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女人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四 章 玄武湖上的这一天是一座分水岭,把我和黎薇的友谊截然分成两半。这以前,我们的友谊有点像捉迷藏,双方都在互摸互捉,而又互闪互避,这以后,藏在我们眼上的布没有了,我们睁开眼睛,认清对方的眼耳口鼻,胸膛与四肢。我们赤裸裸地坦露出我们的灵魂与肉体,不再有一点一滴的隐藏与顾忌。 在这一天以前,我们似乎从没有真活过,也从没有真品味过什么叫真幸福,真感情,真友谊。比较起这以后的任何一秒钟来,我过去的整三十二年都是一片空虚。一个谎骗,一堆黑暗。从这一天起,我才算有了真光真亮真的实在。我真愿意用我三十二年的生命来换这样的一天,一小时,甚至一秒钟。假如生命里没有“真”这个字,就是活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结果? 我用我三十二岁的心来换黎薇二十三岁的心,“换”得一点不牵强,不做作,好像自有地球的第一天,我就注定要有这一“换”。啊、天,“换”得多舒服啊,在每一吻里,我们的心交换着;在每一抱里,我们的心交换着;在每一抚每一笑每一触里,我们的心在交换着。我占有了她的心,她占有了我的心。像野兽占有洞窟,像云彩占有天空,像斑鸠占有了鹊巢。 没有真爱过的人,绝对不会了解我们中间的深情,真爱过而对生命缺少艺术感的人,更难品味我们的深情。我们的情有时很深很深,有时很浅很浅,有时像猛烈的瀑布,有时像安祥的溪流,有时像疯狂的尼采,有时像平静的康德,有时在跑在跳在舞,有时在静在躺在睡......。没有一个字真能形容我们的情。没有一件事真能代表我们的情。没有一个梦能象征我们的情。只有我们自己能咀嚼它,玩味它,体贴它。 我的预测并没有错,一个骄傲冷酷的少女不爱人则己,一旦真爱了,这爱一定是出奇的猛烈,出奇的叫人抖颤。经过一个长时间的压制,黎薇终于对我倾射出全部的情感。这情感果然是出奇的强,出奇的热。在她的情感的波流中,找寻到比海滩还深广的温柔,比海水还叫我惊讶的幸福。 唉,我怎样说我的幸福才好呢?它是那样不可说,说不出,说不好! 她学提琴,本来是每周两次,现在改为隔日一次。这时她已从××女大毕业,她的全部时间是自由的。她所顾虑的只是我的事业。我每天至少得费四小时在检验室,三小时教琴,两小时练琴,另外还有应酬,剩下来的时间就有限了。不过,尽管我繁忙,只要有黎薇在我身旁,我依然感到无限轻松。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座花园,有了她,任何重担子都不能叫我喘气。她的一花一草都叫我爽心悦目,我再也感不到工作的阴影。 改变学琴的时间,那是玄武湖归来的第三天的事。 “罗,从明天起,我打算间日来学一次琴,好不好?”她靠着楼栏杆,望着庭院里一簇金黄色的菊花,并不回头。“逢单日来,还是逢双日来?”“当然是逢双日来啦,‘双’不是一个吉利字吗?”我沉思了一下,突然笑着说:“你对提琴为什么这样热心呢?” “多花一点时间,不是可以学得更好一点吗?”她仍然不回头,望着那簇金色的菊花。 我摇摇头,笑着道:“我怕你的琴今后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为什么?” 她回转头来,笑着问我。 “因为此后你学琴的时间,会忙着学些别的事,不会忙着学琴了。我呢,也会忙着教你别的事情,不会专心教你琴了。” “什么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事?” 我不开口,紧紧把她拥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深沉地长吻。 吻完了,笑着问: “明白了没有,就像这一类重要事?” “鬼!鬼!鬼!”她轻轻地打了我一下,挣脱我的怀抱,一面笑,一面用庄重的口吻道:“罗,现在我要和你先讲明白,玩是玩,课是课,以后在学琴时间,不许碰我一下。” “真不许用手碰吗?” 