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左治来敲我家门的时候,是个冬日的早晨。那时我生活刚刚重新安定下来。我所经历的悲惨故事足足有一箩筐,我也在这些中被训练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当他小心谨慎带着讨好的神色问,我家有没有房子出租?我眼也没抬,冷冷地:没有!就嘭地关上了大门。随着那关门声,我听见了左治在说:谢谢,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之类的话。
我的心似乎有个小虫子爬过了一下,这个年头,很少人还会用您称呼一个蓬头垢面,无权无势的妇女,而且他的国语发音异常可笑。
我去拉开窗帘,想让阳光洒进我那黑暗的小屋。却意外地看见了左治离去的背影,他的右脚是残疾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初冬的早晨还是很有些寒冷的,晚上遗留的霜还没有融化,白白的覆盖在枯草上分外凄凉。
那一刻我忽然失去理智,冲了出去,叫住了他。
儿子从他的房间懒散散地走出:妈,这么早谁敲门啊?
左治见他赶紧起身打招呼,儿子有些愣神,傻傻地看着我。
儿子虽然觉得让左治搬进来有些突兀,但也觉得那样是挺好的,左治看上去和他年纪差不太多。而且我不在家时,他们好歹还算是个伴。左治很激动,主动表示他来帮我收拾房子,而不愿意多等两天搬进来。这让我感觉他好像是要脱离狼窝一般。左治的解释是他现在住的姑姑家,每天上下班搭公共汽车,姑姑家离公共汽车站要走四十多分钟,而我家距公共汽车站只有两分钟路程。我看了看左治的右脚,理解地赞同了。
我家的房子只有一千五百尺,三间卧室,在美国南边的小城市,这样小的房子几乎难得一见。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的。当时我的再婚夫婿,一个地道的美国人突然过世,家里一点收入都没有了。他是在上班的时候出的事,所以公司给了我一些赔偿。我卖掉了原来的房子,凑集的钱刚够买这巴掌大的房子了,虽然小,倒也一次性付清了。我只要赚到我们母子的生活费就可以了。
运气还算不错,找到了一家菲律宾移民家带孩子。一周工作六天,住家,一月两千块。离家有些远,开车要两个小时。可是这对我这个英文不好的中年妇女来说是高薪了。我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只是儿子要单独在家了,儿子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还是在国内时,小小年纪就陪我度过人生最痛苦的岁月,我们夫妻双双下岗,儿子的爸那个老实得连蚂蚁也不踩死的人却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人间——跳楼。我很想告诉他有死的勇气难道还活不下去吗?大不了我们一起去要饭,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后来我带着儿子费尽波折终于嫁到了美国,新嫁的老公对我还算好,只是嫌十几岁正在发育的儿子吃得有点多。他是一家电器公司的合同工,每年合同续签或是他的工作有风吹草动的时候,他便对我大发雷霆。
儿子这时就很有担当地:妈,咱忍,等我上大学了,我就带你搬出去。我们很快实现了搬出去的愿望,时间还提前了很多,只是不是我们预想的那样。
老公的突然离世让我措手不及。我们又必须开始面对生存的问题。还好,一切还不算太坏。除了有些不太放心儿子要单独在家之外,生活算是重新步入正轨。
我们空余的那间房是想着当书房或是客房的,一直堆着杂物也没有心情去清理。左治很擅长做这些工作,几乎没怎么费功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他拎着两个箱子,买了一个充气床垫,就算是正式搬进来了。
答应左治时,决定很冲动的,带了很多的感情色彩,事后想起来都有些惧怕,也没有去查他的信用状况,而且蛮奇怪的,左治似乎知道我们的底细,不然怎么会一开口就对我讲国语。左治后来告诉我们,他把我们附件的房子都问便了。
左治给我们带来的全是惊喜,他开始很拘谨,但生活习惯真地很好,一点也不浪费水电,对家里的东西也很爱护。这很对我的胃口,说实在话,我真地穷怕了,苦怕了,就更见不得年轻人的大手大脚不在乎小东西的样子。
左治在餐馆打工,每天总是打包回来很多吃的。儿子的一日三餐被他自然而然地接手过去了。他像对小弟弟一样照顾着儿子的饮食起居。儿子和他说的话不知道超过和我说的多少倍。
慢慢地左治开始把我家当成他自己的家,前庭后院收拾得干净利落。邻居都打听是哪家管理公司给做的。最最让我感动地是,我每周六从雇主那里下班到回家肯定快十一点了,左治一定会把他打包回来的吃的热好,再做个水果色拉,还不忘买上一箱啤酒等着我。
我们那时是母子三人痛快地吃着,喝着,说着一些往事或是不着边际的话。我知道了左治是马来西亚来的华人,父母亲都过世了,只有一个后母还在北边的新泽西,这里的姑母是他最亲的人了。他说最亲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
