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苦等到音乐会结束。我言不由衷地对你女儿说了句言不及义的表扬,你女儿看都没看我。 你拽着她的胳膊压着嗓子说话,你没压住,你说的话我基本上都听见了。你大意说叔叔有多忙,为了看她演出专门抽出时间来,她应该向我道谢。你女儿鱼甩尾似地脱开你的手,用英文干脆地回答:我没有邀请他,不干我的事,要谢你谢。
你气得身体打颤,如果不是当时周围有人,我想你真的会给你女儿一巴掌。我搂住你的肩膀,说孩子吗,童言无忌,再说她说的是真的,她并有邀请我。我本意是安慰你,不过看来效果不佳,你无奈地叹口气,说你养的猫比她都乖。我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清楚她的乖张与你的溺爱有多大关系。
第二天,我正在开会,手机突然在兜里颤动起来。我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是你家的号码。我直觉你可能有急事,这个时候你也应该在上班,怎么会在家里给我打电话呢?意外的是,电话不是你打来的,而是你老婆,她声音急促而且结结巴巴,说你被警察带走了。
我不记得究竟是她说不清楚还是我不敢相信听到的,我一连问了好几声她说什么。等到问明白了,我也结巴起来,说怎怎么会这这样,到到底怎么怎么回回事?
你老婆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把几句话就能说清的经过讲明白。据说你早上因为女儿磨磨蹭蹭的不肯起床,你非常生气,吼了女儿几句,女儿还不起来,你就把她拖起来,照屁股打了两下。没想到,你的动静被邻居看见。邻居报警,你被抓走了。你老婆带着哭腔,让我去警察局把你保出来。我一口答应了。
那天的会拖得很长,一直到下午我才脱身。我急急忙忙赶到警察局,被告知你已经被递送到县监狱。我傻眼了,屁大的事,怎么就进监狱了?我找警察要了监狱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如是者三,终于有人接了。对方口气威严,我低三下四地解释了一番,对方告诉我晚上十点去。我没敢问为什么是晚上十点。
晚上十点,我准时赶到那个据说是监狱的地方。那是个庞大的建筑物,如同城堡,气派非凡。停车场空空荡荡,我犹犹豫豫地下了车,在昏暗的灯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大门。我寻了有一刻钟,不仅门没找到,连窗户都没看见一个,触目所见尽是石墙,一模一样的墙壁,好似我压根就没动弹过。我急了,十点早过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像K迷失在卡夫卡的城堡里,转得晕头转向,转得绝望,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转。终于邂逅了一扇门,门上还有字,没错,就是这儿。
门里有亮光。我推门却不得而入。我靠在门上给里面打电话,无人接听。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结果都一样:无人接听。我在门口走走停停了有半小时,又冷又饿又累,只得窝了一肚子火愤然离去。
回到家,我给你家打电话。电话刚一响,你老婆就接了。我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你老婆央求我第二天再跑一趟。这个当然不用她提,我问她是哪个邻居报警的?在我印象里,你家的邻居都是老中,谁这么好管闲事?你老婆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猜她大概急糊涂了,也就没往心里去,但我真的很难相信你的邻居报警了,怎么会呢?我觉得在我们这个年纪的老中眼里,父母打孩子屁股再正常不过了,我们小时候谁没挨过揍啊?还有一点,你人缘极好,经常和邻居们聚餐,你的邻居们都尝过你的手艺。你的手还特别巧,谁家的水管漏水了你会修;谁家的空调不工作了,你会修;谁家的下水道堵了,你会修……你的邻居叫你“大哥”,年纪比你大的也这么叫,我曾开玩笑说你简直像个黑社会老大。我真的无法相信哪个“小弟”举报了“大哥”你。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到达县监狱。我说明来意,填了几张表格,交了一笔点保释金,把你保了出来。我被告知,你一个星期内不得回家且必须和女儿保持一百码的距离。你从里面出来,我第一眼竟没认出来,头发长且乱,胡子也长且乱,最让我吃惊的是你的神情:愤怒、沮丧、屈辱和伤心,混合着几分呆滞。你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走吧。
我试图安慰你,可不知道说啥好。我搂住你肩头,无言地走向停车场。我并没有马上开车,点上一根烟,想着说点什么。你从我手里夺过烟猛吸了几口,你抽得太急,呛得咳起来。我看见你的眼里溅出泪花。你用衣角在脸上抹了抹,把烟头扔出窗外,你说,声音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真他妈冷啊,昨晚我一进去就被脱光了衣服,推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小屋,还没等反应过来,水龙头就滋上来,冷水,冻得骨头疼。
你住在我家的那个星期里,我感觉你好像还在牢里没出来。说话轻声静气,不抬头看人。尤其出我意料的是,你没想过主动给家里打电话。那天到了我家,我给你老婆打电话,你接过电话却进了厕所。你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眼睛红肿。后来,你老婆打电话来,你居然不接,对我做手势,让我说你不在。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缘由。在狱期间,你脑子就想着一个问题:谁报警了?你把所有的邻居都一一排除了,最后剩下你老婆。你的理由很充分,你老婆是怕你伤了女儿于是报警。你的臆测伤了你,也永远伤了你老婆。
你回家后不久,我去看过你一次。那天的气氛冷得能结冰,你老婆频频过来给我们倒茶,她倒得太勤了,有时我刚喝了一口,她马上就加水。你忍不住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喷溅而出,吼道:你让我们安静一会好不好?你该干嘛干嘛去!我看见她脸上抽搐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就像夏日午后寂静的池塘。我看见你老岳母(刚来探亲)从里屋走到门口,张开嘴,又什么都没说。老人的背影弯得像一个浓墨重彩的问号。