她庄严的点点头。 “难道连碰根头发都不行吗?” “不行。” 我轻轻地笑道: “好厉害的罗马法!......好,不许用手碰,用胡子碰总可以吧。” “胡子怎样碰法?” 我突然抱着她,猛然吻了她一下,笑着道: “就是这样碰法,行不行?” “鬼!鬼!鬼!我不理你了。” 她故意装作生气,跑到客厅里,扭转头,不再理我。 我忙跑过去,连叠向她陪不是,终于笑着道: “黎,你这不是冤我吗?仔细想想,是你不对,还是我不对?你想,我必须常常改正你的指法和弓法,不碰你,行吗?” 她淘气的道:“我并不是绝对不许你碰我。只许你在教琴范围以内碰,不许在范围以外碰。” 我笑道:“你真比日本二十一条还厉害。算我是野心家袁世凯,接收你的二十一条,如何?” 她不开口,只是笑。 第三天,她当真带着琴来了。 我开始教授她。 才教了一半。我就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不对......” 她讶然问:“怎么不对?” “你今天的手指特别僵硬?打颤,......你喝酒了吗?” 她摇摇头。 我郑重地道:“我想起来了,你的手指大约起了昂烟士披里纯症,我给你敷点药,好不好......来,把手伸出来。” 我是医生,她很相信我的话,当真把手伸给我。 我拿着她的手,在她白白的手指上轮流重重吻了一次,然后交给她道:“好,昂烟士披里纯症治好了,你继续拉琴吧。” 她傻傻地望着我的脸孔,突然大悟过来,她骂了我一声: “鬼!鬼!鬼!你完全拿我开心,我永远不理你了!我也不再跟你学琴了!” 她拿起琴,立刻要回去。 我抓住她的膀子:“薇,你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 她故意恼怒道:“你讲吧。反正你有理!” 我笑道:“你是一个最聪敏的人,难道不知道爱情是艺术灵感的泉源?我说你手上有昂烟士披里纯症,是说它们缺少灵感,唯一的药就是爱情,所以,我给它们敷上它,这样你还能责怪我吗?......” 她打了我一下,笑着道:“横说竖说,反正你有理!......好,这以后有灵感也罢,没灵感也罢,不许在再我手指上敷什么药了。” 她继续拉琴。我听了,赞不绝口:“瞧,瞧,这完全是我的药灵验,来,来,来,再来点药,这回不但要上药,你脸上发上嘴上都得上药,药越多越有办法!” 一个平凡人爱欢乐总胜于悲哀,爱白天总胜于黑夜,爱春天总胜于秋天。我和黎薇都是平凡人,寻求欢乐与春天,天然是我们的本能。当幸福不在我们身旁时,我们或许懒得寻找。但当幸福在我们身旁时,我们绝不会懒得怕留住它。现在,我们知道:我们确已踏入幸福之门,并且已登堂入室,直穿过她的玄奥,我们自然愿意在里面沉湎忘返,不再想到其它。事实上,我们也不愿意想到其他。每一想到幸福以外的事情,我们总觉得是一种罪行,仿佛在天堂里的人不应该想念地狱。 不过,我们所谓幸福,与其说是唯物的,倒不如说是唯心的;与其说是科学的,倒不如说是玄学的。我们像未吃禁果以前的亚当夏娃,孩子式的倘佯在伊甸园中。这园里的最大欢乐,就是朝夕相处。能常在一起,合多于离,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爱音乐,薇也爱。我爱文学,薇也爱。我爱泛舟,薇也爱。我爱闲静,薇也爱。我们的许多爱好都相同,仿佛前生安排好似地。在相同的爱好下,我们的幻想与趣味自然就极一致。举例说,有一次我们商量如何度一个周末时,我们都不约而同的作下列设计——上午划船,中午野餐,下午看电影,黄昏听音乐,翻书报,晚上跳舞。 一天天的,我们友谊越来越深,一天天的,我们的友谊越来越融洽。不到一年,我们的友谊就进展到忘形忘我的阶段。讲感情,一对最理想的百年夫妇也不过,如此。不过,尽管我们的感情已异常热烈,尽管我们的吻与抱无计无数,我却始终没有侵犯过她的贞洁。在这方面,我一直保持最道学的成见。我认为:在未和一个女子结婚以前,绝不该占有她,特别是我所最爱的。即使她自己心愿,我也得再三考虑。