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丽秋是一个做事讲计划的人。飞机场离加大洛城分校非常近，所以送完志嘉，他们就去大学附近为珊珊找房子。几处住址都是丽秋让珊珊事先打过电话预约好的。

下午晚些时候，小弟的车子停在了一处环境挺好的公寓前。这里要比刚才看过的那几家强上许多。先前几个地方的建筑都是被圈在一人多高的铁栅栏里，再加上楼房的外表有些老旧，从街上远远望去，颇有点像监狱似的。

这栋楼房是四层米黄色的建筑，房子周围都种满了修剪整齐的绿色灌木，大门的左右各有一个圆形的花圃，里面种植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花。珊珊按了门铃通报了姓名，三个人通过了一道从内部遥控打开的大门，上到三楼。按照号码找到了房间，没等敲门，门里就走出来一位漂亮的亚裔女孩，她大大方方地向他们打招呼，把三人请进了公寓。

小弟到了停车场，才知道这户人家的主人叫 Emily，现今他完全被面前这个比表姐还漂亮的女孩给吸引住了。女孩个子和珊珊一样高，瓜子脸上有一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她上身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衣服，转身之际，从侧面望去，胸前展现出一个优美半圆形的曲线。她下面是一条蓝色的弹力牛仔裤，裤子在小腿根部收得很紧，衬托出纤细的长腿。一身简单的装束勾勒出她健美的线条。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长发披肩，而在左侧一边，有一缕细细的头发，从根部到发末，全部染成了雪白的颜色，那束白发被乌黑长发衬托得非常耀眼，惹人注目。她的气质超然洒脱，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Emily 站在整洁的客厅中央，微笑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带着有如专业销售员般的自信，用纯正的英文介绍道：她是加大洛杉矶法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和在读本科的弟弟合租了这个公寓，这学年她弟弟搬了出去，所以她需要找一位新室友。她双手不停地配合，一会儿左手指着厨房，一会儿右手指向浴室，仔细地介绍着屋内的各种设施。她说起话来，表情极为丰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美国电视剧中那些说话夸张的演员。

Emily 扫视三位来客，判定珊珊是需要房子的人，于是眼睛一直关注着珊珊，领着她走进了边上的一间客房：“这个房间要比我住的那间大一点。而且不朝大街，晚上会安静许多。”她随后走到窗前，拉开了百叶窗，楼下面是一片绿色的草地。

“那两个房间的价钱是一样的吗？”丽秋看到环境不错，心中猜到珊珊多半会中意，而她现在开始担心这里的房租是否会太贵。

“是，完全一样的。”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珊珊环顾房间，书桌、椅子、台灯、床和床垫都是蛮新的。白色的墙，干净的地毯，居住环境算是无可挑剔。

“你从哪里来？读什么专业？”女孩问着珊珊。

珊珊用英文回道：“从中国上海，我是计算机系研究生院一年级的学生。”

“哦，那我们可以讲中文了。”Emily 居然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

一看这女孩居然能讲这么流利的中文，大家感到非常亲切。丽秋高兴地问道：“你中文这么好啊，你从哪里来的呢？”

“我是香港人，跟随父母在北京生活过，在那里读过三年的小学，因此我国语还好。对了，我有中文名字，大家都叫我爱美丽。”

“爱美丽……”珊珊和小弟异口同声地重复着。

“这个名字好好听！”丽秋笑着说。

来时珊珊说她想找一个英文好的人做室友，现在这个双语流利的爱美丽可再合适不过，更何况她还是中国人，有相近的生活习惯。看着两个女孩高兴地说着话，丽秋清了清嗓子，满脸笑容地走上前一步说道：“爱美丽啊，这里环境挺好，我们蛮喜欢，你看看，我们是刚来美国的新移民，房租能不能给我们便宜一点啊？”

珊珊瞥了一眼丽秋。虽然以前每次在上海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总觉得妈妈是一个国家部委的中级干部，是一个干练豪爽的人，心中挺为她感到骄傲。可最近来美国这段时间，发现她天天也都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计来算计去。这副样子跟上海的那些她平时看不太起的亲戚几乎是一个模样。珊珊没法劝阻丽秋，她只得保持沉默。

爱美丽想了片刻说：“这个房子只有一个停车位。以前我没有车子，都是用我弟弟的。现在我准备开一部我的车子来。这样吧，如果你们没汽车的话，可以每月减一百元的房租。”

爱美丽说完后，又冲着珊珊加了一句：“整个公寓住的都是洛城加大学生，平时上下学，大多数人都是乘公交车，很方便。你周末要上街买东西，你可以坐我的车子一起去。”

