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泣血,落日镕金。天上云破之处乍开万道霞光,给身后的飞甍凤翼,雕栏砌栋镀了层微微泛红的金光。透过眼前纱幕,杨婉瀴看到不远处一排宫柳树荫下,停了一辆马车。那是最后一辆等着接宫人的马车,所等的人,就是自己。马旁立着的车把式她见过,是姐姐家的门房。杜至柔没哄她,的确是给她安排了出宫后的归宿。她的泪缓缓留了下来。无声啜泣良久,她转过身,顺着皇城外的墙根,一步步向南城方向走去。她依然戴着长纱幂離,身影轻盈飘动,然而沿途路上擦肩而过的行人,见到她都如白日撞鬼,惊骸不已,四下奔逃。她面无表情,丝履无痕,缓缓前行,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惊扰了她。她认得这条路。那一年那一天,她急匆匆自南城来至禁中找杜美人求情,途中穿过红尘市井,驰过古庙颓垣。她从油壁车里焦急向外张望,不经意间瞥见那破败寺院的拐角处,一口古井幽潭向外冒着蒙蒙水雾,经阳光照拂,水雾间又幻化出一弯小小的缤纷彩虹,当当正正罩在井口之上。"是个好兆头。"那时她想,"偶然间遇此奇幻景象,也许今日殿下便得解救。"想到这里,婉瀴苍芒一笑。那日她预料的不差。他的确是被解救了。而她自己从此陷进了毒虿横行的万丈深渊里。
"你要和多少人斗啊!"天边传来杜至柔的叫喊声。"这里蛇蝎成群毒虿成堆!你不咬她她咬你!"她提醒过她的,她不愿意听。"陛下是靠不住的呀!这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听我的话,逃出去,和拓跋丕走,和任何人走,远远的,离开这里!"一声声悲切的催促,盘旋在耳边。"你要我离开,你却为何要留在这里?"是自己略带不屑的质问声。"这里没那么可怕。既然你能获得陛下的宠爱,为何我不能?我又不比你差。"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谁也不怨。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当初答应杜至柔的离间计,是自己主动的自愿的,为报父兄灭门之仇。杜至柔征求过她的意愿,而她那时真心想报仇。后来很快又真心爱上了仇家,退缩了反悔了,也是自主的选择,没人逼迫她非要在复仇的路上走下去。再后来又真心倚靠上了皇帝,一心一意只想找个安稳的归宿,也是自己的选择,没人干涉。最后又真心被旧爱打动,终于知道自己一颗心该归向何处,却已是万劫不复。和谁都是真心的,和谁都不曾逢场作戏。一切都是主动争取的,最终一切都没有抓住。原何至此,她想不清楚。她不过是想找个好归宿而已。
她的身影掠过破庙的拐角,来到那口古井旁。这是她今天要找的地方,今生最后的归宿。
她摘下面纱扔在一旁,探头向井中望去。
深水幽潭,清澈见底,水平如镜,清晰映出天边瑰丽的晚霞,和霞光陪衬下愈加丑陋不堪的脸。她勉强动了动唇角,想给自己一个安慰的笑,水中显现出的表情却既惊悚又陌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她苦涩一笑。没有让他见到自己毁容后的模样,他记忆中的瀴瀴永远是她最美丽的瞬间,而她这一生,也因为与他相知相爱而释放出了最绚丽的光采。这一生没白活,她淡淡笑着。她没有再往水面上看,但她十分清楚,那笑容熣灿如花。闭上双眼,唇边衔笑,她抬腿站在井沿上,向前伸出悬空的脚。
突然一双臂膀从身后拦腰将她死死抱住,随后便听到急切的呼叫夹杂着快速的喘息,在耳边响起。"娘子,不要啊!娘子!你不能死!"她挣扎想要摆脱钳制,那双臂膀却更加有力,紧紧梏住她上身,将她死命拖到远离井口的石阶上,才喘息着放松了双臂。"娘子!殿下知道你今日出宫,命我来接你的!我在宫门口等了一天!刚才见娘子出来,我…我不敢相信…就跟着娘子,一直跟在娘子后面…娘子,咱们回去吧!殿下正盼着娘子回家…好团聚呢!"