女子常常感情用事,当她们真心爱上一个人时,恨不得连皮带骨一起交给他。可是,一旦失去清白时,事后又常常悔恨。为了不叫她们悔恨。我宁愿痛苦我自己、克制自己。 讲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个初夏下午,我们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她身上只穿一件蓝绸子翻领衫,我只穿一件白府绸衬衫。初夏天气不冷不热,暖洋洋的,软绵绵的,说不出的怪叫人舒服,叫人发疹。当我们在一度热烈拥抱与长吻后,我们的情感都发酵到最高峰。她的心在“咚咚”跳,我的也一样。一种奇异的震颤从我们的头发直传染到脚跟。我们都产生一种古怪的欲望,古怪的渴求。她坐在我膝上,用手抚摸我的臂膀与胸膛,一面抚摸,一面赞美到:“啊,罗,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坚强呢?你挥身简直是钢铸铁造的!” 我不开口,用手回答,抚摸她天鹅绒似地胸膛,以及那两朵又红又白的大莲花。抚摸着,抚摸着,突然她打了个寒噤,一片血潮涌上她的两颊,她脸上射出一种奇异的醉态。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眼光望着我。望着望着,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给我一个可怕的长吻。她的两臂像钢条,她的嘴唇像树胶,她从没给过我这样强烈的抱与吻,她一面抱吻,一面喘息,藤萝似地缠住我,死也不肯放松,仿佛要从我身上榨取什么。她虽然不开口,不解释,但我从她的眼睛与动作里已看清她内在的冲动,内在的需求。一刹那间,我也受了她的传染,似乎不顾一切,想放纵一下。但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这刹那一过去,我的理智立刻抬了头。我使劲挣脱她,把她摔在沙发上,独自跑到隔壁去弹琴。 我弹着巴赫的《圣母颂》。 我弹着弹着,不知何时起,她已站在我后边。我一转头,遇见她的虔诚目光:她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我给她一张椅子,递了一本画报给她,笑着到:“我弹琴。你看杂志。” 她接过画报,呆呆站着,并不坐下。 我继续弹琴,依旧是《圣母颂》。 突然,圣徒似地,她跪在我旁边,匍匐在我膝上,低低啜泣着。 这一天傍晚,我用车子送她回去。我们兜下许多圈子,始终不说一句话,没有一点表示。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开到她的门口,她下了车,已经快进门了,忽然又跑回来,把头伸进车里,热烈的道:“罗,把头伸过来。” 我遵命把头伸过去。 从这一天以后,我们的友谊当真更深了一层。这以后,她连最后的一点隐瞒也不再隐瞒了,她向我坦露出心头的每一滴思想。 她常常很天真的告诉我:“啊,罗,昨天夜里,我NERVOUS得很厉害,说不出的想你。” “真的吗?”“真”。“现在呢?”“奇怪,现在见了你,倒没有什么了。” 我笑着道:“在你这种年龄,这是生理上的必然现象,没有什么。你只要稍为克制一下,就行。今天回去时,我给你一点药片,万一再有这一类现象时,它可以叫你平静。” 我又告诉她:一个人冲动最强时是早晨,这时刚从梦中醒来,思想将醒未醒,眼睛似睁非睁,疲劳已整个恢复,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香甜,生理上自然有一种渴求,渴求发泻自己饱满精力。 我要她注意早晨。 我告诉她医药卫生方面的常识。 她听完了,笑了。她说:“你忘记你以前告诉我的话了。你不是说:一个女子对男子发生需求,只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纯生理的:由于无理的冲动。一种是纯精神的:由于对男友强烈的爱。前一种是盲目的,难克制,后一种含有理智成分,易对付。