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凤龟龙 第七十回
走了不知几天几夜,这天阿毛又和平常一样,赶跑了一处偏僻地方的花豹,准备盘踞一夜,次日启程。他躺在那里,万籁俱寂,仰望星空,想要辨认方向,不料倏尔又现阿美的形象,连忙收摄心神,极力念念有词自己那有清心寡欲奇效的咒语:“这地方真不错,就是鬣狗三色豺太多了点……由花豹亲自选取的地方,当然是各方面最适合我们爬树家伙的地方了……明天见了野牛,可千万别被戳中屁股……还有河马,千万别惹他们,跑起来居然那么快……”
默念几遍,效果果然不错,困意袭来,便要入睡。不料就在这时,忽听极远处似有一个声音叫道:“阿美,你在哪里?”
阿毛一怔,几乎就要跳起来,可周围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定了定神,暗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转念未完,便又听那声音喝道:“阿美,你别以为藏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你还能逃过海去不成?告诉你,你和大王的婚事,是长老亲自撮合的,谁也不能更改!”
阿毛大惊,心头怒发如狂,几乎立刻就要跃下大树发威起来:“阿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逼迫阿美?难道阿美被赶出来了,流落四方?可是阿吉和纳菲,实在不象是那种人哪,难道他们变心了?”
又想:“现在这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兽,也似还没找到阿美,那阿美便还没有危险。我得先看看情形,务必要将为恶者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可看了一气,却依然什么什么也没有。阿毛心下焦躁,正要闷头先跃下去再说,忽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红白之影一闪而没,紧接着便有好几个声音叫起来:“在这里了!看你还往哪里逃!”
那白影情急之下,直窜向这边的大树。阿毛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这不是当年彩谷中那只小狐狸么?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也叫阿美?”
那小狐狸四面被围,惶急万分,眼前虽有一棵大树在此,可却又爬不上去。眨眼间,小狐狸已被困在树根凹陷处,四面许多耳朵甚大、也象是狐狸模样的兽类嘻嘻笑着,围将过来。
那小狐狸哀求道:“求求你们放过我……我本就不是这里的,你们放我回家好不好……”那些大耳狐狸都傻傻怪笑,口中流涎,既不放开,也不向前抓捕。
忽然,一只火红的狐狸蹿了出来,扫了众狐一眼,怒道:“怎么不上前了?就一个哭腔就把你们迷成这样了?亏你们自己还是狐狸!难道要老娘亲自动手么?”
那些狐狸被痛骂之后,皆讪讪想要上前。可每上前一只狐狸,那小狐狸便向那只狐狸哀求,那狐狸立时便会全身酸软,复又傻笑流涎。那火红狐狸气极,冲上前去啪啪数声,连打他们好几个耳光,但那些狐狸依然傻笑不已。
那火红狐狸怒极,转过头来怒视那小狐狸,冷笑道:“哎哟哟,真是我见犹怜哪,猿长老教训的真好本事。不过你以为施展下媚功,便可逃脱?我告诉你,这次若不把你嫁出去,我就不叫狐狸!别说那老头子不在这里,就算他就在这里,再舍不得,你也还是得嫁给大王!千秋大计,岂能由得你败坏?我劝你还是乖点,收起你那副媚功,不然老娘亲自动手,可就没有这些家伙那样温柔了!”说罢撸起臂毛,便要上前。
那小狐狸知再难逃脱,只得泪眼朦胧,俯首就擒。群狐皆如梦初醒一般,立刻又恢复了先前调笑自如的样子,无不借绑缚之机,伸手想要乱摸。那火红狐狸怒叱连声,一个劲地催道:“快捆,快捆呀!捆好了再摸个够!不长进的东西!简直跟那不争气的老头子一个德性!”
那小狐狸哀婉无限,哀苦连连,但那些狐狸依然无大收敛。忽然,一狐似拽出半根毛发般物,得意洋洋,四处挥洒。那小狐狸顿时大哭:“那是我家乡的纪念,求求你们还给我~~”然而群狐却更是得意,恣意戏谑,邪笑弥天。
阿毛虽对当年之事仍暗恨,但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怒吼一声,挟风扑落。群狐本来以为安全,喧闹已久,全没料到上面竟有猛兽扑下,都以为是花豹捕食,顿时一哄而散。阿毛见他们抱头鼠窜的样子,心下暗骂:“色胆包天,鼠胆对战,真不愧是狐狸。”
当下也不追赶,转头一看那小狐狸,却见她正哆哆嗦嗦,极恐惧地望着自己。阿毛对她当年伙同金丝猴骗自己之事极存芥蒂,但见她梨花带雨之下,着实楚楚可怜,本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愤激顿时忘了个精光,心想:“怪不得她也叫阿美,当真是举手投足,无一不美。”当下哼了一声,一言不发,便要离开。
不料才走几步,那小狐狸忽轻轻喊道:“你……是不是阿毛?”
