必须实施这个那个计划,一觉醒来,开始给自己找理由,找台阶,反正是不想实施。钱江难逃例外吧。
范嘉去亚特兰大参加室内乐比赛,如她预测,没有拿到名次。钱江真的赶去捧场。当天,任以群问,他领你出去转转吗? 范嘉简短地答道,没有,吃过一顿饭,随便聊了聊。
她计划呆三天,结果呆足了一个星期,说是比赛的时候碰到音乐附中的同学,跟着同学四处走走。对同学,对同学聚会的内容,她轻描淡写,好像热情并不高。他们相识以来,这次分开最久。不分不知道,任以群可是时时牵肠挂肚,恨不得放下工作,立马飞过去,跟她在一起。
在机场接站的时候,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生活继续。
不久,任以群自己到东岸出差,前后两个星期。返回南加州的航行途中,他座位旁边是个白人老太太,非常健谈,他心里想着范嘉,不乐意被打断,从包里抽出一本中文书,胡乱看几页,然后假寐。
快到约翰·维恩机场时,他睁开眼睛,一转首,看到老太太炯炯有神的双眼。她问,你在读什么书?
任以群将书名翻成大概的英文,老太太羡慕地说,可惜我不懂中文,一定是有魔力的书,你才看几秒钟就能呼呼睡着。我就不行,手里捧着这本小说,不是真想读,是想看着打瞌睡,快点睡觉,可就是不行,整本书都快念完了,精神还是好得很。
她用力抖抖手中发黄的厚书。
范嘉开车来接机。她明天没课,他们直奔任以群的家。
路上,任以群说起这个老太太,范嘉跟着笑,不是开心的咯咯笑,是敷衍的干笑。
任以群问起生意状况。这个话题是她的兴奋剂,只要提起,足以唤起她的朝气。她报告了一番,不带感情色彩,像是给领导不得不作的汇报。
她有心思。跟什么有关系吗?
晚上,他们例行公事,先在外头吃饭,回到公寓,在周围散步,然后上床。
一连乘六个多小时的飞机,加上三个小时的时差,任以群感觉很累,如果是老夫老妻,他恐怕不会勉强自己,硬要欢爱一场。看到范嘉性奋不假,如果不做什么,好像承认自己的体力欠佳,面子上挂不太住。他勉为其难,范嘉努力配合,他终于善始善终,两人如释重负。
可以说,经过他的精心耕耘,她的性欲被充分开发出来,他还来不及自得,猛地发现,他不得不卯足气力,要不,他跟不上趟,会掉队。她做爱的能力提高,心智整体的成熟跟着提高,他闪过一个念头,眼见着她茁壮成长,长大了,不就要单飞,飞更高更远吗?她飞走了,他会不会很惨呢?
他想过,多多锻炼吧,再不行,动用外部手段,试试伟哥什么的。
他打算从明天开始,在多年不用的跑步机上忙碌,非跑出满头大汗不可。体力增强的话,伟哥什么的先等一等。他希望,范嘉不要要求过高,将他置于难堪的境地。
凌晨时分,他醒过来,发现范嘉不在身边。上洗手间了?还是一大早就上网做生意?
他觉得口渴,趿拉着拖鞋,下楼去厨房。走过一半楼梯,他听到范嘉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不像是跟她妈妈通话时的习惯语气。不跟她妈妈,跟谁呢?这么早?
他的卧室和楼梯上铺了厚实的地毯,楼下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想蹲下来,静静听一听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屈腰,竖起耳朵,马上觉得自己实在无聊。难道真要偷听范嘉的讲话不成?至于吗?
他咳嗽一声,慢吞吞地走下来。
厨房的灯亮起来,他看到的画面让他终生难忘:范嘉慌乱地收拾手机,想往睡衣的一个兜里装,可是她的睡衣没有兜,一个也没有。慌乱中,她抬起头,想笑,笑得无比尴尬,仿佛手里拿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什么要这样?真给自己吓着了?
当时,任以群责怪的是自己,她只不过想打个电话,躲到厨房,是不想惊动他。下楼之前,他应该弄出更大的动静,没必要惊吓到她。
他先开口,问,睡不着?
她手捏着手机,干干地说,睡不着。刚才跟朋友打电话。
她的手往上一挥。
他想问,是谁?两个字就悬在唇边,到底没有出来。他说,我口渴得很,下楼想喝口水。
范嘉转过身,说,我帮你倒吧。
任以群坐在餐桌边,故意将头摆开,舒缓她的压力。虽然她背对着他,他还是觉得,她的背上长了眼睛,不会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他喝着水,一边想,有机会查看她的手机纪录,看看是谁的号码。想到这里,他严厉斥责自己,想归想,千万不要走这一步。自己跟前妻生活那么久,自从拥有手机,他们从来不查看对方的通话记录,他们的默契是,即使是夫妻,还是需要某些只属于自己的空间。
偷看别人的手机,无异于鸡鸣狗盗,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就算不准备偷看范嘉的手机,她的不正常神色却深深印入任以群的记忆。和她交往这么久,对她,任以群第一次感到陌生,感到没有把握。
9
暑假放了一个月,范嘉要回一趟老家。她来美国三年半,这是第一次回国。她赚到了钱,说是公款旅游,衣锦还乡,花钱的力度要大一些。任以群也要回去,参加他姐姐的儿子,就是他外甥的婚礼。
本来任以群和范嘉可以结伴,协商的结果,还是各走各的。
范嘉准备呆到开学前几天才回来。她的计划是,在老家只呆几天,其它时间跑国内著名的几个小商品市场,挑一些货品,推介到美国市场。
任以群呢,手头本来就有些事,和范嘉一起回去,她妈妈准会来接,以她过来人的眼睛,只怕一眼就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据范嘉宣称,她始终没有给她妈妈透露与任以群的关系,任以群没有追问为什么不,因为他也觉得没必要讲。他自己不是在犹豫吗?就算不犹豫,他心里还是存在疙瘩。他们的年纪相差这么大,即使国内开放许多,落实到自己头上,他还得面对或显或隐的质疑,引起不必要的心烦。
可是,他们同在老家的时候,总不能不来往。他们的城市放在中国只能算个中等城市,除非他们把相会弄得像地下活动。正常来往就避不开她妈妈,避不开他自己的姐姐,见光是迟早的事。
范嘉先走了,托运了大量的行李。她跳着轻盈的脚步步入安检区域,不断回首向他告别。他一直举着手,心里十分的不舍,甚至怕激动过头,眼眶泛红。过不久,他们在老家一定会再见面,怎么个见法到时自有办法,何至于如此伤感呢?
