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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的女人》卜宁(无名氏)1

(2016-02-10 16:24:40) 下一个

(中篇小说《塔里的女人》是卜宁根据真人真事创作而成。1945年在重庆出版。1990年,台湾中国电视公司播出改编的连续剧《塔里的女人》,由宋冈陵、尔冬升、崔浩然、樊日行、姜育恒主演。) 

塔里的女人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作者简介:无名氏,本名卜宁、卜宝南,又名卜乃夫,当代小说家。香港著名报人卜少夫之弟。原籍江苏扬州,出生于南京。无名氏中学未毕业就只身去北京,旁听于北京大学。自学成名。20世纪三十年代即从事写作。抗战时做过记者和教育部职员。1917年1月1日出生于南京下关天保里一幢石屋门房子里,祖父卜庭柱原为山东滕县人,走江湖卖大布为生,中年定居江苏扬州北郊方家巷镇,置田一百余亩。其父原名卜世良,后改名卜善夫,自学中医有成,在镇江、南京一带行医,曾列南京中医考试第一名,颇负医名。母卢淑贞,扬州北郊黄钰桥镇人氏。无名氏原本兄弟六人,无名氏排行第四。大哥、三哥、五弟早夭,二哥卜宝源,后改名卜少夫,1937年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新闻科。曾任《中央日报》总编辑,后创办和主编香港《新闻天地》;六弟卜宝椿,后改名卜幼夫,是台湾《展望》杂志创办人。卜宁1940年去西安独居华山一年。1944年去重庆,抗战胜利后到上海,后隐居杭州,从事写作。

1954年至1982年,卜宁蛰伏于杭州运河畔一民居之内,常常夜耕不缀,而邻人毫不知情此长夜明灯,乃大作家在暗地创作长篇巨著。

无名氏是风格独特的作家,其个性和情感都非常强烈,他从四十年代初开始创作,前期以《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两部畅销小说确立文名,随后又潜心创作了长达六卷的《无名书稿》(包括《野兽、野兽、野兽》、《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这部二十世纪中国文坛上特立独行的巨著。文学史家将他与徐訏列入两个现代狂人。

由于卜宁一生反共,因此其作品虽在中国大陆颇为流行,但却无地位可言。其代表作为“《无名书》”,共六卷,二百六十万字,包括:《野兽、野兽、野兽》、《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之外》、《创世纪大菩提》等。其全部作品至今已达三十种左右。)

 

 第 一 章

一千九百四十四年夏初,在写完《北极风情画》的三个月后,我的精神感到一种出奇的闷郁,常常接连好些日子,我不能看一行书,写一个字,连朋友的来信,都懒得拆看一下,就擦根火柴把它烧毁了。我不相信友谊。我不希望友谊,同时我也不认为人间真有什么友谊。过去,我因为把生活里的友谊价值估计得过高,结果,不是捱骂,就是受骗。世界像一只快沉的船,每一个搭客都只顾救自己,连向别人投同情的一瞥都不屑,更何况伸出手?我想:“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这是宇宙间的天经地义。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明白自己自私,有的人连这一点‘明白’都没有而已。”我承认我自私。我明白我自私。为了叫别人少受我的自私所损害起见,我只有找求孤寂,设法远避人群。

在这些日子里,经常和我谈谈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挪威牧师,出名的神学博士。他懂得十几国文字。他会用英文写过一本《墨子哲学及宗教观》,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很得学术界好评。他在中国住了十多年,中国话流利极了,用语措辞,都像一个教养最深的中国士大夫,使你忘记他是高鼻子蓝眼睛。我们常常辩论上帝与神的存在,灵魂的不朽性。他有些意见很大胆,很新颖。他认为上帝只有象征的存在价值,灵的意义,而没有科学意义,并且也不需要科学意义。这一点,我觉得是他的大创见。他又对我说:“在西安,相信基督教的虽然不下数万人,但真正懂得基督教的不会多过五个人。”最有趣的是:他自认他最精彩的宗教意见,只能和非教徒的我谈谈,如果和教友谈,他会挨棍子石头的。听他这样自白,我不免为他痛苦。我想,找宗教的人,原不过希求安慰,想不到真正找到以后,那烦恼却更大了.我又想起一个还俗的和尚的话:“没有做过和尚的人,谁都羡慕和尚。做过和尚的人,死也再不愿做和尚。”

