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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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第三十八章

(2024-05-02 11:50:07)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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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李老七的亲戚给说成了东乡的亲事,疯子六觉得过日子有了奔头,干活儿有劲,走起路来“抽抽”的,不再慢慢腾腾,有人跟他说玩话儿,“疯子六返老还童了。”疯子六傻笑,说:“别刺挠我了。”

疯子六这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倒霉事都赶上了,他打年轻好耍贫嘴,嘻嘻流流,岁数大了,摊的苦事多,再没心穷欢了,不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过一天算一天。改革了,疯子六觉得有盼头了,跟着张广坪李老七他们闹分田单干,孬好能混个肚儿圆了,可是他看出来,不论世道咋变,得劲的还是有权的,有关系的,穷兄弟爷们儿,还是底子货,除了出憨力,没一点别的法儿。种那点承包地,村里镇里要的提留越来越多,恨不得把你的骨头给榨出油。看着别人发财,疯子六眼热,也钻头覔旮旯地想门路,可是没成功过一回。先是养母猪,疯子六拿着当宝贝照应(有人开玩笑说,疯子六就差让他的母猪陪客了),老母猪下小猪崽多,可是邪门了,多咱他卖小猪的时候,价钱就落下来了,有一次,小猪价钱高了,疯子六高兴坏了,他偏偏信了镇兽医站的话,给小猪打了防疫针,小猪全死了,原先兽医站的人大包大揽,说出问题他们负责,可真出问题了,他们不认账了,连针钱也不退给,找镇上,没人搭理,他气得干鼓肚子,再不养母猪了。后来,上级下任务让种黄烟,费九牛二虎的劲种了,收烟叶的时候,烟业公司的人架子大,横挑毛病,拼命压级压价,疯子六信了别人的话,弄烟叶上市场卖,被烟业公司的人逮着,说是犯了专卖法,烟叶没收,还罚了款,差点蹲了局子。再后来,上级宣传,政府扶持的一个致富能人带动农户养啥安哥拉兔,交预付款,弄兔崽来,养大了,下了小兔,公司收购,疯子六借了钱,想大干一场,头一两批还凑付,很快就不行了,再后来,那个“能人”把养殖户的钱卷走,架丫子(1)了,疯子六出去当小工,干了两三年,才还上账。一年年过去,疯子六上了岁数,干不了小工了,这些年,干么么瞎,他灰心了,心想不折腾了,就死趴趴地种那点承包地,糊弄着饿不着,哪里断绠,哪里卸牛,撑到啥时候是啥时候吧。没想到,老兄弟爷们儿挂牵他,李老七给他操心,说了个东乡的寡妇娘们儿,挺好个人,平头正脸,和和善善,脾气绵软,还带一个十四五上中学的闺女,疯子六心想,能找这么个老婆,算是烧高香了,那人知道疯子六的身世,知道他是好人,就是穷,命苦,也愿意和他搭伴,李老七的意思,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落耽,赶紧把两人“敛伙”一块,可是疯子六说,那忒对不住人家了,管怎着也得准备准备,那边闺女怕学期中间转学影响功课,双方说定到第二年暑假,给闺女办好转学手续,秋季里乔秀珍“过门”。

 

疯子六穷,家没个家样,旧草房,破院墙,邋邋遢遢,屋里就土改分的一张床,一张吃饭的矮桌子,电器就是两个电灯泡,这样子,怎么迎亲?李老七的儿子憨子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毕了业在省城科研单位工作,孩子孝顺,常寄钱来,李老七借给疯子二百块钱,张广坪和梁仲木一伙庄乡齐上阵,给疯子六修了屋,整了院墙,可是总得置办点家具,电器,就算亲朋送的喜礼钱够办喜事花费,置办家具和电器,往少里说,也得千多块钱,疯子六着实犯愁,李老七和张广坪给他鼓劲,答应帮他兑活(2)钱。可巧这年镇里提倡特色农业,专业化规模种植,要在全镇搞万亩西瓜田,河湾村沙土地,适合种瓜,又有水浇条件,疯子六打算在承包地上种一亩西瓜,按农技站算的账,一亩西瓜弄好了,净撇一千五没问题。第二年开春,疯子六老早从种子站买了最好的西瓜种,他种过西瓜,在行,可还是上农技站向人讨教,回来,撒了几车家肥,把地整得海绵一般,诚心敬意地拿温水浸了种,拿尺子量着下了种,盼着出了芽,一棵不少,苗全苗旺,天还很冷,早早地在瓜地里搭了棚子,黑白地守在瓜地里,除草,匀土,给瓜秧打岔,一丝一毫不马虎,看到西瓜开花,坐果,疯子六更上心了,老话说,“菸怕烟,瓜怕刮”,是说黄菸怕烟熏,西瓜怕风刮,五月里,有一回天气预报有大风,疯子六在瓜地边上挖了沟,栽上秫秸帐子挡风,李老七,张家,梁仲木家一大伙庄乡男的女的都来帮忙,拿小土块儿压瓜秧,还真管用,大风过去,疯子六的西瓜没伤着一棵,有娘们儿跟疯子六说笑,疯子六让媳妇拱的,恨不得拿西瓜当孩子待了。

