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真是绵密周到。
几乎不用怀疑,单凭梁思成自己,可能压根娶不到林徽因这样的女神级人物,而林徽因若是没遇到梁启超,人生也可能达不到后来的高度,成不了女神。
林和梁的结合,从某种意义上,或许也可以说梁启超策划下的,两个知识分子家庭双赢式的结合。门当户对,当仁不让。
大师就是大师。梁启超的用心安排,成就了梁思成,也成就了林徽因。
几乎从林梁相遇的那一刹,梁启超的心里,似乎就已然朦朦胧胧摆好了一个局,一边是起点,一边是终点,中间过程,则需要他一点一点实现。
身为前辈,梁启超呕心沥血,亲手将梁思成打造成了一个合格的全面发展的知识分子,为国贡献栋梁;身为父亲,梁启超舐犊情深,亲自为梁思成挑选了一位无可挑剔的太太林徽因,成就一段佳话。眼光,最重要的还是眼光。
我们惊叹于梁启超的耐心和谋略。他养了好儿子,然后,找了一个好儿媳,功德圆满。
在林徽因和梁思成人生的许多重要关口,梁启超都及时出现,打点一切。
他的身影,俨然成了林徽因和梁思成,从相识到结婚过程中,最关键性的注脚。
那感觉就像,林徽因和梁思成是人海中停滞的小船,梁启超是推动他们前进的帆。
梁启超人情练达,智慧包容,他往往能够看到,过去,现在,未来。屡试不爽。他自有一套法则,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合理”的,不痛苦的,有益的。他乐于为孩子们安排人生途,好让他们少走些弯路,少受些苦。
这是种艺术,教育的艺术,充满着爱与柔情。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更像是在摆一个棋局——那也是善意的局。而梁启超则是那个下棋的人。
他是导演,全程导演这出戏,分分钟都切中肯綮。
林、梁的相遇,他一手包办。
1918年,梁思成第一次见到林徽因。彼时,他们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一个十七岁,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稳重幽默,一个十四岁,玲珑可爱,神采飞扬,明眸善睐。
这样的相遇,绝非偶然,它有点像预热,彩排,仪式性的,不是相亲,却胜似相亲。
梁启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安排儿子梁思成和林徽因见面,力图成全一对他看好的姻缘,但他却并不着急。他深深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配的婚不顺,与其强行安排,使孩子们产生逆反心理,比如顺其自然,让他们自由地培养感情,水到渠成。梁启超是睿智的。他在包办婚姻和自由恋爱中找到了一条中庸的途径:见面包办,交往自由,循序渐进,他的妥协式改革家的气质,在梁林相遇、恋爱这件事上,居然也意外得到展现。
林、梁的恋爱,他要管。
相遇是美丽的,但相遇只是一个开始。林梁的恋爱,梁启超积极促成。1920年起,林长民带着林徽因游历欧洲,遭遇徐志摩,父女俩都被徐吸引得心神打乱——父亲林长民和徐志摩玩起了假扮性情爱游戏。而徐志摩又弄到要为林徽因,同正在怀孕的原配张幼仪,实行离婚。纠结之下,林长民带着林徽因回了国。
不难想象,林长民告别徐志摩,带着林徽因返乡,梁启超的推动作用恐怕不小。林氏父女回国后,梁启超也是“动作”连连。
1921年,林长民带着林徽因回到上海。梁启超立刻便派人把林徽因接回北京,仍旧安排林回培华女子中学读书。接林回京,梁启超一来是照顾朋友女儿,义不容辞,二来,他明显是想为梁思成创造机会,与林徽因多接触。
果然,不久,梁思成先生开始“登门”拜访林徽因女士了。他们已经有几年不见,亲密谈不上,更何况,没见面的这段时间,他们的变化都很大,生理上,心理上。彼此的感觉很懵懂。林徽因与梁思成这个同龄人,在精神层面,恐怕也没有她与徐志摩交往那么深。梁思成和林徽因比,要晚熟一些,他始终有些男孩子的天真气,在情感上,他则更依赖林徽因。梁思成后来回忆说:“我第一次去拜访林徽因时,她刚从英国回来,在交谈中,她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林徽因告诉我,那是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也选择了建筑这个专业。”林徽因把梁思成领上了建筑之路。
与梁思成不温不火的拜访相比,徐志摩的追求显然要热烈得多。1922年10月,徐志摩回到上海,聚会、游览、讲学等等事项把他的日程填得满满的,但他从未忘记过林徽因。正巧,梁实秋邀请他去清华文学社讲演,徐志摩星夜兼程赶往北京。此时,林梁并未订婚,徐志摩更有信心了。
婚约尚未履行,是为“不保险”。半途杀进来一个徐志摩,梁启超怎能坐视不理?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学生,相比只下,梁启超显然更偏向儿子。他一方面给徐志摩敲警钟,一方面督促梁思成和林徽因互订终身。前后就那么几天。梁启超便安排好了一切。1923年1月2日,他写信给徐志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放弃对林徽因的追求,“若沉迷于不可求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佗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能自拔。呜呼志摩,无可惧耶!无可惧耶!”