另一个是大学教授,曾经在暨南大学做过哲学主任,教了十几年的书。三四年前,他突然厌倦一切,回到西安,在乡间开了个磨坊,自己推磨,垦地,种菜,养猪,过一种陶渊明式的生活。他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不看人脸看驴脸。”解释是:“人脸变化太大了,只有驴脸永久不会变,比较可爱点。”他每天黑夜推磨,就为了看驴脸。不过,他这个理论最近似乎也有了点破绽。前几天我去看他时,他告诉我:夜里拿着灯去喂牲口,不小心,腹部被驴咬了一口,伤很大,到现在还不能出门走动。可见驴也没有什么情义。不过,这只是最近几天的小变化,前两个多月里,他始终过得很愉快哪!每回我去看他,他总要留我喝点白酒,畅谈上下古今,谈一阵,就在他的果园和磨坊里溜个一转,接着我们便出去散步。他住宅附近是唐朝兴善宫故址,留有很多古迹。他在宫殿中徘徊,随便一拣,就是一块残断的唐瓦唐砖或唐陶。他这时正在准备写中国文化史,这些断砖零瓦都可以供他学术上的参考。他——收起来,存放在书房里。在兴善宫逛了几次的结果,我也有点小收获:一个残破的骷髅头,我把它带回来,挂在壁上,常常用鲜花插在上面,也算是一种装饰。

除了这两位老先生,还有一个年青人也常和我来往:她是个犹太籍女孩子,说得一口好中国话。她知道我能写文章,看时很愿找我谈谈。从她的谈话里,我知道她过去有一番极不平凡的经历,我倒想以它为材料,写一点东西。只可惜她太年青,孩子气太重,书念的少,而社会经验又太丰富。她的处世逻辑是:“凡男人都是害女人骗女人的!假使一个男人对女人好,他一定想害她。”我的处世逻辑是:“我必须对任何人好,特别是对于女子,因为我自己也有母亲。”在这两种逻辑下,我们的友谊就很难维持了。不久,她嫁给了一个比我年轻二十岁的小孩子,和他一同到新疆去了。我送给她的婚礼,是一本英文小说《飘》,这是美国女作家密息尔写的,曾经在美国轰动一时。我在扉页上题了这么几句话:“这是一本你所喜欢的书,我现在送给你。新婚的夫妇也正像这本小说一样:轻气球似地极幸福的往天上飘,飘,飘,飘......”

生活太无聊了,想找点刺激,西安是一片荒城,没有半点刺激可得。我不禁想起华山。我暗自思量:去年在华山住了半年,我曾经治好我的脑病,并且无意中找到《北极风情画》这样好的材料。现在脑病似乎又发了,我何不再到华山住些时候?这样,不仅可以休养我的精神,说不定还会找到类似《北极风情画》的材料,那么,我不又可以给西安读者谈一点好故事吗?生命太短,好故事难得。假使我真能从旅行中得到一些人生珍珠宝石,即使拿我整个生命做代价,也是值得的。

计议既定,这一年的阳历四月中,我当真又到华山去了。在所有朋友中,华山是唯一值得我崇拜留恋的朋友。她对我永远忠诚,坦白,不变。任何时候只要我愿意找她,总可以得到若干安慰与好处的。

