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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坪这帮子人子知道自己现今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了,就是说在“组织”了,干什么都得听当官儿的指挥。水库建完了,大家伙儿心想这回好了,回家歇两天,就该收秋了。甭管成了什么“员”,反正干庄户,种庄稼收庄稼终归是第一要紧的。没想到,这年头儿出个事儿就是新鲜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修完水库,一声令下,“大军”开拔,都去大炼钢铁。他们这些泥腿子,只知道自家烧饭的锅,烧水的壶,烙煎饼的鏊子,杆子称的秤砣,干活儿用的镢头铁锨是铁的或钢的。他们只见过打铁的,没见过炼铁的。铁匠进了村,支起打铁炉,他们拿铁家什叫打铁的給修理,翻新,用的材料是铁匠带的现成的废钢铁。至于钢啊、铁啊是怎么弄的,从哪来的,他们谁也不知道。总之这世上有铁器、有生铁、熟铁还有钢这些东西就是了。他们从没动脑筋想过这跟自己没关系的事儿,想那个没用,想也想不出来,想也是白想。可是,猛然间,叫他们去炼钢铁了。他们觉得新奇,觉得有意思,甚至有点儿滑稽,笑得慌。叫去炼就炼吧,干么都一样掙工分儿。咱们反正就是出大力的,干么不是干?有年轻的还暗暗想,炼钢铁,那不是工人干的活儿吗?说不定他们炼一阵子,还成工人了哩,那可烧高香了。当工人,见月关饷(发工资),吃“皇粮”,干活儿穿工作服,下了班儿穿制服洋装,再骑上“洋车(自行车)”;当社员挣的是不值钱的工分儿,社里分的口粮不够吃,穿的破破烂烂,骑不上洋车,还得论天让小推车、地排车“骑”着自己,一句话,十个社员也顶不上一个工人,工人跟社员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社员眼里,人家工人—更别说国家干部了—那就是人上人啊。紧接着又想,别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了,有这样的事儿,人家当官儿的先摊着—你像本村的吴家才,一个卖豆芽的,竟然硬硬地成了响当当的国家干部—还会到了你?跟原先一样,咱就是出夫,下苦力,不过这回干的是新鲜活儿——炼钢铁就是了。
甭管炼钢也罢,炼铁也罢,哪怕炼金子银子也行,他们没二话,都会乖乖地去干,他们现在心里想,听县委书记那话,这伙子人,就像当兵的转移战场,修了三个多月的水库,完活了,不休息,从水库工地直接转到炼钢工地,这不是要人命吗?他们恼了,受不了了。他们离开家来修水库,这么些天了,除了张广坪和几个人回村给刘洪林发丧,剩下的人谁也没回过家。他们从小到现在,从没离开家这么些日子过,个顶个想家想得要命,小年轻的想爹娘,娶了媳妇的想爹娘更想老婆,有孩子的想孩子。有的想家想得睡不着觉,甚至擦眼抹泪。
架不住张广坪一遍遍向梁仲山求告,梁仲山心软了,一回回找刘青田提要求,最后,刘青田和梁仲山商量了个办法。明面儿上,河湾村的民工运着行李,全体转移到城关公社大炼钢铁基地,安营扎寨,但暗里安排民工们分批回家,每人在家只待两天。社员们虽说心里老大不情愿,可是没办法儿,只好犟捏着鼻子,同意了这个法。张广坪对大家说:“兄弟爷们儿得知道,这样弄,仲山大爷和公社刘社长担着很大的干系,弄不好他们得为这事挨难看。咱们无论谁到家里,好生伺候伺候老的,有老婆的跟老婆好好亲热亲热,到第三天一早,得赶到炼钢基地出工。咱要是家走就粘歪着不回来,那可不光坑伙计,还害人家两位领导。”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说,不来坑人的,有的还说,谁要是回了家不按时回来,坡里骂偷南瓜的都是骂的他。
