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何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唐)杜牧
十年前,在母亲长眠的墓地里,祭奠她在天之灵。为她播放了一首她家乡的歌曲《康定情歌》和悼念牺牲的《月光女神》。当时,我在竭力回想,那天我在八宝山公墓付之一炬的国画画的到底是什么。
母亲于1926年出生于西康省雅安县(现在的四川省)的一个显赫家庭。她的父亲在清朝末年,官费留学日本,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兽医,后来在帝国大学担任讲师,他是孙中山在日本建立的中国同盟会成员。回国后,曾经担任过黑龙江省副督办,兽医,大学教授和县参议员。与孙中山,新疆军阀盛世才,西康省和四川省的军阀,官僚和名流都曾有过密切交往。但是,在他的子女中,除了长女,我的母亲外,其他四名子女全部都在共产党一边。
我的母亲,张之英,她在抗日战争期间的1941年,15岁高中毕业时,放弃升学,到国民党雅安县党部当了一名打字员,并加入了国民党。战争结束后,进入四川华西大学文学系学习。
我的母亲,她是一位伟大的独立女性。她是如此美丽,可以说是一位非常标致的柔弱女子。使人不敢相信她能够同时拥有勇气、坚毅和雍智这三种力量。她在生活极其艰难的日子里,独立带大了我们这些孩子(因为历史性的原因,在各个不同的时期, 父亲不是在监狱里,就是在劳动教养院里)。
我记得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正是1960年灾荒的那段时间,到了星期六下班以后,她常常要我照顾好弟弟,自己过夜。她将家里的衣服和值钱一点的东西打包,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暴风雪之夜,连夜出发,坐火车或者汽车,再步行几十里地到农村交换粮食、蔬菜和干菜。她多数时间是在周日的深夜赶回家来。她不顾自己的浮肿,将领回来的专门供应肝炎病人的豆子和水豆腐全给了孩子们。1962年,她怀着7个月的身孕,在黑龙江寒冷的冬夜,在劳动教养院门口蹲守20多天,拦截到劳改营最高级别的领导人,将已经解除劳动教养,仍留场就业当工人的父亲带回家来。1976年到1980年期间,她四处奔走,终于洗去父亲的不白之冤,带回来一张盖着五个国家中央机关鲜红大印的平反证书。
在我的少年时代,她循序渐进地精心为我选择了所有的阅读书籍,让理想主义和坚毅顽强的精神在我心中生根发芽。这些书大部分是外国小说,其中包括一套苏联作家卡维林的《船长与大尉》,我的思想因此深受其影响并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方向。这本书,她曾应我的要求,不断地从图书馆中将它一遍又一遍地借回来。而她自己只看杰克•伦敦和张恨水的小说。她在大约一年的时间里,通过大量阅读的强化训练,使我的阅读速度达到了创记录的每小时100页左右。在家庭生活极其困难,甚至在每学期开学时,要交纳3元钱学费都会拖延的情况下,她从小学开始,就为我订阅了《少年文艺》,《美术》和《知识就是力量》三种杂志,以培养我广泛的兴趣。在北方寒冷的冬天,她不准我们用热水洗脸。如果她到乡下去挖野菜,她会带上我,挖不到草根,植物和残存的粮食,不允许我喝水和吃东西。有一次,她的单位所办的农场分粮食,她让我扛一个小袋的粮食,当我一次又一次地倒下时,她说,你必须自己将它扛回家去,我不会帮你,但是,我可以等你。
我曾经认为我的母亲没有政治头脑,但后来,我终于认识到情况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她在15岁就加入了国民党,出身于一个资产阶级家庭,丈夫又在监狱里。她却从来没有卷入任何政治斗争或者运动的漩涡中去,她本人从未因国民党员身份被触及过,无论是三反,五反,肃反,还是反右。她将自己层层包裹保护起来,终于带大了我们。在灾荒年,她不断地往劳改营邮寄食物,使我的父亲能够坚持活下来。这说明,她实际上非常有头脑,特别是有政治头脑。
大约10年前,她走完了她的人生道路。当我站在北京协和医院门口,目力所及,穿透一切,茫然地看着前方时,我的悲痛一览无遗。恰巧我的一位画家朋友经过,他问明情况后,要我跟他走,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拿出了一幅他画的国画,说是送给我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当天我在八宝山公墓将这幅画和花圈一起付之一炬。我记得,这幅国画画的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后面是树林和青山。
愿死者安息,生者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