是拓跋丕身边那名小内侍。婉瀴茫然看着他飘忽在自己身上的惶惑目光,忽然用手紧捂住脸,放声大哭。
那哭声自胸口深处发出,回荡在古刹荒凉幽暗的庙宇上空,苍凉凄惨,撕心裂肺。泪水从她夹紧的指缝间溢出,身子渐渐随着巨大的悲怆无力瘫倒在地。 绝望的嚎啕如江水崩堤猛烈爆发,她无法抑制,也不想抑制,就这样任由泪水肆意横流,宣泄她的不甘,倾洒她盈塞多年的愁苦,委屈,和哀怨。
那小内侍也随之落了泪。陪着婉瀴啜泣良久,他断断续续开口道:"娘子…多想想殿下的处境吧。他现在的情形…很不好呢。"婉瀴闻言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他问道:"陛下把他…怎么样了?"
"陛下大概是深恨殿下…所以给打的皮开肉绽。殿下抬回来的时候,真是就剩一口气了。太医从他臀腿间剜下好些溃烂的皮肉…如今一直昏迷着,其间就醒过来一次,叫我去宫门口等娘子,话没说完,又昏过去了…娘子!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倒底好成什么样…可我觉得,殿下现在…很需要娘子在他身边。"
婉瀴的泪再次流了下来,双手不自觉地又捂住了脸。
"殿下喜欢的是娘子这个人,不是娘子这张脸。"小内侍直盯着她,认真说道:"殿下如今只有一口气,就是靠着即将与娘子团聚的信念活着。娘子不管不顾去寻死,岂不是要殿下的命么?你们都为对方吃了这么多的苦,好容易苦尽甘来了,干嘛不好好地活着,以后永远在一起呢。"
寺旁一脉清泉仍未断流,淅沥流水一点一滴,催人落泪。远处隐隐传来幽冥钟声,不绝如缕绕山度水,绵绵萦绕在婉瀴耳边。暮色晦蒙,将二人瘦小的身影,淹没在通往王府的小路上。
第二日清晨,杜至柔身着石青色女官常服,手捧一卷《后汉书》,立在漪兰阁院内紫竹旁。烟薄景曛,轻风送暝,衬着她纤柔细弱的身影如那几杆瘦竹一般孤寂廖落。初秋的晨光又抹掉这画面一层颜色,使这幅人淡如菊的景象宛若一幅泼墨挥扫的写意画。
她是来给沮渠焉枝传授妇德的。已经开始了几天。皇后为防沮渠焉枝惹事生非欺负老师,特别给杜至柔指派了两名高大魁梧面相凶煞的内监,授课时跟随在她左右,形同保镖。那沮渠焉枝果然如皇后所料,对所谓的妇德教育充满了敌意。又兼讲解之人竟是几月前那个趴在自己脚下乞怜的奴才,更觉满腔怒焰七孔生烟,恨不得冲上去一把将杜至柔撕烂。那日杜至柔第一次入她阁中讲读经筵,她斜吊起眼睛打量这位新晋的二品女官,只觉好生面熟,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女官与她品阶相同,故而见了她也不行礼,施施然走到上首书案,广袖一旋款款落座,随后居高临下漫视了她一会儿,安然一笑。"昭仪别来无恙?"
沮渠焉枝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这说话声音连同这双眼睛,立即令她判断出此人是谁。她瞪着不能再大的双目,一动不动看着这张粉嫩光洁的脸。这个女人,不是一脸麻豆疤么?!不是丑得连鬼都嫌弃的么?怎么几月之间就摇身一变,不仅相貌清爽,身份也一步登天!这个女人…是人是鬼,还是仙?!她呆呆瞪着座上傲慢的女人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她那笑容里充满了对自己的讥讽,怒不可遏冲上去就要揪杜至柔的头发,还未动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门神一样的内侍挡在了她面前,"昭仪请后退。皇后口谕,沮渠氏不可离近杜娘子五步以内。"她愈加愤怒,可看看这两个身强力壮面目可憎的奴才,张张嘴没有再说话。倒是杜至柔见她拧眉瞪眼极度不甘的样子,带着缓解的神色安慰她道:"昭仪实在不必气冲牛斗。妾只是内廷女史,掌笔墨司簿书出入录的杂事,与昭仪两不相干。昭仪在这宫里无亲无故无人帮衬,情形已是堪怜,何必再到处树敌将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呢?"
