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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八十四)

(2017-11-27 09:38:20) 下一个

杜至柔无声感慨良久,觉得臀腿的伤处有些痒,不知是不是所敷的新药刺激了皮肤,她艰难挪动膝盖伏趴在草堆上,用两个手腕吃力地蹭开裙裾,扭头察看伤痕。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慌忙停下动作转身向柱子外望去,只一眼,便如石雕般僵住,一动不动。

她身上的白色衣裙并未滑落,于是首先映入拓拔焘眼帘的,就是那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杖痕。突如其来的惊恐令他呆滞,他僵硬的目光掠过她下身,慢慢向上移动,似有两团溃烂流脓的血肉在他意识里乱晃,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那就是杜至柔的两只手,痛惜无比的一声呼叫划过黑暗的监牢,令闻者断肠。"阿柔~~~!"

他的身子晃了几晃,后面的赫连卿上前一步扶住他,随行内侍连忙置好簟席衾禂,赫连卿扶他坐下,摒退随从,拓拔焘双手抓着木柱子,喘息良久,鼓起勇气,抬头再向杜至柔看去。

四目相对之时,他分明看到杜至柔眼中波光流转。那光彩一闪而过,他想要仔细分辨,那是不是因他的出现而升起惊喜与眷恋,那动人的光亮已迅速熄灭,连同她的脸色,都归于暗淡。他急忙眨眨眼再次定睛细看,迎接他炽热期待的,是杜至柔带着明显厌恶与仇视的一张冷脸。她从未对他呈现过这样的神情,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就被她用如此绝决的方式无情地浇灭。

"柔柔,这…都是真的么?他们说,你是伯渊公的女儿,你接近我,取得我的信任和情感,仅仅就是…为了报仇,是真的么?"

他骨瘦如柴的身形,蜡黄虚弱的脸,孤独又无助的眼神,都使他在这一刻象个绝望挣扎的溺水者。他象是变了一个人,连续遭遇的沉重打击磨掉了强权帝王的霸气,他不顾一切向她求助,向她恳求一把支撑他精神的稻草。赫连卿猛地拧过头闭上眼,不忍面对这个残酷的转变。她没有如愿以偿,亲眼看到败者的忏悔和羞愧,她亲眼看到的是自己崇拜爱慕的强者胜者,竟然在败者面前乞求垂怜,露出孱弱的本质。还有比这更不堪忍受的么?

木栅栏的另一侧,杜至柔勉强维持好跪姿,垂着眼皮,神情懒散,语气淡漠。"你不都知道了么,还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拓拔焘的耳边嗡嗡做响。竭力镇定下来,喃声自语道:"可这,怎么可能?那年国史狱缉拿人犯,报上来的崔氏女一个不少,你…你怎么会变成了别人,你不是"

"不是应该在鲜卑人的军营里,每天被二三十个兵卒一刻不停地轮番奸污,直到作贱死了才算完。有了杂种就生下来,养大了扔到军营里继续给你们发泄,让流有清河崔氏血脉的贱种世世代代充当鲜卑人的发泄工具,永世不得解脱。"

杜至柔面无表情,轻松吐出这一串话,通顺流畅地宛如动听的歌。然而那婉转的声调却如满天雷霆中突然横劈过的一道闪电,击得拓拔焘全身痉挛,痛苦地缩成一团。

那是当年他盛怒之下亲口说出的话,一字不差。清河崔氏乌水房共七名在室女,六位落得个如此下场。当年他咬牙切齿说出这段话时,心里是何等的酣畅淋漓,如今这段话从他心爱之人口中返还回来,似一阵混浊不堪的滔天巨浪骤然袭来,污秽的脏水一滴不剩,全数浇在他头上。

