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48岁,是个大妈。外貌上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大妈。我穿衣服的品位和网上被人垢病、供人消遣鄙夷同时提升观众优越感的大妈类似,只是我从来不戴花丝巾。我也中年发胖,过去的两年里我突然胖了20磅,怎么都控制不住。本来就是天生的大脸盘子,现在两腮的肉往下耷拉。年轻时就是油性皮肤,现在竟然还冒青春豆,整天一张油亮亮的脸。以前上班的时候我也化妆的。那时我用很大牌的MATTE粉底,散粉也是哑光控油型的,没用,就管一个小时。出门前涂抹好,到班上坐下喝杯咖啡,额头就开始冒亮光了,接着是鼻头和下巴,就是时下流行语所指的,油腻中年的形象。现在我在监狱里,没条件打扮,更不上镜了,但即使这样我也不算丑。从来不是大美女,但绝对不丑,一般人,随大溜也能随过去。
但若论起气质,我敢拍着良心说,我和人们印象中无事生非的中国大妈一点都不象。我不跳广场舞。加拿大不兴这个,即便兴,我也不会加入。我就是不出国,现在我也决不会是小区里跳广场舞的人群中的一员。这并不是说,我鄙视广场舞,虽然它有点扰民。我观摩过,很多次。每次我都从跳舞的大妈脸上读出陶醉和幸福。她们舞动着扇子,时不时扭两下,姿态谈不上优美,但那充满活力的肢体,和偶尔投给你的,自信极了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你一个事实:镜子镜子!我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羡慕她们开朗,活泼,不怕别人嘲笑的性格,羡慕她们能忘乎所以,不受束缚。人活着,不就是个心态么。我就不会自己找乐儿。要是我也能象她们,活的劲儿劲儿的,我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合群,从小就是。所以我从不扎堆聊天。比老公比孩子这些,在我身上是不曾出现的。我的性格不合群到孤僻的地步,而且十分懦弱,胆怯。你可能会想,杀人的事儿都敢干还说自己胆小,可我还是得坚持说,我是个胆小怕事,老实到无能的人。我一直怀疑我有轻微的社交恐惧,到不了'症'的境界,但已经足够困扰我的了。我有微信,但没有朋友圈。几年来我加的人数还不到两位数。
我有过两段婚姻,后来还和一个老外同居了四年,算common law partner吧 。这样看来我应该说有三次婚姻了。然而三次全失败了。从我大学毕业,我妈就时常感叹,为什么这孩子在感情上会这么不顺啊,为什么有这么多挫折啊。我刚上大学,她关注我的重点就由学习一下子转到婚姻大事上去了。大三那年夏天她们单位组织去九华山旅游,那里有个地藏菩萨,肉身,许多人在菩萨面前许愿求签,据说很灵的。我妈也替我求了个签。她的同事们有问财缘的,有问子嗣的,唯有她,第一反应是问姻缘,问我将来的婚姻是否会幸福。我那时21,半个男朋友的影儿都没有。签从小筒里跳出来,她拿着去问,结果是个下签,而别人不管问什么,至少是中上签。她当时心就凉了。回来后没对我说实话,还说是上中平,说是起初会遇到波折,但终是会归于平稳的,我的婚姻和家庭不会落个不幸的结局,她笑着说,我也信了。此后的20多年,我妈看着我在男女关系上反复挣扎,摔倒,受伤,心疼极了,每次都会发出为何我比别人都不幸的感叹。'为什么这孩子的命这么不好啊!'她其实并不知道,我的不幸,很大程度是她和我爸一手造成的。
我坐牢,因为我杀了人。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那人渣滓早该死,狗娘养的杂种早该死!何况他自己来送死。你问我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那要从上两代甚至上三代说起。俗话说三代培养出一个贵族,可能罪犯也一样。家族中有些看不见的负面因素是代代相传的,比如暴躁因子,某种怪异的性格。不正常的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儿,做了母亲后很容易把不正常接着传下去,并非她故意,而是她没见过什么是正常。一代一代都在无意识地重复不正常的培养模式,不定到哪一代就出娄子了。
