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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垣接任炉长第三天,会战指挥部布置下来,根据外地先进经验,用废钢铁炼钢,见效快,是完成任务的一条捷径,社直机关,各大队要派得力骨干收集废钢铁,深挖潜力,收的越多越好。晚上睡了觉,吴家槐跟张广垣商量这事,梁仲山在一旁听着,忍不住说,别怪我多嘴,我不当政了,可听着这事不靠盘儿。咱农村老百姓一根洋钉子都是好的,谁家里有废钢铁啊?吴家槐嗤笑道:“老梁,批你右倾,拔你白旗,不冤枉,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什么废钢铁?你以为上边就叫收‘废钢铁’啊?家里不少家把什是铁的吧?甭管三七二十一,到户里敛活来,不就行了吗?”梁仲山说:“敛活那些东西来,以后不就没的用了?社员干吗?”吴家槐急了,说:“我就听不得你说这种昏话。先收起来,炼出钢来再说,以后用不用,管那么多干嘛?领导叫咋干就咋干,社员不干?社员不干,就来硬的。当干部的都娘娘们们的,能干成什么事?张广垣,我跟指挥部说了,明天我亲自回村,咱一块去,再叫上鲍华,全村挨门挨户收废铁。”
张广坪听说吴家槐要带着广垣回村收废铁,心想这又是要去干得罪人丧良心的事,趁晚上,偷偷把广垣叫到一边,说道:“你批我,我不在乎。我劝你,就在工地上炼你的钢,不回去收废铁,行不?”广垣说:“不服从分派,不行。”广坪说:“这跟敛粮食一样,不是个好活儿,你不知道?”广垣说:“好活儿孬活儿,看怎么说,按领导那边说,是好活儿。按老百姓说,不是好活儿,我得听领导的。哥,你就别管我了,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张广坪说:“哼,我八辈子也明白不了。你不听我的,去就去吧,嘱咐你一句,别凶声恶气的,給爹娘留点脸面。”广垣心里烦得要命,嘴上说:“好,听你的。”
吴家槐带着吴家利、张广垣等几个人回到村里,又叫上鲍华,拉上几辆地排车,到各家各户收废铁。庄稼人哪来的废铁?有点破铁头也好好搁着,说不定啥时候就会用着。到谁家,都说没的交。这伙人到户家,不管是铁锨、镢头,铁锅,烧水的铁壶,烙煎饼的鏊子,只要是铁物件,看见就拿了往车上装,屋墙上一根铁钉也拔下来,衣裳箱子上的、大门上的锁挂,也給卸下来拿走,多数庄稼人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说话,有大胆的护着自家的铁物件不让拿,或是跟他们争抢,有的说:“你们拿了锅走,往后拿么做饭?”这伙人就说:“吃食堂了,自己做什么饭?留着锅没用。”有的说:“把门挂子給卸走,俺怎么锁门?”这伙子就说:“眼看到共产主义了,哪有小偷?锁什么门?”
疯子六儿从坡里干活回家,见躺在床上的老娘正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拿家里的东西,流着泪,哀告着:“你们把铁锅、水壶拿走,俺怎么做口吃的,烧碗水喝?求求你们了,老爷,可怜可怜俺这个不会动的苦老嫲嫲吧。”疯子六儿急了,一股子热血猛地上了头,跳起来跟他们“理论”:“你们这是干什么?俺的家什、工具,是自己花钱买的,正用着,犯什么法了,你们来抄家?”吴家槐说:“疯子六儿,你想造反吗?”疯子六儿说,:“谁造反?你们不想想,这是干的人事儿吗?你们炼出钢铁不就是造家把什吗?这用的好好的东西当废铁去炼钢,不是捣蛋吗?”吴家槐说:“疯子六儿,你不用烧包,你别觉着是贫农,就没法儿治你,我这就让民兵把你捆起来,送你上公安局,抓你个破坏大炼钢铁的现行犯。”几个人就上来要抓挠疯子六儿,老嫲嫲见事不好,吓得哆嗦成一团,说:“小六儿,你个王八羔子,可别惹干部生气了,你不听话,娘就不活了。”说着就要从床上往下爬,疯子六儿慌忙去抱老娘,吴家槐一伙拿上到手的“废铁”扬长而去。路上,鲍华说:“头些天,收粮食,疯子六儿他娘出了事儿,这回又是他娘们儿給顶着,这疯子六儿真是难缠货。”广垣忙随和着说:“这家伙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吴家槐说:“不用他洋洋,非得把他治改了。”
