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去北方上大学,之后又万里迢迢来到美国,儿时的朋友大都联系不多,只有琳达是个例外。我和琳达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我们都是聚会时被老同学追着叫学霸的人,这点共同的经历和优越感让我们成了朋友。但我们虽然看上去形影不离,记忆中我并不很享受这段友谊,甚至一直在试图挣脱出来,但力不从心,仿佛习惯和旁人的眼光使我身不由己似的。这是青涩的少年时代一个微妙的插曲,是我性格软弱的又一例证。
不管怎么样,这段友谊发生了,而且延续下来。直到现在,离开学校二十多年了,我和琳达还时不时通个电话。
但与琳达通电话有时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琳达一点都没变。她仍然津津乐道于哪个电影明星长得最帅,和一帮朋友在外面疯玩多么开心,旅行时有多少陌生人找借口和她搭讪。其他有孩子的中年女人热衷的东西,比如孩子的教育,工作的烦恼,烹调的乐趣,她统统不爱谈;那些知识精英常挂在嘴上的话题,什么政治啦,大选啦,宗教啦,文化啦,她统统没兴趣。
放下电话,我总是跟先生说,琳达真是个长不大的女人。她所关心的东西,跟上学时一模一样。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口气是优越的,因为确信自己这二十多年比她有更多的成长。但闲来无事的时候想到琳达,心里对她又不无羡慕。
我们当然希望自己有成熟女人的成熟品味。但经验,学识,金钱,地位,统统比不上简简单单的生命的活力。生活的积累让人精致和高雅,但一不小心也会让人厌倦和无聊,jaded,blasé。看多了世界上最美的城市,就很难欣赏平常建筑的美;读多了好小说,就再也不能容忍那些做作又冗长的电视剧。但生命力从来就是比品味更宝贵的东西,就像精致的美食永远不敌健康的胃口一样。除非有很高的悟性,否则经历也会扼杀生命的活力,像作茧自缚。
能不能既积淀生活、又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呢?应该可以吧,这样的智慧女人一定也有。但对我来说,如何在简单的生活中寻找乐趣,从来就是个挑战。其实跟琳达相隔这么远,又不常联系,也很难说对她有多深的了解。但至少她那些看似肤浅的热情,在让我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苍白和乏味。这时候我就想,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做一个拒绝长大的快乐女人也是满有吸引力的。只是,跟生活中其他成就一样,这也需要天分。拥有这种天分的人并不多,琳达可能幸运地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