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和周穆王很像,都有强烈的征服欲,他们喜欢在任何一个地方以君临天下的姿势出现,然后以美声唱法高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种感觉自然很爽,可是代价很大:穷兵黩武,民不聊生。汉武帝的功绩真的有那么大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死前两年下《罪己诏》,为自己对国家的伤害道歉,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司马迁就是借周穆王讽喻汉武帝。汉武帝当然不会听司马迁的,就像周穆王不听祭公一样。
祭公苦口婆心劝穆王不要炫耀武力,犬戎一直遵纪守法,按时来朝觐见,你干嘛要去打人家?完全师出无名。祭公颇有胆识,甚至采用虚拟语式说如果臣属国不按规定纳贡,天子应该检讨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周穆王对祭公的劝谏虚心接受,坚决不改,非打犬戎不可,不知道犬戎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让周天子暴跳如雷,非要伐之而后快。人家明明照规矩交保护费,周穆王偏偏耍赖说犬戎没交,所以要讨伐(“予必以不享征之”),这就像一个城管成心跟一个有营业执照的小贩过不去一样。
祭公为了打动穆王,把犬戎形容得如花似玉,说犬戎人敦厚朴实,持守先人的优良传统(“吾闻夫犬戎树惇,帅旧德而守终纯固”),还说他们有能力抵御周军(“其有以御我矣”)。
犬戎是否真的像祭公说的那么单纯可爱吗?五帝时代它就很凶猛了,《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里说:“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高辛氏即帝喾,尧的父亲,愣是拿犬戎没辙。周朝以前犬戎的戏份虽没有匈奴那么多,但也是个狠角色。祭公以犬戎的人品为借口,穆王肯定不予采信,你蒙谁呀?犬戎要是“树惇”,额就蠢得像树。
犬戎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都绝不像祭公评价的那样。把西周搅成一锅“稀粥”的正是犬戎,大周被它狠咬一口之后,得了狂犬病似的,西周变成东周,春秋、战国如癫似狂,一日不如一日,终于完蛋大吉。犬戎直到唐代中期都还依旧生猛,唐代宗年间,太常博士柳伉发电报说:“犬戎犯关入陇,不血刃而入京师”。
祭公知道周军不擅远征,昭王两次伐楚便是前车之鉴,沙漠和江水一样可怕。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后果,故而连坑蒙带拐骗,让周穆王看在“树惇”的份儿上,放弃攻打犬戎。祭公的话太多了,他不该说“其有以御我矣”,这简直形同激将法。好比你说某某是个老好人,但你跟他打架会输,你如果不是“树惇”,听了心里必定有些想法,何况周穆王呢?
周穆王本来也就心血来潮想显示一下威风,祭公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血涌上头,立马下达最高指示:犬戎打定了!周穆王一定知道他的先祖周文王就打过犬戎,文王打得,凭啥额穆王就打不得?!
祭公规劝穆王不伐犬戎的说辞被后世的书生们当做劝谏的典范,他也由此成为名臣。他劝谏的目的虽好,但劝谏词糟糕透顶:论点是虚的、论据是假的,这两个致命缺陷让后面的雄辩全都成了扯淡。后世的书生们拿他的演讲当讲义学习,能学个什么好来?
当祭公急不择口地声称犬戎人“树惇”时,他犯了一个严重的意识形态错误。祭公没学好西周史,当年姬昌委任姜子牙为最高军事长官,他们在毕国练兵之后,首先讨伐的正是犬戎。犬戎既然“淳朴得像棵树”,以仁义著称的周文王为何要去“滥砍滥伐”?这岂不让周文王的光辉形象“水土流失”吗?实在反动透顶!祭公一上来就摆论点“先王耀德不观兵”,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敢情姬昌和姜子牙当年是去给犬戎上德育课去了?人家已经“单纯如树”,你难道还要让人家“低贱如草芥”吗?
小祭公和他父亲老祭公一样,力谏不果之后,只得任穆王去折腾。祭公并没有随军出征,陪同穆王北伐的是毛公班、井公利、逢公固,看来穆王对祭公有看法,心说你就在等额的捷报吧,看额回来怎么笑话你!
穆王十二年,“冬十月,王北巡狩,遂征犬戎”。《竹书》上没有交代战况,也没有战果。《国语》也没交代战况,但是交代了战果,那次穆王得到“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这暗示了穆王北伐没有打胜仗,虽然也没有惨败,劳师远征,仅仅得到四匹狼、四头鹿,其实穆王已经输了。犬戎的首领相当有幽默感,周天子大驾光临,在沙漠里喝了一肚子寒冷的西北风,“照顾不周”,特赠四狼、四鹿聊表寸心。
周穆王收到“贡品”后,很想找棵数撞死,可是在沙漠里找棵树实在太难了,于是他只好带着八只“宠物”回来了。
穆王“凯旋”时,祭公装病没去接驾,说自己留守京都期间,吸霾过量,咳嗽不止,怕惊扰了天子。祭公如果看到疲惫的周军、黑着脸的穆王以及那八只无辜的“宠物”,他可能真的会笑得咳嗽起来。
穆王伐犬戎弄巧成拙,其后遗症是犬戎周边的诸侯国再不拿大周当回事,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承认周朝的宗主资格,“自是荒服者不至”。“荒服”是指边远的夷族,他们不“来宾”,意味着大周之“大”打了折扣,成康所营造的盛世确实缺了一块。(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