梁启超的“善意”劝诫,徐志摩并不理会,而是据情力争,全力回击,“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如泣如诉,如歌如哭。梁启超无法,只好另一面催促梁林订婚,“生米煮成熟饭”,以绝徐志摩之念。
仅过了五日,即1923年1月7日,他在给女儿的信中便说:“思成与徽因已互订终身。”迅雷不及掩耳。徐志摩写诗,“这颗赤裸裸的心,请收了吧,我的爱神”;徐志摩求见,跑去北海快雪堂松坡图书馆,找在那里约会的梁林二人,直逼得梁思成挂出抵抗牌——梁贴了一张字条在门板,上书,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 徐志摩见相恋无望,心才渐渐冷了。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些意料之外的状况,让梁启超揪心。1924年,梁启超和林长民等人主持的“讲学社”打算邀请泰戈尔访华讲学。老诗人泰戈尔当时已摘诺贝尔桂冠,德高望重,陪同人员,梁启超安排的是徐志摩。徐志摩也是诗人,且对泰戈尔仰慕许久,且英语流利,由他陪同,最为妥当。但没想到泰戈尔到京后,林徽因也加入进来了。她也是诗人,来“觐见”泰戈尔这样的大文豪,理所当然。于是,泰戈尔在北京的活动,基本都由徐志摩做翻译,林徽因做陪同。看当时他们的合照很有意思。中间是个白胡子老人,左边是金童,右边是玉女,珠联璧合。吴咏在《天坛诗话》里这样描述:“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的一副三友图。”泰戈尔的访问由于有了徐志摩和林徽因具有了浓厚的浪漫色彩。
还不止如此。5月8日,泰戈尔办寿宴。新月社操办,胡适当祝寿会主席,四百多位北京名流齐聚一堂。祝寿会上有一出泰戈尔的短剧《齐特拉》上演,林徽因饰演公主齐特拉,徐志摩演爱神玛达那,林长民演春神代森塔。英伦三人行,又凑着这机会聚到了一起。剧情浪漫,台词华丽,诗意盎然,戏假情真……徐志摩对林徽因的感情,死灰复燃,一时间各种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梁思成的母亲李蕙仙对林徽因很不满。
梁启超有些坐不住了。攘完了外,还得安内。为了平息一切,他决定送梁思成和林徽因出国学习。先前梁思成出了车祸,林徽因去医院照看,天天去,就已经引起夫人李蕙仙和女儿梁思顺的不满——没出嫁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如此出格?很不大家闺秀!准婆媳矛盾一触即发。现在陪泰戈尔陪得满城风雨,夫人、女儿对林徽因就更加不满意。梁启超焦头烂额,唯有早些送他们出国,避开风头。为这事,他心理焦灼,大声疾呼:“思成和徽因,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因为一时造错了一点业,便受如此惨报,非受完了不会转头。”
好在时间是良药,后来误会消除了,云开雾散。
对于林、梁的学习,梁启超也是提点有加。
梁启超是一代名流,也是教育大师。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梁启超深信这一点。学校教的是规矩,出了学校,对规矩熟悉了之后,才能发挥巧。梁启超在教育上特别懂得循序渐进,他不信天才,而信养成,梁氏子弟小时候,就深受梁启超做学问风格之浸染,功底扎实。梁思成在决定走建筑这条路之后,梁启超怕儿子学得太专门,还特地督促,要梁思成学点音乐、文学、美术这些关于自己娱乐的学问,这样日后的生活不至于太单调,单调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
梁启超在教育上追求全面,中西兼顾,他要送梁思成、林徽因去美国留学,学点西方的学问,但同时也注重对他们进行民族传统经的教养,即便是梁思成因车祸住院,他还不忘提醒儿子,利用这段时间,研读中国典籍,从《论语》《孟子》开始,恶补国学。他的计划和明确,他想让思成,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熟读甚至背诵那些修身养性的段落,然后读《左传》和《战国策》的全文,以增长智能和改进文体风格。若时充足,还可以读点《荀子》。
梁启超在学习上很有心得,他告诉思成,做学问原不必求猛进,像装罐头样子,塞得太多太急,不见得便会受益。要做到“优游涵饮,使自得之”才好。又说做学问要“猛火熬”、“慢火炖”,学习之后要消化,才能交替循环,生生不息。
林、梁的个人状态,他也高屋建瓴地去把握,去调解。
梁思成骑摩托摔坏了腿,毕生得穿金钢马甲,梁启超不悲观,而是换个角度看问题,他和医生商量,让梁思成晚一年出国,他说:“你的一生太平顺了,小小的挫折可能是你磨炼性格的好机会。而且就学业来说,你在中国多准备一年也没有任何损失。”一年后,林徽因从培华女中毕业,考取半官费,两人携手赴美,一切刚刚好。
1925年,林徽因父亲林长民,在与军阀张作霖部作战时,中流弹而亡。向林徽因报丧的消息,落在梁启超身上。直接说,太伤孩子的心;不说?天大的事,作为女儿,林徽因有知情权。于是,梁启超先修书一封,委婉地表达自己的猜测。只是猜测。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因的娘……