张广坪正指料着社员们拆窝棚,收拾工具、行李,准备往城关公社炼钢基地开拔,梁仲山从指挥部开会回来了,满脸堆笑,疯子六儿问:“仲山爷们儿开会回来,满看着喜得了不得,咋啦?变了?不去炼钢铁了,都叫回家?”张广坪说:“净想好事儿。别胡扯,听仲山大爷給讲。”梁仲山说:“兄弟爷们儿别听疯子六儿胡扯,他那叫扰乱军心。大炼钢铁不但要去,还要抓紧去。不过有一个好消息,大家听了,就愿意去了。这回去炼钢铁,自己不用带干粮了,公社管饭。顿顿吃得饱饱的,出开身子干活儿,多好的事?”张广坪说:“这事儿不孬,咱就是半半拉拉的工人了。”梁仲山说:“那倒还不是,不过,成立人民公社,当中有一条儿,就是消灭工农之间的差别。领导讲了,不光咱大炼钢铁的统一管饭,县委已经布置,半月之内,全县各大队公共食堂全面开花,全县的社员一律在食堂吃饭—一个生产队或者几个生产队办一个食堂,大家伙儿再不用愁大人孩子吃喝了,打这往后,全县农村—听说全国都这样—吃饭不要钱了。”张广坪说:“俺的娘哎,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儿?”有的问:“办食堂,粮食从哪来?”梁仲山说:“从哪来?咱不就是种地的吗?地里收的,不往户里分了,统一吃大锅饭了。”有人说:“麦季不是刚分了口粮吗?队里上哪弄这么些粮食给大家吃?”梁仲山说:“上级说了,各家各户都把分的口粮交给生产队,再加上队里存的粮食,食堂就办起来了。”有的说:“俺说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呢。把分的粮食再要回去,这是什么办法儿?”梁仲山说:“往后都吃食堂了,家里要粮食就没用了。”那人嘟囔道:“反正不如自己家有点存粮保险。”疯子六儿说:“听见了吧?自己家分的粮食,都给你敛走,让你玩八个眼的猴(1),也玩不过上头当官儿的。”梁仲山说:“疯子六儿,别胡咧咧,你过的那日子,啥时候都数你断顿早,办食堂你还吃了亏?”疯子六儿说:“我是说的那个事儿。爷们儿,我问你,公家把户里粮食都弄走了,食堂里要是管不起饭了,咋办?一个个的拿根绳儿把脖子紥上?”梁仲山说:“瞧你小子说的,食堂怎么会管不起饭了?”有人问:“吃食堂,咋吃法儿?人跟人肚子不一样大,发一般多的饭,大肚子的吃不饱咋弄?”梁仲山说:“这个没心烦,不管肚子大小,全都管饱,口号是‘敞开肚皮吃饱饭,吃饱喝足加油干’。”有的问:“有人孬吃,没好地吃,咋弄?”张广坪说:“往后就是天天顿顿这个吃法儿了,他也不是出去坐席,没出息,没命地吃。”疯子六儿说:“哼,地里就打那些粮食,分给户里,都不够吃,弄一堆吃,老早就得见了缸底。没的吃了,就完蛋了。”梁仲山说:“这个,你小子不用愁,县委讲了,往后无论粮食还是别的生活物品,一律统一调配。粮食不够了,从外边调。上级说了,我们现在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大家说:“那可好了,咱就吃饱喝足,?干活儿了。”有的说:“那还真不孬,两口子也不用为着吃食犯难为了,干完活儿,食堂里吃饱饭,天一黑,就搂着老婆睡大觉,要多自有多自。”疯子六儿说:“美的你,到时候儿,食堂揭不开锅了,自己家一个粮食粒儿也没有,非得喝风倒沫不可。”
梁仲山和张广坪带着河湾村的民工收拾完“行装”,就半晌午了,走到县城,天已经黑了,老远看见城里几个地方,成片的火光映红了天空,还有滚滚黑烟像舞龙那样朝上窜,不知道的,寻思那些地方失火了。他们按公社的通知,来到县城东边一个大空场子,从古至今,不知多少年了,阴历逢五排十,四里八乡的庄稼人都来这里赶大集,现在,城关公社把大集场子变成了钢铁会战的战场。后来听说,公社研究钢铁会战战场设在哪里的时候,公社赵副书记提出利用大集场子,刘社长说:“那不大合适吧,老百姓在那里赶大集多少年了,咱占了集场子,让他们上哪赶集去?”赵副书记说:“都人民公社了,吃食堂了,还赶什么集?现在,党中央提倡敢想敢干,咱干脆把这个集取消它,也省得社员赶集耽误生产。”刘青田还想争辩,宋书记表态了,说,五天一个大集,成几千的男女劳力来赶集,确实是很大的人力浪费,取消就取消吧。宋书记还说,这说不定在全县是个创举,是迈向共产主义的新生事物哩。刘青田心里觉得这样弄不合适,会给老百姓造成很大不便,惹老百姓烦,老百姓会骂人 。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创举”,跟共产主义更扯不上,但是既然书记说了,也就等于定了,就不再说什么了。
