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在海的深处走着。

散碎的鱼，无声地从身边游去，若杂色斑斓的旗，掠过暗红的，青碧的珊瑚。高大的树，枝枝丫丫的长臂，与几栋旧屋相依而立。

我沿着潮湿的小径走，有几个人站在雕花的门楼前，悄悄地谈论。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我，伸出手指，定格在一个方向。

我不理会。如我不曾理会的水波，有织锦的华美，火焰的锐利，滚动着。

为这样的一天，我已然等了太久，目睹星月的沉落。

我离开了好。

但我无法忘记，决心离开好的时候，在好的脸上，堆满了疑惑不解，甚至眼神中闪烁着隐忍的愤怒。

好以为我是不能离开的。

离开好，就意味着有大麻烦。真的，自从我们分道扬镳后，遇到的每一张脸都象好的脸，听到的每一种声音都象好的窃窃私语。

无形之中，有千军万马，而我既不能抢关夺寨，又无处可遁。

这是好的绝妙设计。

我想起阳光下的吉它，温热的琴弦在一片浑金的光影中飞速地旋转，无论多么厚重的金属都随之绷裂，发出脆硬的断响。

我看见几个人的冷笑，若隐若现，浸透了海的边界。

“你到哪里去？世界小得可怜，你会不知道？”

我看见幽密的丛林，掩盖了好戏谑的亮眼。那只传说中的枪，握在他手中。

“我不怕。”

“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忍不住想我。”

我拒绝了好，人人以为是我的错。人人都想和好亲近，好是那么的有理，那么的可爱，所以我是傻瓜。

可是我得为自己辩解，不然目光的洪流会把我淹死。

我是有意离开好的，但我无意说好的坏话。

一颗流星划过寂静的长夜，在宇宙的尽头燃烧成缥缈的轻烟。

“你错过了最灿烂的闪耀。”

“所以你给了我一把锋利的刀，你要我把它刺进心里。”

绛红的血，所钟爱的玫瑰的颜色，散落到地上，一朵，一朵，盛开。

“你的失望和愤懑，在世界上已经是一种老旧的感觉了。”

“可是你和我都明白，有一扇门的背后，生命会重新回忆它所有的神秘，凝聚于一朵万年前枯萎的玫瑰，再次开放，清香不散。”

好的心，又大又沉的心。

世上的事都装在这颗心里，满满当当的。好总是很忙乱，整理，分析，归类，存档…….每一件事都得精心安排。

我看见褪色的花朵，干燥的花朵，没有芳香的花朵，在好的心里，不曾凋零过，它们只是一直在那里。

曼陀罗的花。

好掂量着我的心，不知道怎么处理合适。

“你的心太大，太空，可是有彻底的寒微和萧瑟，也有弥漫的火，被燃烧，被蛊惑。于是你开始厌倦和痛恨，可这是我的错吗？”

我的心里没有什么事，好把事都拿走了，唯恐我放不下，整顿不清。

我的心闲下来，象个空房子。老宅，曾经住满了人，不知何时何代，喜欢的人，讨厌的人，被邀请来的人，被赶出去的人。

好说空房子太大了更不行，有懒散的感觉。好就抽出几块砖瓦，添到好的挤满的大房子上去。

我的心闲下来。风沙的狂暴，从窗外呼啸而过。

我听着，面对红艳的炉火，听见雪压落树枝的声音。

那些轻易如梦的东西，远道而来，而我不能够一如寻常地在尘世中生存。

我离开了海底，浑身没有一滴水。

于是我在街市中走，象一条出水的鱼在空气中游，另一个世界的空气。

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管我，可有无数的眼睛盯着我，和海底的眼睛一样。他们的手指纷乱地摆动，指向纷乱的方向。

“还不都是一样？我知道的你，总比他们要多。”

“你让我不喜欢自己。我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好和我做朋友，把一切的事跟我说。我理解的不多，好说的时候，我听着，有时候点点头，好就很高兴，说我够朋友，知道沉默是金，该把更多的事跟我说。

好是负责任的朋友，抽时间问一问我想的事，给我出主意，这么办，那么办。可我觉得好并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好不高兴了，说一切都很简单。

有了好的策划，难道不是吗？

好劝我结婚。说不结婚一辈子没法过，我一个人肯定会惨兮兮地熬日子。

可我认识的人不多。好说没关系，找个人结婚并不难，再说好找的人都是不错的。

我说不行，根本不喜欢。好说别着急，多多接触就发现优点了。

我说不能只看优点，好说我学坏了，看人想看缺点了。

我说不喜欢也没办法，用不着留后察看。好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往后看。

我说不相信一辈子那么久的事，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好会劝我，可是好说没有人逼我做什么，但我一定会后悔。不听好的话就得后悔。

一个小孩子远远地跑开，为追一只漂亮的蝴蝶。母亲在后面生气地喊：

“回来！不许乱跑！”

翅膀是为了飞翔，它注定飞去。小孩子只能留在原地，不许跑开。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因为我曾经和那些眼睛长久地对视。

暗黑的漩涡后面，只有苍白和空洞，我险些掉进空洞里去。

我想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蝴蝶了，好像它们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去了。

路旁的花朵，呼吸着空气的残渣，依然吃力地微笑，为了生存的权利，向一切献媚讨好。

蝴蝶呢，它们也是软弱的。沉重的空气压坏它们轻盈的翅膀，冰冷的目光使它们冻结在风里。

“你会很孤独。”

“和很多人在一起，也很孤独。”

“你不能无限期地等待，那些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东西。”

“那是我没运气。”

我回到原来的地方。传说中的那只枪，握在我的手里。

我渴得要死。没有人理我，没有人管我。他们只是看着，他们知道我会慢慢渴死的。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们还看着，等着。

我知道自己不该回来。

好真生气了，说将来我哭的时候别后悔。我说我现在哭了，怎么没人管我呢。

好说我没头脑，将来要吃亏。我说现在就要离开你了，你别为我的将来发愁。

“你担心我不懂？”

“我担心你的解释。”

我离开了好。

可好的朋友真多。每走到一处，就有人站出来怪我离开好，他们说好都是为了我。

我说你们和好一样，我也要离开你们。

我很坚定，可还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没有好和好的朋友的地方。

其实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我也不清楚。

遇到书店，我就进去看，想找一份详尽的地图。

我在书堆里翻看，可没想到每一本书里都有好的故事，好的箴言 ，有的还印着好的照片，怪和气的模样。

刚一愣神，店员过来了，笑着要说话。我赶紧扔下书，逃出店去。

店员也是好的朋友，我只得逃跑。

可是我上哪里去呢？

地图也没有，我糊涂着。

只有一件事我最明白，那就是好永远地生我的气。

更糟的是，好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疏而不漏，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我走过一座大钟，钟响了，青铜的声音，隔世的声音。

悠长的一条线，青铜的线，隔世的线。

把我捆住，我再也动不了。

这时，他们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