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捧着碗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乱七八糟的发圈不见了,头发半干半湿,披肩而下,模样比片刻之前还要妩媚。她拿着梳子,不时一仰身,在头发上划拉一下,把头发撑成一匹绸缎。她白了一眼说,好好吃你的饭,当心菜塞进鼻孔了。
你赶紧低下头,一板一眼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菜,故意很响地嚼着,表示菜在嘴里而不是在鼻孔里。
李琪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跑哪鬼混去了,搞到现在还没吃饭?
你说同学家有个派对,吃是吃过了,但没吃饱,确切地说看见你做的菜又食欲大开。你要是开家餐馆,生意肯定红火。
她笑嘻嘻地说,行了,别拍马屁,快点吃吧,很晚,吃完睡觉去,记得刷牙哟。
你龇着牙强调你每晚都刷牙,谢谢她的提醒。你往嘴里塞一筷子菜,弄成含糊其词的腔调,不着痕迹地探问她的行踪,说你也有派对吗?
没你那么好命,我打工去了。她边说边梳头,边梳头边说,可能头发有结,她用力拽梳子,拽得龇牙咧嘴。你看得手痒,特别想上去帮她梳头。
打工呀!你不明白你那时干嘛那么高兴,那三个字几乎是欢呼。你怕自己还会说出什么不三不四的话来,赶紧低头吃饭。
你抬头看见李琪诧异地注视着你。你被看得发毛,就乖巧地说去洗碗。
李琪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洗难道我洗吗?我手上都擦油了,不能沾水了。你脑子里飞快闪过她那一大堆名目众多的化妆品,嘴角不知不觉就裂开了,好在你背向李琪,她看不到。你一想到用她的“刮胡刀”刮了胡子就爽得不行,脚步轻快得像跳芭蕾,你打算明早再用用。你甚至觉得你用她的“刮胡刀”是一种义务,因为李琪很明显没有胡子,你不用谁用?
李琪跟过来,站在你身边,说我看看你会不会洗碗。
你把水龙头打开,任水哗哗流淌,却没有任何动作。你竭力装得无比随便,漫不经心地说,打什么工?做“委屈死”(Waitress)?
她一甩头,头发哗啦啦地散开来,宛如一片黑色的漩涡,说,“委屈死”能赚几个钱?我给一个律师做housekeeper,不瞒你说,我一周干三两天,就够我一个月生活费了。
你搞不清女侍与女管家之间的收入差,听她说来,你都有点眼红这样低工作量高报酬的活了,你问她在哪寻到这份美差?她老板是老美还是老中?
当然是老美,老中一个个精明如猴,哪肯pay我这么高工资?告诉你吧,他还准备给我办绿卡哩!她兴致勃勃地说,一脸“盼星星盼月亮”的憧憬之色。
你怪声怪气地说,你本事真不小!你那英文能跟人家沟通吗?
她让梳子挂在头发上,双手比划,上衣不时被撩起,露出一段白,你想象那里面一定是真空。她说,老中就是不行,见不得人家好,你还别挤兑我,你PH·D就了不起?你那破口语可真差劲,跟沂蒙山老乡说北京话似的。
你给她说得很心虚,你的口语流利有余,但“中国特色”太重,可你并不服气,心想怎么也不比她差吧?幸亏这句话没出口,后来你听她讲英文,彻底地震住了,她的功课一塌糊涂,英文好得不可思议。
她老是编排老中的不是,使你不快,你义愤填膺地说,你不是中国人吗?就算你拿到绿卡,入了美国籍你还是黄皮肤!还是中国人!还……还照样做中国菜吃中国菜!
她到底是见识过文化大革命的,你如此犀利的言辞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把梳子从头上摘下来,在手心拍拍打打,机关枪般地扫了你一梭子:中国人就不能指出中国人的劣根性吗?柏杨还写了《丑陋的中国人》哩!所谓爱之深,责之初嘛!狭隘的爱国主义早就过时了,书呆子!
你被喷得无还嘴之力,她还没完,戏谑地一笑,指着你的脑袋说,少了点东西,你知道吗?
你下意识地摸着额头,嗫嚅到,怎,怎么啦?
李琪绷着脸说,少了一条红头巾。
你一时反应不过来,问她是什么意思。李琪眉开眼笑地说,那样才像个正牌的义和团大师兄呀!
天可怜见,跟李琪斗嘴,你实在差得太远了,其差异就象在厨艺方面一样。何况好男不和女斗,特别是跟李琪斗,你能得到什么好?你一点也没有因输了嘴仗而不高兴,相反你心里莫名其妙地乐,觉得你不输简直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