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自己要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徽因遭此惨痛,惟一的伴侣,惟一的安危,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因。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她,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习,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
……
徽因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国外留学便了,你们不必因此着急。
多贴心的父亲。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有这么个消息,报纸登出来了,但消息还不确切,让孩子们不要着急,林长民还可能有生还机会。但是,第一要镇定,第二是让林徽因放心,即使她父亲去世,他梁启超也可以安排好她日后的生活。她娘也会被照顾到。最后是说,经济上不成问题。没了。这算是打预防针。紧接着,他又来第二封信,才坐实了林长民去世的消息。有了第一次的“预告”,林徽因就不会因为觉得“突然”,而突然崩溃了。信中还提及林徽因娘交代徽因的话:“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
安命。这个中国传统女人最常有的心理慰藉的借口。现在也要轮到林徽因头上了。她能怎么办呢?最亲密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父亲已死,年仅49岁。家里只有3000块存款,亲娘和弟妹的吃穿用度的处处要钱,尚在美国求学的林徽因,恐怕只有安命的份了。经济上的压力,未卜的前途,命运已经不允许林徽因有过多浪漫的不切实际的绮思,她唯顺着梁启超安排的路,嫁入梁家,学成归来,安排工作,才最为稳妥安全。
或许她还可以求助于徐志摩。那个在伦敦遇见的,大她十岁的男子,曾经点燃过她的心灵之火,带领她走入艺术之门。可是,梁启超很快就送来了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的消息。1926年的秋天,对林徽因来说,一定是难熬的,内心的纠结苦闷,无人诉说。她想知道远在北京的徐志摩的消息,可是,人在美国,跟梁思成交谈这事肯定不适合,写信给梁启超?梁思顺?还是写给她的母亲?似乎都不合适。林徽因焦灼着。1925至1926年,很可能是林徽因情感生活中最困惑的一年。旧的已经离去,新的还没到来,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带着忧伤。她知道,思成爱着她。尽管在美国的日子,她和思成,因为性格上的差异,产生了不少摩擦,而且在情感上,此时的梁思成也谈上不多成熟,但他的确是一个合乎理想的结婚对象——性格平易,年纪相仿,志同道合,家世通明显赫,她没有理由不跟他结婚。可是,林徽因还有个未了的心结。
1927年,胡适赴美,此行目的是:完成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的最后手续。胡到美国不久,就收到了林徽因的来信。她邀请他去费城彭校教育会演讲。显然只是幌子。林徽因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在胡适那里,得到一些国内的消息。她是直性子,也不藏着掖着,直白写道:“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残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胡适去了,还跟她谈了徐志摩,谈了徐志摩的新婚妻子,名媛陆小曼。当年为了她而离婚,苦苦追求她的徐志摩,而今也结婚了,林徽因的心情复杂而微妙。苦辣酸甜,往事种种,剪不断,理还乱,可是现在,唯有割断,大家各自好过,才算了结。胡适走后,林徽因想了很多。她给胡适写信,倾诉自己的心路:“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她又说:“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也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过去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这段话信息量很大。“过去的算过去的”,“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绝对的不怪他”——伤感,淡淡的哀怨,又强作洒脱,因果有数,事已至此,她必须一夜长大。虽然,还是会寂寞。
迎娶陆小曼,让徐志摩和林徽因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情感关系,一下子变得明朗化。秋风吹散了晨雾,未来的路,各自走好。使君有妇,罗敷自然也必须有夫,很快,学业有成的林徽因和梁思成,便在加拿大渥太华结婚了。