在外甥婚宴的迎宾门前,他与范嘉重逢,并且第一次见到她妈妈,梁晓露。
梁晓露穿了带跟的皮鞋,个头跟自己差不多,上穿紫红的外套,嘴唇点了淡淡的口红,微笑时,露出珍珠般的牙齿。范嘉落落大方,将她妈妈拉过来,介绍说,这就是任以群叔叔,对我可照顾了。
梁晓露伸出手,任以群握住。她的手纤细温暖。
任以群说,你女儿很优秀,很懂事,你生她的日子挑得好,从小到大教得好。
梁晓露谦虚道,哪里。她不懂事,长这么大还给我气受。她亲昵地捏了捏范嘉的肩膀。范嘉斜靠着母亲,眼睛望着任以群,眼中内容极为丰富。
任以群有些窘。正好,他姐姐过来,交待帮忙的引导,将自己带至男方的主宾席,与梁晓露母女坐一起,范嘉连说,不行不行,我是晚辈,我随便找个旮旯对付对付。
这一安排,姐姐事先透过风,说梁晓露是她在单位上最好的朋友之一,手握财会大权,很多方面予以照顾。
听到范嘉谦让,任以群想,这样也好,避免了与她互动的不自在。
他们结伴进场,任以群略落后她们几步。外甥与外甥媳的放大结婚照前后摆了十几处。梁晓露说,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结婚,敢花钱,敢跟潮,多好哇。
如果范嘉不是跟自己有特殊的关系,任以群会接过话,问范嘉,什么时候看你的,到时别忘了请你任叔叔。
他问不出。
眼前的结婚照里,新郎变成自己,新娘是范嘉呢?可能吗?
他落后了十几步,娘儿俩手挽手,热烈交谈着,范嘉会回望一下,对他友好地抿嘴笑。
范嘉真的找了一个偏僻的座位坐下,挥手让任以群和梁晓露去主宾席。主宾席已经坐了一半人,是任家有辈分的人物,任以群一一打过招呼,对梁晓露说,那我们坐一块儿?梁晓露笑着点头。
他们随意交谈起来。聊得入港。她喜欢笑,一笑,她的贝齿露出来,她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优雅恬静。聊着聊着,任以群突然有与梁晓露认识很久,很亲切的感觉。他问自己,这个感觉从何而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端详梁晓露,搜寻答案。
是他们同一辈的关系?是她的自然?她的音容笑貌?都有,最重要的,是她的柔性吧,滴水穿石的柔性,这一特性,许多男人欣赏。如果说很多男人跟自己的感受一样,她不会缺追求者,怎么能坚守独身至今?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有这种感受,她就是独对自己秉性的人,可遇不可求。
结婚仪式正式开始。新人登上伸展台,姐姐姐夫挽着外甥,外甥媳的父母挽着自己的女儿,踩着《婚礼进行曲》,向贺客缓缓走来。走到跟前,任以群发现外甥媳的腹部鼓鼓的,知道她是带孕成婚。他低头笑起来,身边的梁晓露也在笑。任以群低声说,买一送一,一次搞定。梁晓露说,这种事现在挺多。现在太开放了,哪像我们当年那会儿?
仪式办得紧凑精彩,不时博得满堂喝彩。主持人问外甥,今天大喜的日子,你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很紧张,来,跟各位来宾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外甥说,激动,紧张,不知所措,叫我怎么说好呢,以前没有经验哪。
底下一片笑声。
主持人问,那你的新婚感言是?
外甥猛地向上跳跃,高呼,我结婚啰!
底下掌声四起。
主持人转向外甥媳,问,你对新郎的第一次印象是什么?
她答道,我们是中学同学,他是半道转进来的。第一次看到他,他超难看,痞子样儿,我当时想,以后谁会嫁给他?
外甥外甥媳郎才女貌,十分登对。望着这对年轻的新人,任以群想,如果自己和范嘉站在台上,经历同样的仪式,台下的人到底会怎么想呢?就算他们的观念与时俱进,可以接受老少配,他们中有多少会相信,爱情,惟有爱情是催化剂?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男的图貌,女的图财。而面对眼前这对鲜活的新人,几乎没有人会质疑他们之间的爱情吧。
自己年届五十,知天命的年岁。知天命,就是做跟自己的年龄,跟自己的价值观,跟自己的经历相配的事,试图逾越,就是挑战天命。自己有勇气,有必要挑战天命吗?而且,面对梁朝霞,要当众喊妈,叫岳母?喊得出口吗?是自己脸先红,还是岳母的脸先红呢?
