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小院,庭芜翠发莺啭,成都府绵竹县馆庠迎来一众游学青衿。天府之地山川秀气,此乡里得蕴天地之钟灵婀娜,受百十年崇文风气熏陶,便是那清贫人家亦百般筹借束脩,只为子弟得以读书,学得个满腹文章,博通经史,他日蟾宫折桂,飞黄腾达,这也是蜀中惯做的事。绵竹县有一闻姓参将,家中广有田财,只苦于行武出身,饱受士大夫指目,遂立志培养二子读书做官,异日若谋得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所幸长子天性聪慧,自幼入学堂苦读,十二三岁时遇得提学到来,那孩子便报了名,取学名胜杰,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府县迎送闻小舍人归家,左右乡邻前来贺喜,参将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出个秀才已是极难得的了,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搭话,自是便宜许多。
国朝惯例,凡经本省各级考试入县学的生员,此后数年均要入县庠求得本地学正、教谕的考核指点,以备来日乡贡中举。于是这年季春,闻俊卿便与各乡考上来的生员一起,开始了寄宿学馆,远离父母的求学生涯。同学中有两人与俊卿特别要好,一个叫魏造,字撰之,一个叫杜亿,字子中。此二人亦少年英锐,那魏生年长俊卿两岁,杜子中却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份大些。四五年同窗,三人竟处得如同一家人一般,兄友弟恭,极是和睦。那杜子中因与俊卿同年所生,行动言语更亲热随便。一日在馆中读得劳累,三人放下书间歇,那杜生看俊卿虽一脸疲色,却仍难掩那眼如星,眉如画,天然一段风流俏模样,,遂笑对俊卿道:"闻兄丰姿,在下仰慕已久。只可惜我与兄两人都是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我必当娶兄。"
一旁魏生闻得此言,抿唇笑道:"怎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岂不知而今盛行男色,处处可见颠倒阴阳…"不待他说完,那俊卿满面通红,打断他道:"我辈俱是堂堂男子,孔门子弟,以文相知,彼此爱重,谁肯把身子做了顽童?魏兄该罚东道便好。"那二人见他愠恼,嘻哈将话岔过。
几日后俊卿家人来县探望,俊卿于学馆不远处的酒楼设宴,席间杯光交错,却只听得高树上一只乌鸦狠叫不停,呕哑嘲哳,实在惹人心烦。众食客扰坏了兴趣纷纷抱怨那业畜合该结果了去,不想果真灵验,只听飕的一声弓响,箭到处乌鸦坠地。俊卿倚窗眺望,那鸟应落于学馆院内,急走过去,却见魏生呆呆地立于那株高树下,手里捻着一枝长翎箭,地上便是那死鸦。俊卿面上一怔,略带失意之色问魏生道:"这枝箭…是兄拾起的么?"魏撰之没有回答,只自言自语道:"好个箭法。一箭贯睛而死。却不知是何人有此高超武艺。"俊卿道:"箭上可有字?"魏撰之点头道:"正是箭上字样奇怪,为兄才呆立在在此念想。你来看,"他将那长翎箭递与俊卿:"箭干上两行细字:矢不虚发,发必应弦。下面落款蜚蛾记。蜚蛾…竟是女号,难道女子中也有这等箭不虚发的英杰?"俊卿挣扎片刻,终是泄了气叹道:"实不相瞒,蜚蛾便是家姊,今日前来探望小弟。"
魏撰之听得此言,先是一惊,随后一喜,连忙追问道:"令姊有如此巧艺,可曾许聘人家?"俊卿摇摇头,魏撰之更为欢喜,忙又问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便与小弟有几分厮像。"撰之大喜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他竟高兴得一时手足无措,对着俊卿长揖拜道:"小弟尚未有室,兄与小弟做个撮合何如?"