沮渠焉枝闻言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帮助我来了?"她打量着杜至柔,笑中的冷意越发阴沉:"只怕你是没安好心,找机会害我来了!"
杜至柔叹道:"我为何要害你呢?我与你又无冤仇,更无利害冲突。皇后说你不渐训诲,不闻妇礼,命我以《列女传》七篇内训昭仪,让你明白什么是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
"就凭你?!"沮渠焉枝讥笑道:"几月前就是在这间阁子里,是谁爬在我脚底下狗一样的摇尾乞怜求我饶你一条贱命的?现在居然人模狗样的给我当起师傅来了,真不嫌丢人,脸皮比那城墙还厚,我都替你臊的慌!"她乜斜着双目上下打量杜至柔,脸上显现出一丝妒恨:"只恨我那日一时糊涂起了菩萨心肠,竟然放走了你这么个妖精,不然哪里轮得着你今日在我面前猖狂!看不出你这小贱人倒真有几分狐媚的本领,竟连皇后都让你笼络了去,不用说陛下更是叫你施了迷惑药,不然凭你一个低贱如泥的婢子能突然翻身和我比肩!"
"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么?"杜至柔气定神闲淡然开口道:"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蠢,连敌友都不分。皇后指鹿为马令你百口莫辩,那么多人在场竟无人替你说一句话,还没让你接受教训么?与其把功夫都用在口舌上,图一时的痛快把人都得罪个遍,最终落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不如安静下来仔细想想,是什么让一个低贱如泥的奴婢转瞬之间获得恩宠,与你平起平坐的。你就不想知道我倒底靠的什么,俘获了帝后的心么?"
沮渠焉枝愣住。杜至柔指指带来的书卷,对呆若木鸡的沮渠焉枝笑道:"就靠这个。"沮渠焉枝又要发作,杜至柔甜甜一笑:"陛下不在家,无人替你撑腰,我看你还是歇歇吧。"她一指侧座前的小书案:"坐下,与我一同研究夫妇阴阳之道,潜心修行圣人学说,积累学问增长见识,多参考一些历代贤妃运筹宫闱的典故,看看人家是如何摇着扇子笑靥如花地置敌手与死地的,不要等用的时候连个象样的损招都想不出来,只会撸起袖子赤膊上阵,露出一幅穷凶极恶的样子,沦为众人笑柄。"
接下来的两日,沮渠焉枝在那两个高大内侍的监控下,无计可施极不情愿地打开书,硬着头皮与杜至柔研读后汉书第八十四卷列女传。出乎她的意料,杜至柔传道授业的方式比她想象的有趣的多。她从杜至柔口中,知道了很多令她新奇的小故事,大多是关于后妃之德的,如樊姬感庄,卫女矫桓,冯媛挡熊。每读完一篇,她都不免要发出几声感叹,"真傻","蠢妇","自轻自贱","迂腐不堪",杜至柔也不以为忤,继续这种有说有笑的宣教之道。今日讲的是《女诫》,沮渠焉枝磕磕巴巴念完前言,不耐烦对杜至柔撇嘴道:"这个曹世叔妻守了半辈子寡,大约太久不得男人陪伴,守寡守出毛病来了。写这么多篇女诫为难后世女人。自己是木头,教别人做石头。"
杜至柔掩口偷笑,过了一会儿摇头道:"你理解错了。作《女诫》的初衷并非为难女子,而是因为邓太后临朝主政,其邓氏家族子弟多有疏顽,邓太后忧虑外戚得势负辱朝廷,下诏邓氏子弟进学读经书,并亲自督导,后见男能自谋,故不复以为忧,可又忧虑邓氏诸女不修坤德,恐贻笑他人,于是命她的恩师,博学高才的曹世叔妻班昭,写几篇规劝女子言行的诫文。早在邓太后还是和帝嫔妃时,便和一众后宫嫔御拜班昭为师学习经史,及邓太后临朝,常与班昭商议政务。邓太后很晓得男女平等。给男人制定规则,自然也给女人规范礼仪。要男孩子上学修文德,自然也要女孩子读书明白事理,将来在夫家言行有礼,不使父母蒙羞。"
"难怪皇后设了个职位,专门叫你来给嫔妃讲读经义,原来抄的是汉朝旧事。让你效仿班昭,她自己效仿邓太后,异日大权独揽。"杜至柔眨眨眼笑道:"将来能够成功效仿邓太后的未必只有皇后,也有可能是夫人你呀。那邓氏原也不过是个侧妃。"沮渠焉枝面色一凛,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认真问道:"邓太后一介深宫老妇,怎么做到临朝主政,让文武百官都听她的?"