这一次到华山,我在峰顶只盘桓了四天,就下来住在玉泉院。我所以不愿意住在峰顶,一来因为天气冷,二来因为太空寂。我现在虽然很讨厌人群,却还不想完全离群索居。玉泉院位于山脚下,站在华山观点,虽然算是山下,站在城市视点,却又算是山上了。我最爱玉泉的,是它的泉水。这水终古常新,净极了,也蓝极了。这时太阳光已很温暖,一早起来,在朝阳光里,我跑到山洞溪流里作裸体冷水浴,泉水像大理石似的,给我又冰冷又光滑的刺激。这种冷水灌背的痛快,比火热夏天吃冰淇淋还妙。我这时觉得自己新鲜极了,圣洁极了,我的裸体比圣贞女还神圣,还纯洁。沐浴以后,我跑到附近村中磨坊里,喝一大碗新鲜豆浆,加了许多白糖,顺便向农人买两个新鲜鸡蛋,搅在豆浆里。村中有许多牛,我常常毛遂自荐,替他们放牧,骑在牛背上,远远跑到华山脚下的草场里。我带了一些美味奶油糖,挟一本小说,到得目的地后,跳下牛背,让牛静静吃草,我躺在草地上看书,吃糖。这时我最爱读纪德,这位法兰西当代大散文家给我的印象,像清晨泉水里的一场沐浴,新鲜极了,也凉快极了。我像啜饮清凉泉水似的,读着他的《大地的粮食》和《新的粮食》。我轻轻朗诵着:

“......在枝头雀跃的斑鸠,——在风中摇动的枝条,——吹侧小白船的海风,——在掩映于枝叶间的海上,——顶上泛白的波浪,——以及这一切的欢笑,蔚蓝,和光明,——我的妹妹,是我的心在对自己讲述,——在对你讲它的幸福。”

“......我偃卧在地上,我的近旁是树枝,挂满了鲜明的好果实,直垂到草地上,它点触青草,它擦过,它抚摸最柔嫩的草穗。一阵鸠声的重量在把它摇曳。”

我朗诵着,朗诵着,就昏睡在阳光里,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午后,我把全部时间消磨在玉泉院的花园里。或是躺在陈抟老祖的鼾睡处,或是坐在“无忧亭”里,或是栖止在玉泉畔。花园里到处是泉水声,无论看书,写作,思想,走路,都听见泉水声。我似乎并不是生活在人间,而是生活在泉水里。我满心满眼望着泉水,我好像是获得《蓝色多瑙河》一曲灵感时的司特拉斯,思想里充满了水,水,水,水......

晚饭后,我不是和道士谈天,就是散步在溪水边。我喜欢躺在一块洁白大石上,听泉水在我脚下悠悠流。泉水声空灵而瑰丽,它似乎不是在我脚下流,而是在我心上流。并不是它在我心上唱,而是一个女孩子轻轻在我耳边唱,唱一些美国黑人所爱唱的原始情歌,最最单纯的,也最最浓艳的......

生活里尽是泉水,没有尘土,它自然有一种出奇的静,出奇的高洁。住了不到一星期,我的情绪就沉下去了,我觉得自己渐渐懂得生命了。我爱这种静,这种超然。在这种氛围下,我的情绪似乎极适宜写作,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材料。

在这一星期里,一切都很平静,生活像一条静静川流,无波无浪,唯一稍稍引起我一点好奇的是:每个晚上都做着同一样的梦,梦见一种美丽而忧愁的提琴声,它感动得我想流泪。

庙里的一些道士都很俗气,我和他们几乎谈不出所以然。其中只有一个老道,例外的有点吸引我,这老道年约五十左右,须发斑白,额上皱纹重叠,似乎藏满了深沉的忧虑。他的眼睛异常阴郁,经常总爱眺望远方,不大愿意看人。居常无事,他喜欢躲在房里看旧书,或坐在泉水边沉思,一直保持深沉的沉默,轻易不大开口。偶然开口,也是两问一答,或唯唯否否,不说出具体意见。众道士们说,这老道来山的时候并不久。但在相貌举止上,他比任何道士还像道士。别的道士若修一辈子还不能培养出闲云野鹤的风度,他并不苦修什么,意态举止间,天然就现出潇洒大方,超凡脱俗。

