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念的经9

去机场等，去公安局问，去声援，去游行，朵儿妈恨不得立刻飞到马来西亚去问情况，可是，一个月过去，航空公司道歉，谈赔偿，一切都在指向着没有希望的时候，素云逐渐心灰意冷，不得不接受朵儿已经没有了的事实。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朵儿妈心里难受。

她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她就不能再被叫做朵儿妈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她只是冯素云，牛家跟她没关系了。

不，还有关系，她还有外孙子，虽然不幸牛也不姓冯，但跟她还有血脉联系。这是割不断的。

尼尼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保姆还在请。照顾老默。他身体好多了。素云还要兼顾着照顾尼尼。接，送，陪他玩，说话，教他种种，有时候她甚至会对尼尼说一些心里话。虽然尼尼听不懂，瞪着一双像极了廖自默的大眼睛。

没人提给朵儿办丧事的事。

老家的人不知道，他们都以为素云在上海享着朵儿的福。

素云更不会自己提，自尊心受不了，她不想要亲朋的可怜。做人做了一辈子，处处想占上风，如今突然从云端跌倒泥里，素云怎么说，怎么交代？

促狭的是墓地公司，打电话来，素云接。那人问：“请问是廖自默先生吗？我是万家墓园，您定的双墓该付首款了。”

素云突然歇斯底里嚷嚷，谁定的，有病，不许定。

老默连忙接过电话，说好改天再联系。

墓地已经不能退了。两个巨大的黑洞，吞噬幸福。

朵儿离开后几个月里，素云和老默同住在朵儿留下的loft里。素云陆续得到了一些款子，有的是公司补给的钱，有朵儿留下的存款，至于房子，素云也弄清楚了，loft一人一半，老默也出了钱，她不可能立刻把他赶走。而且，朵儿一走，她似乎对老默有了一些微妙的依赖。

这房子得有人。她，保姆，老默，尼尼，相互打打岔，日子就过去了。

不久，老默已经可以自理，保姆便被退了。loft只剩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关于未来，素云和老默没正面讨论过。

他们甚至连话都不多，曾经，朵儿是他们的联结，是他们话题的中心点。关于朵儿是说不完的。

如今戛然而止。故事没了下半段，连上半段都不能谈了。

更多时候，他们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除了吃饭偶尔在一起，或者就是带孩子，其余时间，各忙各的。

老默已经能吃面条了。米饭不能吃。素云吃惯了米饭，但偶尔做面条的时候，也想着给老默留一碗。放在书房里。老默看到了，甚是感动，吃了，自己洗碗。

朵儿离开半年，沈伟来告别。

就去朵儿家，素云开的门。进门，沈伟就抱住了素云妈妈。素云本来没打算哭，可见沈伟这样，一时间百感交集，在老家的宴请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沈伟就是上辈子的人。

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都不提朵儿。沈伟只问素云在上海过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忙。

“没什么，都挺好。”素云的笑都是苦的，“我好不好，也到这个年纪了，一把身子骨，到哪都能豁出去，不必省着用，我都想跟着去了，我为了尼尼我不能……”素云哭了，手捂住嘴巴，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

哭了一会，控制情绪，说不清是哭脸还是笑脸。

素云又问沈伟真要走吗。

“家里都安排好了，又有个姐姐在那边，打算移民了。”沈伟不忍心说自己开心事。他去纽约跟男友结婚。

又是结婚。这一次不办酒席。却是真的。

“去吧，都去吧，人生苦短，按照自己的性子来，也没错。”说着，朵儿妈眼眶又红了。

老默在楼上听得真，待客人离开，他拿着小提琴，走下楼。朵儿妈转过身，正看到站得笔挺的廖自默。仿佛他是侍者。她是客人。

 他看了她一眼，“我拉，你听。”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素云也拉给朵儿听过。音符潺潺，如流水环山，素云被包裹在里面，往事一幕幕，不断，她流泪，但又有几分感慨。不久之前，哦不，从一开始，她就极力反对老默的出现。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事到如今，留在她身边，拉着提琴，给她无言安慰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始终不肯认的女婿。

一个人的时候，素云会想，如果她和老默的相遇方式不是这样，他没有爱过朵儿，没有后来的种种故事，他们或许是很好的朋友。

“谢谢。”素云擦掉眼泪。

时间是良药。时间也卷走一切。素云忽然觉得，什么都是暂时的，母女关系尚且如此，何况她和老默。那在的时候，就好好相对。她不想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圣诞节临近，老默搬回市区老房子住。是他提出的。素云没问为什么。还用问？虽然朵儿不在了，可一个女婿，一个丈母娘住在一起，到底不像。

