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繁花似锦转头空,时光之河,往往在轻淹易没间,便能将繁华往事抹平,短短六十余载,很多人已经不复能记起吕碧城是何许人也。流行文化的大潮中,吕碧城似乎不像林徽因、萧红、张爱玲等才女们具有如此鲜明的符号意义(但吕碧城绝对是当仁不让的才女),可当我们翻开历史的面纱,看见薄幕后头那张独特精致的脸孔——闪光的岁月尘屑,满布芳容,眼光起落之间,我们不能不为吕碧城精彩人生惊叹:在中国二十世纪头一二十年里,这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竟领衔主演了一出“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超绝景观。
晚清末年,女学初兴,先锋女性扎在男人堆里,格外扎眼。在这批女性里,如果说秋瑾,是把民族主义的信念贯彻到底的典型,那么吕碧城,则是把个人主义的性格魅力,张扬到极致的魁首。吕碧城1883年生于安徽旌德,父亲吕凤歧为光绪进士,家学渊源,自小,吕碧城就受到了较好的传统文化熏陶,12岁那年,父亲去世,由于吕家一门生四女,并无男子,族人便以其无后继承财产为名,巧取豪夺,霸占吕家财产,与吕碧城9岁时便议订婚约的汪氏,见吕家变故,也连忙退婚,这使吕碧城自感遭遇“奇耻大辱”,家庭破落,不得不随同母亲远走娘家。
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在母亲的授意下,吕碧城又从外公家,投奔到在塘沽做官的舅父家,度过了七八年寄人篱下的生活。生活境遇的急速转变,对年幼的吕碧城性格的养成,有着不小的作用。细腻、敏感、尖锐、脆弱、固执、叛逆,非正常的家庭生活,让吕碧城的性格如万花筒般绚丽。1904年,吕碧城想去天津城内探访女子学校,被舅父苛责,年轻气盛的她,一怒之下,毅然“逃登火车”,只身奔赴天津。
吕碧城“逃登火车”之时,易卜生的娜拉还未传至中国,中国的青年女性群体中,也尚未形成“出走”的热潮。可即便如此,吕碧城负气式的逃离家庭的轻倩背影,还是无形中暗合了清末精英男性理想中的、不同于传统女性的新女性形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看似无望的出走,却无形中打开了吕碧城的天地,那曙光微曦的地平在线,缓缓升起了生之骄阳。
在友人的介绍下,年仅二十岁的吕碧城,结识了天津《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并以绝妙文采,得到英的赏识,成为该报第一位女编辑。吕碧城的人生路,就此宽阔起来。人生境遇环环相扣,所谓贵人,就是在你最迷惘时,带给你机遇的人,和报人英敛之一场相遇,让吕碧城的文采有了发挥的平台,在当时中国最新兴的媒体——报纸上,凸显自我的存在。吕碧城,作为一个从老旧乡村走出来的才女,有了进入以前只有男人能够涉足的公共社交领域的机会,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仿佛雏凤清鸣,音振千里,格外引人注目。
在《大公报》上,吕碧城连续发表多篇鼓吹女子解放的文章,震动京津,袁世凯之子袁克文、李鸿章之子李经义等人都纷纷投诗迎合,推崇备至,一时间,京津文坛,形成众星捧月之局面,虽然其中不乏恶意轻佻之辈,但真心赞美者,应占大多数。忧心于国事的精英男性们,对于吕碧城的横空出世,无疑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样的成全,包含着精英男性救国救民的忧思——中国最弱的是女性,女性强大了,同我们男性合同起来,共同努力,中国怎能不振兴?吕碧城在当时的形象,用句时髦的话说,那是众男人心目中“有晚清特色”的新女性:有美貌,有知识,有体魄,有气格,她以女儿之身,大方地与男人们交游,唱和诗词,赏玩琴棋,自由出入男性的社交场所,谈笑风生,成为清末社会的一道奇景。
有了众多上层精英男性的支持,吕碧城的发展顺风顺水,一路绿灯大开。1904年9月,于文坛大展锋芒的吕碧城,在英总经理的帮助下,得到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支持,出任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两年后,北洋女子公学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学堂,吕碧城任监督,这一年,她不过23岁。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满清下台,民国登场,气象万千。1912年,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在京登上民国总统宝座,吕碧城凭借与袁世凯的旧交,出任总统府机要秘书,后又担任参政一职。1915年,吕碧城因看不惯政坛丑恶,携母亲移居上海,从事贸易,正式进入商海打拼。