"邓太后不老。当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才二十五岁。"杜至柔笑道:"邓绥出身名门,十四岁采选入宫时已身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众,见到她的人都惊呼她是大美女。据说她六岁就能读《史书》,十二岁通《诗经》《论语》。所以你看,年轻的时候苦读圣贤书很重要的哦!所有名垂青史的奇女子,无不是首屈一指的才女。"沮渠焉枝冲她翻白眼,杜至柔不理会,接着说道:"她从小就是个人见人爱孝顺懂事的好孩子。她五岁时有一次太夫人给她剪头发,因为眼花剪到了她的耳朵,她忍着痛不吭声,后来家人问她为何不觉得痛,她说不是不痛,只是太夫人怜爱我才为我剪头发,我不忍伤老人心意,所以忍受了。"
"哈哈,果然天生的阴险狡诈。"沮渠焉枝冷冷笑道。
"何以见得?"
"趋乐避痛是人的本能,这位邓美人小小年纪竟然就能逾越过本能的反应,为了取悦大人而忍住哭喊,才五岁的孩子就能为了某种目的而忍人所不能,她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今日能为博人赞誉而装孝顺,装乖乖女,异日就能为除异己而装无辜,装圣女。"沮渠焉枝连着几声冷笑,眼中突然闪出两道寒光,厉剑般射向杜至柔:"比起她,你装好人的功夫可是差的远呢!我这里冷眼观瞧,镇日只见你装可怜,装柔弱,装的好辛苦。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杜至柔微微一皱眉,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淡然对沮渠焉枝道:"夫人何必对谁都怀有敌意呢?活在这个环境里,总要找到一些值得信赖托付的人,分享你的快乐,你的困苦,遇到难处的时候有人帮你一把。深宫独处已很凄苦,若还觉得身边人个个都想害你,个个都笑里藏刀,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你,每日的心情都处在高度紧张中,这样的日子,夫人又能坚持多久?不说别的,只怕你这青春靓丽的容貌都难以维持呢。"
沮渠焉枝斜起眼睛看了杜至柔一会儿,哼声笑道:"值得我信赖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至少不是你。"
杜至柔淡淡一笑。"我若不是,别人更不是。这里除了我,都是与你有利害冲突的。"
沮渠焉枝面色一滞,唇边一直挂着的冷笑渐渐转为凄凉。杜至柔接着笑道:"就象这位邓绥,入宫后屡遭阴皇后的嫉恨陷害,多次陷入绝境,身边也大多是阴后的人。孤立无援中她能利用的,可以结成同盟替她出谋划策的,只能是她的老师班昭,不会是别的嫔妃。"
沮渠焉枝的目光重又落在书上,百无聊赖地看了两行,抬头问杜至柔道:"那这个邓绥后来是怎么打败阴皇后的?"
杜至柔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出两个字。
"巫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