我的情形是后一种,当然不要紧。” 我笑着道:“当然‘不要紧’。不过真到‘紧’时,那就不能‘不要’了,对不对?” 苦总是长的,乐总是短的。一天的苦往往比一万年还长,一万年的乐却常常像一点钟,还不待你看清楚,它就消失了。我和黎薇享乐感情,不知不觉己过了两年。(如果从我们晚会第一次见面算起,我们已认识五年了)。这两年比两秒钟还快。 我和黎薇之间的现实,就是我们的环境,以及我们友谊的可能结果。这环境与结果,我过去也偶然模糊想过,但并不认为很重要,并且也认为时期还早,所以常常偷懒,故意对自己装聋作哑,不去理它。可是,这“不去理”的同义字只是“暂时”,不是“永久”。这“暂时”的同义字只是“一年半载”,而不是“三年五载”。这现实的分量,一天天沉重起来,终于逼得我不能不理了。 那是一个礼拜日上午,例外地,我们没有去划船,却留在家里。薇说,她要亲手下厨房做几样菜请我吃,叫我品尝她的手艺。我于是吩咐厨子,叫他在薇一边帮薇洗菜洗碗碟,不必炒菜。薇当真披上我的白色大夫外套代替围裙,在厨房里跑这跑那。我在一旁“随侍”,不断听她的“将令”,搬这搬那,忙得团团转。我笑着对她说道:“你这不是做厨子,倒像带领千万大军打仗,我有六双手,也要给你累折了。”她笑着道:“一个好厨子正像好医生,必须有好助手才行。你给全南京城最著名的美人做助手,该引为终生荣幸哪!”我笑道:“得,得,我不希罕这荣幸,比这更强一百倍的荣幸你早给我了!”她轻轻笑骂道:“鬼!别混说。小心炒坏了菜,我不负责任。” 我笑着道:“好,菜还没做,就推卸失败责任,今天菜非糟不可!”我们一面笑,一面谈,菜终于做好了。一共四样菜:一个鲜笋黄焖鸡,一个火腿冬瓜汤,一个番茄炒鸡蛋,(她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样菜。)一个开阳烧白菜。 她每样夹一筷,放在我嘴里,先叫我尝尝:“够不够资格做主妇?”她笑着问 “你说哪一位?” “谁知道是哪一位?反正不是我!” “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反正不是我!” 她突然赌气放下筷子,跑上楼。 我连忙追上去,抓住她。 “薇、薇,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是的,我生你的气——生你很大的气,你太可恨了!”我笑着连忙赔罪道:“啊,算我错了,算我错了,我刚才那句话说错了。我应该说:‘反正是我!’对不对?是的,反正是我,反正是我,......” 我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个“反正是我”,笑着问:“你满意了吗?” 她扑嗤笑了,右手勾住我脖领子,给了一个又甜又香的吻。 吻完了,她笑着道:“饭后我有话和你说。” 饭后,她用很庄重的神色告诉我一件事:在最近一个月里,向她正式求婚的有三个。她的父亲征求她的意见,她都拒绝了。(她又补充说:过去两年,向她求婚的至少有两打人,她都拒绝了。)他们问她,既然嫌这不好,嫌那不好,她理想中的人,究竟是谁?她说:让她考虑一下,再答复。 说完了这番话,她用最庄重的态度道:“罗,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算短了,长这样下去,总不是事,你得告诉我,我们究竟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那么你得赶快想想!我接受你的一切意见。” “真要考虑这样的事么?为什么这样急促呢?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下去,不也很快活么?” 她摇摇头:“你也该为我的前途想想。” 我楞了好一会,沉重的道:“是的,我也该为你的前途想想。” 接着,我告诉她,让我好好考虑一天,第二天晚上给她答复,我必须把许多事情想想,才能决定一切。 夜,我熄了所有的灯,屋子里漆黑一片,黑得像死的化身。我爱这一片黑。