他想得太多,不是经梁晓露提醒,还不知道仪式已完,大家可以开吃。
梁晓露给他夹菜,说是借花献佛,感谢他对女儿的照顾。等他休息几天,她将专门请吃饭,以示谢意。
席上,大家纷纷感慨,现在的婚礼办得多么风光,他们早年的婚礼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写照,不堪回首。任以群想问梁晓露当年是怎么个搞法,想起她已离婚,怕问起勾起不好的回忆。正好,坐对面的舅舅问任以群,你在美国结的婚,照美国人的方式吧?说来听听。
大家停住筷子,眼睛期待地看着任以群。
任以群,不讲算了,讲了,你们不会信的。
大家不买帐,梁晓露也跟着吆喝,说,肯定不一样,让我们见识见识。
那时,任以群刚考上律师执照,手头没有几个客户,买不起房子。他和前妻住公寓。那天上午,他和前妻到县里办了正式手续,下午,几对同学夫妻将桌子椅子搬到公寓楼中间的草坪,像野餐一样,摆放了一些简单食物。在同学的见证下,他单腿跪下,给前妻带上婚戒,然后站起来,大喊一声,我也结婚啰!
这么简陋,听起来比水深火热还不如,大家楞了半晌。舅舅说,你这个搞得太简单,不算数,以后重来,非得搞出大动静。
梁晓露附和道,就是就是。
舅舅说,我是没有机会了。要是可以跟你舅母离了,再找第二春,我保证整得风风光光的。
舅母用力拍他,说,想得美!我倒想跟你分手,我办,超过你!
梁晓露勉强地跟着笑,拿起杯子喝饮料。
这时,任以群感觉肩膀被拍一下,回头一看,是笑盈盈的范嘉。范嘉举起杯子,对他说,安迪,你对我的照顾,对我的关心,我发出心底地感谢。任以群想站起来,范嘉说,不用,我干了,你随意。
任以群还是站起来,居然一时语塞。
傍边的人问范嘉是谁,梁晓露说,我女儿,在美国留学,任以群先生一直关心照顾。
听到这层关系,席上有人说,既然这样,喝那么一小杯不够意思,换大杯,换大杯。
有人找到大杯子,斟满,往范嘉这边送。范嘉说,不行不行,太多了,醉了要给新娘骂的。
有人说,醉了新娘才高兴呢。
梁晓露夺过杯子,说,还是我来代。我正好想给任先生敬一杯呢。
面对这阵势,任以群豪气急升,喊一声,给我换大杯!来白的!
他们各举大杯,相对一笑,一饮而尽。
范嘉拍着手,对梁晓露,妈,我跟你讲过的,叔叔很豪爽,信了吧?
豪爽的任叔叔硬撑着,撑到回酒店,醉得一塌糊涂,一连睡了十六个小时,一直到姐姐来,要他回她家吃晚饭。
在自己姐家里吃饭,任以群放松许多。姐姐懂得照顾人,专门给他熬了稀饭,配二两一个的猪肉包子。他就着几份老家的咸菜,稀里哗啦,吃得十分舒畅。
姐弟聊着聊着,聊到了梁晓露。姐姐说,这次梁晓露送的红包,在单位里算最多的,她是拿工资的,钱就那么多,这么大方,是借花献佛,答谢你的帮忙呢。
任以群想想有道理。
姐姐说,她的前夫是部队子弟,性格暴懆,气不顺就打人。离婚后,梁晓露带着女儿,有段时间日子过得很艰苦,对女儿的严格出了名。幸好女儿争气。她在美国还不错吧?你们经常见面吗?
说到敏感的事儿,任以群只得打哈哈。他想,干脆将真相讲出来,别拖到最后,大家都得吓一跳。想想,他们的未来真说不好,还是留一手吧。
任以群转个话题,问,她这个人,乍看一般,越接触越有韵味,很有深度。
姐姐说,你算是出道了,看女人挺行嘛。不少人讲她像橄榄,嚼着嚼着,余味无穷。她是会计,一点都不迂,生活情趣广泛,有时候,我觉得她的心理年龄比生理年龄小很多,乐呵呵像个小女孩。我们挺羡慕她的,说她对男人的魔力还在。
任以群问,那她没有考虑过再嫁人?
姐姐说,她人缘好,又能干,给她介绍的人不少。有的条件很好,省里的厅级干部,大学里的博导,条件没说的,她就是看不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问过她,怎么,真要一辈子光棍下去?以后靠女儿呀?女儿要是留在美国不回来,你要跟去美国,嫁洋人呀?她说,谁说要跟去美国?就算去了美国,嫁人只嫁中国人,我们这个年纪,找伴就找能聊,能交心的,跟外国人怎么扯得清楚?
姐姐停下来,端详着任以群,问,你离婚后,有没有交新的女朋友?
任以群本能地摇摇头。他不能把范嘉供出来,时候未到。
姐姐说,中午吃喜宴,我看你们两个聊得挺投机的,她老是笑,气色特好。跟她同事这么久,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兴奋 。我觉得,梁晓露对你很有好感,我说,你们两个要不要……?
