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个星期开车去接儿子时,听NPR一个节目谈到发生在70年代东德的一件事-一个未满十八岁的男孩,因为听了BBC对东德的广播节目,并给BBC写信抱怨东德时局没有自由,被东德史塔西(国家安全部)“侦破”,在满十八那天,以“偷听敌台”“阴谋颠覆政府”的罪名被判了两年徒刑。
慢慢开着车,看着远方蓝天白云悠悠无尽,77年春末的那个午后,宛若儿时夜晚瞌睡时在大礼堂看到的彩色纪录片,一幅幅袭面而来。
那是77年春末,一个阳光明媚的一个下午。大概下午一点半左右的时候,小学五年级的我,在家吃完中饭后,匆匆地穿过小树林,往学校走去。我们家当时生活在南京某空军军事院校,我读书的小学在院外地方郊区,每天要穿过大院,走好几里路去学校上学。
快到院子有当兵站岗放哨的北门时,忽见卫生科的救护车闪着灯厉声地鸣叫着,从南北直通的大道拐弯,急速地向卫生科驶去。
大院虽然很大(南北有一公里长,这是我小时候早上参加“新长征”冬日锻炼用脚测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有多长,我家住在东头家属区,小时候跟着大孩子在院子里乱跑,可印象里从没有到过西边教训区的围墙),总是热热闹闹的,可救护车出动可是第一次看见。我顾不上要赶着上学,随着好奇的孩子们跑回刚刚经过的卫生科。
在卫生科外面的凉台边,挤在人缝里,我看见一楼一间诊室的床尾,露出一个人的下半身。这人穿着旧蓝军裤,脚上套着一双棕色军用塑料凉鞋,鞋上沾满了黄泥巴。看不见上身,人群小声地猜测,这人是院里当兵的呢,还是谁家家属(那时候院里的大男孩基本装束都是老爸穿旧的军裤和军凉鞋)。我看那双套着凉鞋的脚,脚背挺高的,有点像是我二哥的脚(我二哥脚长得与众不同别具一格,脚弓特弯,脚背高拱。夏天在游泳池里,男孩子们会玩一种水里倒栽葱的游戏,我往往能从一片指向天空的脚林里一眼鉴定出我二哥的水中位置)。我往斜前方挤去,正想看清楚那人的上半身时,诊室里有人关上了通往凉台的门,于是乎我们一群做鸟散,慌忙往学校里赶去。
记得那个下午特别的燥热,天蓝云远,阳光哄哄地晒着。课间休息时,女孩子们在议论楼下桃园水蜜桃已露红晕,这么热是不是明天要穿裙子上学。一下午的课我都心神不定,在想那个救护车下来的人。在想那个人会不会是大我五岁,已上中学的二哥。
那人当然不是我的二哥。过了几天,爸爸告诉我们,他是我们以前邻居的孩子高巨龙,那天从院训练部的高楼顶上跳楼自杀。高巨龙?他为什么跳楼自杀?
