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说我理解的无题之锦瑟 吧。
我感觉这是李商隐在回忆往昔。一个人回忆从前的时候,那些记忆好像很真实,一切都历历在目,那都是你亲身经历的事。你以为你要触碰到它了,你以为你可以回到从前再来一遍。可是你向前一步,记忆就向后退一步。
就像是蓝田日暖,就像是良玉生烟。
你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你看着回忆中的自己,很真实,但是又很不真实。就像一场梦。
人的悲哀大多来源于无常/ 不确定性。人是在不断地变化着的,人是在不断地趋近死亡的,“物是人非”中的“人”,有时候指的其实是自己。今天的你,已经不再是昨天的你了。
人的哀伤也在于“无端”,被时间推着向前,一站又一站,最后来到这里。一根一根弦数过去,其实是自己生命中的一年又一年。困惑也在于“无端”,很多事情无法把握,也说不清楚理由。
我们总是在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之后,回忆起来,才觉得惘然,才感受到怅惘,才了悟到人生的不确定性,才觉得一切如梦似幻无法把握,才意识到生命本身是神秘的、不可捉摸的。
李商隐说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在“当时”就已经惘然了。这是李商隐不一样的地方。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失望得多了,可能就不会再有什么期待了。
你不会再期待所谓的团圆,你会对所有悲伤的结局做好准备。李商隐就是这样一位敏感而伤感的人。对他来说,他不需要等到回忆起曾经的美好,才觉得失落。当他还处在美好之中的时候,可能已经预感到,有一天这些都会离自己而去。即便是可以拥有短暂的快乐,他可能也会觉得不真实,也会提前预感繁华散去的落寞,会预感到快乐消失后的怅惘。这是李商隐和很多人不太一样的地方。
古诗词中写伤春情绪的很多。但是李商隐不一样。普通人是在春天要结束的时候感伤,李商隐是“先春已断肠”。春天还没到,花还没有盛放,已经预感到将来迟早有凋零的那一天。
李商隐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感受时间、理解物是人非的可能,就是悲伤的情绪并非仅仅发生在一切结束以后,发生在回忆的时候。
对于李商隐式的诗人来说,他们承受的失落是双倍的,一次发生在“当时”,一次发生在“此刻”。
所以很多时候,写诗是一件痛苦的事。诗人、词人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要拿很多东西去交换。你写好一句诗,你需要承受很多你无法承受的痛苦。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我每次读这首诗都能感受到李商隐的肝肠寸断,无限凄婉,无比深情。好像是在写他心中的爱人,又是在写自己。怅望江头江水声,这一句由情转景,他似乎在怅望水声,而不是在听水声,视听错乱,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哀痛至极。以景作结,诗虽然戛然而止,而情却如曲江流水,悠悠不尽...
李商隐对人性的解读是非常深刻的。比如说这首《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
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
穆王何事不重来?
写什么呢?写生命,写爱,写美... 爱就像建在沙子上的城堡一样,是这世间最绚丽的幻灭。美是消逝。而生命,生命的珍贵和活跃,是以必然的不长久为代价的。生命的来龙去脉又都是生命本身难以知道的,由此我们就可知,生命的底色注定是悲伤的。诗人表达生命的终极悲伤,诗里面说“何事”。“何事”这二个字,不仅仅是“周穆王已"死”的委婉说法,它还是有关生命结局的真正设问。您说一个人,能把人的悲伤写得这么温文敦厚,您不觉得李商隐实在是诗中的高手吗?
李商隐没有活到50岁,写此诗时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