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底可以卧多久? --王城往事之二 |
夏维东
这个迎面向我们走来、戴着墨镜的小伙子,梳着大背头,面庞俊朗,身材健硕、挺拔,上身一件白色紧身的无领短袖衫,下身则是松松跨跨的迷彩服。嘴角叼着烟,后面跟着两个小弟。
他叫越峰,二十五岁,王城黑社会最年轻的老大,最大帮派“刀把子”的二当家。如果他身后的小弟知道他们大哥的真实身份,恐怕胆都会吓破。
越峰是警察,卧底警察。知道他身份的,只有王局。他是王局从公安大学直接要来的,公安局的大门都没进,就直接被王局安排进入“刀把子”。他进入“刀把子”的过程就像一部平庸的好莱坞警匪片。王局让手下去茶楼抓捕“刀把子”的老大把子,然后让越峰以无业游民的身份“无意”救下把子。生活有时候比电影还他妈的庸俗。越峰从此便进入“刀把子”,把子待他很够意思,一开始就让他做娱乐城的副总。“很够意思”还有别的意思,越峰名义上是副总,但娱乐城的主要事务他基本插不上手,只负责看场子,手下有七八个保安,面子上倒是够气派。越峰的身手是专业级别的,放倒四五个大汉胜若闲庭信步,手下对他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把子对他呢,不能说不好,但又不是那种贴心窝式的好,若即若离,不即不离。
越峰觉得把子很不简单,绝不是一个前三轮车夫那么简单。把子的最高“学历”是四级钳工,工厂关门后,把子当然也就下岗了。他想开出租车,可交不起一大笔保证金,只得花两千块置了辆三轮车,干起“骆驼祥子”的营生。他踩三轮还没一年,车给没收了,因为他每天都出来踩,违反了单双日的限制(三轮车实在太多,交通部门不得不采用单双日轮换制)。把子只得“出来混了”,不到两年时间组建了一个由不少下岗工人组成的城东“刀把子”,又过了两年成了威震王城的“刀把子”。“刀把子”膨胀的速度和幅度比最牛的化肥股还要彪悍。
越峰听王局介绍过“刀把子”,这个黑社会组织的头子用非法的黑金组建合法公司,比如说建材买卖、建筑承包、百货商场、餐馆、娱乐城和洗浴中心,这么一来,黑钱便被洗白了。警方虽然听说“刀把子”涉嫌枪支买卖、放高利贷、行贿竞标、组织卖淫甚至毒品交易,但就是抓不住实实在在的证据(当然小把柄是有些)。把子四十多岁了出来“跑江湖”,而且做了老大,非常罕见。四年多来,数百个成员组成的“刀把子”居然没有发生一起命案,把子对属下的约束力不是一般的强。公安局的几个头头脑脑私下开玩笑说,干脆聘请把子去当派出所所长得了。
越峰转眼已经在“刀把子”待了四年,恰好等于他在公安大学上学的时间,前四年学怎样抓黑帮,后四年学怎样做黑帮,现实就是这么不讲理。
王局原本预想在两年内铲除 “刀把子”,可在那两年里,越峰没有抓住“刀把子”任何致命的把柄。不是越峰无能,而是“刀把子”太狡猾了。“刀把子”做事的风范还真像一个钳工,老虎钳夹钢丝,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更为棘手的是,“刀把子”渐有“变白”之势,属下企业大多逐渐转型为正经商业行为,换句话说,“刀把子”进入良性循环了!要抓“刀把子”的把柄是越来越难,可王局坚决不放弃,越峰卧底的时间从两年变成三年,再到四年。王局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狐狸会不露尾巴!”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每次的表情都一样。也许“刀把子”确实是一只狐狸,可惜这只狐狸整容了,尾巴变短变细,身体也粗壮了,乍一看是条品学兼优的好狗,狐狸在哪里?古书里说道行深的狐狸幻成人形是很有生活经验的想象:狐狸必须最大限度地不像狐狸才能成为真正的狐狸。
有一次,越峰对王局例行汇报回来的路上,他看着繁华大街上的百货大楼和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刀把子”的产业),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抓不住“刀把子”就抓不住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被这个念头吓坏了:我的任务就是要拔掉刀把子,用王局的话来说就是“给王城人民一个安全、和谐的生活空间”,我是警察啊!