任以群一听,忙挥手制止。母女通吃,这个成和体统?这不成了台湾的李敖吗?李敖有资本,是尹老板说的那种二等男人,他跟女人折腾来折腾去那叫风流,自己不识趣,跟着兴风作浪,那叫欠骂。
他说,姐,别扯太远,不合适。
姐姐不放弃,说,怎么不合适啦?你们年龄相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跟梁晓露多见几次面,试试有什么?交得成就交,交不成拉倒,两边先不说透。你们两个都是过来人,不会干傻事的。
任以群说,我的事你甭操心,包在我自己身上。
姐姐说,好,我不管。想想也是,你去美国这么些年,快成半个美国人,梁晓露一直在中国,说你们没有差异不客观。你们两个聊个天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不一定成。万一梁晓露嫁到美国,住一住觉得不习惯,那……不过,受她爸爸的影响,她对英文抓得紧,参加成人考试,只有英文没有偷看,成绩特别好,现在我们单位有英文资料,她是把关的人。如果她能去美国生活,她不知道会多么高兴!
姐姐喃喃自语,算了,算了。不过,她人真的不错,哪天她要是再嫁,不知道是哪个幸运的男人。哦,想起来了,她可是打过招呼,要专门请你吃饭,答谢你对范嘉的照顾。我帮你答应过了。她要我作陪,你说我要不要去?
任以群只得招架,说,去,去,哪能不去?不就是一顿饭吗?
想想,姐姐真应该去。不去的话,他跟母女两个独处,要应付得滴水不漏,非得有超人的表演才能。他别的能力还凑合,表演才能最烂。
这时,他接到电话,是钱江打来的。
回国在上海转机的时候,依例,他给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报个到。钱江的父亲说,他儿子正好回国渡假,他会叮嘱钱江打电话问安。
任以群热情地说,回来了?一切顺利吧?
钱江喔喔应付,勉强说了几句好话。
任以群收了手机,觉得钱江有些不对。在倒时差?跟父母拌嘴了?
回到酒店,他洗漱一番,换了一套睡衣,准备给范嘉打电话,好好讨论一下见面的事宜。还没拨号,她妈妈的电话先进来了。
梁晓露问,休息好了吗?
他说,好了。
她说,前天真不好意思,把你灌醉了。
他说,没关系。人生难得几回醉。我就一个外甥,他大喜的日子为他醉一次,他也有面子。
她哦了一声,然后小心地说,任先生,我不是讲过要请你吃饭的吗?
难道计划有变?变就变,没什么关系。
她说,本来我们母女准备一块儿请的,可是,这丫头不知怎么的,前天整宿没睡,守着电脑,说是要赶一篇论文。昨天一大早去了北京,说是要会美国认识的同学。我问她去几天,她说不一定。
去北京?一个人?会一个留学生同学?会是谁呢?
梁晓露说,本来我可以等丫头回来,再一起请你。你姐姐说,你回国的时间不长,我怕你有别的安排,你看……?
任以群说,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我们算认识了,别客气,下次吧。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任以群给她解套,说,我经常回国,下次说不定就是下了月。
她缓缓地说,那,好吧。真不好意思。
挂了手机,他打开手提电脑。近两天没时间上网,但愿没有要紧事等处理。进了自己的电子邮箱,看到邮件积攒了几十个。他眼睛一扫,一下就看到范嘉的邮件,题头是“给亲爱的安迪”。
他们交往,似乎从来没有通过电子邮件,没有必要。她的题头这么正式,内容必定正式。他有预感,这不是普通的邮件,是关系重大的邮件,最大的可能,是不祥的邮件。
他镇定自己,打开她的邮件,发出时间是他烂醉酣睡的时候:
亲爱的安迪:
我想了很久很久,觉得一定要给你写这封信。这封信放在信箱好多天。昨夜,我通宵没有睡觉,反复修改,修改之后,又反复想,什么时候发给你,选择什么时机。其实,这种表达永远没有最合适的时机,因为,它只会伤人。
我考虑过当面说,考虑过通过电话说,可是,我怕自己词不达意,造成误会。我们之间最不需要的是误会。
我就直说吧。
我跟钱江有了单独交往。对我跟他的关系,我没有想太远,将来会怎样,我没有把握。可是,我一定要对你讲清楚,不这样做,对不起你,对不起钱江,对不起我自己。
认识你,是我人生的一大福气。你学识渊博,聪明睿智风趣大方,跟你交往的一年,对我的个人成长来说,超过五年甚至十年的修炼,我的感激之深,我无法用语言表达,一句话,谢谢,永世的谢谢。
跟你交往,对我们两个人又是莫大的压力。你要保持长者风范,该发火的时候隐忍着,该纵情时矜持着,该拒绝时答应着,该休息时硬挣着。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让你这么承受,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还是深感内疚。因为,你完全可以不这样,你完全可以自由放松,只做你顺意的事情。为我一再勉强你自己,你会很累很累的。
我没有那么美好。
你不值得。
我自己呢,为了表示自己成熟,表示自己善解人意,几乎放弃了同龄女孩的骄纵,要求自己向你的生活习惯,你的人生取舍靠拢,在得到智慧的同时,我失去了慢慢成长的乐趣。我多次问自己,要这样吗?要这样吗?遇到钱江之后,我好像重新回到同龄女孩的轨道,哭笑自如,我想,这样的人生,我更自在。
通过你的无私帮助,我圆了一把做生意的梦,证明自己的确适合做生意,而不是从事音乐。我的心太野,太乱,不适合纯净的音乐家生活,硬要走音乐这条路,我自己不会幸福,我教的学生不会幸福,我会误人子弟。
我再一次向你承诺,做生意所用的开销,我一定全数奉还,加上利润所得。从下个月开始,我将给您的帐户划款,连续十二个月,可以全部还清加适当利润。请您一定收下。
寻求您的帮助,我承认自己有私心。我个人没有能力,我妈妈也许出得起,但是输不起,而且她绝不会同意我冒这个险。只有您可以帮我迈出第一步,所以,我一路战战兢兢,勉励自己,千万千万不能辜负您的支持,不可滥用您的慷慨。
我想过,会不是有人质疑我的动机,骂我利用您。我心坦然,因为我没有设计这个动机,我们走下来的每一步,是水到渠成。会不会有人质疑您,骂您利用我呢?不会吧。我们彼此相爱,得到了多少欢乐,如果说,我们彼此利用,得到了那些欢乐,那,让别人说我们彼此利用好了。如您一次说过的那样,人生苦短,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在笑什么骂什么,跟我们无关的人硬要为我们操心,让他们操心好了。
我有一个想法,说给您听听。
你见到过我妈妈。昨天吃喜酒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吃饭,一双眼睛始终看着你们两个。对您说句心里话,我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我妈妈这么快乐,这个快乐,只能跟您有关系。我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是个无比优秀的女人,她一手将我带大,承载了无数的压力。看到她那么快乐,我差点要哭出来,她从生活中得到的快乐太少了!我想,如果我妈妈可以保持快乐,那该多好哇!