转眼间到了热天,西瓜开始熟了,全村数疯子六的西瓜长得好,结的多,还个儿大,疯子六看着满地里闪着绿光的大大小小的西瓜,好像看见了大张大张的“老人头”,高兴得睡觉都会笑醒。可是开始摘瓜,卖瓜了,他沾满黄土的皱巴脸就“晴转阴”了,外边来的瓜贩子开着大汽车,安上大地磅,来头很大,出的价钱却低得可怜,比疯子六这帮瓜农出的价矮了一小半,照这价卖,最多收回本钱,种瓜的白忙活,有不少种瓜户扛不住,贵贱的卖了,疯子六心里有本账,卖贱了,拿么“办事”?他抗价没卖,心想等等再说,谁想到,走了这一批,瓜贩子没了影儿,疯子六心慌了,只好捡熟透的西瓜摘了,用地排车拉着上县城,赶四集,可是无论到哪里,一街两巷的西瓜摊子,都卖不上价。农村不比城市,庄户人没钱,就算便宜,也不舍得买,光靠县镇的公家人能吃多少?“货到街头死”,拉来了,再贱也得卖,拉回家,就坏了,再说,地里又有一大些瓜熟了,还得快摘快卖,疯子六凉头皮了,心想还真让广坪说着了,种了那么多的瓜,卖不动了,那些动员他们种瓜的干部不见人影了,原本想抱个金娃娃,到头来,是个泡泡,没办法,死也得撑,疯子六天天拉着瓜车赶四集,饿了,啃个干巴煎饼,渴了,喝自己带的白水,回到家,天再晚,还得再打着马灯摘瓜,装车,备第二天的“货”。可巧,这些日子,李老七胃疼,让他儿接省城看病了,张广坪跟着包工队上林城了,疯子六一肚子苦水,想找个人吐吐,都找不着,又一想,就算他们都在家,除了陪着犯愁,也一样没咒儿念。

这天,疯子六拉了满满一大地排车西瓜,早早地上了路,天气预报说这天气温高,天热,瓜好卖,价钱也许会好些,他要占个最好的地儿出摊,多卖些钱,等走到县城,找到地儿出开摊子,太阳才升起来,心想一会儿买瓜的多,一下偎上来,就迭不的吃喝了,疯子六迭忙啃了三个煎饼,喝了两碗白水,准备好杆子称和找零的钱,信心满满地等着买瓜的。