河湾村的民工在场子边上指定地点卸了车,天快黑了,他们真的在工地食堂吃了不要钱的饭,大家心里有一种兴奋,得意,同时还有点儿纳闷,觉得奇怪,悬乎,不大靠实的感觉,好像做梦似的。吃罢饭,点上马灯,搭起了自己住的窝棚。梁仲山说:“咱还不能睡觉,公社领导安排,要到工地上参观,明天我们就开工炼钢铁。”
社员们进了工地,一个个都看“傻眼”了,惊得咧开嘴合不上,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偌大工地上点着数不清的马灯,汽灯,到处灯火通明,灯光下,不少两人来高,圆轱轮的,像石灰窑那样的炉窑—这就是炼铁(炼钢)炉了,这些炉子有的已经点着了,窜着火头,到跟前烤得人脸生疼,黑烟滚滚,炝得人喘不了气儿;有的刚建完,还没点火,正在装料;还有不少炉子正垒着。数不清多少人像庄稼人“抢场”一样忙着,建炉子的,运料的,装料的,看炉的,拉风箱—那风箱足有小牛犊子大—朝炉子里吹风的,干啥的都有,看上去,干活的多数是社员,但也有不少公家人—公社干部,供销社、粮管所的营业员,公社医院的大夫、护士,中心学校的老师,有男有女,有半乎老头儿,竟然还有不少十来岁的学生,个顶个乌眉灶脸,汗珠子在灯光里闪亮 ,疯子六儿说:“就是用这炉子炼钢铁啊,跟咱在坡里垒窑烤地瓜差不离儿。”梁仲山说:“疯子六儿,你少胡说。”有的说:“不说工厂里都是机器干活儿,工人在一边儿看着,怎么这里连个机器毛儿也没有,都是人出力?”梁仲山说:“这叫‘土法上马’。”梁仲木低声呜噜道:“这个土法上马,上不鲜亮,你看,这么些人忙忙叨叨,炉子呜呜地烧,怎么没看见炼出来的铁啊钢啊的在哪里啊。”张广坪说:“真的,真没瞅见有炼出来的钢铁什么样。”梁仲山说:“大晚上的,咱许是没看见,也许是刚点炉,还没出窑哩。”有个小年轻的说:“大爷,你寻思跟烧石灰似的,还出窑啊,你没在电影上看过?是炼出的钢铁汁子像咱浇地一样从炉口朝外淌。”梁仲山说:“这小子说的对,甭管怎着了,反正这个法儿能行,要不怎么会这么多人破这个本儿,费这个劲弄这个?放心吧,准能炼出来。兄弟爷们儿想想,这些年载,有共产党办不成的事吗?”梁仲木说:“仲山哥这话在理。”疯子六儿偷偷跟张广坪说:“哼,俺见来,也没少办了瞎事儿。”张广坪低声说:“别扯没用的了,咱就磨道里的驴—听喝声吧,甭管怎么着,反正干活儿管饭,家里还记着工分儿。”
梁仲山不用说,梁仲木他们一伙子也真听话,在家住了两晚上,都趁黑夜前前后后地回到了工地。就少了疯子六儿一个。张广坪问:“怎么疯子六儿没回来?他娘有病了?”梁仲山叹口气,说:“比有病厉害,摔坏腰了,爬不起来了。”张广坪一惊,说:“怎么摔的?哪天的事儿?”梁仲山说:“俺回家的头一天。怎么摔的?别提了,办食堂,吴社长带着人上户儿里收粮食,疯子六儿他娘按着缸盖儿不让动,吴社长下命令让人把老嫲嫲子拽开,没拽合适,老嫲嫲子跌到地上,把腰摔着了。”张广坪问:“那到末了,粮食弄走了吗?”梁仲木说:“哼,那些黄子,他管你死活,粮食该怎么弄走还怎么弄走。广坪,跟你说,你也别生气,吴家弟兄,还有你兄弟广垣,忒狠,社员们恨死了。”张广坪的脸红到了耳根,问:“小五妮儿拽老嫲嫲来?”梁仲木说:“反正听那话音,他算一个。”张广坪气得牙咬得“哧哧”响,说:“我回家非得狠狠收拾他。”梁仲山说:“仲木,你怎么这么存不住话?广坪,广垣是团员骨干,他是为公,你可不能整治他,再说了,他是大人,自立门户过日子了,你这当哥的也没法管他了。”张广坪头一立楞,恨恨地说:“哼,只要他还承认是张家的人,我就不能让他跟着那伙子去欺负人。哼,欺负疯子六儿他娘这样可可怜怜的老嫲嫲,不丧八辈子良心?”