阿毛便如被抽了一鞭子似地跳将起来,霎时回头怒道:“你怎么认得我?你怎么还认得我?说,你想要干什么?”
那小狐狸被他怒吼连声,呆呆而望,忽然眼圈又红,泪水长流。
阿毛一怔,心下微觉歉然,哼了一声,又要离去。但才走了几步,冷风一吹,忽然心头一念起来:“我这一走,那些大耳狐狸岂不还是要抓住她?那不是白下来一趟么?”
但转念又想:“反正她也不是好东西,说不定又有什么花招,管她作甚。”
才迈半步,又一念起来:“不对,我本来就在这树上的,是她来我这里,就算要走也该她走啊,干嘛要我走?”
可才待转身,却又莫名其妙地甚是恼怒自己:“两边都不是好东西,关我何事?眼不见为净便是。我如此回去,可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如此反反复复,这一步居然硬是迈不出去。几念之后,终于还是远远回转身来,正要发话叫她自己走开,忽见那小狐狸怔怔望着自己半迈不迈的前爪,既无笑容,也无鄙夷,更无乞求。阿毛顿时更是羞恼,竟莫名其妙地又怒吼了一声。
那小狐狸冷笑道:“你吼什么?吓唬我么?你不用说了,我走便是。”说着慢慢起身,一步一步直直走开,虽经阿毛身边,亦无一丝犹豫停留。
阿毛也对她不理不睬,但见她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山后面,心下也不禁有些难过:“我眼睁睁看着她重入敌手,是不是太残酷了些?不管怎么样,她也是个孤身女孩子啊。”
遥望远方,忽然想起了小白:“若是小白如此被人逼迫,我会怎样?……不对不对,她哪里能和小白相比?”
但忍不住又想:“可是,难道我就真的对她不管不问?难道只要我看不见,即使她就在小山那边为人所逼,我也真能心静么?”
正寻思间,忽听不远处似传来一声不知什么声音。阿毛立时如被箭刺了一下般蹿了出去,心想:“我还是将她放在树上暂避吧。明日……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待冲到面前,却见那小狐周围什么也没有,依然在一步一步慢慢前行。阿毛踌躇了一会,终还是追上去道:“你先跟我回去躲避一下,明天再说。”
那小狐便如没听见一般,依然步步前行。
阿毛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又追上去道:“对不起,是我不该吼你。我向你赔罪。你明天再走吧。今天走,他们肯定还是会抓住你的。”
那小狐忽然冷冷道:“我被他们抓住,跟你有什么相干?你不就是想眼不见为净么?我走得远远的,你尽可以无知无觉,坦然自安。”
阿毛被她戳中痛处,忽然火冒三丈,咆哮道:“你别以为我是欠你的!我只不过是……是……看在同乡的份上,想帮你一下!你别不识好歹!”
那小狐冷笑道:“我就是不识好歹!我没爹没娘,没有万千宠爱,被人卖来卖去,天天靠迷惑别人求存,正是你最鄙视的那一类,要识好歹作甚?”说罢泪珠滚滚而落。
阿毛一怔,满腔怒火忽然又变成了后悔:“她是千不好万不好,但我也确实不该揭人之短。”见那小狐哭得伤心,踌躇一会,终于还是道:“对不住,是我不好。我……确实有芥蒂,有私心,怕自己放不下,说话太过冲撞。你别怪我……不,你想怪,就使劲怪我吧。”
那小狐见他终于彻底服软,顿时再也支持不住,伏地痛哭。阿毛静静等着,许久之后,那小狐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阿毛轻轻道:“现在,我还是送你去树上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才好想办法。”
那小狐望向苍茫远方,幽幽道:“明天?你会管我明天?”阿毛只得道:“是的。”
那小狐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顿时万花灿烂,不可方物。
阿毛一时呆了,忽又醒悟过来,急忙狠狠眨了眨眼睛,心头大惧:“天哪,如此惊心动魄!当年还没这么厉害的。”等再睁开眼,却见那小狐复又恢复了冷哀愁苦之象,顿时心头大定。
那小狐冷笑道:“原来你也是凡夫俗子。”阿毛点头道:“正是。我是凡夫俗子。你笑得太过魅惑……不,太过美丽,我不敢看,也不想看。”
那小狐冷冷望着他,忽然掉下泪来,道:“怪不得爷爷说,我……永远是愁苦的命。”
阿毛微微叹息,道:“哪儿的话,别胡思乱想。别说这些了,你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再想去路吧。”
那小狐回头望了望那大树,道:“你这么大了,还会爬树?”