我从没有见过他姑母,他也没有我在的时候去探望他姑母。虽然我知道一般泪光后面都会有心痛的故事,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些故事我已经麻木了。
过中国新年的时候,我把左治这两个月的房租买了一张床和书桌当礼物送给左治,他的眼圈马上红了,怔怔地看着我和儿子。我告诉他以后不要付房租了,因为他帮我干的活的价值远远超过了这些。
左治默默地接受了我的安排,什么也没有说,弄得我有些担心我是不是伤害了这孩子的自尊心。不过从他后来的表现,我知道他原来是被我们打动了,有次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我们似乎是一堆快熄灭的火苗,凑在一起,却燃烧地热烈起来。左治是空降我们家的一份子,融入得很好。他称职地扮演他的角色,儿子的哥哥。大小事情逐渐变成他处理,连柴米油盐的采购任务,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日子似乎变成了他带着我儿子在过,我是周末的访客。
我们的生活多了他的打理,变得井井有条。我现在都想象不出,没有了他时我们生活会样?他甚至代替我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在我或是儿子有不舒服的时候,他更是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地照应着。
候,他更是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地照应着。
儿子非常喜欢他,儿子说左治虽然读书不多,但是懂得道理很多,可能是都没有父亲,左治特别理解儿子的各种感受。青少年期的的孩子难免有逆反心理,尤其我对儿子的期望还蛮高的,我难得回来有时还给儿子气得半死。
这时的左治是我和儿子沟通的桥梁,我和儿子是两个隔着一条河对望的桥墩。真地很庆幸,在我不可以时时陪儿子身边的时候,上帝把左治派了过来,让我们始终是亲情浓浓地围在一起。
不过左治却不这样认为,他很欣喜地做着这一切,他说他是幸运儿,我们不仅是给了他房子住,我们是给了他一个家。家这个词让我好温暖,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我苦苦地就是希望可以守住一个家。现在的家真好,两个懂事的儿子和我相亲相爱,未来也因此变得光明灿烂起来。
(下)
偶尔听见左治跟别人讲电话时把我称为他的中国妈妈。我接受得很自然,因为我也已经把他当儿子。所以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口叫我妈妈了,我理所应当地答应着。
倒是儿子有些抗议,说给不明不白地给人抢了位置。由唯一变成了之一。左治有些为难地笑着。我瞪了一眼儿子,安慰左治:别理他,他就是那么不会说话。他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他也很喜欢你,把你当哥哥。
——只是哥哥,但不是我妈的儿子。儿子在一旁还不依不饶,急得我想找针缝上他的嘴。
左治很认真地找我单独谈了,让我不要忽视儿子的感受,被人冷落的感觉很伤心的。这个年龄不大的年轻人,他的经历是否有太多的被冷落和遗忘,才会让他如此敏感。
我更加小心地去爱他了,和爱我的亲生儿子一样。虽然对于过往我不可以弥补什么,但是过去我们也不要苦苦追究,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我感觉在我们的努力下,左治越来越放松了,我甚至看到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我和儿子都很开心他会这样,儿子说:左治,你笑的时候,我发现你长得还挺英俊的呢!有些像那个叫林志颖的明星!
我过生日的时候,左治买了一大捧的各色康乃馨,里面竖着很大的卡片写着:献给我们亲爱的妈妈。
好多年我没有那么感动过了,人世间,我一直收获的是冰冷,左治的话语让我觉得我的人生有意义了好多。
左治忙着给我拍照,还提醒我:妈妈,你不觉得有一朵花很特别吗?
我擦干眼泪,细细端详,有一朵蓝色的花是一个首饰盒,盒里是一串蓝宝石项链,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左治却坚持让我戴上,笑着说我可以留着代代相传。
我的雇主也被左治感动着,感叹这个年轻人真地很知恩图报,感叹我和左治有这样难得的缘分。我开始庆幸那天早上追出去留下了他。
——这正是上天送你的儿子啊!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要给儿子找个儿媳妇呀!雇主说她有个朋友,估计年龄应该大左治几岁长得不好看,但是贤惠,工作也不错,可以让左治考虑一下。
我觉得这是天赐的良缘,和左治沟通时,我不停地说娶妻娶德之类的话。左治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很欣喜地:谢谢妈妈!