他爱了八年的人,他心目中的圣洁化身,竟然差一点就遭了他的毒手,差一点就被他亲手送进人间地狱。他心疼得浑身颤栗,五脏肺腑都揉搓在一起。现在他才体会出当年的自己有多残忍。崔浩编篡国史,把拓拔鲜卑祖上乱伦群婚的劣迹一条条详细列载出来,这还不够,还刻石凿碑树立在国道两旁,一时全国轰动,天下无人不传无人不晓,拓拔氏颜面扫地。北人无不忿恚,争相到拓拔焘处告状,谮崔浩暴扬国恶,理当严惩。拓拔焘早就对崔浩目空一切的排外作风十分不满,尤其是对他那种处处以出身高贵自居,从骨子里轻视胡人的狂傲气息深恶痛绝。五胡乱华以后,这几家留在北方的高门士族不仅不恭顺听命于胡人,反而更加严格地维持森严的门阀体制,严格地实行内部联姻用以维持他们自以为高贵的血统,视所有不同于汉儒风尚教化的做法为兽行,视胡人为未开化。哪怕你武力再强大,也征服不了他们的思想,更灭不掉他们引以为傲的文化。一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鲜卑铁骑下残喘的败类,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连征服他们的国姓拓拔氏都不放眼里。长期憋在拓拔焘胸口的闷气如同干柴,这秉笔直书的"国史"就是那把烈火,怒不可遏的拓拔焘再也控制不住,暴跳如雷地杀光这群蔑视他的"上等人",通过消灭肉体去毁灭他们的精神,还不解气,还要特地把几位姓崔的少女变为承载兽欲的工具。她们出自中原第一大士族,他深知名节与操守对这些名门闺秀意味着什么。他就是要看贞女解带,让君子折腰,把高门士族最珍视的荣耀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狠狠地报复他们曾经的傲慢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往日生活在云端上的仙女被一把拉入泥里百般蹂躏,最冰清玉洁的烈女沦为最低贱最淫秽的营妓,拓拔焘快意无限,仰天大笑,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恶气。

此刻他如同遭到雷劈一般的痛苦表情,分毫不落地映在了杜至柔的眼里,于是她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监牢墙壁上的小油灯摇摇晃晃吐着火苗,照在杜至柔充满恶毒笑意的脸上,犹如向他讨债的冤魂。她快活地欣赏着他的失魂落魄。她透过昏黄不明的光线,笑着品尝着他的痛苦。一直安静旁观的赫连卿此时突然立起,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皇帝曾经的残暴与恶毒令她惊愕,杜至柔孤注一掷的复仇姿态令她恐惧,她分明看见两个遍体鳞伤的灵魂,相互纠缠着穿过几生几世的苦难与恩怨,彼此撕咬着诅咒着,招招中要害,口口喷鲜血,声声夺人命。彼此都已奄奄一息,却还要永无止境地纠缠下去。这场景太过残酷,她实在不忍再看下去。

木栅栏的光影投射在地上,如一道道严密的防线将拓拔焘与杜至柔隔绝。他与她静静的对峙。两人的身体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塞外凄苦无助的风雪中,屡次绝望的困境里,他无数次地幻想他们重逢时的情景,用那甜蜜的一幕激励自己永不放弃。全然没有想过,真正见面这一刻竟是在监狱里,真相竟是这样血淋淋的残酷。十年漫长而精心的策划,八年缠绵猗靡的欢爱。她对他说过多少动情的话语,她看他的眼里流露过多少动人的依恋,全是假的,全是做戏。侍寝时的娇羞讨巧和退让,探讨国事时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下棋赏花时回眸一笑的促狭和伶俐,她的喜笑怒骂,嗔痴娇憨,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无不是阴谋算计,无不充斥着恶意的欺骗。他象个傻子一样被她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年,骗得他几乎输光了一切。他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原来人痛到极点,真的会失声失语。他还是皇帝,坐拥万里山河,可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他已经被掏空,被深深地伤害。他看见自己的心碎成了飞灰。她把所有的信赖,真诚,善良,仁慈,都夺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时间,就这样迎头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你…就这么恨我么?"他哑着嗓子,苦涩地开口发问:"既然如此恨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为何要拖这么久…只为看我有多蠢?"