原来这魏生与杜子中一样,与俊卿多年相处,早已对他卿慕,只碍于同性之身做不得夫妻,每每怅然。今日忽然得知俊卿竟还有如此美貌兼武艺超群的胞姐,大喜过望,连声央求俊卿做媒,在蜚蛾那里多要为他美言几句,俊卿含笑应允。撰之欢喜道:"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当谨慎收藏。"便把来收拾在匣内。又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细观,见那宝贝通体油亮温热,玉质极滋润细腻,光泽恰似刚刚割开的羊脂,凝炼一段君子高洁品德。
"果然是玉中极品。" 俊卿赞叹,仔细收在腰间。
时值秋闱,三人起送乡试,不想临去时俊卿抱恙,魏、杜两生只得撇了他赴试。揭晓之日,二人中举,此亦意料之中。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自欢喜。谁知家门风云突变,父亲遭人勾陷,圣旨着四川安绵抚院提问,登时把闻参将收拾到府狱中去了。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抚院抄家时未过多骚扰。俊卿急得寝室难安,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又央了新中的两个举人一同做保,只求先将父亲保释出来。无奈州府不允,回家路上,魏撰之叹息道:"两个举子一个秀才,联名具保仍不能成事,可见我们人微言轻。须求个更高的功名才行。"杜子中也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而今大比之年,我与魏兄当进京赶考,请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我们若得高中,必当鼎力相助,来白此冤!对了,到时闻兄亦可赴京疏通门路,甩开这地方上的乌烟瘴气。"三人洒泪而别。那魏撰之走了几步,突地又折回来,私自向俊卿叮嘱道:"令姊之事,还望兄台万万留心。不论小弟是否得中,此番回来必当聘娶。"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是了。"
二人离去后,闻俊卿在狱中探了父亲,又写个辨本,带上家仆,依杜子中所言,到京城去告御状,心中只盼两兄中但有一人及第,也就好做靠傍了。途中来到了成都府,寻下一所幽静饭店,俊卿叫来酒菜,自斟着慢用。酒过两巡,俊卿只觉那厢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藏在半掩的窗后,不住地瞟他。及至俊卿抬起眼向那窗棂望去,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反反复复,忽地打个照面,竟是个绝色佳人。俊卿苦笑,收了酒菜,回房歇息。
谁想第二日清早,那偷窥他的女郎竟遣了一名老妇人到他房中,提起亲来。那姥姥递上两样果品,对俊卿道了万福:"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今日特送上一样南充黄柑,一样顺庆紫梨与舍人当茶。"不等俊卿回应,那妇人兀自向下说道:"这小娘子是此间员外景少卿的小姐,家里自有万金,连这酒店也是她的。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景小姐心气颇高,非要自己相看,中意才行,几年下来不曾说哪一个好。昨夜见了舍人,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前生姻缘之份不成?"俊卿并无此心,只敷衍道:"小生哪有此福?"
为绝小姐心意,俊卿取了笔墨赋诗一首,叫姥姥送去。景小姐展开鸾笺,见那上面写道:"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这分明是拒绝之意,无奈景小姐正情深意浓中,看什么都象调情,见俊卿以相如自比,只当是他有意于文君,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写在乌丝茧纸上,又叫姥姥送了回来。俊卿看那诗云: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休。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不由笑道:"原不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叹罢收拾行囊,自去京城解救父亲要紧。
景父见状急忙将俊卿拦住,俊卿无奈,道:"小生过蒙令爱谬爱,只是武弁门风,门楣太低,只恐高攀了小姐。二来老爷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不好耽搁。"景父道:"舍人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今尊,方才完娶?既安了小女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俊卿无计推托,情急时脑中第一个闪出的竟是杜子中的身影。过去四五年光阴,每逢他有难事无人相商时,便是杜子中陪伴身旁及时解忧。也许自己已爱上了他,当日同窗形影不离时未曾察觉而已。他在心中长声叹息。此生与杜子中无缘了,但能为他寻一房美眷,也不辜负二人情谊。这景小姐才貌双全,得配子中,也不算辱没了他。遂对景员外道:"承老丈与令爱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挚!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景小姐得了信物,千欢万喜,整晚在灯下观赏,但见那美玉雕成一个祥兽模样,胖鼓鼓憨态可鞠,睁着两只圆眼乖巧地俯趴在她的绣帕上,好不惹人爱。再看那刀工,当真是精雕细琢,一发爱不释手,无时无刻不把玩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