梁启超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十年。这门婚事,从最初提起,到最终达成,整整走过了十年,才修成正果,在这十年里,梁启超安排他们见面,接来徽因就学,挡走徐志摩,安葬林长民,还支付林徽因留学费用,供给林徽因的亲娘、弟妹,投入了巨大的情感和财力。所以可以说,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关系,可以说是由梁启超一手打造的,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玉汝于成,该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她终于做了梁家的媳妇。
对于这桩婚事,梁启超是种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然后,细心呵护,最终,结了一个瓜。梁启超喜不自禁——儿子长大成人,品学兼优,现在婚姻又将美满,娶一房众人羡慕的媳妇,夫复何求。
尽管梁启超此时是重病在身,事务繁忙,但长子结婚,他还是慎之又慎,礼数周全,一切合情合理。
林徽因和梁思成是在加拿大渥太华结婚的。结婚前,准备工作都有梁启超代为完成。他请朋友给两个孩子算八字,找出两人的出生地点和时间以及上三代的名字。然后走仪式,先是行文定礼,特别庄重,早晨起来是谒祖告聘,然后是男女两家用全贴拜见长亲,中午是大宴宾客,晚上是家族宴会。尽管新郎新娘不在现场,但大家喜乐如常。两方的聘礼都是玉,梁家给的是两方玉佩,一红一绿,林家原本想给玉印,但苦于一时找不到好工匠雕刻,所以暂时不刻,直接送璞玉。
聘礼的事,让梁思成忙得兴兴头头,精神上十分愉快。他好像一个老农,种了点庄稼,现在,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
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加拿大结婚,梁思成还是放心不下,他怕两个孩子太小,办不好婚礼,一定要梁思成的姐姐梁思顺代为请客,帮着张罗才放心。他还叮嘱他们,婚礼不要太奢侈,庄严就好,一切等回国补办。方方面面他都想到,甚至在林徽因与梁思成,在加拿大渥太华结婚后,梁启超先生在回信道贺之余,还不忘提到,“你们俩体子都不甚好,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在将来健康上开一新纪元”——连儿子媳妇结婚后“生理上的变化”他都考虑得到,心思细密可见一斑。
婚礼过后,是蜜月。梁启超全程指导,盘算好了一切。小两口打算来个欧洲行,梁启超早早安排好了行程,且推荐理由十分充分:“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者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够供此游,次则北欧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市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玛赛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实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关于这一点,最好能调查得一两部极简明的书(英文的)回来讲给我听听。)”寓教于乐,梁启超始终为孩子的提高和日后发展进步着想,用心良苦。
林徽因和梁思成还在欧洲游赏,梁启超闲不住,又开始为他们的工作操心。
以他的社会关系和名望,帮儿子媳妇找份工作不难,但梁启超的要求不低,他不但要帮儿子媳妇找到工作,还要找到好工作,对未来发展有益的工作。他给梁思成夫妇写信,梁思成回信没提。梁启超有些不悦,写信给女儿梁思顺,抱怨思成不上心,“胡闹”。可怜天下父母心。不过梁启超还是安排好了一切,在是去清华大学还是去东北大学这道选择题中,梁启超替梁思成和林徽因做主,选择了东北大学。他的理由同样无懈可击:“那边建筑事业前途极有希望,到彼后便可组织公司,从小规模办起,徐图扩充……”梁启超总是能够坐一望二,把事情想得很长远。
蜜月度完,林徽因和梁思成回京了。拜谒父母。然后再图北上,去沈阳发展他们的事业。
梁启超看到儿子又黑又瘦,头筋涨起,很是有几分不高兴,但当他看到媳妇林徽因,他又开心了。她是他理想中的儿媳——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没有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新旧结合,堪称完美。
梁启超就是这样。他习惯于掌控大局,促成合乎他思想规范的结果。
他是一个温柔的传统维护者。因此,当徐志摩离了婚,又再婚,梁启超才会那样震怒。徐陆打破了梁启超的预期。他感到心痛,也预感不好的结果。他为徐志摩的放纵担忧。
他在为徐陆婚礼证婚时所说的一切,现在看起来如此忧愁而高明,他写信给思成、徽因,也做感叹,也是以儆效尤:“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此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苦痛更无限,所以想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棒,盼望他能有觉悟(但恐甚难),免得将来把徐志摩累死……”
