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进开门,见亚玲跟着,有点吃惊。他叫了声妈,迎老婆和丈母娘进屋。马如意陪齐进妈坐在沙发上,见来了两位,都站起身。
电视没开。屋子里很安静。
亚玲打破沉默,笑说:“还不算晚,桂圆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正好散散步,消消食,也来看看亲家。”
齐进妈上前跟亚玲握手,搞得跟中美建交似的。
亚玲招呼,“都坐,坐。”有点主人架势。
齐进连忙让着众人坐了。他跟马如意去倒茶水。桂圆远远叫了声妈,坐在亲妈身旁。
亚玲伸头对厨房,“别泡茶,影响睡眠!白水就行!”
一会儿,水端来了。亚玲捏着茶杯把儿,作势喝了一口,才对齐进,“是不是家里有急事?”
齐进看看老妈。齐进妈妈看马如意。马如意看齐进。三个人都犯难。跟便秘似的。
亚玲抓着女儿的手,给她力量,脸对着那三口人,“有事儿不怕,都好商量。”
齐进深呼吸。齐进妈窝着两手,微微低头。终于,马如意先开口,口音很重,“婶儿肺上长了个疤,过来找医生瞧瞧。”
“疤?”亚玲问。
齐进满面愁云,解释,“阴影。没确诊。”
霎时,桂圆全身像过了道电流,从百会穴直打到涌泉穴。婆婆肺部有阴影。她是心里有阴影。一时静默,谁也不敢说出那两个值得怀疑的字:肺癌。桂圆知道,她婆婆爱玩小麻将。那麻将场整天就泡在烟里。
不乐观。
亚玲本是较着劲儿来的,可一听到这,那劲瞬间散了,病人为大,团结一心,不闹别扭。她立刻说:“挂哪家医院,需要找人么。”说着,拿出手机,要给穆小桃打电话,她人面儿广,在医疗系统人头都熟。桂圆又想给婆婆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到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明白,婆婆身上那股味,多半是死亡的气息。
婆婆病了。桂圆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须让路,工作,必须缓一缓,交给分管领导,试管,现在也暂停,兵荒马乱,她和齐进根本没有心思要娃。她严重怀疑,现在要,就算要出来,那娃儿也不能太健康。当然,这件事她和齐进心照不宣,都没再提过去医院,去试管。
婆婆确诊之前,桂圆每天中午回家看她老人家一回,晚上,还是回娘家住。桂圆认为这样好。都自在,给他们足够空间。再说马如意在,她不担心婆婆没人照料。
亚玲不免有点兔死狐悲,对桂圆道:“还是你有远见。”又道:“以后我要这样,你别给我治。”
说反话,考验女儿。
桂圆道:“好么好生地瞎咒,有病治病,别悲春伤秋,想那么多。”
亚玲又说:“瞧瞧他们老齐家,有几个好死的,要么,是老坟地没埋好,要么,就是基因不佳。这种基因生娃,娃儿能好么,你说当初要你别找他……”
桂圆听不下去,大声,“妈!能不说么,”怒目而视,“在我面前说行,在外头你可别乱喷喷。”
亚玲道:“我这不为你着急么,你这婚你不觉得蹊跷?她奶,结婚当天死了,他爸,心脏病,他妈,来个肺疤,全家就没个全乎人,齐进年年体检吧?小心点。”
桂圆反驳,“你这就是迷信,主观主义,他爸是老抽烟,她妈闻了一辈子烟。她奶也是,口儿咸,都是不良的生活习惯日积月累造成的。不是生下来就这样。”
不日,小桃联系的专家出诊,一家人带着去瞧病。经检查,专家会诊,确定是肿瘤。所幸属早期,且为良性,立即手术,治愈的可能性很大。
马如意哭着把她婶儿送进手术室,笑着接出来。跟着是术后治疗,医生说,只要挺过最关键的几个时期,就大有希望。待病情稍微稳定,齐进妈的心又转到儿子身上。
马如意安慰她,“放心,婶儿福大命大,还要享我进哥的福呢。”齐进妈道:“你叔就没享上,走的时候,眼都是睁的。”马如意不明就里,“叔有啥未了愿。”齐进妈深深叹气。马如意领会了——娃儿!他叔不闭眼,就是想看娃儿。
很快,婶儿的心愿,马如意侧面跟齐进透露了,她这么说,“婶儿这病,也是心病。”齐进不理解。马如意道:“跟我这名儿反着的,如意,婶儿是不如意,搁老家,人人怀里都抱一个,婶儿怀里是空的,麻将都不好意思去打。”
齐进冲,“那就别回去,就搁我这。”
马如意不做声,阴差阳错,这样好,就搁这,她如意。马如意喜欢大城市。
齐进妈接回家了。穆小桃和郝亚玲一起来看。小桃还保持着这层关系。毕竟齐进是她介绍的。念巧和季鹏没来,但给了钱,打了电话慰问。都劝她老人家好生将养着,千万不要过度思虑。只是,等到天冷了,眼看快过年,齐进妈身体好了点,能四处走动,可偏偏大家怕她感冒,坚决不让出屋。
齐进妈被憋得气闷,不由得多想,脾气也没那么好了。这天放假,吃完午饭,儿子在刷碗,她冷眼瞅着,老大不痛快,“留着,让如意弄。”齐进道:“没事。”马如意推了碗就去拿药,跑着也累。
齐进妈说:“儿,等好点,我还是回!”