我出生在河北省三河县,后来升级为三河市,是廊坊市管辖的一个县级市。虽然级别不高,但名气不小。因为它地理位置很特殊,处在两大直辖市的中间,距北京才六十公里,距天津一百二十公里,是出入京、津、唐,还有秦皇岛的必经之地。北京人管三河叫'京门脸子',早年间做生意的,从古北口拉骆驼的,都要从三河进出通州。三河县的盛产是老妈子。因为解放前三河结了婚的妇女基本上都到北京天津去当老妈子,我姥姥就是其中之一。三河还出过一个大作家,叫浩然。可别小瞧这位作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所有文艺都被打倒,全国只剩八个样板戏和一个作家,浩然就是那个作家,可见他的出身多么根红苗正,写的东西多么左。然而就是这么左倾的一个作家,对困难时期饿死人的事也一点不避讳。文革结束后他写了部长篇小说叫<苍生>,后来拍成电视剧,就在三河拍的,有几场戏的拍摄地点就在我们高中的对面,我还围观过,赵丽蓉演女主角。小说里的燕山镇就是三河县的燕郊,提到的几个村子也和真实的地名对得上号,作者自己的家乡么。就在这部小说里,浩然丝毫不隐讳地提到三年困难时期,三河县所属的一个千把人口的村庄,饿死了十几口子,这还是种什么长什么的华北平原,土地肥沃得很。按这个比例推断,说全国范围内饿死三千万,只少不多。这可是写出<艳阳天>,<金光大道>,极其善于塑造高大全光辉形象、永远跟党走的红色作家,尚且不讳言这个党干过不少缺德事。<苍生>写的是粉碎四人帮直到三中全会农村包产到户那两年的事,里面的人那个穷啊,和我小时候看到的极其吻合,农民跟叫花子没两样。
三河县原来就穷,要不怎么出了这么多老妈子呢。成群结队,乡亲介绍乡亲,我姥姥就是被同村的介绍进北京城里当帮佣的,直到六几年,不让干了,说是剥削,姥姥这样的受剥削者从此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主扬眉吐气,可没人管得解放的主人从此开始饿肚子了。没了事由儿,原先的雇主全给打倒,有的进了牛棚有的扫大街,姥姥没有城市户口,早就该回三河继续当农民的,可她死活不走。回去是死路一条,太穷,生产队一个工分不值一分钱,一个壮劳力傍一天地记十个工分,还不到一毛钱,在城里干点什么不比这强啊。姥爷早就跑到唐山下煤窑挖矿,就算老出事砸死人也要干,不然养不活家。姥姥领着仨孩子在京津唐各地找临时工,到码头帮着卸车啦,到菜店帮着倒腾冬贮大白菜啦,卖冰棍啦,给人洗衣服,蹬三轮,沿街叫卖啦,属于解放后第一批民工,姥爷也是。
这二位是包办婚姻,四六年在三河老家结的,之前从来没见过,由保媒拉牵儿的搓合而成。姥姥那年十八,姥爷大概二十的样子。这个婚姻对我姥姥是彻底的噩梦。她一辈子没有摆脱婚姻带给她的巨大痛苦,并直接造成了她三个孩子的性格缺陷,我也隔代吃了瓜落儿。姥姥长的特别漂亮,美的惊人。家里也不是种地的农民,而是三河城关做买卖的,十六七岁那年和家人到北京前门的瑞蚨祥送皮货,一眼就被瑞蚨祥的少东家给相上了。少东家追到三河,带着厚礼亲自上门提亲,去了四五次,非要娶我姥姥。少东家留过洋,按今天的话是典型的富二代,长得也帅。可惜他是二房生的。要不也不会那么帅。但凡小老婆生的孩子都漂亮,因为妈漂亮。然而坏就坏在他是小老婆生的。我姥姥的父亲,说什么都不答应,任那年轻人怎么求,只说小老婆没好人,小老婆生的就更不是好人,说出大天来也不给,就是把闺女给了叫花子,只要是正房所出,也不给你。燕赵大地,古文明的发祥地,教化如春风夏雨无声润化每一寸土地,地上的人哪怕一个大字不识,也丝毫不影响他们对礼、对等级、对上千年来形成的宗法观念极端刻板的维护和追求。按这个教化的标准,女人不是宁愿饿死,也不该给人做小的么?而你家里竟有小老婆,呵,一家子全不是好人,小老婆尤其坏。
那年轻人最后放弃了,姥姥哭了两个月,第三个月就被塞进轿子抬到姥爷家了。姥爷其貌不扬,家里穷的叮铛响,但是是大老婆生的--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大老婆生的,因为没钱娶小。那不管。甭管什么原因,滋要是没小老婆的,就是家世清白的好人家,符合千年教化下约定俗成的审美观,于是皆大欢喜,除了我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