这功夫,卖瓜的都来到了,出了好几个摊子,买瓜的却没几个,有人从瓜摊前走过,不停步,随口问问价,就走开了,有人想买,但嫌“贵”,就去别的摊子了,太阳越来越高,天热得厉害,头上,身上汗泚泚往外冒,肉皮晒得滋滋辣辣疼,买瓜的还是没“偎上来”,蹦蹦星星来一个,无精打采,像买又像不买,一味地砍价,烦死人,疯子六不敢抗价了,随行就市,贱卖了,就这样也卖不动,疯子六心里烦燥,但耐着性子,瞪着眼瞅着,盼着顾客,有个老头儿从跟前走过,疯子六叫住他,说:“老哥,大热的天,不买个西瓜吃?”老头笑笑,说:“家里还有没吃完的,今天不买了。”疯子六问:“今儿个天热,怎么买瓜的倒少了?”老头说:“今年瓜多,便宜,买两个,吃两天,有的农村亲戚朋友给送一堆,轱轱轮轮放那里,谁大热的天出来买瓜挨晒?”疯子六听了这话,像被人兜头浇一瓢凉水,心想坏醋了,越天热,越没人买(瓜)了,真邪门儿啊。城里人吃瓜的跟卖瓜的心思不一样,这你怨谁?白心盛(3)了一回,学人家那话,“一绳子没吊死——松死了”,这天还不如平常日子。天过午了,太阳西斜了,快下晚(4)了,满地排车的西瓜没下去多大窝儿,拉来千把斤,卖了不到三百斤,怎么办?没法儿,只好拉起排车回家。疯子六拉着瓜车,踩着滚烫的路面,脚底下农民凉鞋打滑儿,瓜卖不动,疯子六愁得慌,晌午就啃了一个煎饼,水喝光了,他没舍得花钱买水,现在渴了,喉咙里像出火,他停下车,切开一个西瓜,捡好地方啃了,拉起车再走,走一会子,脖子被车襻勒得生疼,两条腿发酸,打软,头晕眼花,疯子六不年轻了,吃公家饭的,他这个年纪,都“内退”,在家享福了,他还在这里挣命,他觉得自己没点儿劲了,把车停到路边,歇歇再走,他蹲在瓜车跟前,看着车上的瓜,摸摸,滚烫,心想,这瓜熟透了摘的,又让毒日头晒了一整天,拉回去也坏个屁的了,费老劲往回拉个什么屌味儿?干脆一抹儿捅到地沟里算屌完,疯子六站起来,狠狠心,咬咬牙,抖上劲把地排车从一边掀翻了,满车的西瓜轱轱轮轮落到路边地沟里,有的裂开了,有的滚出去好远,疯子六看着沟里的西瓜,心咯吱咯吱地疼,趴到车帮上呜呜哭起来……

疯子六哭一阵,拿搭肩布擦擦眼泪,拉起空排车,歪歪杠杠地往河湾村走,天黑了,月亮出来了,坡野里灰濛濛的,各种汽车——大卡车,小轿车,农用车朝两个方向,从他身旁飞一样开过,汽车“放屁”炝他的鼻子,扬起的灰尘落到他身上,迎面开来的车的大灯光刺他的眼,没有走路的,也没有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像醉汉,像鬼一样晃晃游游朝前走,总算回来了,他拉着车直奔西瓜地,这些天,他吃住都在瓜地里。疯子六走到窝棚门口,放下地排车,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头栽倒窝棚里狗窝一样的铺上,躺下来喘一阵粗气,他忒累了,昨晚摘瓜,装车弄到小半夜,今天月亮还多高就起来拉了车奔县城,这会儿,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一百下里疼,他想,累个臭死,吃不上喝不上,这个弄法儿,铁打的也撑不住劲。累也罢,苦也罢,要是能混着钱也认了,可是,他看透了,这个回合又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又让那些吃公家饭的忽悠了,他们说的那一套,天花乱坠,像尿脬一样破了,你上哪找他们去?找着了,也没人搭理你,疯子六躺在铺上,翻过来调过去,睏得要死,可是睡不着,他咬着牙,硬撑着爬起来,站在窝棚前,看着西瓜地,月光下,一个又一个大个儿的,中等个儿,小个儿的西瓜在月亮地里闪着绿荧荧的光,他买的瓜种好,种的也好,瓜不光个儿大,还特别甜,可是这么好的瓜,硬卖不了,也卖不上价,他算账了,这回种西瓜,不光挣不着钱,还得折本,跟原先他养母猪,种黄菸,养安格拉兔子一样,赔个底儿朝天,疯子六一肚子苦水像泉眼一样咕嘟咕嘟翻滚,开花,心里百抓五挠,说不出的味儿,脑袋瓜里乱马搅枪……疯子六,你怎么没想想,你有发财的命吗?你是那块材料吗?娘找人算过,你是土命人,发不了财,不能胡折腾,越折腾越毁,越鼓跩越深,在农业社,是没法儿,改革了,你不还是干么么亏,你生就的受穷的命,倒霉的命,你就没长出那耳朵槌儿,想发财,有门儿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还痴心妄想找老婆,烧的不轻,能的你,你不想想,你想找徐家表姐,徐家表姐让人家欺负死了,你拉扒徐家表姐的闺女多子,多子也没了命,你就是个坑人货,谁沾你边谁都得毁,你又想祸害人家这个乔秀珍?别做美梦了,你跟人家说,自己还有把力气,好生过,让乔秀珍过上好日子,供她的闺女上学,你真敢吹大气儿,你拿什么让她娘们儿过上好日子,拿什么供那闺女上学?你觉得吹牛屄不上税?你别再坑人家了。你像喝了“符儿”似的,迷上种西瓜,打的如意算盘能挣多少钱,哼,挣钱,挣银子,挣狗屁圈子!你这样的,吃屎也赶不上热的。到今天这地步,你拿么接乔秀珍过门?你这个屌样子,人家凭么来跟你受罪?你有脸见人家吗?你不光没脸见乔秀珍,也没脸见河湾村的庄乡,谁都得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笑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娶老婆的命吗?你跟人家老七叔的亲戚怎么说?你这不是诓人家媒人和乔秀珍吗?疯子六,你枉活了五十多年,你活得没脸,不光活得没脸,再往下,也活得没劲,活得没意思了,一个单杆子,没一点牵挂,死了,除了老七叔,广坪几个人难受一阵,没什么人心疼。疯子六想明白了,不活了,消交了自己,不受洋罪了,一了百了,两眼一合,啥事没有了。疯子六这样胡思乱想着,搭眼看着自己费了多少心血淌了多少臭汗种出来的满地西瓜,觉得自己让这西瓜坑苦了,恨上心头,拿起铁锨,走进瓜地,拿着铁锨,一锨一个,把大大小小的西瓜全都铲碎,直起腰,回头看一眼月光下没一丝动静的河湾村,他知道李老七广坪都没在家,临死也不能见他们一面了,他鼻子发酸,眼里滚着泪水,嘟念道:“老七叔,广坪哥,对不住你们了,疯子六不争气,疯子六不仗义,充孬,架丫子(走)了。”回头从排车上拿了一根麻绳,走几十步,到地头一棵柳树跟前,把麻绳系到一根挺托树杈上,上了吊。