这黑给我以无限沉醉。我深深把自己埋在一只沙发里,好像是埋在一大片流沙里。我让自己的情绪下沉,沉,沉,沉入一座无底深谷,堕入万劫不复的死亡,生命对我已是一个空白,只有死才能在我眼里闪出光辉。我爱黑暗,因为它是死的一种形体,这种形体对我有无限诱惑,无限挑逗,无限刺激。我真想站起来,冲出去,冲到黑夜里,冲到死亡里。我愿找寻任何一个给我毁灭的机会。 “一个生命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有什么意义呢?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黎薇所加给的问题,己给生命涂上一层暗淡色彩。她要我考虑她的话,我考虑了,结果我却毁灭了,毁灭了所有我原先的幻梦。我感到生命的残酷。多少年来,这残酷一直追随我,压迫我,折磨我,但我却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尽可能用“麻痹”捆扎起来,紧紧捆扎着,藏在最深最暗的角落里,这角落就是我的心,现在,黎薇所加给我的问题,却把这捆扎得紧紧地东西拆开了。 多少年来,我尽可能尊敬女人,爱护女人,用美学而不用生物学来看女人,用母亲的情绪而不用父亲的情绪来看女人,这一切又一切,都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残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多少年来,我提出“三分女人,七分事业”的口号,把自己大部份生命都消磨在音乐与医学上,也正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残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两年以来,尽管我和黎薇友谊突飞猛进,越来越强,越来越深,尽管我们早该有一个具体结果,早该有一个决定性的形式,但我却故意装聋作哑,不去理它,这也正因为有一种内在的残酷在逼迫我,逼迫我非如此做不可。 我希望这内在的残酷尽可能被捆绑得紧紧的,尽可能埋在我的深心里,尽可能不揭露出来,可是,黎薇现在的问题却打碎了一切的“可能”,终于叫这“残酷”露面了。 这“残酷”是:我早已有了一个妻子。 当我还在二十二岁时,父母即按照旧式传统,逼我和一个半旧半新(她在初中毕业)的女子结婚,当时我不忍心拂老年人的意思,在一种怜悯的情绪下,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给这陌生的女孩子。当时我还有一个痴想:根据我的幻想,加上我的感情,总可以把这女孩改造成一个理想的人。我试验了,结果却失败了。我发觉她对我毫无了解。她爱我:按照旧式传统观点来爱我,但丝毫不了解我。她是一个好人,然而她的善良对我毫无用处。我所有花在她身上的精力只证明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和她生了两个男孩子,这以后我不再和她在一起了。我向父亲说明:我只能让她住在北平乡间,这样,我们或许还会勉强维持夫妇形式,否则,我连这种形式也要撕碎。父亲接受了我的请求,只要求我每年春秋两季回去看她二次,这一要求,不用说,我答应了。 真像如此,我和薇的爱情有什么前途呢?唯一的办法,是和家里的妻子离婚。可是,在当时情形下,这一办法是不易实行的。第一,女孩子家长不答应:她并没有做一件错事。当时在北平乡 间还存在一种很旧的思想:认为自己女儿和丈夫离婚是一件名誉扫地的事。第二,女孩本人不答应,勉强逼她这样做,她只有自杀。第三,我的父母也不答应这样做,他们始终认为她是一个极贤慧的媳妇,并且已有了两个男孩子,可以传宗接代。第四,我自己也有点不忍这样做:因为这样做就是杀死她。对于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杀死她啊? 我既无法和妻子离婚,我和薇的结合就不可能。