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台灣
天津大沽口的碼頭設施簡陋,七八天航行之後,眼前所見的基隆港也相差不多。不同的是基隆市區和港口緊接聯在一起,在船上就能看到岸邊上的來往行人,不像大沽口遠離市區的清冷。但比起上海黃浦江碼頭的繁華要差多了。
美勝輪這個航班除了載來二來個乘客,主要的還是貨運為主,乘客們必須等貨物先裝上卡車之後才能下船,因為岸上完全沒有接待船客的條件。兩部卡車裝満貨物後,除了弘一的母親和小妹坐在司機旁,其他的人都坐在卡車後麵露天的貨物之上。踏上台灣的第一程就是在這樣從陋就簡情況下開始的。這是日本投降後留下舊卡車,車速緩慢,略有上坡更顕其馬力不足。經過汐止,是這些來自大陸的人首次見到的台灣小鎮,寜靜的街道上沒見幾個行人,過了鬆山很快進入棕梠婆娑的仁愛路,老遠就看到日據時代的總督府。中間標識性的塔樓隻剩下低部的基座,整個建築的頂層樓都己不存在,大樓正麵所有的門窗成了一個個的黑洞,殘垣斷壁慘不忍睹,可見美國空軍對其轟炸的力度多大!很快到了博愛路與武昌街路口附近的一家舗子前停了下來,門臉的字號招牌上三個大字同達行。
這不跟天津的同達行一様的名字嗎?弘一正在問母親時,一位矮胖身量的長者笑容可掬地快步走了出來。對著母親雙手抱拳並說:
"二少奶奶,大家辛苦了。現在總算見到你們了!請趕快裏麵請。"
"趙老闆,麻煩您了。" 母親回應,看來母親認識這人。
"二少爺多年來照顧我們,現在咱們他鄉遇故知,高興都來不及,否則就見外了。"
趟老闆熱情洋溢的招呼,多天的旅途辛苦,頓時減少了不少。特別是趙老闆地道的天津話,恍然似乎又值身家鄉了。但是二少爺二少奶奶的稱呼讓弘一完全不懂了,想問個清楚卻沒有機會。
次日告別了同達行的趙老闆,七個多小時的縱貫線火車之旅,緩慢的車速給他們一次難得的機會充分欣賞了台灣的自然風光。丘陵起伏鬱鬱蔥蔥,錯落有致的水稻田,真是翠綠盎然,台灣的鄉野與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果真大相徑庭,讓少年弘一初次體會外麵世界之大,也如此多采多姿。
火車裏麵的種種情景,使來自北方的弘一家人感覺到許多不同。許多乘客不分男女都戴著鬥笠,有的還披著梭衣,婦女們還用布遮蓋臉前或腦後,小臂和手背也有一段布蓋得密密實實。男人們則隻穿背心或光著膀子,捲起褲筒,不少把一隻腳提在座位上。其中少數腳踏日式木拖鞋,大部份男女都是無鞋無襪的光著腳丫。他們談笑生風無拘無束,聲浪高吭的閩南話完全摸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最突出的驚異是目睹了他們嘴裡幾乎都在咀嚼著什麼,鮮紅的顏色。令人最不好受的是他們隨時從嘴裡吐出似血的紅色液體物,車廂地上幾乎難有一片乾淨地。靠車窗的更是隨口向窗外噴吐,車廂外體上也是片片紅色。
弘一和她姐姐竊語討論, 這裡的人是不是都有肺病?坐在對麵座位上的父親聽到了,淡淡地笑著說:
"他們嘴裡嚼的是檳榔。" 弘一接著問:
"為什麼是鮮紅色的?"
"可能是加了白石灰膏。" 父親也在推測。
"滿地吐的像吐血,多髒!女人也在嚼呢!" 姐姐難得開口,實在是看不習慣了。
"女孩子家,少說一點!" 母親的含蓄地勸阻姐姐。但是小妹卻理直氣壯的接嘴:
"是不衛生呀!地上都是紅血,怎能走路?"
隨處可見的光腳無鞋與口吐紅檳榔,這兩件見聞確實是不尋常。六十多年後,至少在台北再也沒人赤腳走路了,然而台北首善之區的金山南路與信義路口附近仍然還有檳榔專賣小店。可見上癮的事物並未隨著時移勢轉而消失,堪稱得上為閩南特色習俗之一吧!
新市鎮成為弘一全家到台灣後第一個落腳之處,是個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它不僅是在台灣遮風擋雨的短期住所,更是隨後數十載的第一個踏腳石。房後一棵遮陽大樹下的那口老井提供了水源,不遠處通往新化、虎頭碑、和台南市區的三叉路口,給初來乍到的人不少好奇和探索的遐想。三條路不正隱喻著弘一全家今後麵臨的決擇;一是父親半年借調期満之後的回大陸家鄉,二是大陸上國共內戰正酣局勢動盪能否回去,三是留在台灣一切従頭來的挑戰。
安頓好三天之後,弘一要去台南市上學。那裡雖比新市要熱鬧交了,但許多主要馬路並不能通車,有的地方連自行車也無法騎,隻能行人穿梭在巨大的炸彈坑邊緣。這種坑不隻佈滿了街麵,學校操場也是如此。譬如當時的短短的一段青年路上就有四五炸彈坑,大的直徑有十公尺,小的有五、六公尺,窄小街道如此密集的坑漥,簡直就像挖掘動土工地, 而學校當
局不斷提醒學生不要接近操場的任何彈坑,因為許多未爆炸彈還未清理。
台南市區內光腳走路的人略少,穿木拖板的卻多了。但也頻添另一番風情,那就是滿街踢裏踏啦的一片木拖板的特殊音響,夕陽西下後,按摩盲者吹著固定調的笛子聲音,堪稱異域合奏曲,真是另一個希奇的台灣風景線。初期的印象大部份是新鮮和正麵的,致於隨後的現實生活會是什庅様,初中年紀的弘一將會有如在天津每天上學的愉快日子呢?還是完全不同的境界與遭遇?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少年來說,這是何等冷冰冰的〝歡迎〞!
轉眼半亇多世紀過去了, 台南卻未變多少. 至少在本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