"我为何要让你痛快的死去呢?"杜至柔笑眯眯地对他道:"你一个人的命,又怎能偿还被你杀掉的三四百条命?我不仅要你的命,我还要你们鲜卑人成千上万条性命。你杀我三四百人,我就要你用百倍于此的人命来偿还血债。我给你出的主意,治国理念,都是在挑拨离间,挑起信仰之争,胡汉之争,让你两头不讨好,把所有势力都得罪光,让你众叛亲离,失去坐天下的根基,让你亲眼看着兄弟背叛,骨肉相残,让你尝尽这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痛苦,让你也在刻骨铭心的仇恨中咬破唇血,终生悔恨,寝食难安。"

"你为了个人恩怨,不惜戗害那么多无辜将士的生命!"拓拔焘近乎于控诉的声调里满是悲愤。

"因为我有个好榜样啊。"杜至柔调皮地对他眨眨眼睛,顾盼间依然是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无邪:"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只是亦步亦趋地效仿陛下而已。"

拓拔焘点点头:"我不得不承认,你学得很象,很快。不仅有所继承,还颇有创意和发展。但是你搞错了至关重要的一点。不是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向我学习的。有些事,只有我能做。"拓拔焘猛地扬起下巴,炯炯利目闪出威严的光芒:"朕口含天宪,手托乾坤,操亿万子民生杀予夺之权,握国家兴衰荣辱之舵,你身为臣子妄想行君主之职乃大逆不道!即便君不君,臣不可以不臣!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即天命!朕即天下!若死天命,将谁仇?!"

杜至柔略微惊讶地挑起一侧眉梢:"班门弄斧。"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几句话,还是我父亲教给你的。不错,你的记性还不算太坏,对你有利的典章礼法记得还真是牢固。可惜圣人前面还有几句经典之辞,只因不合你的胃口,便叫你有意地遗忘了。没关系,我替父亲提醒你。君臣以义合。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臣子事君是以君讲道义为前提的。明君之道,上以礼敬神明,下以义待臣子,臣子方能忠心辅佐君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多少年前我就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她的笑容已变冷,乌黑的眼里充满了悲愤与不甘:"你现在同我大谈君权天授,大谈臣子事君犹事父。你别忘了,是谁不惜得罪全体鲜卑亲贵,力排众议定下父子传承制的,是谁确立长子继承制的,是谁培养储君监国的,是谁将你扶上这君主之位的,又是谁帮你坐稳的!"

"住口!"拓拔焘勃然变色,阴鹜双眸射出两道寒光,直向杜至柔劈来:"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是。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才看出来么?"杜至柔轻松地笑着:"既然已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自然不在乎再多犯几条。揭你的老底,戳你的痛处,我乐得看你受伤之后的痛苦表情。你们做君主的,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就不敢再听人提起过去,无端猜测别人居心叵测,以功劳胁迫君上,甚至,功高盖主。你们看似强大,实际虚弱无比。因为胆小,以为人人都想害你,所以处处戒备,时时堤防,所以疑心重重,滥杀无辜。"

"你若觉得冤屈,觉得朕杀伯渊公杀错了,你可以提出来,可以鸣冤。朕也可以为你翻案,给你全家平反昭雪,还你一个公道,你若还不满意,朕…愿意下罪己诏,为了你,这些我都可以做,只要你高兴,"面对杜至柔咄咄逼人的话语,他竟然维持不住一个强硬的外壳,他自己也诧异为何连虚张声势的底气都没有了。他轻声叹息,看着她的眼中流出重重忧怨:"有许多办法可以平息你的怨恨,你为何非要选最残忍最残酷的一种,你为何非要把事做这么绝?为何…不给我留一点…余地?"

"我不要你为我们平反,也不要什么罪己诏。因为这些东西伤不到你分毫。你们这些做君王的,无一不是摆弄人心的高手,无一不是巧舌如簧的辞辩家,无一不是操纵权术的翘楚。平反也好,认错也好,都是你为坐稳这个位子而施展的手段和工具。你今日可以利用一批人压倒另一批人,明日就可托起那批人反噬为你效力的人。没有正义与对错,只有利益与权谋。想要拉拢一批人了,就说尽最能打动人心的好听话,想要铲除一批人了,就口诛笔伐斩草除根,一看过火了即将失掉人心了,就做出个平反昭雪的姿态,平息众怒之余顺便收获民众对你的感恩戴德。夸也好贬也好,赞誉也好道歉也好,所有看似诚恳的肺腑之言其实在你眼里都一钱不值。翻手云覆手雨之间多少人头落地,多少肢体残缺,多少无辜为婢为娼,多少你永不会顾惜却永远被你改变的生命,为了你拓拔一姓的大业而毁灭凋零,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不错。一点不错。朕翻手可令万民死,覆手可托苍生活!芸芸众生,皆在朕股掌之中。仁慈也罢,残暴也罢,皆是朕御统山河的手段。朕没有资格谈感情谈道义,不论是恩师忠臣还是良将,只要他威胁到政权的稳定,他就只有被剪灭的下场。朕也许对不起你们之中某个人,可朕对得起祖宗留下的这片基业。朕的所做所为,无愧于一个江山守护者的职责。"拓拔焘铿锵有力的话语在空中回响,凝视着杜至柔的双目威仪生辉:"换做是你,也同样会这么做!"

