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最初的那个房子,是父亲亲手一步一步建起来的,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搬到西宁,是住在一个叫玉树的小县城,这里风景明媚,民风彪悍,由于几乎所有居民都是藏族,所以普遍采用藏式建筑,但是由于藏式建筑本身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样式繁多,所以大家就各造各的,于是整个县城就显得极具个性,人人都是建筑师,什么中亚风格印度风格汇聚一堂,再加上大家都抱有极大的创作热情,就搞得跟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小镇似的。我经常想,要早个百来年,指不定这地就出现个扎西朗基罗啥的。
父亲原来不是本地人,所以在这边也没有地,再加上他家庭条件一般,虽然有个不错的工作,但买房还是有点压力,直到我四岁的时候,都是住在外公家的。后来外公把他以前买的一块地送给了父亲,父亲欣喜若狂,就开始了造房工程。这房子建起来的时候,全家动员,周边的邻居也都来帮忙,一个个热情似火,干起活来毫不留力,就好像给自己家盖房一样。对于房子的样式,大家也是积极出谋划策,有些保守派邻居,建议搞个复古风,用天然片石垒起来,再结合部分木质结构,完美遵循传统,尽显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西南土司情怀。另一些激进派则建议采用钢筋混凝土,外贴印有藏式画像的瓷砖,做成两层,在二楼配上玻璃,看起来较为时尚并且结实。这种风格在当时较为流行,不过在我看来,搞得跟马其诺防线的工事似的,毫无美感。我的父亲都不采用,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他采用了土砖和泥的方法建房,再在外部扩展一层走廊,走廊作为封闭式,边角都用砖块和水泥建成,然后在走廊装了大片玻璃,这样走廊就显得非常光明,房顶采用木质结构,在走廊上方衍生出藏式屋檐,这样就搞得很是个性,虽然这方法不是首创,但大家都夸我爸爸牛逼。
房子大致建好后,关于细节,就是我父亲和舅舅等几个人来做了,这其中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给木制屋檐上漆,当然这不是普通的上漆,是要作图作画的,对于这个东西,藏族人非常讲究,一般都是请画匠来画,不过我父亲很有自信,独自调漆,就开始拿着笔画了起来。
一般夸有些人手巧的时候,人们都会说这真是“用来弹钢琴的手”,亦或是“外科医生的手”,我爸恰好就是个外科医生,他拿着漆笔在屋檐上作画,一笔一画,一笔一划,我就像个小护士一样,拿着漆合在下面发呆,这时的父亲像一个大书法家,一举一动,认真而又潇洒,他的漆画精准无比,又不失艺术感。那时的他就是我心中的米开朗基罗,贝尼尼,祖卡里,多纳托,等等等等。
房子差不多完成,可父亲继续在补完细节,他甚至在走廊了画了一幅壁画,虽然只是一只梅花鹿,却提高了整个走廊的格调。但有一个问题,土木结构的房子,下雨天漏水啊,这一漏,感觉一夜回到解放前,农奴两眼泪汪汪,大家很是失落,但当时所有平房普遍都漏水,只有附近家的一个瓦房才不漏,我时常纳闷,为什么藏族人这么酷爱平房,我们家那块,就只有一个瓦房,而且装修精美,我很是羡慕,尤其到了下雨天。我那时老问父亲,为什么藏民不喜欢瓦房,父亲估计是不耐烦,就给我编了个故事,说古代,藏族分成瓦房派和平房派,瓦房派非常残忍,只要不建瓦房,就把人抓去做奴隶,后来平房派出现了一个勇者,带领大家战胜了瓦房派,从此大家都用平房了。我那时经常为瓦房派哀叹,抱怨他们为什么失败,要不现在大家都不漏雨了,有时也想这附近那个装修精美的瓦房里是不是也住着凶神恶煞般的人,不久后才发现里面住了两个姐姐,都跟天仙似的。我就更确定自己 是瓦房派留下的残余了。不知谁搞起来的,有一天有了大型塑料薄膜,就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大家在平房上盖上一层塑料膜,在撒上一层土,家里就再也不漏水了,农奴瞬间翻身把歌唱,我也就不羡慕后面那个瓦房,只是念着里面的两个姐姐。