吕碧城此番离京经商,用现在的话说,等于是高干下海,通达的人际脉络,绝美的公关面孔,超强的经营智慧,天时地利人和,吕碧城可谓全副武装,短短几年,她就积累起了大量的财富,从此衣食无忧。稳固的经济基础,让吕碧城在男权社会里,找到了自我生存的奇特一角。
这生存的奇特,类似于躲进小楼成一统,近似于大隐隐于市,但多少又有点关起门来做慈禧太后的味道。跳舞、喝咖啡、奇装异服,吕碧城在上海过的,是一种非常西化的生活,可另一方面,她又爱写词,深谙中国古典文化精髓,这样的日子,中西合璧,好不有趣。可独居生活,多少还是影响了吕碧城的性格,因爱无所释,她移情宠物——养一对芙蓉鸟、一条宠物狗,珍爱万分,某次狗被洋人汽车压伤,碧城便连忙请律师同肇事者交涉,送宠物进兽医院才罢休。
对于宠物饲养的热衷,从某些方面,确也反映了吕碧城感情世界的寂寞,虽有众人陪伴,可曲终人散,灯熄火灭,吕碧城怕是依旧能感到生之孤苦,一览众山小的高渺虽然给了吕碧城生活的依靠,虚荣心的满足,可内心深处,最细微敏感的心绪,却无处诉说,放浪形骸,也只是痛苦的一种排解管道罢了。
吕碧城这种放诞风流的生活,开海上摩登之风气,为世人所瞩目,一颦一笑都成为大众绝好的饭后谈资。1925年,平襟亚在其主编某报上刊载了《李红郊与犬》一文,吕碧城认为其故意影射,侮辱她人格,便要状告平襟亚。平君知道吕碧城的厉害,忙避居苏州,化名隐居,吕氏寻他不着,便登报追缉,声称谁捉得到平某人,便以所藏慈禧太后亲笔所绘花卉立幅为酬,轰动一时。从轰动一时的狗官司里,我们似乎也可以窥见,吕碧城性格里的放诞与乖戾。
时势造英雄,吕碧城是应运而生的。她以其超一流的个人综合条件,贴符了清末民初高等社会精英男性心目中,理想的“女国民”形象。出走、办报、写词、办学、经商、学佛,吕碧城身上,始终有一种独特的反叛气质,她尖锐、亮烈,然而也不乏妩媚,她不同于某些旧时代扭捏的淑女,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仿佛是从旧时代泥塘里长出来的莲花,吸收了旧时代沉积多年的养分,却一举冲破束缚,傲然出挺,娇艳盛放,坚定地承载新时代风露。
我们或许可以说,是精英男性心中那亡国灭种的焦灼,有心无意地,成全了吕碧城的辉煌。可反过来,吕碧城性格上的乖戾与反叛,又使得她在羽翼丰满之后,必然会在某些方面与男权社会产生抵抗。这种抵抗,源自本能,是出于两性间天生的隔阂。这种抵抗却很有意思,它仿佛是一条悖论,一个反讽:精英男性提倡女权,一手塑造了吕碧城这样理想的“女国民”,这塑造,原本的指向,是救国救民——男性提倡女权女学的目的,是在民族自强民族解放这个大背景铺展开的——可向来尖锐的两性矛盾(男性对女性这个社会第二性的压迫),无形中,却被忽略了。
身为女人,吕碧城在接受女权思想之初,所能使用的言说方式,依旧是男性提供的一套话语——在女权初萌的时代,并没有更多的资源供她利用,在《大公报》倡女学,吕碧城所提观点,大多还只是对精英男性观点的亦步亦趋:从世界竞争和个人权利角度,来阐发兴女学的必要性,也就是说,民族的强大和女学的兴起,是因和果的关系——因为要同世界各国竞争,因为民族要独立自强,所以要兴女学,倡女权——女权的提倡,是被笼罩在大的民族解放的天幕下的,它多少有点先天不足。但随着人生历练的增加和女性体验深入,吕碧城逐渐开始了有了一种反抗的自觉,这种对于女性自我的关注和保护,在婚恋问题上尤显突出。
吕碧城早年遭遇退婚,出道之初,受的是当时天津《大公报》主办人英敛之的赏识,青春貌美、才华横溢的她虽自无意,可英敛之却对她颇有好感,可吕碧城后来索性同英敛之一刀两断,其中奥秘,恐怕也出不了情感二字。退婚的苦恼,加上一段不寻常的情感经历,很可能对吕碧城后来的情感走向造成了深远影响,对于婚姻和恋爱,她始终抱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态度,而且一有阻碍,便立刻知难而退(当然,这种影响,也只能算是一个远因)。
吕碧城最终的失婚,大概首先还是应当归结于她自身条件太好,进而导致的曲高和寡:超一流的智力水平与生活档次,让吕碧城的择偶圈不断缩小;其次,我们也应该看到,吕碧城无人可配的结局,不能不说是其超强的女性意识造成的:不肯俯就,精神上要求太多,是吕碧城婚恋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可这恰恰也是吕碧城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文名卓著、资产丰厚的吕碧城,在婚姻问题上,对物质和权利,似乎都没有太多苛求,她所看重的,是精神上的琴瑟合鸣,心灵上的息息相通。在吕碧城所交往的高层精英男性圈层里,这样心灵伴侣当然会有,遗憾的是,虽然精英男性们都能做到“咸推吕碧城”,但大多数男性的婚恋态度,并没有随着女性的解放而进步:娶一两房姨太太,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依旧很常见。
