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藏春园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慧兰回至房中,见吴奎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曼萍行装奁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黄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曼萍来,要瞧瞧他去,便叫秀婷与两个丫头跟着,头里一个丫头打着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 慧兰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 听见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么的。 慧兰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佳玲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着,用话套出原委来。佳玲答应着去了。 慧兰只带着秀婷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 只虚虚的掩着。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明月阁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慧兰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那秀婷也把头一缩说:“好冷!” 慧兰也撑不住,便叫秀婷:“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二姑娘那里等着。”秀婷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来,答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了。
慧兰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后 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竖了起来。 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 慧兰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着一个扫帚尾巴, 一气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慧兰拱爪儿慧兰此时心跳神移,急急的向明月阁来。已将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 慧兰心中疑惑,心里想着必是那一房里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已经吓得神魂飘荡。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后有人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 慧兰忙回头一看,只见这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嫂子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于东洋大海了。”慧兰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嫂子那时怎样疼我了, 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 慧兰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吴廉的先妻钟氏,便说道:“嗳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脚下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 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秀婷佳玲影影绰绰的来了。 慧兰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么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秀婷走至跟前伏侍穿上,佳玲过来搀扶。慧兰道:“我才到那里,他们都睡了。咱们回去罢。”一面说,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吴奎已回来了,只是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吴奎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闲看。第一件是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了一起私带神枪(1)火药出边事,共有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口称系太师(2)镇国公吴任家人。第二件苏州刺史薛义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吴范家人。吴奎看见这两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来,待要看第三件,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 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银杏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
银杏在房内收拾换下的衣服。此时慧兰尚未起来, 银杏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 我这会子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 慧兰半日不言语。 银杏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才捶了几拳,那慧兰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吴瑕梦中哭了。 慧兰又将眼睁开, 银杏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银杏如此说,心中没好气, 只得狠命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哝哝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 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吴瑕身上拧了一把。吴瑕睡梦中疼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揉眼坐起,却不知是怎么回事。慧兰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叫瑕儿过来睡。” 银杏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姐儿, 只怕是不 防错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 倒说三更半夜打人。”慧兰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剩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么样呢! ”银杏笑道:“奶奶这怎么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 ”慧兰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 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算赌尽了,强也算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儿,也罢了。” 银杏听说,由不的滚下泪来。 慧兰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欢喜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省得我是你们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的瑕儿就是了。” 银杏听说这话,越发哭的泪人似的。 慧兰笑道:“别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哭的那么痛!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 银杏听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得这么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语,慧兰又朦胧睡去。
银杏方下炕来要去,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吴奎去迟了,那裘世安已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银杏道:“那些人还没起来呢么?”银杏回说:“没有呢。”吴奎一路摔帘子进来,冷笑道:“好,好,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 银杏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见吴奎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银杏便把温过的拿了来。吴奎生气,举起碗来,哗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慧兰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吴奎气狠狠的坐在旁边,银杏弯着腰拾碗片子呢。 慧兰道:“你怎么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吴奎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 ”慧兰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象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么生气的。”吴奎又嚷道:“又没遇见,怎么不快回来呢!” 慧兰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奈烦些,明儿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 吴奎嚷道:“我可不吃着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里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3), 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么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 还听见说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银杏。 慧兰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就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吴奎道:“你可说么,你明儿倒也问问他!”慧兰诧异道:“问谁?”吴奎道:“问谁!问你哥哥。”慧兰道:“是他吗?”吴奎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 慧兰忙问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吴奎道:“你还在坛子里(4)呢。”慧兰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吴奎道:“你怎么能知道呢,因你身上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里头知道的。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象个人呢,你知道外头人都叫他什么?”慧兰道:“叫他什么?”吴奎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慧兰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姚旺仁‘叫什么呢。”吴奎道:“你打谅那个旺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慧兰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刻薄嘴儿遭塌人。”吴奎道:“不是遭塌他吗,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啊!”慧兰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你去。我虽不常回去,也知道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听见他们各自家里还乌眼鸡似的。如今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怎么我哥哥也跟着瞎闹?”吴奎道:“你还作梦呢。他们如今在京里,依仗着是咱们定府的亲戚,又是已故兵部尚书的家眷,无人敢惹,所以任意胡为。先是给你父亲办忌日,——他怕咱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咱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如今又做生日,撒了个网,想着再弄几个钱,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么丢脸!这都是你哥哥旺仁的主意!你知道我起早为什么? 这如今的京营节度参了一本,说是原兵部尚书姚宏业之子姚旺仁伙同其叔姚宏光在京城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应绳之以法,缉拿问罪。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么个样儿,再者又关系着你,我才应了。想着找找总理内庭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能开脱了。偏又去晚了,他进里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里还那里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慧兰听了,才知旺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吴奎如此说,便道:“凭他怎么样, 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父亲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么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里骂我。”说着,眼泪早流下来,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 吴奎道:“你倒不用这么着, 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呀。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觉。咱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么。好没意思啊!”慧兰听了这些话,才把泪止住了,说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有这么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吴奎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浇’(5)。”银杏道:“奶奶这么早起来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来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着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算替爷挣够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儿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 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就是这么拿糖作醋(6)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 奶奶跟前尽着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着,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吴奎本是一肚子闷气,那里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够了,算了罢。他一个人就够使的了,不用你帮着。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慧兰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么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着,又哭起来。 银杏只得又劝了一回。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吴奎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