我们家以前住在人称“黄土高原”的坡子上,高家住在前排右边。高家爸爸是院子里的保卫科科长,高妈妈脸色卡白,在坡子下面小煤厂里做蜂窝煤。记得他们家好像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是老三,还有个弟弟与我同届不同班。高巨龙高我两届,在我印象里他是个瘦长,寡言少语的男孩。二哥提起过,一帮男孩女孩经常在坡子下面马路上玩跳房子大天宫(一种在画好的格子里踢沙包的游戏,单脚不踩线将沙包踢到顶部大天宫后,或掷或踢,看沙包落在哪个格子里,然后一边做着那格子里规定的举动,一边一格格地出来,踩线便是犯规),而一次高巨龙在玩踢房子时,踢沙包踢到写有“打电话”的格子。通常这是最幸运的选项,踢沙包者只需要做出打电话的动作,一格格走出来即可,比“倒退”,“双脚跳”什么的都要容易得多。可高巨龙一格格走的时候,平摊双着手,只是嘴里发出“喂喂”的声音。孩子们诧异“你爸爸打电话是这么打的么”,并判他没有做出要求的动作,是犯规。
过后数日,流言蜚语各种议论的龙卷风,刮过了院子里家属区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明白一个十五岁,素日言语不多的男孩子,为什么会爬到训练部的高楼上跳楼自杀。直到有一天早上,大院在大礼堂召开全院家属会议,宣布高巨龙“长期偷听敌台,张贴反动标语,恶毒攻击英明领袖华国锋,被发觉后,跳楼自杀,自绝于人民”。高爸爸因教子不严,受到退伍回原籍的处分。
我依然记得那天,向学校请假一小时,坐在宽大的礼堂里,听见台上的宣布时那份瞠目结舌。早上清冽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清晰地照射着礼堂上空凝滞的空气。
又过了一阵子,我终于从官方的、私下的,父母的,别人家大人的,孩子们的言语中,拼凑出被认为是曾经发生的故事:离我们大院几站路的江宁县县政府东山镇,曾出现几张用我们院信纸手写的反标,内容大致是反对新晋升的“英明领袖”,把“粉碎四人帮的又一次路线斗争的胜利”说成是权力斗争的结果。江宁县公安局到院里来调查时,高爸爸参加了会议,并在当天中午回家吃饭时和家里人提起了这件事,还对高巨龙说了“怎么像是你的字迹”之类的话。饭后,高巨龙走到教训区那边的水塘,想投水自杀。因塘小水浅,高又会游泳,所以没能淹死,只是踩了一脚的塘泥。随后高又一节节楼梯爬上训练部四层大楼,在楼顶徘徊许久,留下一大圈泥脚印后,跳楼身亡。
偷听敌台,是根据高爸爸所言推测。高爸爸说他总是奇怪,他们家带有短波的收音机,经常是用一阵子就要换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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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年的秋天,我们全家因父亲转业而离开南京,搬去了别的城市。在南京的生活经历,在我的记忆里,有些仿佛是从前做过的梦境,“和云伴月不分明”;还有一些却像放大镜下的羽毛,细节历历分明地重现在每个触动记忆的时刻。记得小时候小孩子写反标,时不时总有听说。“反标”在那荒诞的年代是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如何处理,大概取决于当事的领导。几年前,院里的同班同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发小群里,谈到小时候在院子里澡堂的墙上写了“打倒x主席”,被院子里追查后,也就是领导口头批评其父要好好教育孩子而已。我曾在网上看到过“11岁写反标的反革命分子”,小男孩只是好奇写了“打倒xx党”,看看是不是能被别人查出来,最后11岁送劳教几近家破人亡的惨痛往事。
回顾高案,我似乎相信高巨龙张贴的东西,是拷贝所聆听的境外对华电台的内容。除此以外,不能解释这些超离当时社会群识的言语,是从何处而来,又如何会被一个十五岁少年所知晓。可是高究竟是像那位东德青年,当时是真地接受了外境的宣传,因而对时局有看法呢,还是那些张贴只不过是个少年的恶作剧。我更倾向于高当时只是无聊好奇而已-如果是有计划有预谋,他不至于随便手写,用学院的信纸来张贴吧(记得小朋友们议论此事时,都说高怎么不会像电影里的特务那样,剪报纸上的铅字呢)。然而那个当时依旧荒诞的年代,施予这个少年的是以死的恐吓和压力,致使高在那个美好春日的午后,在楼顶留下一圈圈对生命留恋的泥脚印后,自高处绝命一跃。
东德的那位年轻人,在服完刑狱东德解散后,读了大学做了研究生,后来从事研究工作。如果高不是跳楼自杀,他后来的生活又会是如何呢?
附:大院门口,住过的“黄土高原”和大院游泳池都是发小拍摄。跳房子图是我网上下载后经女儿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