他有极大的智慧,从现在就能看到未来。他从来都知道,品性需要修炼,欲望需要约束,冲动是魔鬼。可是,他也知道,徐志摩是诗人,敏感而热情的诗人,陆小曼是名媛,我行我素的名媛,他们俩的结合,是火星撞了地球,无可阻挡,因而,梁启超感到了一种毁灭的哀伤。
他怒吼:徐志摩、陆小曼,你们听着!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新结婚的,都是过来人!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希望你不要再一次成为过来人。我作为你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还认我为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
徐志摩面红耳赤,陆小曼几近昏倒。
梁启超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有秩序,而陆小曼和徐志摩,却努力破坏了这个秩序。
他们到底是两种人。一个立,一个破,一个是聚沙成塔,兢兢业业,成就辉煌,一个则是横空出世,燃烧生命,铸就传奇。
林徽因的前半生,遇到徐志摩,是开启感性,接触大师,点燃了她命里原有的热情之火。这火烧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想要逃走。她和徐志摩太像,他们其实是一类人,一样敏锐,一样热情,一样富有诗意,但他们注定要走不同的路。
林徽因的前半生,在充满变数的最初,很庆幸有梁启超这样位贵人,他协助她和她的爱人梁思成,定下了稳若磐石的人生基调:理性,光明,向上。梁启超总是在她迷惘彷徨的时刻出现,一条小船眼看偏离航道,他使一把力,借一线光,立刻让它归于正轨。
梁启超究竟是大师。
他是改革家,学者,一代名流,但同时,他还是一位呕心沥血、循循善诱的父亲。
成长,教育,就业,成家……他允许你自由成长,但又给你法度之方,可商可量。
他从不把自己当权威(虽然他的确很权威),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孩子们的老师与朋友。
他仿似如来佛,孩子们则是孙悟空,凭他们怎么闹,还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他让孩子们西天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
事实证明他总是对的。
他以一种惊人的洞察力和强韧的包容力,一手打造了几个出色的孩子。
遗憾的是,命运从来变化多端。
林徽因和梁思成,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剧本,不是父母们的续集,不是孩子们的前传,更不是朋友们的番外。
梁启超恐怕想不到,即便他如此耗尽心神地安排、设计梁林——这样一对优雅、聪慧且拥有如此社会地位的伉俪,在未来的人生中,还是无力抵抗时代的洪流,于颠簸流离中,耗费了相当的时间和巨大的精力。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看,梁启超的良苦用心,却没有白费——正是在那样一种苦痛的消磨当中,林徽因和梁思成散发出来的巨大人格光芒,坚忍,乐观,不屈向前,恰恰显示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气骨。
与梁任公,一脉相承。
他们身上都有种民国气质。传统中国的士大夫气质与西方之民主、自由气质两相融合,营造出前所未有的一代。
既读过经,又留过洋,然后,在战火中洗礼,成长,而后升华。
林徽因在李庄的一张相片最能代表这种气质:一件长衫,一身清癯,笑对苦难。
人生是变动不居的。但他们的人生观,坚若磐石。
梁启超逝世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生了女儿。
他们把她取名为,再冰。
用来怀念,她那个曾叫做“饮冰室主人”的爷爷。
梁启超先生。
摘自出版作品《你若盛开 清风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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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这完全不一样。当初的有钱人是有学问的人。今天的有钱人,都是靠关系,靠胆子发家的,当然不会懂得这些。甚至,连真正的投资都不懂
我是在看八集电视片《梁思成与林徽因》时,才注意到梁启超的家书,真可媲美《傅雷家书》,没想到梁任公在生活中是一位生动的真性情人,有这样第一流人物指导人生,可谓起点极高,难怪梁林的人生完美而成就杰出。
有一个细节很有意味,其实梁启超、林长民都很喜欢徐志摩,可人生总有些界限无法逾越。
梁是学者、林是才女,徐志摩是难得一现的天才诗人。
没怎么看过梁启超先生的文章,零星读了一些他给子女的家书,肃然起敬。跟我们印象中一百年前的封建家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是一位多么慈祥多么博学多么有眼光有深度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