我的想法是,跟我妈妈交往交往吧。如果她要问我的意见,我是同意百分百,你陪伴我妈妈,我放心百分百。跟她交往,你不会失望的,我保证。
至于我们之间的难忘岁月,我将在心里珍藏,成为一个对我妈妈永不开启的秘密。毕业之后,我准备回国,还是做网购,争取做得更大。
我的想法怪吗?过分吗?想来想去,我不这样认为。为我所珍爱的人提出美好的设想,为什么不呢?别人要是说三道四,我只能说,对不起,请管好你自己的事。
希望您不介意 。
对不起,并再次感谢,感谢您给我的一切!不管您是不是跟我妈妈交往,交往下去有没有结果,我将始终如一,给您深深的祝福。
范嘉
任以群读了一遍又一遍。自己被抛弃了,抛弃的人却将妈妈推上前台。是屈辱,还是柳暗花明?是滑天下之大稽,还是美丽童话的续编?
他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会骂人。事到临头,涌上心头的,只有感慨。是的,他邀请钱江到家,好酒好菜,小伙子跟范嘉已有心灵交流,他本人感觉到出,只是没有想太远。用句俗话,他算是“引狼入室”,让一个年轻人夺走所爱。那天,他对钱江颇有好感,感觉小伙子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胜过自己这一辈,果不其然,这个后浪不但超过前浪,还把前浪一把击碎,毫不留情。是的,时代不同了,后生可畏呀。
同属后生的范嘉,前门礼送任叔叔,后门招进钱同学,再一偏身,让自己的妈妈登场,处理感情纠葛的手法游刃有余,让人叹为观止。他任以群想跟如此潇洒的新一代厮混一场,遵循的只能是他们的游戏规则,受了伤,要像他们一样,扭过头,看前方的路。
如果钱江不横刀多爱,结果会不同吗?
不会吧。
就算钱江不出场,他跟范嘉的结局恐怕还是相同。钱江只是一个符号,范嘉的离去是迟早的事。正如范嘉所说,他们的差异如此之大,他的猜疑多思如此之多,拥在怀中青春火热的肉体其实是十分烫手的山芋,他消受不了,他们的交往势将变成不可承受之重。象尹老板警告过的那样,跟年轻女人玩玩可以,掉进去就是自找苦吃。他不但掉进去,还掉得很深。
还好,他没有跟范嘉结婚,那样的话,结局就不太好收拾。
他以为只有自己有这个智慧,能够登高远望,能够预测到今天的分手,其实范嘉这方面的智慧一点不在自己之下,与钱江的结识只是加速了进程而已。想来想去,能够与范嘉交往,谱写出无数难以忘怀的记忆,他为自己庆幸。
能做的已经做了,遗憾就没了。超强的男人,如尹老板之流,有足够的手腕,玩一玩,玩几玩,总能全身而退。这些男人是不是讲话带水分,是不是真像显示给外面世界那般风光,用不着去追究。自己见识过,知道自己不行,玩一个就消耗无数心力。想想,这种老少配的游戏自己不适合,就此罢休吧。
感慨之余,他感到无比的轻松,因为,他的姐姐,范嘉本人,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更佳的替代方案,就是梁晓露。
只是,这个替代方案可行吗?他可以无缝般转换跑道,与她妈妈续出浪漫吗?
他不由自主地想拉开酒店写字台的抽屉,里面只摆了几份陈旧的酒店介绍,没有他所期望看到的塔罗牌。哦,这不是他的办公室,塔罗牌留在那儿。要是牌在手,他想算算,未来将是何样的图景。
10
他起得晚,误了早餐。姐姐本来邀他过去吃中饭,他给姐姐打电话, 说免了,自己等下在三楼餐厅对付一顿。
酒店地处江边,拉开房间的窗帘,透过迷蒙的雾霾,勉强可以看到宁静江面的轮廓。他准备下去,沿江边散散步,散散心,整理一下纷扰的思绪。
他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是梁晓露。
梁晓露说,任先生,我可以到酒店坐坐吗?
