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冷眼旁观的上官婉儿,此时优雅的摇着团扇,缓缓开口道:"其实,阿元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杀来俊臣,未必只有一种办法。"她浅淡笑着:"正因为他是魔鬼,公主才不能用暗杀。一定要用明杀,光明正大的除掉他。杀他的诏令只能出自一个渠道,并召告天下。"
公主急道:"怎么可能?他是宅家得力的左右臂膀,宅家正用的着的时候,怎么可能杀他?"
上官婉儿微笑道:"宅家在任命拔升他那一天,就算计好了杀他的那一天。打手唯一的归宿就是兔死狗烹。宅家即然用他诛尽皇室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就必要用他的头来平息天怒人怨。来俊臣绝顶聪明的人,自然早想到了这点,所以,他不会让兔子死的太绝太快。可惜形势比人强,形势不以他的意愿转,他现在也控制不住了。使人污告皇嗣,是他出的最糟一记昏招。他以为皇嗣被幽禁八年,无人再敢依附拥戴,他以为宅家心坚若铁,宁可灭掉自己仅剩的骨血也要延祚大周,他以为他看准了陛下的心意,但这次,他走眼了。"
我眼前一亮,对公主说道:"对啊公主。安金藏剖心明志,不可能不触动宅家。苏相公眼看皇嗣临难,不敢出一言相救,安金藏一个微卑的乐工,为不相干之人舍命。"
"不仅如此,他代表的可是民意。"上官接口道:"李唐王朝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我们都能看出来,宅家更不必说。她若再想动李家人,怕也要掂量掂量了。"
公主依然愁眉不展,摇头道:"来俊臣此番若扳不倒四哥,他就完了,他怎肯善败甘休。此人必得除掉,等不得的。"
"只能等。宅家定会杀他以平民愤。只是现在宅家还没看到那一刻已经来了。现在只需找到一个人,能说动宅家,令她意识到此时若再留着狗,民怨之火就要烧到她身上了。"
"谁能做此事?"公主不抱希望淡淡问道。
上官怀抱团扇,轻轻吐出两字:"吉顼。"
凤阁舍人吉顼,身材伟岸,能言善辩。"可他今日起在宫中宿值。"我提醒她们道。
公主一把抓住上官的手,颤声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算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李氏最后的血胤。你晚间去找吉顼,好不好?"
上官沉默不语。
公主激动流泪道:"你不想我二哥么?他死讯传来时你不伤心么?"不待上官有所反应,她又急切问道:"你不想我三哥么?我三哥待你,难道不比武三思好的多么?"
上官不悦,蹙眉低声喝止道:"公主!"
公主没有停止的意思,眼神依此在上官的双眸间轮换着:"你也知道,李唐王朝在人们心中还有印迹,明日江山姓李还是姓武现在还很难说。太子之位至今虚待,宅家至今仍犹豫不决。如今你一颗心都在三思哥哥身上,异日若我三哥果然活着归来,你如何面对他?你果真要为新欢弃我李氏不顾了么?你难道看不出,武三思接近你的意图?我三哥虽不及二哥容止端雅,聪颖夙敏,可也温和宽厚,亦是长情之人。"
上官婉儿恢复了她常见的柔和气色,低眉笑道:"公主如今可是武家妇,如何这般陵蔑夫家。"她抬眼看着太平:"我看你那武驸马亦是温和贤雅,公主一般也是视他为无物。前日崔澄澜宫中侍宴,竟是当众汕笑驸马如何孱弱,取不得公主欢心呢!"
太平公主的眼神依此变换着,从惊怒,到悲愤,再到坠落飘散。最后无奈掠出一丝清苦微笑:"我倒忘了,崔湜。"她望着上官,凄凉之色浮上眉头:"澄澜早已仰慕你许久,你若有心..."
上官笑着打断她道:"如崔湜这般美姿仪少年,当为公主宾客。岂有臣窥觊之理。"她以纨扇遮口,抿嘴一笑:"公主为臣牵引,不若把心思花在宅家身上。你没见她近日一直神色寂廖,落落寡欢么?昨日又是直盯着池中各色水禽,半日不语。民间一个田舍汉,丰年多收几升粟谷,还想着买妾置婢。朝中一个末流小吏,内院也是莺燕成群。天子富有四海,若是男主,妃嫔成百上千亦不为过。如今宅家形影孤寂,公主若能花些心思,讨得她的欢心,公主所求之愿,未必那么难实现。"
公主凄然笑道:"要用此等手段,才得愿望实现么?"