“按时吃饭。”素云站在厨房门口。老默在案板前切菜，土豆丝，切得细细的，是冯素云教的。都是朵儿爱吃的。盘盘催泪，带着感情。

老默不怎么答话，素云说，他只是笑笑，点点头。

“尼尼还是我带，周末送你那去。”素云不经意说。这是大事。所以格外需要轻描淡写。趁人不注意似的。

老默还是干活，不置可否。素云说：“不愿意？那对半，你三天我三天。”

老默还是没说话。开始炒菜了。香料下锅，满屋子八角味，然后下肉丝，裹了红薯粉的，最后下土豆丝。炒得差不多，老默又去看鸽子汤。

素云的提问仿佛被稀释掉了。只好缓一缓。

饭吃上了，都是回忆。对于财产，老默没为难素云。朵儿的钱，存款，不动产，他能分的，都分给素云了。这是她的养老钱。市区的房子，是留给尼尼的。另外还有存款，尼尼的教育基金，都由他做好打算。

饭桌上，素云给老默盛了一碗汤。喝上了，素云才挑破说：“孩子我来带吧，带孩子，还是得女人。”

老默低着头，这怎么答，尼尼是他儿子，到什么时候都是。

“尼尼是我的命根子！”素云加重语气，志在必得。血浓于水。她精神上只有这一个依靠。

老默抬起头，“孩子已经没了妈，怎么能再没有爸？”

素云急了，“谁说没有爸，不是说了分着带吗？不用你跑，孩子我全乎给你送过去，每周都去，你身体也不好，还在恢复期，老廖，不是我说，你应该多考虑考虑你自己，你有那个心力照顾尼尼吗？我这老保姆免费给你用，说白了，我心疼我孙子，我离不开他！”

老默没多说，喝完汤，说尼尼下周三送来吧。说完走了。尼尼跟姥姥跟习惯了，爸爸走，走也就走了。整个房子只剩素云一个大人了。

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在上海落了脚，安了家，家人却没了。只留一个小不点，陪她应对流年。

素云找老乡牵线，去找大师看了看流年，又看看命。大师说她是有晚福的。素云又哭了。晚福在哪？只有责任，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素云告诉自己，她不是自私，尼尼一直跟老默现实吗？他那个身体，能比她还强？但显然，如果法院判，肯定是判给老默的。

女儿去世了，让老女婿一直跟她保持来往，不现实。因此，她更要争取抚养尼尼。尼尼对她来说，不仅是个外孙子，还是个盼头。她总觉得，有尼尼，日子就还有点滋味。

一周很快过去，到周三，素云搭地铁送尼尼回老默那。到地方。敲门，里头有人。老默探头出来。孩子接进去了。素云透过缝隙，似乎看到一个妖娆的背影，红大衣，齐耳短发，利落地，好像沙宣广告里的女人，看脖子上的皮肤，这女人年纪不大。

“不留你坐了。”看老默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门慢慢阂上。屋子里传出来的香水味却令素云如坠迷雾。

又一个女人？年轻貌美？

他娘的！素云胸中的气一下就胀满了。专门对年轻女性下手，这朵儿才刚走多久，就又有新猎物了！真不愧是老司机！

屋子里又传出歌声。

这欢歌笑语令素云感到恶心！

她迅速走下楼。到了楼道门口 ，脚步停住了。很显然，老默要再找，没女人他活不下去，搞艺术的作风有几个好的，素云恨恨地想。难怪他这么着急搬回来。是她冯素云耽误他寻欢作乐！臭不要脸！

可尼尼怎么办？

他要找女人，尼尼怎么办？

是，尼尼要跟着爸爸，没有爸爸不行，可朵儿刚走，孩子就有了后妈。这怎么行？后妈能比姥姥牢靠。

不行。不行不行。

一瞬间，素云就做了个决定。

她吸了一口气，走上楼。敲门。又是老默开门。素云换好笑脸，“尼尼说要下楼骑一会电马，就在小卖部，刚才停电，这会来电了，都答应孩子了，不能食言，我带尼尼下去玩一会就送上来。”

老默没说什么，把尼尼送出来了。关好门，还是能听到争吵声。

看，说对了吧，后妈容不下儿子。吵起来了。素云为自己的决定叫好。

下了楼，冯素云抱着尼尼迅速跑出小区，穿过花园，又走到马路上，急促促伸手招了辆出租车。

上车了。素云一头细汗。司机问去哪。

“火车站。”素云重重吐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