母女二人听了这话都挺称心。珊珊觉得初次见面的爱美丽为人诚恳，能为别人着想，应该是不错的室友。而丽秋听着更是高兴，房租每月省下一百不说，女儿的车子也可以先不用买了，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算是减轻一些重量，她手头的钱付完各项开支以后，还可以给珊珊再留下一点。

要不是爱美丽的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丽秋真想抓住姑娘的手拍上两下。丽秋继续说道：“我们家珊珊可爱干净，可懂事了，你们一定相处得来。爱美丽啊，你看看，你刚才提到要交一个月房租押金，能不能让我们只先交一半啊？”

珊珊脸都羞红了。倒不是因为妈妈当着外人的面夸她，而是实在替妈妈感到难为情！妈妈真是有点厚脸皮，这边得了一寸，那边还想再进一尺。什么看得到的地方都要试一试，什么摸得着的地方都要刮一刮。可别说多了让人讨厌的话，弄恼了人家不租你。哎，感觉妈妈待人处世真的不行，可别把一件好事给弄砸了！也怪来时，没和她讲清楚，租房应该由她自己来谈。珊珊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侧身转头望向窗外。

房间里大家各有各的心思，没有人注意小弟，没有人知道他的感受，但也许这正是他现在所求之不得的。小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爱美丽的一举一动，她的微笑，她的转身，她抬手拂起她的长发的优美姿势。有过那么一次，爱美丽不经意的目光与他追逐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伴随着他小鹿乱撞般的慌乱，接踵而来的是爱美丽富有女性关爱的声音：“你要不要喝点水？”说完她步调轻盈地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在他的手里放了一瓶矿泉水。

与自然界的山川、河流、湖泊的改变有所不同，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改变往往是在默不作声的情况下，在一种悄无声息的环境中发生的。小弟的生命就在刚刚过去的几十分钟里经历了一次剧烈的震荡。而这个天翻地覆的震荡中心就是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十八年的人生，猛然间跨进一个彩色的世界，他现在满眼都是漂亮的爱美丽，心跳加速，血往上涌。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小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个美貌如花的爱美丽。

青年人在经历了闪电般的爱情冲动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自卑与悔恨。小弟后悔高中时没有尽力用功读书，浪费了许多时间。那时的他觉得只要能离开家，只要能离开父母，上哪一所大学都无所谓。岂不知他是井底之蛙，根本不晓得大学与大学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要是也考上洛大，岂不是像妈妈说的，可以和表姐在一起，和爱美丽在一起了吗？

没有妈妈的压力，也没有爸爸的劝诫，在洛城大学附近的一栋公寓里，在一个从未想到过的地方，小弟郑重地对自己发下了一个誓言，他要洗心革面，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转学到洛城加大，他要和爱美丽在一起。地球在宇宙中依然平静地转动着，小弟的世界已经彻底改变了轨道的方向。

三人下楼后，刚刚踏出公寓的大门，小弟就迫不及待地说这个地方最理想，是最适合表姐的住处。丽秋也很满意，刚刚爱美丽不仅同意房租的押金减半，而且还主动提出那要交的一半也可以入住以后再给。人家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如此大度，丽秋也就不好再提别的什么要求了。

他们回家后就把这事告诉了姨父姨母，晚上珊珊就打电话订下了房子。大家开始准备珊珊搬家的东西。姨妈这几天还一直担心小弟这样忙前跑后会不会烦躁，别小孩子脾气上来，给亲戚脸色看。结果儿子态度热情，行为举止像个成年人。更为惊喜的是，在和表姐相处之后，小弟居然这几天再也不熬夜打游戏了，他不但开始准备开学的功课，而且私下里和她讲，他非常喜欢洛城加大漂亮的校园，他决定一定要转学去那里。

儿子这么大的变化可出乎姨妈的意料，听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可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姨妈心中感叹：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儿子这才和优秀的珊珊和志嘉待了几天，居然在思想上有这么大的进步，姨妈对珊珊可算是感激万分，对这位晚辈说话格外地客气。在珊珊要搬走的前一天，姨妈咬牙一次送了珊珊八百美元的红包。一来丽秋家也不富裕，妹妹帮买油烟机的钱一定要还给她。二来更是真心实意地感谢珊珊，表姐帮助教育了小弟，让他知道上进。光冲这一点，送多大的红包都不算多。临行时，姨妈一直把珊珊放假就来家里住，这里就是她家的话挂在嘴边，她真心希望珊珊能常来，顺便再带一带这个刚刚开窍的小表弟。

