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弈田,是你吗?好一只黄绒天鹅啊!”闪晓晴眨巴着眼睛,推着程弈田来到包间的镜子前,将头搭在弈田的肩上,一同往镜子里看,“瞧瞧,瞧瞧,不愧是首都回来的啊。这线条,苗条;这色彩,生动;这脸色,温润!啊呀呀,只知道你成绩好,怎么都没有发觉你这样有眼光,搭配得这么时尚,这么恰当呀!待会儿我们去洗手间,让我试试你的这套哈?”
春节回老家高中同学的聚会已经让程弈田期待了很久。初六早上她起了个大早,把从北京带回来的几件衣裳配了又配,最后选定这一套:鹅黄色的毛衣,不长不短,收紧了腰身,停在臀间;下身黑色底裤外是那条从刘晶晶手里夺回来的千鸟裙。她将蓝粉相间的腰带从裙子的腰环中取下来,移上腰间,在毛衣右侧前方打了个结,剩下的部分像流苏一样垂下来,点缀着黑白的裙格子。
“程弈田,听说你们学校有个跳楼的啊,哪个系的?”隔壁班的华央被闪晓晴拉过来参加聚会,一副消息灵通的样子。
“好像是的。环境系的。据说是机械制图没及格。没想通。”程弈田摆摆手,说,“放心吧,我不会的。我就是一时想不开,真地跳了下去,也一定会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似地重新起飞的!”说着,程弈田做了个小鸟飞翔的姿势。
“好卡通的表情,跟一身的淑女服有点不相配哦,程弈田!你好搞笑啊。”闪晓晴被她逗乐了。
“不担心你,程弈田。”华央故意拖长程弈田的名字,“我是担心奚涛。”他搂过一旁弯腰大笑的闪晓晴,凑近程弈田的耳朵,说:“奚涛让人担心啊。是不是上不了清华,得了抑郁症啊?”
“好像,奚涛,从来都没有想要上清华吧。”程弈田不解,“华央,刚听晓晴说你跟他住一楼呢。他怎么没来?”不经意地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程弈田无法继续镇静,心里砰砰地想要遮掩,“你怎么样啊?”
“先别问我如何,我说奚涛啊,刚开学的时候,我去他们宿舍找他,他有时候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墙上贴的清华学堂的照片。下面写着什么‘我可以走过空间,却无法追上时间’。你说,这不是走火入魔了么?”
“现在呢?你这人说话不能说一半的。”闪晓晴撇过头去望着华央问。
“现在?不见人影咯。应该就是整天上自习吧。学习不错。”华央取了个桌上的桔子,边剥边说,“我们订了聚会时间之后,我找过他,给他留了字条,让他回来看看。”嘴里塞了一片桔子,华央接着说,“他也没有回音。不错啦,合工大不就是安徽的清华嘛。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程弈田?”
“就是,就是。”程弈田附和道,“合工大挺不错的。”
“就是,正好在安大附近,多好啊。”闪晓晴全身贴过去,抱着华央撒娇,“华央,我本来可以去复旦的呢,为了你才委屈在安大,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呀。”
“有什么理由对你不好啊,小晴晴。”华央说着低头亲了亲闪晓晴的脸蛋,惹得晓晴咯咯直笑。
“这么亲昵啊,你们怎么躲过赖班叔的雷达的?”程弈田正好利用这个话题,想要把自己的思绪牵引开来,“赖班叔今天来吗?”
“程弈田,你小妮子,漂亮了啊!我刚才出来看见你妈了,让我盯着你!”赖班叔一改往日的倒三角木雕脸,发自内心地笑出了声:“奚涛怎么没来啊?”说着便盯着程弈田,仿佛只有她有答案。
“是好像没来。”心虚,是程弈田当时唯一的状态,虚到要紧紧抓住座椅的靠背。
“田田,”从来没有听赖班叔这么称呼自己,程弈田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一时还适应不了这样的转变,说:“赖老师,您说。”
“田田啊,清华里的男同学都是精英啊。”
“是,是,那是。”过去的赖班叔,程弈田可以抬头挺胸竖直腰杆跟他对着干;如今的赖老师,她却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也只有唯唯诺诺可以搪塞过去。
“赖老师,您就别操心了。改天程弈田带个超级青蛙回来,给您过目便是。像我,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咯。”闪晓晴笑着依偎在华央身旁。
“赖老师,听说您儿子学习也相当好啊,刚小学毕业就拿智力竞赛的大奖了啊 。”不应期过后,程弈田又恢复了少时面对赖班叔的勇猛,扯出了赖老师最感兴趣的话题。
谈论的焦点终于有惊无险地掠过奚涛。欢聚后是跌入空谷的失落,即便是叫,即便是喊,也无人应答,无人解惑,只有无止境的回音,“奚涛,你在哪里?”