杜至柔冷淡一笑。"我无力阻止你用千百黎庶的性命去换你江山的稳固。我能做的是当暴政降临时,永不妥协。我不愿意做顺民,我不接受任何平反和道歉,那只能让你更加有持无恐,更加残暴。你肆意杀人的代价太小了。假如你杀掉的冤魂真的能穷追不舍地找你索命,假如你曾为你的行为付出过切肤之痛,你再次视我们为胙俎时就会有所顾忌。你之所以可以轻易地掠夺别人的生命,是因为你感受不到别人的痛。你问我为什么把事情做这么绝,因为我就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要你知道什么是痛。"杜至柔微微眯起双眸,烛光在那一瞬间映入她眼里,反射出的光彩如猫眼般幽深锐利。她向前伸了伸脖子,用这般猫样的幽灵目光,对拓拔焘点头微笑:"被狼群围攻的感觉一定很恐怖吧,狼咬掉你身上肉时一定很疼吧,垂死挣扎时一定很想活吧,看着亲人惨死时一定很痛心吧。下次再灭人九族的时候,麻烦回味一下这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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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很虐,上几张图活跃活跃气氛。

有请嬛嬛的老公,大清第一绿帽子王--雍正陛下闪亮登场!
撒花!!!

之所以想到四爷,是因为当我写到那段君臣关系的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他的形象。之所以是他的形象,是因为这位爷曾御笔亲提的一条极其彪悍的朱批(标点符号后加的):


"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
御笔墨宝:

我觉得这么多阐述'君为臣纲事君犹事父'的酸儒理论,都不如人家四爷这两句话痛快。通俗易懂,言简意赅。朕就这么着,你爱干不干不干拉倒!

这几句朱批是他回山东巡抚田文镜的折子的。当时朝廷要从山东卖粮食给江南,田文镜随口提了个建议,说南方人不爱吃小米,建议多运麦子,雍正说有道理。可是户部和吏书尚书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南人不吃小米?小米煮粥好吃得很呐,南方人也一定爱吃!(不爱也得爱!)。雍正一想也有理,就让山东往江南运小米。结果当然是杯具。小米在江南无人问津,卖不出去。朝廷损失一笔银两,气的雍正大骂那两个尚书,又安抚了一番田文镜,卿很有眼光之类的。结果田文镜受宠若惊,不想自己随口的建议竟能让雍正如此青睐,很是开心,连忙上了个折子,极尽感激之语,此皆蒙圣恩多方教导之类的甜言蜜语一大堆。结果雍正大概是被拍得很舒服,就回了这么个批语。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

雍正的朱批算得上是一大景观。上边那张搞笑图扇子上那句"朕亦很想你"也是他的批折,写给年羹尧的,还有比这更肉麻的,"朕不知该怎样心疼你","朕实实的想念卿",还有一大堆特可爱的:"知人则哲,为帝其难之。朕这样平常皇帝,如何用得起你这样人!"这是批一个满大臣佟吉图的,就是说您这样的太难伺候,老子不用你了!

等哪天有时间了专门八卦一下四爷的可爱朱批。这位爷真真的勤政啊!每天批奏折到深夜,写的回语比奏折字都多。这位要是知道自己成了电视剧里那形象,没准能半夜还魂敲编剧家的门去。

另:上面那几张PS图是故宫博物院官方微博上推出来的。几年前他们搞了一次全球展览,为宣传挑了几个古人恶搞。还有李清照抛媚眼,道光帝给P成了奥特曼升级打怪。 其实这张<雍正读书图>挺正经的。郎世宁的作品!给人P成那样了。上张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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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妆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qljnl' 的评论 : 多谢忠实观众的褒奖!
qljnl 回复 悄悄话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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