他不免踌蹰。她是一个人来吧,如果范嘉不提到牵线的事,他倒是乐意一见。说实话,前天跟她在一起,即便就那么几小时,他同样很快乐。范嘉离他而去,提出那么敏感的建议,大大影响到他的情绪。现在面对梁晓露,他们能谈些什么呢?面对一个女人,他不愿处在被动,处在表现失常的尴尬境地。
如果范嘉已经跟梁晓露说过,梁晓露表示同意呢?先不谈其中的观念与时俗冲击,生出剪不断,理更乱的棘手,她这么一过来,岂不是成了女追男,逼着他面对选择呢?自古就是男追女,世上哪有女追男?《刘三姐》里就是这么唱的,也是任以群谨守的铁则,他不打算违背。
来就来,来了,我要占据主动,不管结果如何。
他爽然道,欢迎欢迎。到大堂的时候给我来电话,我下来接你。
三十分钟之后,梁晓露来电话,说她人在楼下。他已梳洗妥当,立刻下楼。
她一身浅蓝色的套裙装,足登中跟凉鞋,手里提着一个大礼品带,轻松自然,对他抿嘴而笑。
范嘉恐怕还没有跟她提亲,否则,她不会这么波澜不惊。或者,就算知道,她像自己一样,可以牢牢控制自己的情感。还是成熟好哇,提得起,放得下,泰山既倒眼睛就是不眨巴。
他们在大堂的休息沙发上坐下,梁晓露将礼袋递过来,说,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任以群谦让了一番,答应收下。 他们四目相对,有些尴尬。任以群说,我还没有吃饭,要不跟我一起上餐厅吃个便饭?
她说,不用,我坐一会儿就走,单位还有点事。
任以群坚持说,我肚子饿了,要么我吃饭,你陪我喝一杯?
她连忙摆手,说,别客气。本来说好要请你吃饭的,可我那丫头……
任以群站起来,说,我们走吧。跟我客气的话,你送的东西我也不收。他冲着梁晓露提提礼品袋,梁晓露低头笑笑,说,好吧,陪你坐坐,单位的事我先跟他们打个招呼。
他们一起乘电梯,上三楼餐厅。他们选了一个临窗的车厢座,面朝江面。太阳爬高,光线穿透力加强,清除了大部分的雾霾。任以群说,想不到老家也躲不掉雾霾,视力不够的话,江面行走的船真的看不太清楚。
梁晓露说,雾霾已经席卷全国,听说连西藏都有。
他们来得早,点的菜和饮料马上就上桌。任以群点的主食是家乡的小吃,配几样蔬菜。梁晓露说,出去那么久,还是忘不掉家乡的口味?
任以群开心地吃着,说,我是苦出身,小时候没机会吃什么山珍海味,小时候的美食就这几样,想忘也忘不掉。
梁晓露就点了一份菜,小口嚼着,说,是呀,小时候吃的,玩的,喜欢的,讨厌的,大部分会跟一辈子。
这下,可是打开了一个大话匣子,任以群可是有机会讲讲过去的故事,而且,他相信,面前的听众会真的投入。
一聊,原来他们是同一届的中学生,他读三中,她读十中,都是后来的重点中学。他说起那时男孩喜欢的游戏,喜欢存香烟盒,喜欢存邮票。为了邮票,他甚至偷过邮件,撕下邮票,将信丢掉,被邮差抓到,扭送至他父亲的单位。单位的局长威胁道,亏得你年纪小,如果年纪再大一些,你知道会是什么处罚吗?
梁晓露瞪大眼睛,问,到底是什么处罚?
任以群说,局长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吧。这种事的发案率奇低,哪能天天有。
梁晓露说起她喜欢剪纸,喜欢看电影,几个样板戏倒背如流。晚饭后,一个人倒在床上,脚抵着墙,从《红灯记》唱到《杜鹃山》,一唱两三个小时,时间过得飞快。碰上时常发生的停电,她唱的时间更长。现在想起来,她的青少年生活挺愉快的。
任以群同意道,幸福不幸福,其实跟物资条件没有多大关系。穷人的孩子为一颗糖笑开了花,富人的孩子为一辆豪华车笑开了花,笑的长度只怕是一样长,快乐的价值一样。
她说,我们怀旧,证明我们老了。
任以群说,我们有旧可怀,怀出乐子,证明我们小时候的小日子过得还行,不悲惨吧?
她说,不悲惨,其实挺好。
他附和道,是,其实挺好。
餐厅的背景音乐传来了一支熟悉的旋律,任以群竖起耳朵听,发现梁晓露也在努力地听。听罢,他说,我听你女儿弹过这首曲子。
梁晓露微笑地点头,眼中闪出自豪。万般回忆向任以群袭来。想不到,一觉醒来,竟和范嘉的妈妈对坐一处,舒坦地怀旧论今,时空错乱,乱哪。
接下来,任以群说起范嘉弹钢琴伴奏,他唱千年老歌的事。梁晓露问唱了哪些曲子,他一一报来,她说,范嘉闭着眼弹都没有问题,小时候,她不知道听我唱了多少遍。
任以群说,老歌好是好听,老唱就没意思。那时候,我记得最震撼的是日本电影《追捕》 。你记得吧?
梁晓露一甩头,说,记得,哪里忘得了。
任以群说,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那么多高楼,第一次看那么多车,男一号杜丘几分钟速成学会开飞机,真由美两次骑马救英雄,震撼人心的炸弹一颗接一颗,看呆了!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梁晓露想了一下,诡秘地一笑,说,高仓健的鼻子,真挺!你呢?