这老道的本名早已湮没,法名叫觉空。这名字很像和尚。实际上他对佛教的兴趣远过于道教。在他房间里,我发现很多佛经。他平常所看的书也以佛经为多。听别人说,他所以来玉泉,与其说是为了修道,不如说是爱华山这片净土。入夏以后,他打算搬到山上长住,不想再下来了。

我对于觉空一天天的发生了兴趣,像一个矿师,我在他身上呼吸到一种矿的气息。我想:“在这个人身上,总藏着一点什么宝矿,要不,他绝不会有这种吸引力的。”自然,这吸引力也只是对我而言,别人不轻易感到的。

有一天,我在溪边散步,看见一件小小怪事:觉空坐在溪旁,把一片片枯叶子轻轻投到水里,看它悠悠流下去。他沉迷在这个境界里,脸上显出苦笑。他这样继续了半点钟,有几十片枯叶随水流走了,他才叹了口气,站起来回到庙里。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附近。

这一天以后,我对觉空是更注意了。苦恼的是,这个人轻易不大开口,有可能装聋作哑,好像什么也不懂,我用尽方法,想和他谈话,总办不到。他的嘴巴似乎已上了几百道锁,没有特殊的钥匙,无法开启。他大约早已发现我在注意他,一见到我就有点回避的样子。无论在哪里,只要一见到了我,他就很快的飘然离去,设法避免单独和我相处。平常我偶然到他房里去,他只是世故的招待我,不愿意和我谈什么。我即使问到他的过去。他也会把话题岔开,或者糊糊涂涂答:“唔,唔,我忘了。......我记不清了。”......

他越是沉默,回避,我越是穷追不已。我用千方百计巴结他,联络他,接近他,他只在礼貌上对我表示友善,却始终不愿和我谈一点正经事。

对于这位沉默的怪人,我简直束手无策了。我开始感到苦闷。

在苦闷中,一个月夜,我独自坐在房里看月亮,想着人生中的许多神秘事。四个月以前,我在落雁峰遇见那个怪客,他用《北极风情画》在人生中为我打开一扇窗子,使我看到窗外的一些神秘现象,这些现象曾经常出现在我身边。但我并没有看出他们的意义。直到这怪客开了一扇窗子后,素日最平凡的事这才现出特殊的光辉,特殊的意义。

觉空能不能在人生中给我打开另外一扇窗子呢?

我渴望知道人生中的一些神秘,一些特殊,一些不平凡。

月光太美,我不想睡。我坐在窗下,把脸孔沉浸在月光里。

不知何时起,远处传来一阵音乐声。我侧耳倾听:有点像提琴。

“多怪,这提琴声好熟呀!”

我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

“对了,我每天晚上,常常梦见提琴声。想来这不是梦了。”

看看表,这时已是午夜,庙里的人早已熟睡了。

“这样深的夜里,哪里会有人拉提琴呢?并且这一带是乡间,哪里会有人能拉提琴呢?——这难道真是梦么?”

我站起来,在室内徘徊。我拖了拖头发,很疼。我摸摸心,在跳。这一切并不是梦。我现在并没有睡。在过去,我常常在夜里梦见这样的提琴声,但今晚实在并不是梦。

为了察看这琴声究竟是幻觉,还是实有其事,我轻轻走出庙门,信步寻着琴声传来处走去。

真奇怪,一出庙门,这琴声居然没有了。
“这大约真是我的幻想了。”我想。

我怔了一会,正想回庙,怪极了:琴声又响了。

“真他妈的遇见鬼吗?”