我们一同去商店买了个施瓦若奇的手链给女孩当礼物。我一再嘱咐左治:如果喜欢她就拿出来,不喜欢就不要了,免得人家误解。其实我是不想让左治乱花钱。我在心底暗笑自己,还没有开始呢,就布下了婆媳不合的前奏。
我们的打算是等下个月,左治也搬过来两年了,正好也差不多圣诞了,举行一个聚会,让雇主和那姑娘一道来,这样很自然又有时间的相处,万一要是没有对上眼有不会难堪什么的。
我很开心,事情若是顺利,我可能五十岁不到就可以当上奶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真地很幸福。过去的磨难终于云淡风轻了。我也迫切地希望左治可以幸福,每个人都有得到幸福生活的权利,尤其是左治这样的更应该得到幸福。
我都开始设想他们要是真地结婚,那时儿子也应该上大学去了,他们要是不介意可以继续住这里的,我甚至还想到孙子出世了,我就不到别人家工作了,免得他们请别人带,自己人带总是放心的。
左治也很兴奋,忙着门前屋后地挂圣诞的装饰灯,儿子笑他:还不是娶媳妇呢,省着点吧!左治只是笑笑,憨厚的他似乎不会和任何人计较。我在旁边帮忙,思量着,要是左治办喜事,我就剪些红双喜字到处贴,让邻居美国人也体会一回中国人怎么办喜事
有人说幸福不可以太满,太满就会泄露。我是幸福太满了吗,我都没有注意到它在泄露。
当儿子打电话给我说左治情况有些紧急时,脑袋肿好大,起不了床了。半天我反应不过来。他只不过在门口挂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后脑勺碰到了阶梯而已。
他当时就爬起来了,我问他怎样,他摸了摸头还笑笑地答我:妈妈,我很好!我不放心地凑上前看了又摸了,有个肿块,不大,但是硬硬的还会动。我把他拉进屋,拿红花油揉了一会儿。我们继续挂完了灯,他还把漏网的落叶清理了一遍。晚上睡觉前,我又给他涂了一次红花油。他真的和平常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怎么过了两天,这情况就紧急成这样了呢?我虽然觉得难以置信,还是让儿子打911求救电话。儿子说左治不同意,因为他是没有医疗保险的,他怕他死了要我们付账单。
这孩子是什么逻辑呀?多不吉利的话呀。我一边骂儿子胡说八道,一边吼:我就是卖了房子也要救左治你,何况左治你也不会有事。
左治说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所以坚持等我回家带他去医院。我连闯了几个红灯,知道有的会有摄像,如果有罚单最好了,人们不是常说破财消灾吗?把我的财全拿去,我要的只是活蹦乱跳的左治。
左治的形象吓到我了,他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赶紧把他扶上车,匆匆赶到医院挂了急诊。
我的英文不足以让我明白左治到底怎么了,但是医生遗憾的神情,我知道太晚了!如果左治刚摔的时候我们送他来医院了,如果··············
左治最后的时间里,他的姑姑来了一下,又匆匆走了。我和儿子轮流守在他身边,那时的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无数条管子插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无助地看着我,我的心如刀剜一般。
我决定再做个焦糖布丁,那是他最爱吃的我做的食品,吃的时候总说:妈妈,如果生活也是这么甜多好。每次听到我心底暗暗发誓:我要给这个孩子很多的爱,让他的生活充满阳光。现在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我根本无能为力。
焦糖布丁在我的眼泪纷飞下做得很失败,糖熬过了都黑了,但是我还是捧着来医院,他是根本不可以吃东西的,我只想让他看看,那么甜的东西。
我刚泊好车,医生的电话就来了,说左治走了。都怪我,把焦糖布丁做砸了···········
或许是年龄大了,再不能经事了,左治的离去比我两老公的死对我打击还大。我怎么都不相信他不会再回来。儿子看我那个样子,决定把左治的东西搬走,打电话给左治的姑姑她居然说随我们处置了,好容易联系上左治的继母,她说让我们租车把东西送到新泽西去。问谁付运费时,她说左治没有钱剩下吗?儿子说左治的钱付医疗费和办丧事用完了。她怀疑地:不会那么干净吧?
儿子很受伤,气得找人把左治所有的东西包括我们买给他的床和桌子都捐给了GOODWILL商店。
左治的后母还有电话来抗议,说我们没有权利处置左治的遗产。
儿子气急败坏地:那你去告我们好了!我们等着!
我不知道善解人意的左治知道他的继母连他的葬礼都没有来,却因他的遗物要告我们会做何感想。
左治的房间空了,我的心却没有空,我始终不明白上帝既然让我们相遇,有这样的母子情,又为什么不让我们母子的缘分长一些呢?为什么不让左治的生命旅程长一些呢?
左治送的蓝宝石项链我一直戴着,虽然理会不了上帝安排的用意,但我知道,属于我的千山万水走过之后,我们终有一天一定会再相聚·········(原文刊于自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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