刚刚从华央手中同学通讯录里默默记下的奚涛的email地址,已经在弈田心里捂了很久。程弈田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惊喜地发现小巷弄里也有了第一个网吧,鲜亮的“开张大吉”在推拉门框上喜庆地贴着。
还是那个久远的年代,清华园里也只有一个大机房。排队进入机房的人没有办法数清,主楼后的队伍一圈一圈地卷着,像一个大的夹心卷筒蛋糕,一点一点的被人拆开,从头开始吃。可能是味道太好,不舍得大快朵颐,那速度慢到她手脚冰凉,耳朵变脆。
Windows3.0,Netscape,好新奇的事物,跟亥山中学里的两台APPLEII截然不同,没有那么多指令需要记住,鼠标一点就可以带领她遨游世界。有一天她听说那个网线可以帮她寄信,她便每隔几天就主动去受冻一回,美其名曰:“天将降奚涛与弈田也,必先冻其手脚,饿其肠胃。”每每想到以后都不需要媛媛帮着递信,而且邮件可以即时到达,她就更加发奋练习输入法。
程弈田拉开门,往里探了探头,不见人影,便径直走了进去。对着空气问:“请问,这里可以上网吗?”
“可以。”一个声音从第三排的电脑桌底下传来,“过半个月就可以了。”
“哦。”程弈田应道,有点失望,刚要往回走,那个声音继续说:“人算不如天算,本来想大年初一讨个吉利,开个张。谁知道这批网线出了问题,现在的东西不靠谱啊。”
“这样。”程弈田礼貌地应答道。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无所谓了。”那个声音被程弈田刚刚推上的门关在了空旷的网吧内。
“田田,玩得开心哇?”爸爸戴着老花镜,听见程弈田回来,头也没抬,看着报纸问她。
“还行。”程弈田换了鞋,要进里屋。
“奚涛也来了吧,玩到现在才回来。”爸爸摘下眼镜,对着弈田的背影说。
妈妈过来拍了一下爸爸的肩膀,怒瞪了他一眼,“老头子,别乱说话。”
碰!是弈田房门关上的声音。
程弈田没有出来吃晚饭。
程弈田没有出来吃夜宵。
程弈田没有出来洗漱。
“田田,你开开门。”是妈妈,“我给你做了小混沌,街上老王爸那里买来煮的,猪油渣也拿了些回来,你最爱吃的。出来吃一点吧。”
小混沌的香味透过门缝溜进了弈田的小屋。以前跟奚涛推荐过苏家巷老王爸的混沌的呢,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觉得好吃。细细的皮,薄薄的,裹着香菜拌的肉糜,混着他自家熬制的猪油渣。唔,香啊。挑完了混沌,程弈田从来也不放过那碗汤,放下瓢,端起后向来一干而尽。没有纸巾擦嘴,就用手抹抹,油油的,半天也不想洗手,就让那香味随着自己走哪儿飘哪儿。
好吧,继续由着肚子饿,也无济于事。奚涛也不会因此知道自己在不开心;就算他知道了,奚涛也不会就马上出现在眼前;就算他真的出现了,那又怎么样?无非是四目相望,无非是双手紧握,无非是身体相拥,难不成还就此双宿双飞,长命无绝衰啦?3个小时的闭关自省,程弈田居然似乎仿佛好像想通了。他就在那里,念与不念,他不会因我而变。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很多年以后,当程弈田回忆起那个冬日的午后,她都会无限感慨:“我真的那么小就学会了放手和等待?真是越大越不如了。”究竟她当时是怎样想通的,她也忘了,“也许就是那碗混沌的诱惑太大。”
至于那碗混沌,混合了妈妈和小吃店的味道。至今,程弈田到也还记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