我索性不动,坐在庙门外草地上,守候这琴声的出没。

琴声当真是在响,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我仔细搜寻,看琴声究竟是从哪里发出的,搜寻不久,就寻到了。琴声是发自远远的一座松林里,在靠西的华山脚下。

月光亮极了,整个华山下的原野袒裸出银色的胸膛,路径异常清晰,我踏着月色向前走去,一点不困难。这时一阵阵晚风吹过来,我浑身说不出的清凉。那提琴声越来越响,连每一个颤音都听得很清楚。我开始发觉:我听到的,不仅是提琴声,并且是极优美的提琴声。在我过去的音乐经验里,我很少听这样的好提琴,无论就技巧或情感说,全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没有十年以上“功夫”的人,不要梦想有这样的成就。

“真奇怪!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会出现这样名贵的提琴家,并且是在这样深更半夜奏琴!看来过去每晚上我所梦见的提琴声,都是他在这里奏的了!”
这样想着,我的好奇心更大了。

我继续向前走去,琴声愈来愈清晰,我听出来了:这是RAFF的CAVATINA(卡发底那)。这虽然是一个简单曲子,却是一个极美丽而忧郁的曲子。乍听起来,曲子内容似乎很单纯,但越听下去,你会越觉得它深沉、复杂。它仿佛一个饱经忧患的衰老舟子,经过各式各样的大海变幻,风暴的袭击,困苦与挣扎,到了老年,在最后的一刹那,睁着疲倦的老眼,用一种奇迹式的热情,又伤感又赞叹的唱出他一生的经历,把他一生的感情与智慧都结晶在这最后的声音上。“凡美丽总是忧郁的。一个人最忧郁的时候,也就是她最美丽的时候。”这几句话,我在送那犹太人女孩子上车离西安时,曾经对她说过,现在如用来描写《卡发底那》,真是最恰当不过了。在西安时,有一个提琴家和我很好,没有事去找他,每一次听他的琴,我总请他为我奏两遍《卡发底那》,从这个曲子里,我深味到黄昏的又哀愁又神秘的境界,得到无穷的启示,它叫我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懂得生命中那些最宝贵最耐寻味的部分。可是,在我听《卡发底那》的经验上,从没有一个人能拉得像现在这样好,它简直把我迷住了。听着听着,我不想进了。我躺在一片大石上,躺在溪水旁边,沉醉在琴声中。当一个曲子完毕后,奏琴者又开始重奏。他一遍一遍的拉着,除了她,再不拉别的。他的整个音乐生命,似乎完全为了这一支曲子而存在,他整个人似乎也完全为了这支曲子而存在,他整个灵魂与情感似乎也专为了适宜表现这支曲子而构造。啊,奏的太好了!太好了!人世间还有这样感人的声音么?我听着听着,完全沉浸在里面,好像沉浸在一种又浓又醇的酒里。这样的沉浸,不知有多久,偶然间,我发现自己的颈项被打湿了,湿得很厉害。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大片水,我微微骇了一跳:抬起头来,才发觉满脸尽是泪水。不知何时起,我竟哭过了,哭得很厉害。

远远的,琴声还在响:依旧是《卡发底那》。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站起来,径向那片松林走去,我决定要看个分明。

不到五分钟,我终于踏入森林了。

我偷偷藏在一棵大松树的背后,向林中望去。
月光像白色大瀑布似的,射过丛林,一部分光华被松叶所遮盖,漏下万万千千银色碎点子,像满天星斗洒落在地上。月光明洁而皎好,带了点醉态似的拥抱住松树林子。在如金似玉的辉煌月光中,我终于看见那个奏琴的人了。

我吃了一惊。

啊!那不是觉空么?

这一震惊非同小可,我浑身汗毛管都直在颤抖。我做梦也没有梦想到:这老道居然能拉提琴,而且拉得这样神秘,这样崇高。

我睁大眼睛望过去。

月光正照明觉空的脸。这张脸与我平常所见到的脸完全不同了。我平常所见的,是一张很平凡的脸。现在它却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光辉,晕红而神圣。他斜倚在树上,闭上眼睛,整个人似乎都溶化在提琴里。这时他脸上所显露的惊人美丽,会叫任何一个女孩子发迷的,假使她懂得这种美丽的话。他的弓在琴上滑动着,仿佛没有开始,没有终结。他奏着,如醉如狂的奏着,如梦如幻的奏着,像树林中的树一样:不知道有别的存在,也不知道有自己的存在。