这里慧兰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董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今日是董舅妈的生日,叫问大奶奶今日过董舅妈那边去不去?要去,说叫大奶奶同着麟三奶奶一路去呢。” 慧兰口里说道:“今儿是舅妈的生日么?我倒忘了。”心里因方才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所以实在没精神,便说道:“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过去了。麟三奶奶要去各自去罢,替我向舅妈道贺。”小丫头答应着,回去回复了。不在话下。
且说慧兰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于是见过董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麒麟房中。只见麒麟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如金梳头。 慧兰站在门口,还是如金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麒麟也爬起来,慧兰才笑嘻嘻的坐下。如金因说贞镜道“你们瞧着大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贞镜笑着道:“大奶奶头里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么。”慧兰因向麒麟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的。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哧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麒麟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 把个如金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只见贺燕端过茶来,只得搭讪着自己递了一袋烟。 慧兰笑着站起来接了,道:“三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你快穿衣服罢。”麒麟一面也搭讪着找这个,弄那个。慧兰道:“你先去罢,那里有个爷们等着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麒麟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着茗妹妹给的那件翠云裘好。” 慧兰因怄他道:“你为什么不穿?”麒麟道:“穿着太早些。” 慧兰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很不好意思。贺燕却接着说道:“大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 慧兰道:“这是什么原故?”贺燕道:“告诉大奶奶,真真是我们这位爷的行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茗姑娘送了这件衣裳给三爷,谁知那一天出门就烧了。那时候还有绣翠呢,硬是病着整给他补了一夜,第二天茗姑娘才没瞧出来呢,不然不知茗姑娘怎么闹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福顺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绣翠来了,说了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 慧兰不等说完,便道:“你提绣翠,可惜了儿的, 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身子弱些。偏偏儿的老太太、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里田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么秀儿,那丫头长的和绣翠脱了个影儿似的。我心里要叫他进来,后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着麟三爷屋里的绣翠死了,就把秀儿补上。银杏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象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麟三爷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麟三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麟三爷愿意不愿意?要想着绣翠,只瞧见这秀儿就是了。”麒麟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已呆了。贺燕道:“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了来的,只是因为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慧兰道:“那么着明儿我就叫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麒麟听了,喜不自胜,才走到权太君那边去了。这里如金穿衣服。慧兰看他两口儿这般恩爱缠绵,想起吴奎方才那种光景,好不伤心, 坐不住,便起身向如金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罢。”笑着出了房门,一同来见权太君。
麒麟正在那里回权太君往舅舅家去。 权太君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董大哥的案子还没结,不要惹舅妈生气。再者你身子才好些。” 麒麟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如金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 如金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麒麟催着去了。这权太君和慧兰如金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玉扣进来传说:“三爷打发福顺转来,说请三奶奶。”如金说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玉扣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福顺说是‘三爷忘了一句话,三爷叫我回来告诉三奶奶: 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权太君慧兰并地下站着的众老婆子丫头都笑了。 如金飞红了脸,把玉扣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样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玉扣也笑着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福顺。那福顺一面跑着,一面回头说道:“三爷把我巴巴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的。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 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着跑回来说了。 权太君向如金道:“你去罢,省得他这么记挂。”说的如金站不住,又被慧兰怄他顽笑,没好意思,才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权太君请安,见过了慧兰,坐着吃茶。 权太君因问他:“这一向怎么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日特来回老太太,明儿还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太太高兴不高兴,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 权太君便问:“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大人府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里告诉我,要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安。”却说慧兰素日最厌恶这些事的,自从昨夜见鬼,心中总是疑疑惑惑的, 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不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 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说道:“奶奶今日问我,让我告诉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来历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国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三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便弃在冰山之后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的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禅,说的天花散漫缤纷。至一千年后飞升了。 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盖了庙,塑了像供奉。”慧兰道:“这有什么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么凭据呢? 就是撒谎,也不过哄一两个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 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祝民,有些灵验,人才信服。” 慧兰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么,我明儿去试试。你庙里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里的事签上批的出?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权太君道:“既这么着,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说着,大了吃了茶,到董夫人各房里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里慧兰勉强扎挣着,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着银杏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慧兰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着“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薄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薛平桂衣锦还乡”。慧兰一见这几个字,便问是何意思。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 难道戏文里的薛平桂还乡《大登殿》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慧兰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着,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于今衣锦返家园。
蜂采(7)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 奶奶自幼在这里长大,何曾回杭州去了。如今圣上体顾臣民,或者降旨百官,携带家眷回原籍一趟,造福故里。奶奶可不是‘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 慧兰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摆了斋来, 慧兰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慧兰回至家中,见了权太君董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圣上果有此心,咱们走一趟也好。” 慧兰见人人这么说,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麒麟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如金,正要问时,只见如金进来。麒麟问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见。” 如金笑道:“我给慧兰姐姐瞧一回签。” 麒麟听说,便问是怎么样的。 如金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好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里头还有原故,后来再瞧罢了。” 麒麟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 今儿你又偏生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么别的解说?”如金正要解说,只见董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三奶奶。 如金立刻过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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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枪——用火药发射的枪,明清时称为神枪。
(2) 太师——官名。始设于殷周,历代职掌不同,明清以朝臣兼任,成为有职名无实权的虚衔。
(3) 动秤儿的——实际干事的。
(4) 在坛子里——受蒙蔽的意思,义近“蒙在鼓里”。
(5) 大萝卜还用屎浇——意谓自己满行,用不着旁人指教。“浇”谐音“教”。
(6) 拿糖作醋——故意作态、拿架子。
(7) “蜂采”二句——见唐代罗隐《蜂》诗。“蜂采”原作“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