河湾村第二批回家的社员吃过晚饭,天黑了,就往家奔。张广坪气得肚子鼓鼓的,大步流星朝前走,有人说,广坪,你怎么着了,跟后头有狼断着似的?想老婆想的?张广坪说:“别胡扯了。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气得那个味儿,恨不得一步到家,一把抓过小五妮儿这个狗东西揍他个饱的。”
张广坪他们一帮人回家心切,个把钟头就回到了河湾村。天已经很晚了,庄户人早该睡觉了,可是,他们刚进村东头儿,就见徐寡妇家大门口,几个人,有的打着马灯,有的扛着大杆子称,有的拉着排车,车上放着粮食口袋,一档子人正大声大气地说着话要离开,张广坪他们紧走几步到了跟前,见是吴家槐、鲍华、张广垣还有几个二愣子民兵,张广坪心想,这是挨门挨户收粮食哩,小五妮儿像狗腿子似的跟着姓吴的,真邪门儿了。张广坪正想过去拽出他来,见徐寡妇披头散发地嗷嗷喊着撵出来,拽着吴家槐的褂子不让走,哭着说:“吴社长,俺二妮儿正病着,你行行好,给俺留下一小口袋麦子,给她养养身子,行不?”吴家槐不耐烦地说:“什么了不得的病,还得吃面食养?没那些讲究。到时候上食堂打饭就行了。”鲍华说:“你个小娘们儿不老实,粮食藏藏掖掖,费这个劲,才弄这一点,还给你留,留个狗屁!跟你说,这还不算完,以后要是发现你有窝藏的粮食,轻饶不了你。”张广垣正要张嘴对徐寡妇说什么,忽然瞅见张广坪正在不远处狠狠地拿眼瞪他,没敢开口,吴家槐猛地甩开徐寡妇,说:“走,上下一户。”
几个人急忙离开,徐寡妇扑腾坐下,两只手拍着大腿,哭叫起来:“俺的娘哎,这叫俺怎么活哎,妮儿她爹哎,你一伸腿,撇下俺娘们走了,俺叫人家欺负死了。”三个小妮子奓轰着头发,光着脚丫子,从家里跑出来,偎到徐寡妇跟前,哇哇地哭,嘟念着:“娘,别哭了,咱家走吧。”邻居家出来几个娘们儿,蹲下劝徐寡妇。这档子出夫来家的社员,七嘴八舌地说:“咱在外头拼命,家里老的少的受这颠险。”“这是什么屌事儿哎。”张广坪见徐寡妇娘们儿哭得可怜,眼睛发酸,心里更恨小五妮儿,忽忽跑着,追上去,把张广垣拽到一边,压低声音但恶狠狠地说:“跟我家走,我有话问你。”张广垣掙歪着,说:“哥,你这是干么?我是干工作,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张广坪说:“这就是你的工作?狗屁圈子!你别恶心我了。快跟我回家。”张广垣说:“那我也得跟社领导说声哎。”张广坪说:“看你狗腿子样儿,快去说。”
张广垣回来了,说:“我请假了,你有什么话,问吧。”张广坪说:“不慌,跟我回家,当着老的一块问。”张广坪和张广垣进家来,奶奶说:“说的是四妮儿今儿个家来,来到这咱晚。如兰,快给他拾掇饭。”广坪说:“奶奶,不用弄饭,在工地吃饱了来的。”娘说:“这还兄弟俩一块儿,四妮儿想兄弟了。”广坪说:“我可是忒想他了。”如兰说:“广垣一大盼子没过来了,怎么这么巧儿,你弟兄俩碰一块儿了。广垣,饿不?我给你弄么吃。渴不?给你倒水喝。”爹说:“小五妮儿,饿,啃个煎饼,渴,自己倒水喝,不用你嫂子伺候。”如兰说:“当嫂子的,伺候兄弟正该。”边说边給广垣、广坪倒了水。