吕碧城虽独身终老,可在早年,她并没有放弃走入婚姻的希望,她与诗人杨志云情投意合,“诗简往还,文字因缘,缔来已久”,可杨纳妾后,她只能是“悲从中来”,斩断情丝。吕碧城要求的身与心两部分的一对一,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都太少。她就像是现代都市里呼风唤雨的女金领:事业上极大成功,才情样貌一个不缺,可论及婚嫁,她能看上的人,实在有限,偶尔有一两个入得了法眼,没准也是“使君有妇”。更何况,从男性自私的角度暗想,这样的女强人,谁敢娶,娶回家,有没有好日子过?男人们不能不为最后的自尊留点余地。男女平等虽叫了这许多年,可实际上,要让男女完全平等,似乎也比较困难,生理心理上的差异,拉开了男女的距离。就在这或多或少的距离里,男人总想要占据一点优势,至少是心理上的优势。
吕碧城与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寒云,虽相差七岁,却有姐弟恋爱的苗头,交往甚密。一部《晓珠词》,寒云公子激赏备至,二人同住北京之时,吕碧城经常去参加袁公子主持的北海诗酒之会,吕碧城去上海之后,两人依旧鸿雁传书,往来不断,后来袁公子定居天津,两人还有诗词酬答,可这段精神恋爱,终究还是没有结果,吕碧城自己也看得清,谈及此事,一笑而过:“袁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高干子弟显然不适合吕碧城,别说袁公子偎红依翠,身边选择太多,就算袁寒云是痴情种子,独独钟情于吕一人,但一入豪门深似海,袁家的规矩道理,也未必能容得下任性的吕碧城。
身为长辈的清末文化名流严复,很是关心吕碧城婚姻大事,不止一次地“劝其不必用功,早觅佳对”,1909年6月13日,严复日记更是有“此儿不嫁,恐不寿也”的记载,可吕碧城却始终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婚恋态度,始终不肯轻易把自己交付出去。谈及自己的婚姻,吕碧城曾说:“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已结婚,张謇曾给我介绍过诸宗元,诸诗写得不错,但年届不惑,须眉皆白,也太不般配。我的目的不在钱多少和门第如何,而在于文学上的地位,因此难得合适的伴侣,东不成、西不就,有失机缘。幸而手头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于文学自娱了。”
男人们成全了吕碧城,吕碧城溯流而上,一跃龙门,成就自我,转身不忘还人世几阙惊鸿一瞥。可当这绝世美丽悄然生成,吕碧城却好像木偶点了眼睛,有了活气,她不可避免地,要遵循女人内心的指引,翩然离去——她要寻找自己的归宿——个人的进步超出了时代的发展,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前驱者的孤独与痛苦,只有前驱者独自承受——天涯之大,哪里有净土?
1918年,在事业上极度成功,在感情上却几度失意的吕碧城决定出国游历,赴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寻求精神上的解脱,出国前夕,她与朋友告别时,她嘴里反复念叨的,是李清照的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四年后,吕碧城学成归国,1926年,她再度只身出国,游历欧美,一去就是七年。行旅的新鲜,不知可否冲淡人生虚无?吕碧城的人生孤旅,所求的,无非是精神的安慰。可走遍海角天涯,到底何处才是心的皈依?躲开尘世纷扰,归隐青灯古佛旁,或许可以逃过劫数,心如止水,度此余生。
二战发生后,吕碧城自瑞士经美洲,回到香港。最初,她住在山光道自购的一座房子里,后来搬到香港东莲觉苑,一意礼佛。1943年1月24日,吕碧城在港去世,享年六十岁。临终之前,她作自挽诗:“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她遗命火化后,和面为丸,投放海中,与水族结缘。
纵观吕碧城一生精彩,有男性的成全,也有个人的努力,她踏着时代云彩,在云端漫步,可一不小心,却朝前迈出太多,把时代甩在了身后,自己却无可不免地被时代舍至边缘。吕碧城太生逢其时,在那个动荡纷杂的时代里,她出尽风头,抢尽先机,成就一世风流。吕碧城又太生不逢时,她仿佛是误食了仙丹的嫦娥,虽身轻体灵,貌美如花,却只能守着明月度日,一生苦寂,谁人知晓。她心中那抹淡淡的春痕,也只能到梦里去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