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出里专有一条是妒。这个妒不是上回高太妃口中的妒,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嫉妒,我没有的你却有,所以我恨你。是专指在丈夫无子的前提下,不许丈夫纳妾。因为这样有害于家族的延续,而婚姻在古代的目的,就是家族延续。所以这样的老婆没什么存在意义了,准许你休妻。换句话说,你只要不是占有欲强到宁愿自己断子绝孙,也要男人一心一意,一生只有你一个女人,男人就不可以休掉你。从这个意义上看,古代对女人的占有欲还是比较宽容的,即使你连杀数个小三,可只要你有好几个儿子,你就不能被休弃。所以前提是你会生儿子。一个太少,古代的医疗条件孩子太容易夭折。五六个不嫌多。在当时的条件下,女人如果禁止丈夫纳妾,基本上下场就是自己一年一个大肚子,直到生死算。当然也有命出奇的好的,隋文帝皇后独孤伽罗生了十胎!英雄母亲。人家悍妒也有资本。如果女人既不能颠覆这个男性继承制,也不能承担连续生养的痛苦,那没办法,只能妥协。教导女性收敛一些占有欲望,是唯一切实可行的办法,否则难受的是自己。高涨的欲望驱使女人看见哪个妾婢都眼红气不顺,自己整天处在一种高度的情绪失衡中,盯着上家防着下家,同时还要想尽办法占住这个男人使劲生出儿子,这种日子可不好过,命长不了。王熙凤那样顶尖的女人,都抗不住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女人要想一夫一妻无妾制,首先要颠覆父系继承制,亦即有没有儿子都不重要,女儿也能下地干活,为这个家挣来口粮,以后给你养老,你的财产,爵位甚至皇位,女儿也能继承,并且延续下去。可是要颠覆这个制度,首先要颠覆以体力为主的经济模式。经济基础决定一切。嫡长子继承制不是谁一拍脑门发明的,是基于经济模式上自然选择的结果。假如这是一个靠放牧或者商品流通为主要经济来源的社会,女性的地位就不会太低。可惜中国是农业社会,太倚靠男性的体力,给女儿留一大笔田地遗产她根本守不住,太容易让男人抢走。一个家如果没有儿子,就等于走上绝路了。没有继承人的家庭,财产会被同宗族人兼并,等老翁去世了就剩一个老妪,她将被活活欺负死,即使是皇太后。明孝宗的张皇后,就尝到了这个苦果。张皇后的皇帝老公只有她这一个女人,没有别的嫔妃。牛啊!二人生了两男三女。皇后一个肚皮生出五个孩子,也算争气。可惜,两个儿子不争气,都短命。张皇后拥有全天下,却没有继承人,这么大的家业只能由本宗族的旁人继承。自己的一切都被剥夺了,空剩一个皇太后的头衔。新皇帝有自己的母亲奶奶一大家子,把她挤到了故宫最荒僻的殿里。新皇帝要杀她的两个弟弟,她没有任何办法,唯有披头散发穿着麻衣坐在破席上,在人来人往的宫门口装疯以博得百官的同情。还是没用。俩弟弟全给杀了。三朝国母,落得这个下场。不知那时她会不会后悔,当初该让老公和别的女人生儿子,否则即使有个庶子,她也是嫡母,家族的荣华富贵自己的权势都将延续下去。
男人的专情固然重要,可如果得到专情男人的下场如此凄惨的话,稍微有点长远打算的妻子恐怕都只能网开一面,允许妾婢替你生儿子。北朝的女性在这上面是没有理智的。她们只要男人只属于自己一人,至于这男人爱不爱自己,恨不恨自己,都不放在心上。很多因为杀小三而造成夫妻反目的,丈夫即使不愤怒地离家出走也要吓跑,没关系。我就是独守空房一辈子,我也不能让你有别的女人。再说北朝的妇女没有从一而终的贞洁观,家里有没有男人都挡不住自己再找情人,所以没几个会因为老公跑掉了而独守空房。妇女们采取多种手段防止夫婿淫佚,纳妾,出轨。严防死守。她们认为这就是婚姻生活,监控丈夫是妻子的重要职责。反正她们也没事可干。她们相互传授防止丈夫出轨的秘诀,各种奇异的驭夫技术。拓跋焘的一个玄孙元孝友,为了捍卫男人纳妾的权利,给皇帝写了道折子,说时下的风气是,父母嫁女,则教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以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自云不受人欺,畏他笑我。妇女们认定了只要能管住男人的腰带,就不受人欺了。北齐重臣,太子太傅王晞,年过四十没有儿子,其妻妒悍,不敢纳妾。为解决王晞的后嗣大事,孝昭帝高演为其“赐妾”,王晞之妻宁死不答应。王晞面对自己绝嗣痛心疾首,皇帝也无可奈何。唐著名宰相宋璟的高祖,北齐侍中宋钦道,家里有个婢女名叫轻霄,有一天莫名其妙生了个女孩,不知道父亲是谁。宋钦道的老婆怀疑是老公干的好事,就在轻霄的脸上黥了个"宋"字,以示惩戒。黥面本是惩治罪人的一种刑罚,钦道老婆怀疑丈夫与婢女轻霄奸私生女,而钦道又死不承认,非说是另一大官穆子伦的。钦道老婆就这样惩罚婢女,间接警告自己的男人。那个不知道谁是父亲的小女孩,后来起名叫穆邪利,又叫穆黄花,长大后成为北齐后主高纬第三位皇后。