你还是警察吗?越峰听见心里一个声音说,你连公安局的大门都没进过,就当了黑社会,而且一当就是四年,你还不知道你会继续当多久。甚至于你的半条命都是把子给的。那是他加入“刀把子”后的第187天,当时他还是娱乐城的副总。一天晚上,他正在厕所小便,突遭一伙人背后袭击,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打翻在地,头和身体成了沙袋,仍由多只皮靴践踏、踹踢。越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坐在床沿的老大。老大双眼布满血丝,眼袋浮肿下垂,看起来像个老人,其实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老大见他醒了,很高兴地笑起来,笑容憨厚、真诚,就像父亲看见失散多年的儿子。他扶着越峰的肩膀说:别动,好好躺着。暗算你的六个龟孙子虽然没抓住,但是一个个都见血了,我保证下辈子他们也不敢来惹你了!老大说这番话时,口气很硬,但面色却非常平和,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样,眼神也和天气一般难以测度。越峰很感动,也很害怕。他觉得自己是从那天起开始长大的,甚至可以说,他是从那天开始成为一个男人的。成为男人有时并不需要女人,一次致命的疼痛和恐惧也可以。心理上的变化一旦完成,便成雪崩之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越峰不敢再往下想,疯了一样狂奔起来,似乎如此便可以逃离脑中那些纠缠着的念头。忙乱中,他撞翻了一个水果摊,橘子、苹果、柿子滚了一地,摊主愤怒地咒骂着他和他的祖宗八代。摊主正骂得兴致高涨,在路人推波助澜的声援里,越骂越起劲,没想到在他骂声中早已成为烂柿子的那个人突然回来了,摊主毫无思想准备,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一样垂手不语,不知所措。看热闹的路人也躲躲闪闪起来,那些几秒钟前还慷慨激昂的正义呼声顿时蔫了,还不如地上被踩得龇牙咧嘴的橘子。更让摊主吃惊的是,那个冒失鬼扔给他两百块钱,说:够吗?摊主捡起钱,捏在手里,哆哆嗦嗦地说:够,够了。
越峰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心情很是不错,觉得自己还是挺像一个警察,而且是个好警察。他知道王城有的警察不仅白吃白拿,还欺男霸女,比黑社会还黑。王城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刑警队,未曾办案先喝醉;交警队,站在路上等受贿;治安队,赶走嫖客自己睡;防暴队,朋友全是黑社会。”
此刻,越峰带着两个小弟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虽然日头把他脸上的油都晒出来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油然而生的大哥感觉。他做大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娱乐城的副总,虽然那时他手下只有七八个看场子的保安,没什么实权,但那七八个唯命是从的手下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小范围内的大哥。他一步步地从娱乐城的副总成为“刀把子”的二当家,当年的上司,娱乐城的老总现在见了越峰恭恭敬敬地喊“峰哥”,虽然他的年纪可以做越峰的父亲。
越峰虽然是二当家,可他才是真正的大当家,“刀把子”所有的业务由他统管,老大做起甩手掌柜,隔三岔五就带着家人出门旅游,一走少则几个星期,多则数月,甚至手机都不开。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越峰很放心,只是没人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信任越峰这个外乡人,越峰自己也不明白。他在娱乐城副总任上干了不到一年,然后便芝麻开花节节高升。越峰曾问过老大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老大只是“嘿嘿”笑了笑,笑得憨厚而又不知所云。越峰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老大当时说的几句话:我看一个人只看他事情做得怎样,不是他说的是什么,就像一架三轮车,装璜得再好,要是轮子轴了踩不动,那就不是好三轮。你办事,我放心。老大说的也许是真心话,因为越峰为了取得信任,老大交代的事他从来都是尽心尽力。后来,他做事也同样尽心尽力,但已经不是为了取得信任,而是报答,报答老大的信任。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所做的事基本都是合法的,或者说是在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就算后来他对自己习惯于作为“刀把子”一员感到不安时,有一点他仍然心安理得:他从未做过严重违法的事。他为手下立了一个“四不原则”:不偷不抢不赌博不贩毒,违者逐出门墙。老大对此甚为欣赏,在内部会议上做出指示:夜行是没办法,既然咱们有条件了,就算不能光天化日,起码得打个手电筒。老大虽然没什么文化,可他用比喻都贴切而且易懂。社会教会人的东西远比课堂上教的要深刻、实用,一个引经据典的书呆子永远也弄不明白黑白之间进退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