张广坪在爹跟前坐下了,广垣还站着,有点怯生生的样子。娘说:“小五妮儿,站着做么?”如兰拿个杌子給广垣,说:“别站着,跟卖秫秸的似的,坐下跟老的说说话。”张广垣坐下了,张广坪气鼓鼓地站起来,手指着张广垣,说:“你还板正儿地,人五人六儿地坐下了,就该罚你站,跪着都应该。”屋里人都愣了,奶奶说:“这是咋了?弟兄俩轻易到不了一块儿,小四妮儿上什么劲了?”娘说:“五妮儿,你怎么惹着你哥了?”如兰说:“张广坪,你做么?啥事儿?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说话还这么不囫囵?这是摆当哥的架子吗?”张广坪说:“你真没的说了,我摆当哥的架子?哼,我不愿意当他这个哥,陪着他丢人。”张广垣说:“我干么来,叫你丢人?”张广坪说:“你干么来,还用问我?我先问你,无论疯子六家,还是今晚上徐寡妇家,都跟你不是一个队的,怎么你上门去收人家粮食?”
爹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说:“是这话,小五妮儿,办食堂,收粮食,不是各队收各队的吗?你们这一伙子是干嘛的?”张广垣说:“各队里有不好收的户,头难剔的,楂子头,硬骨头难啃的,大队上门收。”爹来气了,站起来,两眼瞪着广垣,说:“大队?不就是吴家弟兄吗?他们恶,他们收就是了,你在里头轰轰么?你是大队的什么官儿?怎么哪里都用着你了?你是打啥家什的?”张广垣说:“我是团支部的,大队抽的骨干。”张广坪说:“你怎么张开嘴说来?大队抽的骨干?恶心人,跟着吴家槐当狗腿子就是了。”奶奶说:“小五妮儿,吴家槐不是好人,庄乡没说好儿的,往后别跟着这样的人轰轰。”张广垣说:“奶奶,你那是老黄历了,旧社会庄里人不喜他,可人家现在是大队的领导,是村里最大的官儿。”奶奶说:“不是梁仲山是村里第一官儿吗?那人厚道。这吴家槐不怕当老天爷哩,也不是好么儿。”张德成说:“梁仲山厚道,还就毁在厚道上,吴家槐鬼,会溜沟子,干事看上头眼色,对老百姓狠,上级就喜这样的,他就撑劲。”奶奶说:“这上级也是,怎么不识好人歹人?”李桂芹说:“娘,你老人家不明白,世道变了,好人歹人不是庄乡说了算的。”
李桂芹转脸问:“四妮儿,你气的这样,小五妮儿跟着他们作作事儿了?”张广坪指着张广垣,说:“你问他,这些天收粮食作出啥事了?”张广垣呜呜哝哝地说:“也没出多大事,就是疯子六儿他娘摔伤腰了。再就是今晚上东头徐寡妇哭叫连天的。”张广坪说:“你都听听,他说的多轻巧,还没出多大事,事多大算大?得弄死人才算大事?你怎么不想想,河湾村还有比这两户再可怜的吗?那疯子六他娘,病病歪歪,疯子六多大岁数了,光杆子一个,把他娘弄成这样,这家人怎么过?谁伺候老嫲嫲?疯子六儿还能干活儿不?那徐寡妇要是一时想不开,出点事咋弄?小五妮儿,你这是干的么哎?”爹气得跺脚,说:“小五妮儿,不怪你哥说你,你跟着轰轰这个,不丧良心?社员庄乡不背地里骂?”