这伙子来到李老七大门外头,正要敲门,鲍华低声跟吴家槐说:“听人说,李家老嫲嫲子病得不轻,李老七这两天迭不的‘坠’了,天天跑药铺,老嫲嫲伸了腿,李老七还不坠死人?咱别惹了,省得打不着黄鼬惹一身骚。”吴家槐想了想,说:“算完,烈属老太太有病,咱不进去了,让生产队通知李老七,叫他把自家的废铁送到大队。”
如兰听说大队要来家收废铁,跟李桂芹商量,要把自己家和她娘家的铁锅、烙煎饼的鏊子,好使的镢锨藏起来。李桂芹说:“藏到柴火垛里吧。”如兰说:“不行,来往的人多,叫人家看见,了不得。我有个法儿,把这些东西装到筐里,装着上坡割草,用小车推着上庄西,一抹藏到咱那个芋头窖子里。”李桂芹说:“那不都锈坏了?”如兰说:“俺娘哎,哪里就锈坏了?这阵风过去,我偷偷地去弄出来,藏到家里就没事儿了。”李桂芹说:“到时候,如兰就是有主意。”娘两个说干就干,把事办完了,张德成从外头回来,跟李桂芹和如兰说,你们把他们要收的物件往一块拾掇拾掇,省得人来了給乱扒翻一阵。如兰说:“爹,你倒实在,凭么都给他们?一不犯法,二不犯私,多少的给他们一点意思意思,挡乎挡乎就行。”张德成说:“能行吗?我孬好大队上有点差事,广坪还是队长,落个坏态度不好。”如兰说:“爹,你爷们当你们的干部,俺跟娘是社员,不怕这个。这还不知闹轰成什么样,管怎着得留点后手。”张德成说:“那好吗?”李桂芹说:“什么好不好的?如兰,别听你爹的,咱该咋着就咋着。”张德成说:“那我快躲躲,省得他们来了闹起来不好看。”如兰说:“爹,你快走你的,谁给他们闹?我把该给他们的都摆到明面处,要不要就这些。奶奶,娘,您都在屋里别出来,我对付他们。”如兰又说:“五妮儿也是他们一伙儿的,他来了,咱谁也不跟他扯啰拔白旗的事,有啥话,他们炼完铁来家再说。”
大队收铁组要去张德成家,张广垣跟吴家槐说:“上俺爹那边收去,我就不出头了。前两天工地上拔白旗的事,我听能能说,家里知道了,老的气得要命。”吴家槐瞪了眼,阴着脸,说:“怎么,你不去?你反正不能打这不见你家里人了吧?你要爹要娘,就甭想进步,你自己着量吧。”张广垣只好跟上去了,在后头搐搐着。
如兰老远看见吴家槐一伙,敞开大门,也不跟广垣搭腔,大大方方地说:“大队领导来了,俺把家里的铁物件都堆院里了,你们要拿,就拿走吧。”这伙人瞅着院子当央放着的两口小破锅,几把不能用的镢头锨头,一只破水桶,一片半截犁铧,吴家槐心想,难怪这家人日子过得好,这不是,把有用的藏好了,弄些没屌用的堆这里应付公事,厉害,有心机,不服不行。鲍华阴阴阳阳地说:“老张没在家,躲了。”如兰说:“说什么话?俺爹在大队没家来,有什么事值当躲?”鲍华说:“算我说错了,没躲。”吴家槐说:“刘如兰,你别扯啰,你娘呢,叫她说,你们家就这些铁家什?哄弄谁呢?”如兰说:“俺娘这两天心口疼,在屋里躺着,不能动气,也不能说话,我给你们说就是。”吴家槐说:“那也行,我问你,你们家的铁器都弄哪去了?”如兰说:“成立食堂,弄走一些,俺觉得反正吃食堂了,留这些东西没用了,俺妹妹上学急等着用钱,敛活敛活卖给串乡的铁匠了。”张广垣觉着这种情况下,不说话,态度不行,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嫂子,别跟大队领导瞒哄了,这样不大好。”如兰说:“小五妮儿,我还没看见你哩,你当官儿了吗?觉悟高了,六亲不认。你咋知道我瞒哄领导?”李桂芹从屋里出来,说:“小五妮儿,不怨你嫂子说你,怎么啥事儿都用着你了?你憋没声的不行啊?”张广垣脸更红了,咕咕哝哝地说不出话来。吴家槐搭眼满院子打量一遍,看看结结实实的柴火垛,说:“看张德成和广坪的面子,今天不翻了,刘如兰,给你爹说,以后发现你们家私藏铁器,拒不上交,大队坚决处罚。”这伙人把院子里的铁器弄到车上,又把大门上的门卦子给别下来,走了,临走,张广垣说:“娘,嫂子,我走了。”李桂芹说:“走呗,家里留不起你。”如兰说:“五妮儿,管到谁家,别忘了那晚上你跟爹娘说的话。”