直到现在为止,我所有的南京朋友,薇的父母,连薇本人在内,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假使我欺骗所有人,也欺骗薇,和她结合了,万一他们和她都发现了我的欺骗,我该怎样办呢?更何况爱情场合上,我最反对的就是欺骗?我告诉薇,薇本人不介意,会坚持对我的一贯态度,她会为我牺牲一切,可是:下面三种暗礁我不能不考虑,第一,假如黎薇父母知道我是有妻之人,绝不会应允我的求婚。假如我要欺骗他们,不说明我已经有妻子,我今后又如何做人?第二:假如,我和薇勉强结合了,社会观感如何?我是否还想在社会上做事?第三,我有什么权利接受薇的牺牲?为什么我不能为家庭、为社会、为传统、为薇的前途来牺牲我自己? 考虑完了,我很痛苦。 我喃喃:“我和她的爱是灵的,精神的,没有形式的,不需要任何酬报,结果,和前途,它本身就是酬报,结果,和前途。” 第二天,我把这样种种考虑告诉薇,详细委婉的向她解释一切暗礁,我明白向她表示:我们不能结合。我们只能有爱情,不能有爱情的结果。 这是一个初秋夜晚,我们同坐在阳台上,头上满天繁星。疏疏落落的灯光从客厅里闪射出来,照见我们的身影,以及庭院里的枝枝树叶。夜很和平,温柔,给人以猫的感觉。 薇听完了我的话,许久许久没有能开口。终于,她默默站起来,跑到琴室里,拿了一把提琴,开始弹奏,她始终只重复奏一个曲子:《卡发底那》。这时她已学了两年琴,技巧虽不怎样深,但对于一些小曲子已能应付自如,并且能充分表现出强烈的感情。平常她在我面前奏琴,最爱奏一些轻松愉快的曲子,像《卡发底那》这种阴郁悲愁的曲子,她从未当我面奏过,今晚她还是第一次奏它。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奏着,忧郁的琴声充满了阳台,充满了秋夜,仿佛是呜咽的流水,呜咽的秋风,听着,听着,我的心弦紧张起来,我的心说不出的凄酸。 她放下琴,望着天空,沉思了许久,轻轻喃喃自语道:“奇怪,今晚我似乎有一点奇异的感情。” “什么奇异感情?”我问。 “一时说不清。......我怕会发生一点事。” 我知道她是指什么,我沉默了一会,终于把她拉到我身边,极诚恳的安慰她道:“薇,你别难过。我刚才所考虑的,只是目前的困难。这种困难,将来也许不会有。也许有一天我们终于结合亦未可知,这一天不过远一点罢了。......” 她怔了怔,苦笑道:“我们也有可能结合的一天么!”“当然有,只要我们能等待。” 接着,我向她解释:我们必须转移社会观感,使外界一天天多了解我们。等我们的情形被大家谅解后,再行结合,也很容易了。总之,我们必须等待到那一天:在一般人眼里,我们的结合显得很自然很平安不牵强不悖理了,这样,婚后的我们方能和婚前一样幸福,不致招引人们的反感。假如社会不谅解我们,我们竟勉强结合了,不仅我们的事业受到妨害,精神也会感到无穷痛苦。 我问她:“你能等到这一天么?” 她楞了许久,终于用深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能等到死,......只要你容许我等待。” 为了安慰薇,我虽然给了她希望,但要兑现,究竟不是易事。希望我们的家庭,朋友,社会环境来谅解我们,那是一个长期的等待。也是一个很困难的等待。在长期等待中,我们暂时只有不想将来的事,一天天且打发“现在”再说。因此,这以后我们再不提将来,只沉浸在现实快乐里。当现实快乐停止后,我们偶然想起茫茫前途,常感到暗淡的幻灭。 有一次,我们同玩燕子矶。那正是大雪后的冬季,到处都是银色的光。我们双双站在矶头上,眺望浩浩荡荡的长江,以及江两岸的大雪。她牵了牵我的袖子,重重的喘了口气道:“要脱离黑暗现实,达到永远的幸福,我们只有两条路。”“哪两条?” “一条在这下面。(她指了指千尺下面的江水。)只要我们手牵手,同时再向前走三步,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幸福了。另一条路在那一边。(她指了指江尽头处的远方)。