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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三十六)

(2016-11-29 13:53:18) 下一个

杜源的密折抵达禁中,皇帝正陪伴着杜美人在西苑瑶津池畔观赏雪景。中秋过后,杜美人有了严重的妊娠反应,头昏乏力了无食欲,早晚间呕酸水。随着反应越来越重,她的性情也越来越暴躁。看谁都不顺眼,每日只在阁中打鸡骂狗,似乎总有一腔郁结忧闷在心,却又无处发泄,时不时拿身边人撒气。杜美人院内每日都有宫人受责,偶有小过便大加笞挞,性情乖戾,待人严苛,似乎是变了一个人。阁中派来服侍她的人见了她都如见了阎王,避之不及又怨恨不已。一日只因小罗说话声音大了些,便惹得杜美人大动肝火,硬说小罗故意扰她休憩是要致使她小产,叫人拉了小罗到院中掌嘴,直打的双颊肿胀唇破流血方才停手。又一日小罗战兢兢奉上羹汤,杜美人只尝了一口便将碗打翻在地,哭诉那汤的味道不对,一定是小罗受人指使给她下了毒,宫长急忙着人检验,自然是没有,杜美人却不甘休,终是又命人打了小罗一顿才解气。那小罗此前三番五次挨她的打都只有哀嚎哭泣,到了这两次,苍凉无助的泪眼中,终于浮现出了明显的恨意。

杜美人镇日烦躁不安敏感多疑,又兼害喜食欲不振,双颊眼见着就消瘦了下去,尖尖的下巴时常挂满泪珠,皇帝看在眼里,又急又心疼。每日只要有空闲便陪在她身边,想尽方法哄她开心。无奈杜美人总是眉头紧锁,一会儿说这个要害她,一会儿又说那个居心叵测。皇帝开始很是紧张,命人追查了几次均为子虚乌有,便只道是杜美人太过忧忡幻想出来的癔语,渐渐地也就不把她的抱怨当真。皇帝料想这些宫人亦无胆量加害于她,也就不再象以前那样命人层层看护,杜美人房中的奴仆连呼天恩浩荡,皇帝每日仍就陪着她说笑解闷,赏花观鱼,只盼着杜美人能顺顺利利将太子生下来,大魏江山有继。

那日二人赏完雪景转回暖阁,皇帝将杜美人安顿在榻上,喂她喝下几口酸梅汁,方拿过杜源的密折看了起来。与他这份检举奏折同时到达御案上的,是颍川百姓的联名上书,为他们的父母官请命。皇帝将两份表章看过,放在案上恨声道:"这个闵湛平日看上去好生贤良忠厚,吏部的考评历年也是佳话如潮,治守地方勤勉有加深得百姓爱戴。朕一向以他做肱股栋梁,甚是宠信。怎知他做出这种事!"杜美人忙将杜源的折子拿起,仔细看过后沉思不语。皇帝在阁中踱了两步,转头问她道:"你如何看这事?你哥哥在折子里举报刘洁为闵湛背后指使,你以为如何?"杜美人笑道:"妾深宫妇人,并不知晓闵湛是谁的。妾到是听说刘中书很是富有。前几日阿嫂进宫陪侍,说那乐平王为博杨瀴瀴的欢心赠与了她三斛珍珠,京城的贵妇个个眼红相互打听,却原来那三斛珍珠是刘中书重金购来巴结乐平王殿下的。三斛珍珠!狴狸都没有呢!"拓跋焘惊道:"有这等事!"他拿起那奏折又看了一遍,眯起双眼念叨:"刘洁,刘洁。"想了一会儿他对杜美人道:"当年闵湛初入仕途,是刘洁一路保举提拔上来的。除了中间几年闵湛去秘书监给崔司徒当助手修国史,他一直是刘洁的属下。二人情谊甚笃,尽人皆知。他一直感怀刘洁举荐知遇的恩情…若那刘洁当真侵吞了朕拨下的工程款,那闵湛为回报恩师顶罪…也是他一片思恩图报的赤诚之心。"

杜美人抿唇一笑:"如此说来那刘中书有罪无罪暂且不提,这闵太守却是一定要杀的了。"

皇帝微微一惊:"为何?"