他说,警长矢村戴的蛤蟆墨镜,大衣领竖起来,那股痞子劲儿,模仿指数高得不得了,把我们这些热血少年一个个镇得四脚朝天地趴下。
她说,那个警长我没印象,直到今天,一说起《追捕》,我能记得的就是高仓健。我姐姐工厂的一伙姐妹,一场接一场看,看过之后就发誓,这辈子要是找得到高仓健这样的男人,死都值得。
他感慨道,那时的女人单纯,为爱愿意付出一切。
梁晓露纠正道,现在还是有这样的女人,只要被打动,女人的献身精神是惊人的。
任以群微笑着说,那要看为什么样的男人。本质上,女人喜欢高富帅,古今中外,没有例外。从北宋的西门庆,到日本的高仓健,无一例外。
她同样笑着说,那倒不一定。好多女人并不是那么浅薄。
任以群说,比如说我吧,虽说比电影里面诬陷高仓健的横路敬二长得出息一些,我不适合当逃犯,像高仓健那样,被真由美救两次,被东京的一个女护士救一次。她们对英雄不问出处,不在乎英雄到底犯了什么法,反正看着顺眼,救人加献身。我这个样子,不会有美人相救的奇迹。
梁晓露盯住他,找出其中的戏谑,开心地说,那就试试看,说不定,到处是搭救的人。
任以群追问,真的吗?就是说,我的样子还是拿得出手?
梁晓露说,不开玩笑啰。就说高仓健吧,他演的杜丘跟他真实的本人特别相象,冷漠寡言,彻头彻尾的大男人。他一生只结过一次婚,他老婆受不了他的个性,硬是自杀。我觉得,真正的女人看重的,是有踏实内容的男人。
这时,她的手机玲响。她听了几句,对任以群说,抱歉,我得先走一步。我爸爸在住院,我每天去看望,稍微晚一些,他就来电话催。
她的爸爸,不就是范嘉的外公,那个在美国人办的孤儿院长大的老人吗?这个老人很有些故事,跟去看望一下不是挺好的吗?
他问,要紧吗?
梁晓露说,不要紧,不算什么病,算休养。他级别不高,资历老,住干部病房,这种病人,医院愿意收,全报销。他年岁大了,这里那里毛病不少,脑袋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好多人认不出来了。
他说,我听范嘉讲过她外公,对他非常尊敬。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看望他老人家一下吗?
梁晓露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要求,有些犹豫,说,你回国一趟不容易,很忙,不要客气啦。
他说,我不忙,就一个闲人,闲着也是闲着。我想见见这个老人。我们这里不比北京上海,像他那样经历的人很少有机会碰到。
梁晓露说,那好吧,我带你去。
他说,你等我一下,我上一下洗手间。
他的身上还留有几张红包。在洗手间里,他封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
久未造访国内的医院,医院的堂皇气派给他印象极深。两栋崭新的住院大楼高耸入云。走进大楼,人来人往,跟市中心的步行街一般热闹。等电梯的人一个紧贴一个,眼巴巴地守着两台电梯。楼层多,电梯几乎每层停,一上一下起码得耗一刻钟。
外公住十六楼,楼面整洁安静。老人家跟一个人同房,室友出去溜达了。外公看到梁晓露,眼睛一亮,看到后面的任以群,眼睛连续眨着,寻思着此公是哪方神仙。
梁晓露介绍任以群,说,任先生是我单位同事的弟弟,刚从美国回来,过来看看你。
外公哦哦应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任以群。
梁晓露加重语气,说,他是从美国来的,对嘉嘉很照顾。
外公听清楚了,大喊一声,美国?美国来的?
任以群乘势伸出手,跟老人握了握。然后,他从口袋里抽出红包,递到老人手里。
外公看着红包,似乎不明白,问,这是什么东西?
梁晓露对任以群说,看你,这么客气。她不做解释,将红包取下,就要垫到老人的枕头底下。
外公拦住她,说,不要,不要,放到我手里。人家美国朋友送的,不收不好嘛,藏起来干吗呀?
