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黄门向我走来。他突然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如见了鬼一般抖动着。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和鬼差不了多少。发髻已经松散,手上脸上沾满了血。那小黄门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我皱眉问道:"何事?"
"典...典饰...请移步尚药局..."
我跳起来,提起长裙露出脚,不顾礼仪的飞奔着。夜凉如水,晚露润湿了我的衣裙,晕开了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将衣裙下摆染成了淡红色。远远望见尚药局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要我来做什么?让我看着那乐工怎么死么?
立在门楣下大口喘着气,两名侍御医上前扶我入内,边走边说道:"典饰看起来通晓医理,可知如何...封闭腹口?"
我惊讶望着他们。此时一位司医上来解释道:"今夜奉御不当值,我等虽然掌诊候调和数载,却只在宅家身边侍奉诊候方脉之事。宫中近年来从未出现过此等开肠破肚之疾。幸而肠体未断,脏器放回腹体不难,只是缝合闭口… 御医们都有些生疏了。"
安金藏平躺在床上,依然处于昏迷状态。泄露在外的小肠仍然包在我的檀香盒里。我喘匀了气,冷静下来。檀香本身具有消毒杀菌作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肠体复位然后缝合伤口。可是,如此简陋条件下,连最基本的无菌措施都没有,如何避免感染?这乐工,挺的过去么?
"典饰请净手。"医童自密封银罂中取来一盆药水。水中散发着淡淡的酒味。那两名值班的侍御医也各自洗好了手。我无奈的发呆。那时还没有蒸馏制酒法,酒精最高纯度也就十几度,怎么能消毒。我张口结舌,望着那药水道:"这,这是何物?这能行么?"
"这是底野迦,由鸦片、没药、肉桂、生姜、潘红花、蓖麻等混合配制而成,具《经籍志五藏论》记载,此药为去毒之良药,是佛菻国一个什么国王发明的。"
佛菻国,东罗马帝国。好象以前看过的医书上提到,西医手术治疗过中国的好几个皇帝。我惊叫道:"大帝!当初大帝眼疾不能视物,有个侍御医会大秦医术,冒死做了头颅开刀术的,他是怎样处理伤口的?"
一名御医道:"那是景教教徒秦鸣鹤的穿颅术。快二十年了,宫中再无人施以此术。待我查看医书..."
"别查了!来不及的。妾记得是以生丝闭其口,膏稍导之。公可有解毒药膏?可有麻药?生丝有么?"
司医疑惑道:"生丝?没有。有细细的羊毛线。"
我几近晕厥。这是在玩那乐工的命。我简短答道:"毛线不行,韧性不足。还有什么?"
那御医忽然兴奋道:"某记起来了,《医心方》里提到,去桑皮细线缝肠复皮,热鸡血涂之,蒲黄粉粉之。” 御医流利的背诵着医书。
我愕然道:"什么是桑皮线?"
"取桑树之根皮,去其表层黄皮,留取洁白柔软的长纤层,经锤制加工而成细线。去岁太医署疮肿科制了一批,存在琉璃瓶中。因久无人用,尚功局借走衲靴子去了!快遣人去取!"
在我们商讨之中,安金藏眼皮抖动,似是有些清醒了。司医连忙喂他喝下一盅酒。温酒里调合着草乌散和曼陀罗花,已经是此时间最好的麻药了。酒劲散开,安金藏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桑皮线已经取来,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相信面前这滑润光亮如丝线的竟然是树皮。御医们紧张的将安金藏的肠体纳入腹中复位。我哆嗦着穿针引线,给他缝合伤口。
御医药童们将他按住。弯弯的针穿过皮肤,安金藏忽的一声闷雷呻吟,我的汗顷刻间落了下来。他痛苦的扭动身躯,那点止痛药酒根本不起作用。我抖动的连话都说不成句。放开双手,我摇头望着医生们说道:"不行,下不去手。... 妾有更好的药..."