杜美人翘起唇,面带几分纯真之色说道:"这要是饶了他,全天下的人都会赞他的忠勇义气,并以他为楷模榜样。日后谁还替狴狸效忠?都改为替那些大小中正官效忠了。天子设九品中正选官取士,为的是谋取治国贤才,怎的演变成了大官网罗心腹培植亲信的手段?狴狸任命提举官员本是天恩,如今他们竟将天恩截取纳为己用,拿国士当家臣,晋升的官员只知道拜谢给他上升机会的大中正,相互结交以壮自己这派的实力,眼里早没了君王国家。《汉书》里记载的党锢之祸,最终的结果是汉室江山倾覆,天下四分五裂。朋党之弊,国之危所在,大臣结党营私,朋比为奸,彼此争权夺势党同伐异,全不知为国效力为君尽忠,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刘中书与闵太守这个头一开,狴狸若是容忍了不加遏制,岂不就是亲口向天下人明言,这世上只有恩师没有天子!"

拓跋焘睁大眼睛看着杜至柔,眼中跳动着两簇火焰。这些道理他竟然给忽视了。朝堂上的利害纠葛,并不比战场上的厮杀更温和,却比战场上的冲突更隐蔽,更阴险,从而更是险象环生。这几年穷兵黩武连续征战抢夺人口土地,忽略了法度教令,吏治整顿。放眼望去,自己的天下地平天成,河溓海晏,原来底下是暗流翻滚,波谲云诡。 稍微一个大意,便被这些大小官吏架空,利用了去。他的后背上起了层冷颤,脑中出现的是闵湛赤红的脸。这人向来忠诚敦厚,怎么看都不象是能为恩师背叛自己的人。他又拿起那份豫州百姓的上书,惦量许久,思忖道:"可这闵湛确也是个好官。这五年他在河南干的十分出色,政绩卓著,深入民心,甚得上上下下的一致尊敬拥护。这样的能吏…惩处起来颇为棘手。罚得重了,恐寒了百官的心,也失去地方上的民心。"他望着窗外残雪,微微叹口气:"五年前朕一时恼怒杀了崔浩和秘书监几百官员,至今汉人世家大族都不来辅佐我,给他们官都不做。"

他不再说下去了,脸上是怅然若失的迷惘。杜至柔倚卧在榻上出了会儿神,淡淡问道:"狴狸当年为何如此动怒呢?那崔司徒…倒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想通过修国史,致力于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来建立一个汉人高官与儒学合一的体系,也就是恢复前朝的门阀体制,将我们鲜卑人全数排斥于这种新的贵族体制之外。若给他建成了,朝中上下将形成以他为首的垄断局面,累世公卿家族世袭封爵,世居高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成为士大夫的领袖。到时汉人高官专政,皇权式微,民间形成一个个门阀割据机构,实际军政大权全部落到他们手里。崔浩存了这个心,朕岂能容他?大魏是鲜卑人的天下,汉人便是再高贵,也是被我铁骑征服的劣等民族,我为了江山永固可以接受一些汉人的治国理论,礼聘他们辅佐我修文治,他便以为有机可乘,可以将这天下悄悄易色了。岂知我始终是鲜卑人,以马背中领上生活为自豪。他心存华夏,处心积虑地密图光复,这等图谋朕若坐视不管,以后这江山该是谁家的江山?天下将是谁人的天下?!"

"所以这刘洁和闵湛就更不能留了。"杜至柔的唇边隐含微笑,素雅妆容的脸上云淡风清。怡然的神情仿佛是在月下吟诗花间细语,说出来的话音却是句句射影含沙。

"狴狸容不得崔司徒,便能容下他们了么?他们的所做所为,不是比崔司徒更胜一筹么?崔司徒不过是有个欲念,不曾真做出什么举动,便是灭九族的下场,刘中书和闵太守却已是实实在在地上下勾联,沆瀣一气,以图形成地方势力割据。闵太守深得地方上下一体的敬重爱戴,河南一地的百姓联名上书为其请命,狴狸还看不出这其中的险恶所在么?豫州民心所向的不是天子,是他。这些封疆大吏自行割据独霸一方,拥兵自重,官位世斑,私相授受,地方势力坐大岂不是同样威胁中央。狴狸既看出了门阀累世会在民间形成割据机构,威胁你的政权,为何就看不出军阀形成的割据势力,更是心腹大患呢?"