只要我们能远远远远的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就会有我们的幸福。你说是不是?” 我不回答。我觉得无法回答。 ...... 我永远忘不了玄武湖那个风雨之夜。 那是一个夏季礼拜日,我们在湖面上划了一下午船,划得很尽兴,很愉快,这一天气候特别闷热,我们划了一阵,就躲到柳树荫或桥下乘凉,喝汽水,削水果,吃西瓜。 黄昏时分,天色突然转阴,大片大片的雨云竟涌现在天空,光闪闪的,黑森森的,像是一只只要冲出森林的野兽。冷风一阵阵扫过来,岸上杨柳浑身直抖,千千万万柳条飞着舞着。似在打秋千,又像希腊女神竞走时飘舞的长发。莲叶嗖嗖直响。莲花婆娑款拢。湖水抖动千干万万小波浪,忽上忽下,此起彼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狂风起处,水上游船越来越少。游客怕下雨,纷纷上了岸,湖面分外显得空寂,几乎只剩下我们一条孤船。我们慢慢划着桨,悠悠前进,无视了风、云、夜、浪。我们的船像一只孤独的骆驼,形单影只的年彳亍在湖水的沙漠上,我们重视这种孤独,也热爱这种彳亍。我们真愿湖面再没有第三个人,好让我们自在在地占有整个的山,整个的水。夜来了,风越来越狂,水越来越险。风云变换中,终于来了雨。雨先是小落,一丝一丝的,一 点一点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不久,便狞猛起来,大条大条的往下横扫斜刷。我们连忙把船划到莲叶丛中,整个的船在几片大莲叶下,像孩子躲在母亲怀里-在我们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昏暗。起先还有模糊的光。勉强供我们分辨出人的外形,船的外形,莲叶与莲花的外形,终于连这点模糊的光也没有了,黑暗拥抱了一切。在我们的头上,是一些硕大的莲叶,它们像一些圆伞,正好把雨遮住。我采摘了最大的三片莲叶,密密的覆盖了我们的身子,当作雨衣。在这天然雨衣下,我们互相抱着,一动也不动,像两只小猫小狗。雨在荷叶上响,像千万只雁落平沙,像数不清的仙女,在枯叶丛中跳舞蹈,没有开始,没有终结。雨响着,响着,响着,响着。雨响在我们头上,响在我们四周,响在我们心里。 当雨声最狂烈时,当湖面最骚嚣时,我的冰凉的脸贴在薇的冰凉的脸,我温柔的问:“怕吗?” “不。” “为什么?” “我很舒服。” “为什么?” “因为在你怀里。” 停了停。 我问;“我能叫你舒服吗?” “是”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很热。”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心现在跳得很快。” “跳得快就叫你舒服吗?” “跳得快证明你很爱我。” “真的吗?” “真。” “千真万真?” “千真万真。” “那么你怎么酬谢我呢?” 她不开口,把脸紧紧贴在我心口,贴得很紧很紧,很紧很紧。我一动不动,让她紧贴着。贴了很久,我才轻轻道: “这是酬谢吗?” “是。” “怎么讲?” “因为我现在用我的灵魂来拥抱你的心。” “怎么讲?” “我的灵魂就是我的脸。” “为什么?” “灵魂是一个人最美的部分。” “对。” “我的脸是我最美的部分。” “对。” “所以我用我的脸代表我的灵魂。” “说得好。但我还是有点遗憾。” “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不用灵魂拥抱我的心。” “为什么?” “你自己想想。” 她想了不久,突然有所悟,她轻轻道: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她不回答,抬起腰,伸直身子,用她的心紧紧贴住我的心。 我不开口,胸膛向前挺了挺,也紧紧贴住她,用我的心来回答她的心。 ...... 不知何时起,雨竟住了,风也轻了,湖上的潮湿空气说不出的温柔。湖面波浪平息后,水静极了。