御医打断道:"不必了。伤处长久裸露于外更是危险,他忍忍就过去了。疮肿闭合都是这样的。给他咬根木条。"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腹腔早已打开,麻药派不上用场,只能硬缝。我头皮发麻,呼吸急促。平生第一次在病人还未止痛的情况下将针穿入肉体。伤口近一尺,每缝一针单独打个结。所有人都看着我,无人再发一言,阁中只有针穿过肌肉的拉线声和安金藏痛苦难忍的呻吟声。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动着,给我增加了更多困难。我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流到口中咸涩不堪。到最后我双手已麻木,意识渐渐惶惑,模糊中看到有人剪断我手中的线,在伤口上涂抹药膏。
天快亮了。我靠在墙上几近虚脱。安金藏发起了高烧。我们忙了一夜,不知他这条命能否救的回来。皇帝在做什么呢?她的寝阁,有鼲貂之褥,蛩蟁之耗。鸳鸯锦被,三清木香,似王母瑶池,缭绕烟云。她在这一片金玉堆中,带着冷冷的笑,摆弄着我们所有人的命。她是这一切的操纵者,帝国所有人的生死,决于她一人之手。她的头上,顶着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的衔,她的身后,一片腥风血雨,白骨如山。从没有象现在这一刻,我胸中涌动着如此强烈地厌恶之情。多少人头落地,多少肢体残缺,多少无辜为婢为奴,多少女皇永不会顾惜却永被她改变的生命,为了她一自之私欲而毁灭,而破裂,而不敢怒也不敢言。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自动维护强权,为什么身为羊的命,替狼唱赞歌。只因为他们是最终取胜的王者,他们就该被称颂,被崇拜,被拥戴,不去计较他们的胜利是怎么来的,是多少诈诡多少邪恶堆成的。
午间迷迷忽忽醒来,上官婉儿找到了我。
"宅家准了公主的请求,命我带你去公主宅,看望县主。"
我们的车出了皇城最南端的右掖门,过天津桥,向位于尚善坊的公主宅驶去。
我头重脚轻,神思飘浮,昏昏欲睡。上官平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交错着怜惜与惆怅。
我轻声开口,打破沉默:"承旨,我的名字,怎么写?"
上官讶然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面无表情,淡淡回道:"我想知道。"
她看我许久,唇边向上牵了一牵:"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五岁刚进宫时,对我说你娘喊你做止元。"
我抬首望向她:"我娘...她是谁?"
她目光中的怜悯更加明显。默默看着我,她终是开口,娓娓道来:"你的母亲原本就是宫内女官。通音律,善吟咏。我的棋艺还是同她学的。"她微笑着回忆道:"公主也很喜欢她,及至出将,便向宅家要了她去,你母亲的身份也就从宫官变成了公主宅内臣。"
"公主与薛驸马尝与文人名士聚集结交,宅中一度墨客云集,吟诗做画,词雅书香。于是,有一天.."
她目光晶莹,望着我的神色如沐春风:"她与一位年轻文士,并排站在了公主面前。"
他儒带青衫,广袂飘风。她柔情绰态,半面含羞。宫中瑰艳少女与宫外清贵名士,常相互倾慕,于是红叶题诗,香扇寄情,自成一段佳话。
"公主旋即将你母亲赐给了他。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六年后,她又出现在我们面前,身边多了一个你。"
"那清河崔公子原就有妻室。这你母亲也知道。只没想到的是,高门望族竟是如此的枝繁叶冒。等她随你父亲到了青州,才发现竟是一脚踏进了是非堆里。崔氏仅青州这一房,便是族人上百妻妾上千仆婢无算,子女更是数不胜数。庶出的姑娘怕是连父亲也认不识。你的母亲,品性孤傲高洁,邀宠献色之事,断然是做不出的。曾经多少情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粗戾争斗中消磨殆尽了。"
那个女子,失去了青春,热情和健康,唯有一腔傲气,头也不回的领着女儿,重入九门宫阙。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彼时公主新寡,亦居于宫中。公主因你是故人遗孤,亲领你到尚宫那里,要他们好生抚育。宫人妃嫔本就有收养良家女儿的惯例。这不是恒安王刚刚薨了,宅家怜惜他新出的女儿无人抚养,刚抱到掖庭交与宫人了。对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去岁进士科新擢进士及第崔日用..."她沉思着:"天!那是你的异母兄!难怪我瞧着他面善,原来是象你父亲。"
车停在洛水边一处院殿前。台前玉阶残花坠茵,几株桃树轻舞婆娑。我伫立于落英缤纷间,微盍双眼,片片桃花艳红如泣血,洒过我面颊。"我想,我知道是哪两个字了。" 我喃喃叹息道。
即将成为延州豆卢使君妇的万泉县主,独立于庭院曲径中。闲琬贞秀,贤懿柔嘉。碧潭般清澈双眸,随着园中孔雀流转飘然。她身后一座飞檐水谢,翠帷珠缀,帘幕低垂,隐隐映出太平公主散淡身影。
我走到县主身旁,屈膝行礼。她微微展颜之际,一朵灼灼桃华,夭夭盛开。“典饰请入阁,母亲等候多时了。”生而凝贵的钟鼎世家女,当真是淑惠温婉,秉柔谦和。十一岁,便要与人侍栉持巾,宜室宜家。她还那么年轻,身量娇小,童稚灵真,这个就要下降的仙女,还在换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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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对万泉县主外貌的描写,出自《大唐故万泉县主薛氏墓志铭并序》。
景教,即基督教聂斯脱里派。唐高宗时代由叙利亚传入中国。被视为最早进入中国的基督教派。秦鸣鹤,叙利亚人。
此篇女主止元应该就是崔晓园的前世?佩服晚妆的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