拓跋焘惊讶呆立原地,眼中那两簇火焰瞬间射出杀意。杜至柔心中微微一笑。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该起的作用,触及到了他内心深层的禁忌。帝王家最为防范恐惧的,她已将它揭开,摆在了明面上。

拓跋焘在她旁边的御案前坐下,一手的食指轻轻叩着摆在案上的奏折,沉思片刻后,点头说道:"你说的对。这个闵湛的确留不得了。明旨杀了他,削去刘洁这支左膀右臂,用以儆戒大小官吏,遏制住这股上下勾联结党营私的风气。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将他视为知恩图报的楷模了。至于刘洁…"他把身子倚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颐,边想边说道:"按理说来,即便他真的侵吞了百万巨资,也并非该死的大罪。贪财之人自有贪财之人的用处。就怕他贪的不只是财物。"他又将方才杜美人所指的地方势力威胁中央的话细细想了一遍,眼中涌动着层层疑云。如若刘洁当真利用下属培植自己的地方势力,那便是谋反的先兆了。他眼中的猜疑之色越来越重,杜美人将这一切看在心里,面上依旧是云淡风清。她很清楚此时她不宜再说任何话了。倾倒大厦的契机已经撬开,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其它的就不用管了。那种子自会在拓跋焘心里生根成长,将他们君臣间本就有限的信任迅速凋毁殆尽。

拓跋焘的目光重又落在杜源那奏折上,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如若按结党罪名杀了闵湛,必要同时治刘洁的罪了。可杜源并未察出确凿的证据,虽然这笔钱很明显是他贪掉的。"

杜至柔轻声问道:"陛下想察清么?"

拓跋焘哼声一笑,随后摇了摇头。"撤查刘洁的污迹简直是易如反掌。只是用这个罪名…未必能起到警示作用,令培植私人势力的行为有所收敛。何况现今人材匮乏,正值用人之际。刘洁的才华虽然远比不上崔浩,倒底厉练这许多年,或堪一用。先留着他罢。"他起身来到杜美人身边,拥着她坐下,淡淡笑道:"朕先下旨申饬他一番,再免了他的中书令,降为统兵,打发他随军出征,到陇右抗击高句丽去。"说到这里他眼中流出一丝恨意:"北燕那冯弘趁我国内诸事繁忙腾不出手治他,又在边境上蠢蠢欲动了。这次是和高句丽。燕国和高句丽本就接壤,若是他们两家联手串通,大魏的东北线就要告急了。朕打算派二弟征讨高丽,叫刘洁给他当军师去。拓跋丕这小子,越来越可恶。留在京城里到处惹事生非,前日连着上了两个表,非要娶那歌妓当正妃,皇家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尽了!远远打发了他驻守边境去,省得在我眼前生厌。"

杜至柔讶然道:"若那刘洁果真生了异心,这样不是促他造反么?放在身边尚且不安分,派他去打仗,他有了兵权,离得又那么远,不是更容易壮大自己的实力了么?"

拓跋焘冷淡笑道:"若真要端掉他,必要他自己露馅才好。朕故意让他拥有部分调兵权,不过是个试探,探他对朕的忠心程度,倒底有几分而已。"杜至柔提醒道:"可是,如若他果真居心不良,虽说疥癣之疾不足以患,可也需防范。他与乐平王素来情谊甚笃,焉知那刘洁不会将乐平王带坏了?若他二人联手,疥癣怕是终将长成大患。"

拓跋焘点头道:"爱妃真是想到朕的心里去了。朕既然放心撒出鹰犬,自有监控鹰犬不反咬主人的手段。朕这次会派一名谋士作为监军随他们参战,一来是锻炼新人,中书省培养出来的军师若不上战场,永远只能坐在书房里纸上谈兵。明日我便向你父亲要一名人才来用。他举荐的我自是信得过。二来,让这监军替朕督察将帅,给朕盯着点他们。若那刘洁真有不臣之心,便怨不得朕薄情寡恩了。"他的双眉微微皱起,唇边浮出一丝无奈的笑:"无人可信。无人敢信。天上地下,朕竟孤独得如此彻底。"他黯然惆怅的目光拂过杜美人青黛画出的修长远山眉,眉下两泓潭水莹莹透出些许暖意,那温暖忽然令他异常感动。他把头无力地埋在美人的颈窝里。"幸好还有你。"

他略显瘦削的侧影清晰地映在围屏上,被微微晃动的烛光,无知无觉地放大,大到就要占据了她整颗心。杜至柔脸色惨白,紧闭心房,似乎是毕生的力气都已用尽,那身影才在她的意识里渐渐淡去。二人沉默相拥半晌,杜至柔轻声问道:"狴狸又何以信我呢?"