前面提到的那位没管住丈夫还为此挨了板子的倒霉蛋刘姑娘,有个哥哥叫刘辉,宋文帝刘义隆的孙子。他们的父亲叫刘昶,刘义隆第九子,受政治迫害亡命天涯逃到北魏。北魏给予亲王的待遇,封刘昶为宋王。让他儿子刘辉尚元宏的二姐兰陵公主。刘辉实在欣赏不来这位严妒的胡人公主。看他妹妹那性子,就能估计出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孩儿是什么样了。传统汉人男子还是更愿意接受柔弱一些的小姑娘。结果可想而知,驸马出轨是自然的。和家中侍婢好上了。侍婢怀了他的孩子,兰陵公主怒不可遏,一顿大板子将怀孕的婢女打死,不解气,把肚子剖开取出里面的胎儿,肢解,还不解气,用草把婢女的肚子又填满了缝上,扒光了裸尸陈于刘辉面前。其妒悍之强烈、手段之酷烈令人骇然。公主想用这种方法让刘辉吓破胆以后再也不敢犯,可惜刘辉不吃这一套,愤然离婚。估计换谁都得离婚。兰陵公主回娘家皇宫里住了一年多,找不到合适的下家,还想和刘辉过,于是通过胡太后,强迫刘辉与其复婚。可惜刘辉恨透了这个女人,老打她,复婚后没多久就把她给打死了。
妇德就是挟制丈夫,让丈夫怕老婆。女工就是能妒嫉,你爱一个我灭一个。你累我不累,你出轨兴致高,我随后虐杀小三的兴致更高。如此能工擅妒,男人没有不怕的,胜利终将属于斗志昂扬的妒妇一方。这样的社会里,出现独孤伽罗这样的奇妒皇后也就不希奇了。这位皇后的妒性令人叫绝。不仅自己妒,还要替别的大奶妒,朝中哪位大臣要是爱上小妾了,必定被她诋毁死,还要让皇帝老公罢他的官。要不是她这么妒,儿子杨广也不会投其所好当上继任皇帝,隋朝也不会这么快就完。她自己这五个儿子也不会都这么短命。女人追求一夫一妻要求丈夫一心一意,自然没什么错,天经地义。可最好不要拿别的女人性命当你追求的下脚石。真刀真枪和男人干,那是真本事,何况惹事的根源本来就是男人。刀口只敢对着比自己还弱的同类,男人一瞪眼自己吓的磕头谢罪。如此悍妒的独孤后只敢打杀那些无宠嫔妃,却对杨坚真正宠爱的宣华夫人吭都不敢吭一声。很多学者都说北朝女子地位高,我实在看不出她们比其他朝代的女子地位高多少。就为男人那个专一的爱,不惜露出人性中最丑陋最狠毒的一面,实在是太过悲哀。极端的控制,背后是极端的依赖。学者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里说,“妇人妒忌,是一种对于男子的抗争,可也就是很可怜的抗争了。妇女因为寄生在男子的势力之下,不能对等的抗衡,便出之以嫉妒。” 其实这话说的再直白一点,就是面对被欺压,妇女由于没有能力与男人抗衡,就转去找更弱的人欺压。欺软怕硬。
相比这么穷凶极恶的北朝妇女,还是人家南朝女人看着顺眼点。在同时代的南朝人刘义庆主编的《世说新语》里,那些女子气定神闲,优雅从容。两相一对比,还是接受点儒家的洗脑教育比较好。刘义庆的女性观非常具有代表性,是典型的儒家正统女性观。这部世说新语3卷36门,其实就是记录了魏晋时期的一些社会名人,有男有女,记录他们的一些小故事。他认为好的典型呢,就收录在褒扬的门类里,坏典型,就收录在贬意的门类里。比如他觉得前人里谁谁是美男子,男人在外貌上都该向他学习,就把这人收录在《容止》这门里。这部书专门有一门叫《贤媛》,就是记载了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另有《惑溺》,《规箴》,专门记录他认为的举止不端的女人。妒妇基本上都在这里。《世说新语》中塑造了一批“妒妇”形象,很明显刘义庆是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她们的。从分门别类来看,刘义庆似乎也不太接受夫妻过于亲热,把夫妻情笃,妻子与丈夫亲吻热乎黏在一起认做是轻佻和魅惑。这也是儒家正统的思想。