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这个北方的城市,春天来得比较晚,三月才算是初春。王伯住的这个小区栽了很多迎春花,那一扎扎、一堆堆黄色的小花就像礼花爆炸后的碎片。赵光觉得迎春花虽好看,但是太突兀:有花的时候没叶子,有叶子的时候又没了花,春天原本该是一花一叶都不能少的。赵光手里拿着备忘录,在花坛边欣赏了一会花,才朝王伯家走去。
路上,赵光碰到几个小区里居民,他们很客气地打着招呼。“赵老师好,是去看王伯吧?”,“我看到王伯刚散步回家,大概是回去等你的吧?快去,别让老人家等急了。”,“赵老师,你跟王伯说说,下次他在资助学生,让我也跟他凑一份子。”赵光笑着和他们一一致意。这个小区原来名字叫做“富祥小区”,因为王伯的事迹更名为“希望小区”。小区居民因为王伯认识了赵光,赵光觉得很荣幸。
赵光先讲了些备忘录上没写的东西,比如谁在课堂上做什么小动作;谁不会爬竿,乘老师不注意从树上爬上去……王伯很用心地听着,偶尔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王伯看三个孩子上学期的成绩单,赵光注意到,他在一份成绩单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说:“小文的成绩好像有点退步啊?”赵光愣了一下,猜王伯说的是哪一个,那三个孩子里有两个名字里都有“文”字,一个叫黄立文,一个叫陈为文。王伯顾自说道:“数学比上学期少了6分,英语也少了3分,语文倒是多了5分。”
赵光心想王伯的记性怎么这么好,他这个班主任也没老人家记得清楚,问道:“王伯,您说的是哪一个小文啊?”
王伯抬起头看着赵光,面部表情有点僵,说:“我,我说的是陈,陈为文……”
赵光心里暗笑,觉得王伯太可爱了,似乎因为和某个孩子有感情而不太好意思。他对陈为文多些关心可以理解,陈为文的姐姐当年也是在王伯的帮助下才上学的,现在她已经是大学生了,可以想象,王伯和陈家来往得也多些。
赵光为写那篇报导采访过陈为文的母亲陈莲。陈为文随母姓,和姐姐同母异父,姐姐的生父十一年前出车祸死了,母亲的工厂又不景气,半年都拿不到工资,是王伯那时伸出了援助之手。陈为文的姐姐那时才刚刚小学二年级,王伯资助她上完小学初中直到高中,现在仍然按时给她寄生活费。陈莲后来再嫁,有了陈为文,据说陈为文还没生下来,陈莲就和那个男人离婚了。具体什么原因赵光自是不知,赵光只是觉得陈莲女人很不幸,幸运的是她碰到了王伯这样的好人,否则真难想像她的两个孩子现在会是什么状况。陈莲提到上大学的女儿时,脸上都笑出花来。她对王伯的称呼很特别,叫“他干爹”。赵光在报导中并未使用这个称呼,因为他觉得王伯可以做陈为文的爷爷了。
赵光安慰王伯说:“孩子们的功课有点起伏是正常的,陈为文的平均成绩属於中上,不错的。这孩子就是有点内向,小小年纪就心思冲冲,不知道他想什么。老师们普遍反应他上课注意力不够集中,他不做小动作,但是爱发呆。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比较容易出现一些心理上的问题,我想过阵子找他母亲谈谈,让她尽量多陪陪孩子。”
王伯神情恍惚,眼睛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似乎压根就没听见赵光的话。赵光似乎第一次发现王伯是如此苍老,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触目惊心。赵光想起了罗立中的那幅画《父亲》,只是,王伯的皱纹比画上那位父亲的皱纹更复杂。复杂,这就是赵光当时的感觉。后来他才认识到“复杂”的真正含义:那些皱纹里苍了很多秘密,生活在光环中的王伯无法承受的秘密。
赵光轻轻地拍了拍王伯的肩膀,小声说:“王伯,您是不是累了?您早点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有事您给我打电话。”王伯没有像平时那样挽留赵光,说:“也好,我是有点倦。有空来家吃饭。”,声音很虚弱。
星期一,赵光在教研室批改刚刚收上来的作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赵光首先看就是陈为文的作文,他看得双眼发直,到后来是心惊肉跳。
作文不长:
“我最喜欢的人是妈妈,可我也怕她。妈妈最喜欢的人是干爹,因为每次干爹来,妈妈都特别高兴,所以我喜欢干爹。妈妈说干爹是大好人,全城人都认识他,他喜欢所有孩子,但最喜欢我。干爹每次来,都会抱着我亲,给我带很多礼物:衣服,玩具,文具和糖果。
但我觉得干爹最喜欢的人是妈妈。我看到他好多次抱着妈妈,和抱着我不一样,他们嘴贴着嘴,就象电影上演的那样亲密无间、如火如茶(荼)。他们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别人说我没有爸爸,可妈妈对我说我的爸爸就是干爹。我想妈妈语文不好,不知道用比喻,她肯定是说干爹就像我的爸爸一样对我好,但这是两码事。如果干爹就是我爸爸,我为什么要叫他干爹?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呢?我知道妈妈为了安慰我幼小的心灵才这么说的。
妈妈说认识干爹很久了,我那时还没有出生,当时姐姐也和我现在一般大。是干爹给了姐姐上学的机会,是干爹让姐姐从一名一穷二白的小学生变成一名天之饺子(骄子)的大学生。十几年如一日,干爹无私地帮助我们全家,干爹是个伟大的人,他为人民服务。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辜负干爹的期望,早日成为和姐姐一样的天之饺子(骄子)。
干爹最近很少来看我们了,过年时也没有来。妈妈为干爹做了很多菜,有干爹最爱吃的醋鱼,可干爹没有来。妈妈说,干爹现在的地位不一样,来看我们影响不好。
干爹老不来,他在我心目里影响才不好呢,因为妈妈不高兴。妈妈不高兴,我就会挨骂,她谁都骂,骂我,骂姐姐,还骂干爹和她自己。
如果干爹还像一样来看望妈妈,让妈妈高兴,我愿意亲口对他老人家说:您是我最喜欢的人。”
看完这篇作文,赵光视线一片模糊,感到全身突然虚得直不起来,好像脊髓突然被抽空了一般。他取下镜片擦了擦,眼泪落到陈为文的作业本上。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受,不仅仅是对一个无助的孩子的怜悯,也是对自己的怜悯─他心灵深处的那道义人之光熄灭了,更是愤怒─为自己的幼稚和王伯的“复杂”。赵光做梦都没想到光芒四射的王伯背后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阴影。
赵光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他觉得必须要让王伯明白他知道这件事。很轻易地,他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赵光当天晚上去了趟王伯家,把夹有作文的备忘录交给王伯转身就走。王伯在他后面说道:“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呀?连口茶都不喝。楼梯暗得很,走路小心点。”
赵光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回头,反倒跑得更快了。
赵光回到家,找出那张放在箱底的报纸和那片报导的手稿,把它们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邻居有人问他烧纸给谁,赵光一声不响。他蹲在地上,看着那叠纸被火苗舔食,直至变成灰烬。风把灰烬吹散开来,余星在空气里闪了闪就消失在黑暗里。赵光站起来,捶了捶蹲得麻木的双腿,然后走进屋里。他关掉灯,倒头便睡。屋里的黑暗和屋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半夜时分,赵光被电话铃吵醒。一听是高部长,他就有不祥的预感。高部长很沉痛地说:“王伯他老人家走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不久就……你是老人家的忘年交,能不能写篇纪念文章?”
赵光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部长的请求。(完)
其实王伯依然是个好人,一个可怜的好人,一个复杂的好人,他不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