"你是我的亲人。我孩子的母亲。你我夫妻同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拓跋焘放下了一切锋芒,全身心地倚靠在了杜至柔怀里,放松地享受片刻,他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轻轻抚摸着,脸上是惬意舒心的笑。"为了这个孩子,你也必然不会背叛我。不然对你又有何益?我现在勤于政事,励精图治,开拓疆土,全是为了你腹中的这么孩子。"他拉过美人冰冷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啄吻。"我打下这一片大好山河,日后由他来坐,由你来辅佐。我相信你,你是卓然经国的治世之才,必能将大魏带入辉煌鼎盛的时代。"

杜至柔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拓跋焘的头,双唇紧闭,沉默不语。拓跋焘在她怀里靠了一会儿,坐直身子,眼神涣散,似在沉思。宫人跪进银耳炖燕窝羹,杜至柔接过来递给拓跋焘。拓跋焘用匙子在碗里慢慢调着,心思明显不在其中。杜至柔轻问道:"还有什么事么?"拓跋焘疑惑道:"这闵湛与刘洁相互勾联显然不是一两日了,朝中类似的朋党弊私恐也不止他们这一对。朕若不派你哥哥勘察这一遭,怕是这些阴暗永不会被揭开,直至酿成大祸。想起来便觉可怕。我原想只下个训饬谕旨申斥刘洁一番,现在想想恐怕不足以令百官警戒。朕设兰台,定监察制,却不见这几个御史举告纠劾任何高官,难道是摆设么?"

杜至柔笑道:"象我哥哥那样的呆子有几个?为政最忌的是撕破脸面。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扳不倒敌人,便是死路一条,马上就会被敌人扳倒。不到万不得以,谁肯为国家出头而损害私利呢?面上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哪怕私下勾心斗角,只不失了颜面,万事都有回旋余地。"

"哼!果然这朝堂让他们变成了生意场!官官相护攀缘权势,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全不把朕放在眼里!必要再多杀他几个才是,"皇帝的眼中冒出熊熊怒火,唇边的肌肉猛地一下抽搐:"朕这次便拿那个闵湛儆猴!明日不止要下旨杀他,还要灭他的族!看谁还敢不好好当差!"

杜至柔叹口气,微微摇头道:"陛下若设身处地稍加体味,如此官场习气实在不足为怪。陛下又何必迁怒无辜之人,令天下人指摘你残暴呢。惩贪奖廉,吏治清明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需长远规划整顿,靠暴力震慑是长久不了的,还是需要温和一些的手段。俗话说君臣如父子,对待臣子既要有严父般的威势,又要有慈父般的关怀。刚柔相济恩威并施才为明君之道。陛下何不以闵湛为例,训诫臣下以为后戒?"

拓跋焘的怒气被杜美人软软的细语化解了大半,手上小匙连舀几下,一碗燕窝吞入肚里,随后把玉碗向榻上小案重重一磕,目光闪烁说道:"就依你。此番只杀闵湛一个。朕再下道谕旨,令天下吏民不论尊卑贵贱,都可检举告发违法官员。明日常朝宣政,朕面召百官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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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拓跋焘首创的百姓举报政府官员的措施的圣旨。

《魏书卷一 令吏民得举告守令诏》
方今寇逆消殄,天下渐晏。比年以来,屡诏有司,班宣惠政,与民宁息。而内外群官及牧守令长,不能忧勤所司,纠察非法,废公带私,更相隐置,浊货为官,政存苟且。夫法之不用,自上犯之,其令天下吏民,得举告守令不如法者。

另:关于崔浩为何下场如此凄惨,拓跋焘为何如此盛怒残暴,历史上有很多说法。比如华夷之辩,全面汉化动了鲜卑人的奶酪。我文中用的是陈寅恪先生的说法:"崔浩与寇谦之致力于通过“齐整人伦,分明姓族”建立高官与儒学合一的贵族政治,而将有政治势力却无学术文化的原鲜卑部酋排斥于这种新构建的贵族政治之外,正是崔浩致败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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