张广垣犟犟着脖子,红着脸,不服气地嘟囔:“爹,你还是大队保管,对社里的中心工作就这认识?”张德成说:“梁仲山让我当保管,是觉着我不会贪占,我不懂什么‘中心工作’,反正照着庄乡丧良心的事,我说啥也不会干。张家门里的人干这个,我觉着丢人。”广垣说:“俺哥抗统购统销,闹退社,一回回挨整,咱家不觉得丢人,我跟着大队领导干,办公事儿,你们倒觉得丢人,我想不通。”张德成跳了起来,冷不防,照着张广垣給了个耳光,骂道:“我把你个混账东西,你哥那是为的咱一家老少,你哥是有种的。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是没法儿,你倒来说这混账话,咬证你哥?你是想气死我?我今天先把你揍死,省得叫你再跟着姓吴的作恶。”
张广坪急忙过去拽开爹,把他按到椅子上,说:“爹,你先别这样,怨我了,不该当老的面,问小五妮儿这个。”奶奶说:“德成,孩子多大了,你还打他?”张德成说:“我打他?惹急了,我要他的命。”李桂芹说:“你要了他的命,我这当娘的也活不了了。你这脾气也忒大了。”张德成说:“你别说没用的,都是你惯的。”李桂芹说:“到时候就赖我。小五妮儿,也真不怨你爹生气,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能说这个?你叫你奶奶你爹多难受?”张德成竟哭出了声,说:“头些年,你哥为了咱这个家,受的那些屈,挨的那个苦,我想起来就疼得心慌,好歹过去了,你还来提叨,你这是拿刀子扎咱一家人的心啊。”如兰说:“五妮儿,俺兄弟,你看你,打盆说盆,打碗说碗,你怎么想起来提叨那些事?咱在自己家里说,那些事真怨你哥?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还不赶快跟爹认错?”
张广垣心里觉得他和能能跟村里领导走得近,特别是跟吴家槐走得近,既是跟形势,同时也是他们会看“头势”,是“识时务”,人家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虽说算不上俊杰,可是能得“实惠”,合作社办面子房,谁都捞不着,能能就干上了,不用上坡干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掙的工分比整劳力都多。出夫下力,像修水库,他不愿意去,能能求了吴家槐,吴家槐答应的好干脆,当时就跟他们生产队队长说,团支部要搞大跃进,农业发展纲要的宣传,修水库不要派张广垣,他就脱了,少出多少力,少受多少罪,工分一点不少挣。跟着合作社—现在是大队—干部跑腿,轰轰,不费力气,还在人面前脸上有光,按整劳力出勤记工分,干完事,天晚了,还吃加班饭,省自己的。这样的好事不干,不傻,也是缺心眼。他知道庄里特别是他们张家烦吴家弟兄,他张广垣也知道吴家槐不是老实庄稼人,可是吴家槐能给他两口子好处,那点子吃芋头不会倒把的老实人,你偎乎他们有用吗?他张广垣有老主意,哪怕全村的人都烦吴家弟兄,只要人家上级不烦他,叫他在村里当官儿,他们就得偎乎他。他知道因为这,他哥恶心他,老的也不赞成,可他自己不能错了主意,跟社领导(直说就是吴家槐)跑,他跟定了,八头牛也甭想拽他回头。哥说他是跟吴家槐当狗腿子,说么是么吧,到啥年头,有当官儿的,就有当狗腿子的。这狗腿子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有的想当还当不上哩。这回办食堂,从户里收粮食,他就天天跟着,当骨干。合该倒霉,疯子六儿他娘跟个纸人子似的,还掙歪,护着粮食不让动,摔着了,把哥哥和家里人惹恼了。当时他也跟那老嫲嫲拉扒来,也拽她来,他是骨干,关键时刻不能充孬,得冲锋陷阵,要不人家让你当这骨干干嘛?你白挣工分,白吃公家的烧饼,豆腐粉皮,猪头肉?这事是怪瞎,他知道疯子六儿说疯并不真疯,哥从心里觉得他不孬,觉得自己的亲弟弟把他家老嫲嫲伤着了,他觉得对不住疯子六儿,老的也是这心思。他张广垣算倒霉了,摊上这么个事,看来,不认错,这事过不去。