丽秋天天忙碌，倒是没有察觉到小弟近来的变化，看到姐姐一家这么热情，心里有了许多感动和安慰。自己带着女儿来姐姐这里打扰了这么久，没想到她还送了这么重的礼物，感到姐妹亲情的可贵，心里也渐渐地把前夫大鹏的事情放到了一边。珊珊搬去学校，她回国的机票也要到期，这趟陪女儿赴美读书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搬家的那一天，小弟再次看到了他心中朝思暮想的女神。小弟一边帮着珊珊搬着东西，一边注视着一直在指点什么东西该放到哪里的爱美丽。几天未见，爱美丽换了一身截然不同的装束，她穿了一件加长的白色大翻领衬衫，雪白的脖子上露着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而那长长的衬衫则在腰部随性地打了十字结，趁着忙乱，小弟偷偷望过去，透过不大的衣洞，他能隐约看到爱美丽平滑腹部上的白嫩肌肤。

只可惜，表姐珊珊的行李实在太少，只可惜，小姨丽秋的话又实在太多。搬完东西的小弟只能站在边上看着女人们讲话，根本没有机会插嘴去问爱美丽，他这几个晚上躺在床上想出可以和她搭讪的话题。

好不容易丽秋讲完了话，小姨看了一下手表说，她后天就要回北京了，还要再去买些东西。小弟感觉他就像一个被带出来逛街的小孩，等大人办完了正事，在根本不需要征求他意见的情况下又要带他回家了。虽然有点生气，但转念一想，他现在凭着一个根本叫不响的大学去和爱美丽说话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小弟只得在心里说：以后还会有机会！

珊珊搬进新居后，很快就发现，她这个室友的名字“爱美丽”可真不是随便起的。爱美丽喜欢漂亮，即使不出门，她天天也都要穿着不同时尚的衣服。这还不算，搬去后一天的下午，珊珊正在厨房里摆放一些她带来的物品，爱美丽的房门突然被打开，只见她穿了一套红色的连衣裙，头上斜戴着压住半边脸的黑色草帽，单手叉着细腰，旁若无人地从她屋里一步步地走到客厅，在临近窗户的地方，突然停住，双腿微叉，摆出一个模特亮相的姿势，那劲头就仿佛是台下正有千万个闪光灯在拍摄她似的。珊珊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地笑出了声。珊珊压得住她的笑声，可压不住女人的好奇心，她赶快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到客厅里看，只见爱美丽一副高冷的表情，根本无视这位迟到的观众，她身子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红裙裹住的臀部左右一晃，裙边荡漾地在空中滑出一道飘逸的弧线，她两条长腿再次踩着自带的韵律，按原路走回了她的房间。她那股无比自信的气浪恨不得把房子的天花板给掀开一个大洞。等爱美丽再像一个正常人走出来的时候，珊珊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竖起大拇指夸奖爱美丽刚才的表演有点电视上巴黎时装秀的味道。

一听到珊珊称赞她的表演，爱美丽兴奋得脸上发亮。她告诉珊珊她本不应该成为一名女律师，她其实应该是一位电影明星。她从小就酷爱表演，在幼儿园和小学都是逢年过节必然站在舞台中心的小明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几乎每一个观看过她表演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后来从北京回到香港时，妈妈也给她报名参加几个演艺班。她看过的电影，往往一次就能记住主人公的台词，惟妙惟肖地模仿剧情里的片段，逗得大家都很开心。

初中一年级时，家里准备移民美国，爱美丽坚持不走，说要留在香港的伯伯家里，以后在香港拍电影做明星。那次任性可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本来也只是让女儿有个爱好，没想到孩子认真了。演艺圈得有多乱，漂亮女孩子进去，岂不是羊入狼群？先是妈妈停了她的演艺班，反复劝导她放弃这种想法，后来对她一向疼爱有加的爸爸也生了气，板起脸骂了她一顿。移民美国以后，虽然在中学也演过几部话剧，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渐渐地知道了好莱坞的复杂性，慢慢地打消了成为明星的念头。话讲到这里，突然好像爱美丽身上的一个开关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爱美丽双手举起朝向空中，脸上浮现出一种肝肠欲断的痛楚表情，眼睛望着远方。动情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地大声独白道：“一代巨星，就这样被无情地扼杀在了摇篮里！这何尝不是我一生的悲哀！这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损失！”说完这话，爱美丽眼神迷离，面容哀婉，伸展开来的肢体全部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厚重的帷幕从空中缓缓降下来的时刻。那控诉的语气，那无奈的表情，那忧伤的眼神，那优雅的姿势都是爱美丽在读洛大时，偷偷跑到表演系，从人家彩排哈姆雷特的场景中学来的。

如果说刚才的时装走台还有点滑稽的成分，那爱美丽这段深情告白真是有点专业演员的水平。爱美丽这种说来就来，瞬间入戏的劲头让珊珊再次对她刮目相看。珊珊不但开始喜欢她开朗的性格，而且钦佩她多才多艺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