上官略带伤感地拉着公主纤弱柔荑,轻声叹息道:"公主自将生起,便集天皇天后万般宠爱,及至出将,夫家待公主如天人一般,哪里知道人世间这许多磨难与无奈。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换的。"她望着公主,笑容婉娈,超然若仙:"当初高祖之女千金公主,已七十高龄,为躲避宅家对李唐宗室的清洗,不惜以姑母之尊,主动降辈,认宅家做母,并进献灵药。可自那薛大和尚被你杖毙,宅家便断了药,虽有个沈南蓼,可镇日里病歪歪的。"她意味深长的看着公主:"千金公主那个假女儿,都如此体贴,你这个亲女儿,难道不该表示点什么?"她边说边环顾四周:"公主这宅中,连一味良药都没有么?"
我怔怔看着上官婉儿眉间面花,不知道她哪张面孔才是真的。她采薇之语弦犹在耳,当日的毅然决然与眼前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反差之大,不似同一人。也许她是对的,也许只有象她这样,永远变换着脸谱,永远不让别人看到你真实那一面,才能在女皇身边活下去。
公主沉默良久,然后长长叹口气:"我看看吧。"
太平公主看看的结果,是两天以后宫里多出来一个白莲花般貌美的张六郎。这个张六郎有个亲狎密友,名叫吉顼。
那天我和上官回宫时,已是落霞满天,倦鸟归林。宫门在我们身后沉闷关闭。守门宦者将门下钥后,转身对我传话:"请典饰去尚药局,安金藏苏醒了。"
我于安金藏房间门外戛然止步。静静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庞,对着前来探望的女皇勉强微笑。阁内薰香浓烈异常,却还是掩盖不住那一缕血腥味,自他身上向外漂扬。一颗晶莹如玉的泪珠,折射着五彩光,清晰无比的滑过他眼角,滴落在女皇的脚面上。
"吾有子不能自明,使汝至此。"皇帝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惭愧和痛惜,传到我们每个人耳中。
非要这样么?非要到如此地步,才能唤起她一点意识,原来自己头上除了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和天册金轮圣神皇帝这些眼花燎乱的尊号头衔外,还有一个,她早已废弃多年不用的,最普通的,那个尊号,叫做母亲。
夜间沥淅下起了小雨,丝丝点点打湿了芭蕉,轻似梦幻的飞花自在舞着,宝帘银钩闲闲挂着。细如丝愁的无边雨夜,有人江上摇舟,有人楼上清幽,也有人轻踏御园香径,无声叩开了翰林书院的阁楼。还有人,帷帽遮面,锦衣夜行,于将相贵戚秘室内抖落两肩漠漠轻寒,在灯下攒头。
第二天一早,一封落款比内容还要长很多的密折,出现在御案正中。皇帝打开时,神情还是颇为淡定的。我侍立在旁,看她微笑着从容流览这封密告信。我想那上面的内容,应是不出皇帝所料的,是她早已看过多少遍的老生常谈。在此之前,应有很多官员上疏弹劾来俊臣,罗列了无数罪状,均不了了知。皇帝想留的东西,只需按下不动,便无人奈何的了。
可这次,似乎有那么点不同。笑容自她脸上逐渐淡去,看到结尾,皇帝不由怔住了。望着那落款,她愣愣发呆。
那落款,打头第一排三位,分别是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接下来是三省六部,紧接着是五监九寺,即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寺各寺卿。这个落款,简单用一个词概括:六部九卿。这是全体政府成员,外加几乎所有的王爵国公,在向皇帝请愿,请求她杀掉来俊臣。以前的散兵游勇终于被组织了起来,一齐向皇帝施加压力了。
组织这次行动的表面上是魏王,实际上是公主。她以李氏女武氏媳的身份,出面游说武氏宗族的族长,武承嗣。这是唯一能打开突破口的地方。公主长长叹气,如今的李家,被杀的几乎已经没了男人。皇嗣虽躲过那一劫,仍旧回东宫,继续做帝国最尊贵最顺从的囚徒。便是连她这个亲妹妹,见上一面也难。皇嗣诸子女,也一并囚禁在深宫荒芜院落内,八年来连出院子走动的次数都有限。长子李成器如今十八岁,业已成人,却无法委以重任,只能等着她这个姑姑相救。
"你知道来俊臣这次的石子砸中的是谁么?"公主吊梢着一双青黛眉闲懒散的问着武承嗣,已经让他心惊肉跳,胆颤心寒。谁不知道来俊臣是头恶犬,谁也不想在还有路可走的情况下招惹他。
皇帝微微扬了扬眉,淡然笑道:"他们都已经无路可走了么?"她沉吟良久,对身边的上官轻声吐出三个字:"下狱吧。"
她望着上官起草文书。这么多人的面子不能不给。不过,也仅此而已。满怀信心的笑容出现在她精心描画的脸上。先关上个把月,等群臣气焰熄灭了,再全须全尾的捞出来。只用一个恶人,就能监视住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害怕,这买卖做的太划算了。这样的卒子,怎么能随便丢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