张广垣想好了,低头认个错, 糊弄过去。他呜呜哝哝地说:“这回大队叫我参加收粮食,我推,没推掉,在疯子六家,我跟老嫲嫲拉扒来,也觉得对不住人家。打这往后,这种事,能躲就躲,能脱就脱,死逼着参加,也往后站,不欺负人。你们都别生气了,我打这改了。我刚才不该说俺哥那些事,是话赶话赶的,哥,嫂子,我错了,你们别生我的气。”张德成说:“你真能改了?”李桂芹忙说:“那还能有假?说改就能改。”奶奶说:“这不就完了吗?再咋说,也是咱张家的孩子,知道好歹。”如兰瞅一眼气鼓鼓的广坪,说:“好了,你也别老牛大憋气了,五妮儿说的不孬,就这么着吧。他也难,他是团员,能不跟着吗?”李桂芹说:“一点儿也不随大溜,也不行,跟人家顶着吃不开,凡事自己心里有数,别照人丧良心。”张广坪说:“那好,你说话得算数。现在,跟我出去一趟。”张广垣说:“上哪?天不早了,回去忒晚了,能能嫌。”张广坪说:“瞧你没出息样,多晚?就一霎儿的功夫。我上疯子六家去看看老嫲嫲,你跟着去,跟人家赔个不是。”张广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说:“我跟你去赔补,大队知道了,不好吧?”张广坪说:“有什么不好?疯子六家也不是地富反坏,是老贫农,把人家弄伤了,大队都该给人家赔补。”张广垣说:“我去也行,疯子六儿要不让我,不坏了?”张广坪冷笑道:“怎么,怕挨揍?他揍人,你也得挨着,放心,有我在,疯子六儿不会咋着你。”
李桂芹叫如兰給拿上两把挂面,十个鸡蛋,张广坪在前头,张广垣在后头跟着去了疯子六家,张广坪问了老嫲嫲伤的怎样,说他跟梁仲山说,不让疯子六去公社炼钢铁了。张广垣嘴里跟含了么似的,呜呜哝哝地说:“大娘,六哥,对不住了。”疯子六见了张广垣,眼里要出火,看着张广坪的面子,强忍着,说:“五妮儿,你来我家,有这句话,看你哥的面子,我不怪你了。记住,跟着吴家槐轰轰,到不了好处。”
张广坪回到家里,爹娘还都没睡,娘叫如兰去给广坪和碗面疙瘩头吃,广坪说,不饿,不用做。又问:“不是说,吃食堂了,队里都把粮食敛走了吗?”爹说,二旺和会计、保管来收粮食,如兰和你娘装了一口袋麦子,一口袋棒子藏到柴火垛里,我说,广坪是队长,别这样藏着掖着的,不好,让二旺也作难。吃食堂了,上级不能叫老百姓饿着。如兰说,俺奶奶年纪大了,俺娘好心口疼,食堂的饭打准啊?上级就那么大的能耐,让老的小的都吃上合口的饭?门儿都没有。自己就得有点藏掖。你都别管,他们要不让,我跟二旺兄弟说。二旺他们来,把缸里瓮里当院里圆囤里粮食都糊拉走了,如兰想跟他说句话,他不叫张嘴,说,嫂子,你啥话也别说,说也是白说。别看俺四妮哥是队长,队长也没面子,吃食堂了,谁家也不能留粮食。爹又问:“四妮儿,你在外头干活儿,常见刘区长,没听他们说,这个呼隆法儿,不光成立了大公社,还弄一堆吃食堂,能行啊?”广坪说:“刘区长是党干部,能说么?看样子,上边儿劲头很大,要是都破本地干,兴许能行。”张德成说:“悬乎。唉,没法子,随大溜吧。”