那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去你家,你再未邀请过我。节假日,我请你们全家来聚聚,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寡言,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枯坐着,喝喝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球赛,慢半拍地为某个精彩瞬间喝彩。只有在谈到你女儿时,你的眼睛才明亮起来,表情才生动起来。我直觉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按你的脾气你早就和老婆离婚了。
你老婆终于还是离开你了,永远。三年后,她死于肝癌。葬礼上,你满面悲戚,私下里对我说,我不该那么待她,她毕竟也是为了女儿啊。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我只能讲一些“节哀顺便”之类的套话。你女儿一直在哭,头抵着棺材,谁去拉她都没用,看着让人心疼。你岳母的背更驼了,你试图去安慰老人家,可她甩开了你的手。她脸上的表情,让我第一次直观地看见了什么是悲和痛。
葬礼结束后,我正准备离开,你岳母突然脚步蹒跚出现在我面前。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眼泪嗒嗒直落。我无言地拥着老人,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有什么话能够安慰一个老人的丧女之痛呢?老人开口了,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说:阿霞不让我说,我不甘啊!他就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报警的不是阿霞,是宝宝,是宝宝呀!我不甘,我要说出来。你不要和那个傻子讲,让他一辈子做个糊涂虫。我不能不讲,我明天就回国,再也不来了,我不能让阿霞走得太憋屈。
我当时的震惊无法形容。我怎么也没想到当年报警的居然是你女儿,她当时才十二岁呀!背黑锅的却是你老婆,一背就是五年,背到死,悲到死!我的眼泪不觉流了出来。你老婆真是个伟大的母亲和妻子,可她承受得太多了。
这个秘密把我折磨得够呛,说还是不说,成了我的心病。说吧,违背了她的意愿,让她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不说吧,她的苦你永远都不知道,对于我这个旁观者来说这不公平。无论说还是不说,我都将对不起她,我宁可我不知道这个秘密,但我又对她母亲告诉我其中隐情心怀感激。
几个月后,你给我打电话,报告你女儿被一所常春藤大学录取的喜讯,我的反应像听天气预报一样。当你邀请我去你家喝喜酒时,我拒绝了。你兴冲冲地说要把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挖出来,可我拒绝了你的邀请。你说那几罐女儿红是你和我一起埋下的,你要和我一起把它们挖出来,我拒绝了。我说我不舒服,这个粗陋的借口肯定让你不舒服了,但我不想解释,至少不是彼时彼刻。
大概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晚上,很晚,接近午夜,我正准备上床休息,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你。
你手里捧着一只纸箱子,一进门就放下来,我没顾上看是什么,跟在你身后。你直奔冰箱取了罐啤酒,撕开拉扣,一口气把啤酒喝光,然后你又拿了一罐。我等着你开口。你开口,却不是说话,而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扇自己耳光。你的脑袋摇摆着,白发在灯光下异常醒目,就像打了霜的松针在风中“瑟瑟”发抖。我们才几个月没见,怎么你一下子就白了头?
事情经过很简单。你女儿去同学家PARTY,走时匆忙,没有关闭文件,屏幕上赫然便是一则她还没来得及写完的日记。女儿对妈妈说:亲爱的妈妈,我考上大学了,可你不在了。五年前,我如果没有报警,现在是否一切都不一样?我知道你不愿意让爸爸知道实情,我在想什么时候告诉他才合适。我不能不说,可我不敢……
我没有说我其实早知道了,斟词酌句地劝你不要往心里去,小孩子不懂事,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当时觉得说得还算得体,事后我才想到自己顾此失彼了:你老婆含冤而去,死都没得到你真正的原谅,这才是你的心病,可它已经无法治愈了。日记没完,可你却完了。
那晚我陪你很久,我们都没怎么说话。直到黎明时分你才离开,临走时,你说你准备回国去,反正女儿也成人了,后面的路她自己走,你的义务已经完成了。你还没忘了告诉我纸箱里放了三罐酒,就是我们十八年前一起埋下的女儿红。
我最后一次见你是在机场,只有我送你,你女儿已经上学去了。我们告别时,你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低声说你把我的电话给了女儿,万一她有急事让我帮帮他。
后来你在国内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你把岳母接来和自己一起住。我有一次打电话过去是你岳母接的,老人家说她找了几个不错的女人让你去相亲,都被你一口回绝了,让我劝劝你。
我没有劝你。那是你祭奠和忏悔的方式,没有人劝得动的。我只能在心底祈愿你走出阴影,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我把那三罐女儿红一一擦了擦,我想到你们一家三口。你现在还好吗?你女儿或许已经成家了吧?说不定做母亲了。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如果你在该多好,我们一起喝酒,一次把三罐女儿红全干了。或者,我们把女儿红重新埋起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