我们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不时有一串串水滴从莲叶上滴入水里,敲起玲珑的声音,清晰而圆润,使水面显得分外幽寂。在幽寂中,我们体味到夜的美,黑暗的美。我们仿佛不是在水上而是在水底。我们真不愿说话,也真不愿思想,动作,我们只愿沉没在静寂里,像鱼沉在水里,不断往下沉,沉,沉,沉,...... 不知沉了有多久,我终于揭开我身上的三张莲叶,从怀中取出一根火柴,划了一根,一朵小红花立刻开放在黑暗里。我擎起火柴,照亮了她的脸,笑着道: “我要看看你的脸。我很久没有看到你的脸了。” 她两只眼睛深情地望着我: “没有光你也应该看到我的脸。” “是的,没有光我也应该看到你的脸。” 火灭了。 黑暗又是上帝。 在黑暗中,我当真看到了她的脸:明亮的脸。不久,我划着第二根火柴。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点蜡烛吧。” 她从番布旅行袋里取出一支白色烛,点亮了,大放光明。我看见了绿色的莲叶,红色的、白色的莲花,以及青色的水。 她把烛放在船舷上,回过共来对我道:“罗,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喜欢在湖上玩?刚才下那么大雨,也不想走?” “为了欣赏在雨里的我。以及我们在雨里的情,是不是?” “不。”她摇摇头。 “那为什么呢?” “为了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她不开口,却伸开右臂,对我道:“把袖子卷上去。”我遵命照办。 她把洁白臂膀凑到我眼前,我借着烛光,对她望了一眼,在她的上臂,我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白色橡胶皮膏,我连忙问:“怎么,你的膀子破了么?” 她点点头。 我不免半埋怨半关怀的道:“膀子破了,你怎么破了贴橡皮膏?贴橡皮膏,揭的时候,非常疼哪!你应该敷一层凡士林,外面再扎绷带才是。” “你别管了,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她的神色是很坚决。为一股好奇心所激动,我只得照她所说的做了,我把她的膀子放在我膝上,两只手轻轻揭那橡皮膏,动作轻极了。 一面轻轻揭,一面问她疼不疼。她摇头。我知道她是说谎,她的脸色在做一种很大的挣扎,牙关咬得很紧。我忽然放下手道:“你骗我。你一定很痛。我不揭了。不管有什么好东西,我也不看了。” 她坚决的摇摇头:“不,你得揭开,否则我会生你的气的。即使我有点痛,这也是有代价的疼,过一会你就明白了。” 她的态度是那样固执,好像连刀子搁在头上,也不会叫她改变。我没有办法,只好咬牙继续揭。 我终于揭开了。 她始终很平静,连哼也不哼一声。 “举起烛光来,看这是什么。”她把膀子抬到我眼前。 在烛光下,在刚才贴橡皮膏的地方,我发现一大片蓝墨水的溃处,起初我看不清它们是什么。仔细看了几眼,我才发现上面有几个刺青的英文字。烛光在幌动,我看不清是什么字。定定辨认了许久,我才看明白它们是R、S、T......我名字的缩写,她用刀子在皮肉上刻了这三个字,又用蓝墨水浇在上面,这才明晰的浮显出来。我望着发了楞。 我听见她的声音:“我早想把你的名字刻在身上,只是不知道怎样刻。听人说,刺青用针,我想针太细,便用刀尖。刻完了,没有上止痛粉,就把蓝墨水浇上去,痛极了,流了很多血,我这才贴橡皮膏......” 我怔怔的望着那三个字,许久说不出话来。终于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她睁大眼睛,深沉的望了我许久,用极坚定的声音道:“为什么这样做?为了告诉你:只要我的躯壳活一天,你的名字永远活在我的血液里。除非我的血干了、肉毁了,今生你的名字与我的身子再不分开了。” 听完了,我低下头,一滴大眼泪出现在眼角上,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