家里的院子很大,看起来很空旷,放在日本这边都能建个小公园了,于是为了美观一点,父亲就带着我种东西,没有任何目的,就是为了好玩,我们什么都种,土豆,芦荟,大葱,格桑花,最后把家里弄得像植物研究院,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和父亲种土豆,等收获时,着实吓了一跳,那土豆都跟小西瓜一样大,而且还连着许多中等大小的土豆,庭院里的地,因为从来没种植过东西,肥力惊人,种什么都是巨无霸,换句话说,真的是不用金坷垃,亩产也能一万八,我时常想,如果父亲和我一直种下去,兴许就没袁隆平老大爷什么事了。在庭院里,有一株刺梅,这是父亲的最爱,他在院子里建了一个花园,给刺玫特别设了一个位置,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花,平时看来,就像一大从灌木,只有在春天的时候会开几天的花,然后又变成一丛灌木,不过无论春夏秋冬,它都会屹立在庭院里,不像其他的植物,受不了高原这独特的气候,都早早死去。春天的时候,父亲总是会看着花发一下午的呆,老是在摆弄刺梅的花枝,像个孩子不舍的摆弄将要失去的玩具一样。
后来阿郎搬了进来,就是前文里那只个性奇特的大哈巴狗,它和我爸大部分时间处于冷战状态,不过再怎么不喜欢,也算是看门犬啊,狗舍还是必须的,我和父亲花了两天时间,给它建了个狗舍,虽然看起来有点简陋,但想想应该够用,但阿郎还是老往房子里跑,父亲突然发现,狗也是有尊严的,建个这么难看的狗窝,阿郎是会感到羞耻的,既然房子这么漂亮,狗窝作为配套设施,理应气派些,于是他开始了豪华装修,不仅把狗舍顶部做成了巴洛克风格,还在狗舍内部采用保暖材料,甚至装了个门帘,这样狗也有了隐私,阿郎就很少进我们的房子了。除了狗窝,父亲还扩建了很多东西,我们家大门的漆画,也是他慢慢画上去的,那铁门的样式,是他专门去按照自己的图纸定做的,甚至连我们放煤块的储藏室,也设计的有模有样,简洁干净,我和父亲一起在院子里铺了一层水泥和石子儿做成的小道,春天的时候,就像是爱丽丝通往仙境的桥梁一样。春天的时候,我和父亲会惬意的坐在院子里看着庭院的植物,不过我得时常戴着防毒面具,因为我有严重的花粉过敏。夏天的夜晚,时常会有可怕的雷暴天气,不过我和父亲会搬个沙发到走廊去看闪电,由于能见度高,闪电非常的壮观,我和他就像银河战争里的舰长一样,在全景舰桥上俯瞰星尘。秋天的时候,我和父亲拿着工兵铲挖土豆,我在父亲后面拿着麻袋,把大土豆一个个装进去,如同俄罗斯的农民一样。冬天的清晨,我们从煤车上卸下煤搬往储藏室,累的一头大汗。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一天,阿郎走了,那只个性奇特的傻狗,突然就老死了,留下了一个空空的狗舍,庭院里就显得很寂寞,再也见不到这只傻狗追着蝴蝶跑了,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不久以后,父亲也走了,估计是去找那只傻狗打架去了,这事突然的我都没时间惊慌失措,反而淡定接受。于是狗窝和人住的房子,像是都没有了气息,在我眼里,房子一天天的在变老,即使重新涂漆,还是显得破败不堪,这个留给我们很多快乐时光的房子,此时却成了伤心岭。 房子是有灵魂的,真的,父亲走后,房子也在逐渐凋零,那屋檐上的漆画,没有了光彩,我没有心情,也没有手艺去上漆,风吹日晒些时日,这房子也就如同残念烛火的老妪般了。院子里的杂草开始生长,可笑的是连那刺梅都死了,我跟母亲一商量,索性把房子给卖了,单靠我,实在无心保养这房子,于是就收拾行装,搬到了西宁。
对于我而言,城市的高楼也只能叫房子而已,实在没有家的感觉,我只是住在里面,这里很舒适,取暖再也不用搬煤,物业公司会管理一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还是会想念以前的那个房子,那个一想起来就阳光明媚的庭院。但是我再也没回去过,我是担心,即使见到了也只是带来伤感,直到几年前,一个可怕的地震袭击了家乡,我才准备回家乡看一看。我的姨父载着我到了家乡,我却只见到了一处空地,周边如同空爆过的广岛,我跟姨父说这是哪? 他说这就是我家原来的位置,我无语凝噎,站了很久。听家里人说,我家附近是死伤最惨重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死了人,唯独住我们房子的那户人家,只有主人受了轻伤,母亲说,父亲的灵还在那个屋子,肯定是保护了那家人。我不太信佛,不过却也有点感触。
前几天我去上学,途经一户庭院,发现一个日本老太太在摘柿子,旁边嚷嚷着一个小孩,估计是她孙子,她用水管洗了洗就给那小孩吃了,她的庭院,也种了很多东西,蓝莓,水稻,大葱,等等,虽然这在埼玉县这个大农村很是常见,我却只有在那天想起了我原来的家。我想起十年前的一个春天,那一天阳光明媚,父亲看着庭院里的刺梅发着呆,阿郎在狗舍旁打着盹,母亲拿了一台相机在乱拍,她突然转过来跟我和父亲说:”两个傻子,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