阿毛道:“我从不忘本。”
那小狐低头不语。阿毛见她沉默,想要叫她跃至自己背上,却又有些不愿意,忽道:“你别怕。”说着,忽然尾巴一竖一剪,顿时将那小狐拦腰举起,连蹿数蹿,回到树上。他选了一处平整些的树杈,将那小狐安顿好,见周围一片宁静,道声晚安,便自顾自睡去。
朦胧中,阿毛忽觉那小狐似已起身,心下忽然莫名其妙地放松了起来:“她要干什么?难道又有阴谋?那可就好了。”斜眼望去,却见那小狐呆呆望着树叶间露出的月光,一动不动。
阿毛见她久久不动,忽然心生疑惑:“闻说月亮能惑人成狼,这狐狸与狼乃是表亲,不会也如此吧?”正要戒备,已听那小狐道:“你醒了,为什么还装睡?”
阿毛无奈,只得应道:“我刚醒。你在看什么?为什么不好好休息?”
那小狐道:“我睡不着。我怕不知不觉,就到了明天。”
阿毛心头烦乱,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为什么?”
那小狐道:“今天是十五,是月亮最圆的时候。可是明天,月亮就不圆了。”
阿毛道:“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天的月亮依然很圆的。”
那小狐幽幽道:“那明天的明天,你还会帮我一下吗?”
阿毛无奈,道:“会的。”
那小狐冷笑道:“你别以为我是在求你。也许有一天你想帮我,我还不让你帮呢。”
阿毛默然不语,道:“早点休息吧。”
那小狐久久不动,忽转过身来,眼中充满了泪水:“如果我从小出生在你们面前,跟小白一样,你会不会疼我爱我宠我怜我?”
阿毛一怔,道:“那当然!只是……”
小狐惨然道:“只是她命好,所以自然受万千宠爱,我命不好,被人卖来卖去,就为你们所鄙视,对不对?因此我就卑贱,我就可鄙,我就该任人羞辱和嫌弃?”
阿毛哑口无言,心乱如麻,一时答不出话来:“是啊,同样是父母生的,同样是个无助的女孩子,为何相差如此之大?她到现在都还如此娇弱,完全无力抗衡强权,如此命运,是否有些不公?”
但忽又立刻警惕起来:“此女深不可测,极不简单。她知我有人心,易被情感所驱,万一有心惑我为恶,那可如何是好?嗯,野骆驼的话,我可不能忘记。”当下又立刻冷静下来,道:“命运不公,确实难测。但只要不放弃,总有希望。你说是么?”
那小狐呆呆望着他,忽然擦干眼泪,冷冷道:“我跟你作笔交易如何?”
阿毛奇道:“什么?你怎么啦?”
那小狐冷笑道:“你不用昧着良心,说那什么明天的明天这种鬼话。我们实在点。我帮你去找鬼面狒狒,你送我回乡,从此两不相欠。”
阿毛大吃一惊,几乎口吃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鬼面狒狒?”
那小狐冷冷道:“你以为,只有你能知道别人,别人就不能知道你?我是从被我魅惑的鬣狗那里知道的,行了吧?”
阿毛见她情绪激动,知她多半是愤懑之言,不敢多问,直待她稍稍平静些,才道:“我确实是要去找鬼面狒狒。你知道他在哪里吗?”那小狐冷冷道:“你答应送我回乡了?”
阿毛想了想,道:“我不想骗你。我一来不知道故乡究竟在哪里,二来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你跟着我,只怕不但回不了乡,连命都会没了。”
那小狐冷笑道:“我不管你能不能,你只说你愿意不愿意。”
阿毛想了想,终于道:“只要你不怕,我就愿意。他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
那小狐冷冷道:“我就是知道。你若是信,就带上我这个累赘。你若是不信,那就将我扔在这里,我绝不会死皮赖脸追上去的。”
阿毛心头越来越是憋闷,但毕竟是面对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柔弱姑娘,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火来,只得道:“那好吧,交易成功!现在可以睡了吧?”
次日一早,那小狐不再客气,大刺刺登上阿毛头顶。阿毛也是一言不发,只以她扯自己左右耳朵为方向。行了许久,待日落之时,前方动物似乎渐渐多了起来,但大都是些水牛、瞪羚、斑马之类,猛兽又小又少。阿毛心下微奇,但心头依然有气,终是不愿开口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