他的手抖索着揭开红包,一看,咦了一声,然后手攥牢了红包。
梁晓露有些窘。任以群忍住笑。外公空出来的一只手抓住任以群,叽里呱啦开始讲英文。他的地方口音很重,任以群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外公说的英文不地道,却是任以群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家乡的老人开英文。任以群嗯嗯地点头。
正巧回来的室友听到,笑嘻嘻地点评, 我们都说他是美国姥,好喜欢说美国。他这个态度,是共产党员的话要开除的。
外公诡秘地一笑,侃侃而谈,美国人好,好单纯。我跟着去朝鲜,不打仗,就是唱歌跳舞,慰问我们最可爱的人。后来,仗打得多了,我们抓了不少美国大兵。按说我懂英语,领导给我安排任务,给俘虏做工作,争取他们反战。我的英文就那水平,结结巴巴讲不清楚,美国大兵没啥反应。领导急了,骂我讲的是哪国的英文,让我还是唱歌跳舞。我就拉手风琴,先拉刚学会的苏联歌曲,他们啥反应没有。我脑壳一转,改,边拉边唱, 《苏珊娜》,《故乡的亲人》,大兵们听得眼泪哗哗直流,嚷嚷着,这仗没法打,要回家,要反战。
外公开始唱那几首美国民谣。他的发音非常标准,像是从唱机里放出来的原版歌手。任以群扭头看一眼梁晓露,她的眼里充满了惊讶。
这几首歌,定是老人年幼时反复唱过,一旦入脑,终生不忘,随口出来。
外公说,你看,音乐的力量大吧?嘉嘉走音乐的路,是我一再坚持的结果。
他掉过头,对梁晓露说,嘉嘉在北京学得还不错吧? 什么时候办个人演奏会?我是一定要去听的。
梁晓露没有纠正老人家。外公的记忆失衡,把范嘉读书的地方搞错,应该已经发生过多次了。
梁晓露说,会请你的,放心。爸,我们先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外公嗯嗯听着,眼睛没有离开任以群,手依然握紧他的手。
梁晓露再说一句,爸,我们先走了。
外公啊了一声,松开手,对任以群说一句,你人不错,人不错。我们家晓露缺点不少,不要在乎,谁没个缺点哪?毛泽东伟大吧,老邓说他三七开。老邓自己,我看,不超过四六开。我这个人呢,就更不好说啰。晓露呢,我不偏心,三七开是有的。
虽然老人松开了手,任以群的手心还留有他的温暖。老人的话,像是嘱托,不像是胡话,这个信任温暖了他的心。
下电梯的时候,两人避免对视。他简短地说,老人家挺有意思,把你当伟人。
梁晓露答道,天下父母心。我爸有时候会乱讲话。
他说,其实他不糊涂。
她想了想,说,大事不糊涂。
走出大楼,重新见到阳光的时候,梁晓露望着任以群空着的手,惊呼一声,坏了。
他不知就里,问,怎么啦?
她说,我送给你的东西,那个袋子放哪儿了?
任以群想起来,他去洗手间准备红包,顺手将礼品袋放厕所,忘记带出来。
梁晓露想了一下,说,我们还是回去,问酒店有没有收留。
酒店收留着。放下心的梁晓露要走,任以群挽留说,有事忙嘛?不忙的话,我们还是回江边转转?
她抬手看看手表,说,好吧。
他们沿着江边的江景公园步行道散步。挨近一个十字路口的地方,开了一长串小吃店,任以群提议过去看看。经过一家台式小吃店,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热情地迎过来,介绍该店的特色。她恐怕是新招的,说一句,再低头对一对手头的宣传广告,像是在背书。
任以群问,你们都是炸的烤的,不太健康嘛。
女孩说,对你们两位老人家可能是这样,对年轻人不一样,他们可喜欢了,到过台湾夜市的人说,我们店出的货跟台湾夜市一模一样。
任以群听起来不爽,追问女孩,刚才你叫我们什么?
女孩说,两位老人家啊。看到任以群的脸色,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恭,连忙纠正道,你是老了点,做老板的,赚钱辛苦,顾不上保养。你太太不一样,这么年轻,跟年轻人的口味会很接近,真的!
她拉拉任以群的衣袖,任以群已经觉得自己过敏,还是故作姿态,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对我们男人,说什么都行,老哇丑哇,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们没事儿。对女顾客,千万不要瞎称呼。你辛辛苦苦在这儿站半天,不就是想多给店里带客人吗?你不注意,乱称呼一气,说错一个字,损失两个客人,说错好多字,你还要不要做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女孩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
走开后,梁晓露说,哎哟,人家随便说一句,你回十句,真能说哇。
他说,她要么恨我,要么感激我,个人成长的一部分。
梁晓露说,其实,女孩子说得没错。中国的年轻人多,在她们眼里,人过三十就是大嫂大妈,大哥大叔的。
任以群问,那我们到底该叫什么?
她说,叫老人家算客气的。我们这里,女的到五十岁就办退休。我嘛,因为有高级职称,可以延到六十。要不,我退休了,女儿不在身边,天还没黑透就赶到步行街去跳街舞。
任以群见识过这种蓬勃发展的群众文体活动。他的印象,那些女人既像健身,又像走秀,对跳舞不太专心,对路人的观望好像更在意,你看一眼,被看的人叼着你不放。
他想一想,说,还是不跳的好。
她笑着点头说,不跳的好。
他们走得很远很久。梁晓露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之前,用手帕将椅子擦了几遍,招呼任以群一块儿坐下。
夕阳在粼粼江面上波动,温暖又谦和。满目夕照中,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沉浸于周遭的宁静。
梁晓露的手机铃响,她查看号码,念了一句,这丫头。她静静地听着,嗯啊着,中间飞快地撩了任以群几眼,任以群咬住她的眼睛,她若有所思地笑笑,避开对视。
她合上手机,放入手提包,对任以群说,范嘉问你好。
任以群微笑不语。
她极轻微地摇摇头,念道,这丫头。然后将双手插入腿间,身体微微前后摇晃。
此刻,任以群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这里是他的老家,三代人先后给自己做媒,对象就在身边,是一个恬静温柔的女性,让他心动,拒绝很难。
任以群涌出冲动,想摊开自己的手,邀她与自己相握。他遏制住自己。
他想,暴风骤雨式的冲动最好永远离开吧。自己有离婚史,跟一个心仪的年轻女孩交往以被弃而告终,再跟女性交往,本来就需要更加谨慎,跟梁晓露交往,岂止千头万绪。他不愿再受伤,不愿伤人。
从现在开始,不要急,放慢节奏,张开船帆,自然有停泊的港湾。
面对夕阳,面对真正属于他们这代人的时段,怎么表达才准确无误呢?
两个字:挺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