“妈,又说这。”
“搁这,耽误你们。”
“没那事。”
“你媳妇儿没法来家。”
“这不是特殊情况么。”两边都特殊。
“她那奶,真就病得恁重?”
“重,不认人了,就认她。”
“两地分居久了不是事。”
“妈,这叫啥两地分居。”
他妈抢白,“只要不搁一张床上睡,都叫分居!”得病了中气还是很足。说发功就发功。
下面半句她没讲——不搁一张床上睡,哪来的孩子呢。老人传统,她想不到小两口此前就已经专攻试管,夫妻生活过得很少。老妈这么一说,齐进明白她意思。再这样下去,指定得怪桂圆。不成,他得周全。
齐进去电跟桂圆商议。桂圆为难。亚玲说:“你婆婆这样,按理说是该紧着那头。”桂圆问:“奶怎么办。”亚玲说:“晚饭后给她吃片安眠药。”桂圆大觉惊悚,“还嫌奶脑子不够坏?!你这是害人、犯法!”
亚玲委屈,说平时偶尔不也吃。母女俩吵嚷着。最后桂宝给了主意,“让奶一起去不就得了。”
母女俩愣住。半晌不说话。
终于,桂圆吐气,“行么。”
亚玲道:“我看行。”
桂圆要“回宫”了,连带回去的,还有“太皇太后”——她奶,齐进得知,只能答应。这样也好,老人来了,确实情况危重,他老娘心中的顾虑便迎刃而解。
亚玲护送,一见到齐进妈就道:“亲家母,没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两头都得齐全了。当然,以亲家母为主。”老奶奶叫齐进妈小妹儿。齐进妈见是真痴真呆,顿时有点不大好意思,嚷嚷着让桂圆还是回去住,照顾奶奶要紧。
桂圆道:“妈,就搁着住吧,挤挤,团结,看着妈一天一天好,我也心安。”这话不仅仅是漂亮话,也是真心实意,桂圆巴望着齐进妈好,一方面,能少给他们找麻烦,另一方面,也堵堵她自己妈的嘴——齐进家不是被诅咒的家族,没有遗传的疾病,是适宜生孩子的。
当晚,齐进跟桂圆睡客厅沙发,展开了就是一张床。齐进妈满意,儿子媳妇终于睡在一张床上了。有希望。桂圆奶奶睡小卧室。齐进妈和如意睡主卧大床。全家人协同一心,要挺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桂圆像对待学生家长和学生一样对待婆婆,不但生活伺候得好好的,还教会马如意不少职场经验、做人道理。马如意也说桂圆好。皮贴皮肉贴肉地伺候着,齐进妈就是铁石心肠也暖了。她对桂圆的态度有了微妙转变,存心想夸儿媳几句,可又苦于没好时机。
这日,桂圆起夜,推开洗手间门,吓一跳。婆婆坐在马桶上,也不开灯。闭着眼。坐化了似的。桂圆心快跳到嗓子眼,轻推她一下,“妈。”
齐进妈睁眼了。没死。冲盹儿。
她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是睡着了,跟着就要起身。桂圆连忙去扶。齐进妈去洗手。就这凉水冲。桂圆连忙道:“妈,别,不能沾凉水。”立马弯腰从热水瓶里倒热水,冷热和匀了,端给婆婆洗。手泡在温水里,是舒服,齐进妈的心也暖暖地。她不禁有感而发道:“孩儿,这段时间,辛苦你。”
桂圆笑道:“应该的。”
她婆婆又说:“不来不知道,你在这个家多重要,里里外外都是你,忙了老的忙小的,你这儿媳妇,我满意!”
一句话,说得桂圆眼泪快喷出来。跟洒水车似的。刚才作的噩梦都要冲淡了。能得婆婆一句好,多难!纯干出来的!谁都不瞎!你好,人看得到!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
齐进妈继续道:“不得病不知晓,什么前代后代,人死灯灭,就恁一捧灰!看到你身上针眼,我心也疼!你跟进儿,能生最好,实在不成,过二年,想抱抱一个,不想抱,就两个人好好过!一样!别有压力。”
桂圆的心是眼苦泉,这会子突然冒了甜水。大彻大悟豁然开朗,桂圆甚至觉着,婆婆得一场病,真好。
“妈——”桂圆真哭了。只是,婆婆退一步,她也必须退一步,表现出姿态来。代桂圆随即嗫嚅,真是小媳妇儿的样儿,“都怪我。”
齐进妈扑上去,一把搂住桂圆,“我的孩儿。”她也哭了。桂圆有感于婆婆的眼泪,也抽抽搭搭哭。
她哭自己。从结婚第一天到现在,屁事儿就没消停过,当真属相不合。
门被拉开,马如意揉揉眼。
这一幕辣眼睛。
“婶儿,姐,咋地啦。”马如意走进去。齐进妈一把扯住她,一边叫孩儿,一边拽她入团。马如意糊里糊涂加入这个女团,其余两个人都在哭,她不挤点眼泪似乎不太好意思。于是,她忽然想起自己离婚以来的惨淡经历,瞬间悲从中来,吱哇乱哭起来,边哭边嚷,“我的孩儿呀!”
她想女儿。
门又开了。老奶奶也来上厕所。她没多问。二话不说,直接加入,也哭。四个女人哭成在一道。
简直一出戏。
齐进终于被惊醒,寻声而来。“咋啦?!”眼前一切,那么不真实,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噩梦。
一见齐进。哭声戛然而止。四个女人突然又破涕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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