疯子六死了,梁仲木找人捎信把李老七和张广坪叫回来,众庄乡一起给他发了丧。疯子六活着的时候,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起他,猛然间这样死了,都觉得这疯子六太可怜了,不少人念叨这人直实,是个好人。张广坪哭得眼皮肿了,两三天吃不下饭去,李老七在省城看病,本来好些了,接着凶信,胃立马疼的厉害了,硬撑着回来,捶头跺脚,怨自己没味儿地给疯子六说亲,他种西瓜,还给他鼓劲,把他害了。发完丧,李老七胃疼的起不来了,张广坪去看他。李老七说:“我这几天翻来倒去地寻思,越寻思越替疯子六抱屈,他这也算是为了一回人,忒苦了。”张广坪说:“是啊,人比人,气死人,看人家吴家,土改后就在村里当了官儿,农业社,弟兄们掌大权,改革开放了,还是人家吃得开,吴家弟兄更跩了。吴家槐把村里的砖厂包给他兄弟,好地糟蹋了百八亩,挣了大钱,还欠村里的承包费,咱爷们上镇里反映了几回,赵臣打官腔,不给解决。”李老七说:“赵臣这些玩意儿,早让他弟兄们喂饱了,能给解决?不光不解决,又把镇办的食品厂包给了吴家利,听说比砖厂发财不是一点儿,了不得了,吴家利成了县里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了。”张广坪说:“听咱村里在镇食品厂干活儿的回来说,吴家利的老婆马如花也是个角儿,在食品厂,啥都管,了不得。”李老七说:“那娘们是个母夜叉,从土改到合作社,文革,后来在砖厂,都窜窜得紧着哩。”张广坪说:“吴家槐他老婆硬让他給憋堵死了,没寻思她这个表妹得了势,成人物了。”李老七又说:“听说吴家槐大儿从部队里回来,当军官够年头了,接他老婆上部队,要随军了。”张广坪说:“人家啥事儿都管,是什么命哎。”李老七说:“哼,这媳妇子早该走了,村里人风言风语,说她跟吴家槐不清不浑的,不知道真假。”张广坪说:“吴家槐那玩意儿,够呛。他这个当兵的儿随他娘的,本分,快些把媳妇子弄走,甭管有啥事,也就过去了。”

1.架丫子,丫子,即脚丫子,架丫子,就是走了。2.兑活,即设法筹措。3.心盛,即心气儿足。4.下晚,接近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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