《惑溺》里有几位这样的女子。比如竹林七贤之一王戎,他老婆特喜欢叫他"卿卿",卿卿我我这个成语就从这里来的。王戎开始不爱听,因为卿这个字在当时是上位者称呼属下的,王戎一本正经对老婆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你叫我卿,是对我的不敬。以后不许再这么称呼。可是王戎老婆一点不在乎,扬头说了一串饶口令。"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我就是爱你,就要用肉麻的话语表达出来爱意,怎么了?自由的表达对丈夫的爱,这在正统儒士眼里,是妖惑男人,狐狸精,好女人不应该这样做。还有一位,我小说里也提到了,荀粲。荀粲与妻子感情甚笃,冬日妻子生病发烧,他就出中庭冻着,把身体冻冷后回来用身体覆盖妻子,给她降温。刘义庆把她也编在《惑溺》里,认为荀粲对老婆太好了,这是受了老婆的魅惑,太溺爱了,不应该。老婆没救活,自己也跟着死了。为老婆殉情,问题蛮严重。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男子,尤其像荀奉倩那样的名门世家子弟,他的生命首先对家族、国家和社会负有义务,光宗耀祖、建功立业才能体现生命的根本价值,而爱情那种个人化的感情绝不能看得太重要,痴迷于此,生命的价值必然缩小。所以刘义庆明显地采取了批评的立场,评价荀奉倩是“获讥于世”。被世人嘲笑。即使是崇尚个性自由发展的现代,为一个女人去死,抛弃各种责任殉爱情也会引起非议。
刘义庆极端推崇的女性是号称才女之最的谢道韫。所谓"咏絮之才",便是说的谢道韫。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诉出了多少风流蕴藉,但与她举案齐眉的,却是平庸之辈王凝之。所以《贤媛》里的谢道韫忧怨地讽刺自己的丈夫,说王家个个才华高妙,全是魏晋风流的代表者,公公王羲之,小叔子王献之,怎么就他老公这么差劲?"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原来天地之间还有我丈夫这样的男人?!谢道韫如此直白地嫌弃贬低丈夫,在刘义庆眼中都是《贤媛》,这完全颠覆了人们心中对古人的看法。通常现代人以为古代男人都是很要求女人崇拜尊敬丈夫的。然而实际上儒家老夫子们更推崇有自己鲜明的思想和主见,尤其要才华横溢的女子。这从《世说新语》不少记载里也可窥得。《贤媛》里的女人,除谢道韫,还有蔡琰就是蔡文姬,班婕妤,以及名声不显的苏若兰,全是大才女。全都不是以恭顺谨言而被传颂。看起来尤其在魏晋时期,男人们喜爱才智过人,见识超群,有主见的文学女青年。《贤媛》篇塑造了魏晋女性的楷模,这些形象与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点大异其趣。我一直对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俗语感到疑惑。这句话如此家喻户晓,可在中国历史上从未真正实践过。直到清朝结束,正统观念还是欣赏有才有智的女性。《世说新语》最浓墨重彩之处,就赋予了文采飞扬的谢道韫。赞美她才智俱佳,其风姿神韵“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很符合魏晋男士追求的飘逸脱俗,清谈宁静,不逊于名士的高雅风韵。谢道韫不仅诗文写得很出色,而且具有很高的思辩能力,对玄理有很深的造诣,善于言谈,一次和小叔子王献之的客人隔着帘子辩论玄理,旁征博引,论辩有力,最终客人理屈词穷。
比起悠闲自得玩着琴棋书画的南朝贵族女,北朝这些眼睛只顾盯着男人裤腰带的悍妇段数实在是太低。人家那边神情闲雅,有竹林名士风气,有自己的爱好追求,精神上独立,睿智洒脱风雅,神马男人出轨小三怀孕都是浮云,到我面前都只有自惭形秽的份。人家不倚赖男人的忠诚,不强求男人一心一意,爱走走爱留留,精神世界充实,内心强大为自己而活,这等段位,实在是令我们现代女人都望之兴叹,自愧弗如。
幸好俺活在当下兮,天天可以讲:“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过来,让俺亲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