吴家槐和张广垣回村收废铁满载而归,他们趁热打铁,把收来的废铁投进炉子,倒蹬了几个小时,终于从炉口淌出来红得刺眼的“钢”汁。吴家槐、张广垣高兴得要命,当天晚上,钢汁刚刚冷下来,就把钢块子抬上地排车,用准备好的红绸子布包上。让人用大红纸写了喜报,两个人在地排车前边扯着,地排车后边,几个人扛着红旗,再后边几个人敲锣打鼓,吴家槐神气十足,大摇大摆地走在队伍旁边,张广垣一溜小跑在吴家槐屁股后头跟着。报喜的队伍在工地转了一圈,正在挑水的梁仲山把水倒进水缸,拄着勾担,站在伙房门口看着河湾村的报喜队伍从跟前走过,有伙夫跟他说:“你老家伙不识时务,当火头军了,看人家多威风。”梁仲山说:“确实是威风,咱本事头儿不济,比不了。”张广坪推着满满一小车铁矿石,就要来到工地货场,浑身大汗,吁吁气喘,眼前来了报喜队伍,急忙躲闪,小推车眼看翻了,他咬着牙,拼命把小车推到路紧边,报喜队伍挨着他走过去,吴家槐的头高高地抬着,仰脸看着天,他兄弟张广垣头耷拉着快步走了过去。张广坪的心一阵蹦蹦乱跳,心里想,真是要饭的掉了棍子,吃狗的气了。
几个月后,过阳历年了,钢铁工地散摊子了,一座座窑炉,被晚上来偷砖头的拆得破七六烂,一间间窝棚拆了,地上到处是烂草,碳灰,焦渣,黑乎乎的,奇形怪状,大大小小,一点用也没有的不是铁的铁疙瘩。梁仲山和张广坪一伙人把搭窝棚的棍棒装到排车上捆好,个人背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席头子、又脏又烂的铺盖卷儿,要回村了。张广坪搭眼看看工地,说:“大炼钢铁,大炼钢铁,这是糟贱了多少东西,人差点治作死,真叫作腾啊。”梁仲山说:“啥话别说了,也没得说了,走吧。”
他们回村没几天,公社来人宣布,梁仲山在大炼钢铁中犯了错误,免去大队书记职务,考虑到他的革命历史,仍安排当副书记。大队支书由吴家槐担任,还兼着大队长。张广垣当了团支书。大队党支部研究决定,张广坪虽然在大炼钢铁中做了错事,但后来劳动中表现较好,继续担任生产队长。张广坪说什么也不干,梁仲山偷偷跟他说,干吧,你不干,上来个二郎八蛋,社员,连你自己家都得挨饿受罪,爹也让他接着干,说不干更受气,张广坪这才犟七犟八地应承下来。二旺的副队长不变。
接下队里差事这天晚上,二旺来到广坪家,二旺跟张德成说:“大爷,七弄八弄,梁仲山不倒的倒了,河湾村的大权,吴家槐五把全搂了,河湾村的天算是阴合了。真不愿意跟这样的干了。”张德成说:“别二思了,干吧,不干更苦。”
张广坪说:“没办法儿,进退两难。麦秋两季卖了那么多粮食,我上仓库和食堂里看了,咱队的粮食要像原先那个吃法儿,连年也过不去,大队布置按定量吃,减口粮,按这个法儿,撑破天吃到明年二月。”二旺说:“要不是广坪哥叫我回来收那一阵,更完了。吴家槐争尖子,不管社员死活,卖的忒多。”张德成说:“倒也不全是吴家槐的事儿,一级一级分任务,到了下头,可不就得使劲刮插。”二旺说:“管谁的事儿吧,反正这回真要闹饥荒了,苦日子来跟前了。”张德成叹口气,说:“你俩好生把把关,吃省点,走一步说一步,我寻思着,真断了顿,上级也不能看着人饿死。”
1.玩八个眼的猴,指玩儿花招,使伎俩。2.平调,是大跃进时期官方以行政命令对下属单位的财物进行无代价的调拨,是所谓“五风”之一。3.开铡,即受处治,语出老百姓爱看的《铡美案》。4.纂鼓,编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