我望了许久。

我很踌躇。

起先我想冲进去,对他倾诉出我的满心崇仰。继而想:我这样做,他不会欢迎的。我还不如躲在一边的好。考虑停当,我悄悄走出来,躺在附近草地上。才躺了不久,提琴声就停止了。我站起来。

不到几分钟,一个老道挟着提琴盒出来了,正是觉空。

他一看见我,脸上丝毫显不出惊奇。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独自向庙中走去,我连忙追过去,和他默默并肩走了一会。我们都在月光中沉默着。

走不几十步,我终于向他表示出我的崇仰,用最激情的声调对他道:

“你的提琴拉得太好了!太好了!我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好提琴。我从没有听见过。”

他并不说话,只是“唔唔”着,意思是:“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他是那样沉默,弄得我无话可说。

直走到庙后门口,我们一直没有谈什么。

快进庙时,他突然对我招招手:

“你跟我来。”

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玉泉旁边,月光中的泉水分外明丽,水声也特别浏亮。花园里静极了,连树枝擦动声都没有,只有泉水在响。

他望着月光,以及月光中的青青泉水,用深沉的声音道:

“我知道你对我很感兴趣,听你说,你是一个作家。你大约想从我身上开采一个金矿。我承认你的眼睛准确。这些年来,你是发现我这座金矿的第一个人,我当然得给你优先开采权。不过,你得答应我下面的条件,就是:从此以后,不许你用猎人的眼睛追随我,不许你和我谈话,问我什么,也不许你来找我。当我拉琴时你可以在一边听,但不许让我碰见。总之,你必须尽可能疏远我,和我隔绝。你能答应我这些条件,我才能答应给你一点东西——这东西是我从不给人的。今后也永远不会给人的。怎么样?”

我张大眼睛,诚恳的望着他,用最诚恳的声音道:

“我答应。我答应。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还有别的条件吗?”
他摇摇头:“没有了,就这样决定。再会!”

我们旋即分手了。

这一晚,我整夜没有能睡。我在想着觉空的种种。

第二天上午吃早饭,我在餐桌上遇见觉空,他仍和平常一样,丝毫不表示什么。我也只好不开口。我想起对他的诺言。

饭后无事,和道士们闲谈,问他们有没有在夜里听到过琴声,他们都说不知道,偶然有时在夜里听见什么,那大约只是华山下森林被风吹的声音。

只有一个年青道士比较注意这声音,他说常在夜里听见。它缥缥缈缈的,神秘极了。按他的看法:这大约是华山的声音。华山是个灵境福地,其中当然不乏成仙得道之人,这声音正象征华山的神性。

我见道士们并不知其中底细,便不再说什么。

从此以后,我当真和觉空疏远了。我不和他谈一句话,也不再找他一次,路上碰见,最多只点点头而已。丧里,我常常躺在森林附近深深草丛中-听他奏琴,或是在他未奏完以前回来,或是等他走了很久后再回来,设法不与他碰见。他也拉其他曲子,但经常拉的,总是“卡发底那”。每晚总要拉十次以上。

一个月过去了,我们一直隔绝着。偶然从窗下走过,只发现他常在写什么。这情形是他过去没有的。

五月中旬,一个阳光最好的日子,一清早,觉空突然来看我。他递了一个大纸包给我。

“你很忠实履行诺言,我佩服你的忍耐。我曾经答应给你一点东西。这东西就在纸包里。你得到以后,随你怎么处置都成。我现在到华阴买点东西,晚上见。”
他的神色很平静,始终不露出什么。

我望了他一眼,诚恳的道:

“谢谢,谢谢。”......

他不答,回头走了。

我打开纸包,是一大卷稿子,用毛笔写的,字迹很潦草,但仔细看去,依旧很清楚。

下面就是这稿子的内容

(所附的youtube视频就是卜宁的《塔里的女人》所描述的【卡发底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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