广坪问:“社员都在食堂里吃饭,饭食咋样?”爹说:“你别说,这些日子,食堂的饭食还真就不孬,天天大白馒头,晌午、晚上两顿有两三个菜,早晨喝糊涂,有咸菜。”广坪问:“这么些人,都挤那里吃?”爹说:“多数在食堂吃,让吃饱,不能拿家走,也能打回家,有规定的数,咱家都是如兰去打家来吃,怕你奶奶你娘吃凉饭难受,回来热热再吃,给的不少,够吃。”爹说:“你在县城炼钢铁,公家管饭,你俩妹妹在县中学,也把粮食关系转学校去了,不家来拿饭了,还都吃得饱,吃的不孬,这真是祖辈儿没有的好事儿。上边儿来的干部,外大队来有事的,各家来的亲戚都领到食堂吃饭,跟没主儿的似的,这就是到共产主义了?也倒不孬。不过我老是觉得不托底,这个吃法儿,比各家各户单吃得费一半儿,看着疼人,哪来那么些粮食?八成弄不长久。”广坪说:“我问过当官儿的,人家说,现在大跃进了,粮食产量高了,没问题。”爹说:“那上头怎么还征购走那么多?”广坪说:“谁也闹不清哎。”爹说:“管怎着吧,草民百性操不了这个心,操也白操,天晚了,睡觉去吧。”张广坪说:“我还不能睡,得去跟二旺啦啦。原本想先去看孩子他姥娘,让小五妮儿一耽搁,去不了了,明天再去。”
张广坪去找二旺,二旺听说张广坪回来了,也来找他,两人在半路碰上了,蹲在路边一个破碾盘上啦呱。张广坪说:“修水库,得说是好事,哪想认上头,就回不来了。”二旺说:“越呼隆越大,跟疯了似的,这个屌弄法儿能行啊?”广坪说:“当官儿的说的头头是道,咱也弄不准是咋着,也许行。他们反正也是愿意弄好哎。”二旺说:“按起说来,倒是这么个事。”张广坪问:“二旺,粮食咋收的?你可不能有偏有向。”二旺说:“哪能?咱队里家家有点藏掖,我装看不见,你也别忒实诚了。咱队分的多,这样收起来的比别的队还多哩。多也白搭,吴家槐讲了,粮食由大队统一掌握,各队只是替大队存着。”二旺又说:“我老觉着弄不鲜,心里没底,真不想干了。”广坪说:“都弄成这样了,死逼着就这一条路了,咱还能怎么着?不干不行,不干更苦。别胡寻思了,好生干吧。地里多打点儿,反正好点儿。再一个事儿,吃食堂,得管紧点儿,吃了不疼瞎了疼,不能浪费。”二旺说:“我叫坠爷在食堂管事儿,好生搞。保管丁二人老实,小胆儿,不会胡来。管怎着难弄,人心不行,不少人觉得不是自己的,不在乎。什么人想这么个瞎包办法儿,苦了。”广坪说:“别想那个了,尽可量的弄吧。”
晚上睡了,张广坪说,没味儿的,社里叫我带队修水库,我没拒,孩子他姥爷非得跟着去,把命搭上了,这些天,我懊悔得肠子快断了,死的味儿都有。如兰摸着广坪的脊梁,说:“你就别老放不下了,事出了,人死了回不来了,认命吧。谁也没想到这样。看你瘦的,这是熬煎成啥样了,你得顾自己身体,咱两个家可都指望你哩。”广坪叹口气,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儿。我不在家,两边的老的,还有孩子,全靠你了,他姥娘那边,你得跑勤点。”
一大早,张广坪爬起来,扒了几口饭,就去看老岳母。一路上,见满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还有啥“诗”。又是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张广坪心里想,这不是发热烧得说胡话吗?要是人胆大,就能多打粮食,那你打上一季,够吃一辈子的,不就省事儿了?你要能想么有么,那你带着老婆孩子上天堂不就结了?“今年是个丰收年,秋后粮食堆成山,不知粮堆有多沉,压得地球打转转。”“麦子棒子搭彩门,悟空当成南天门,社员门上哈哈笑,这是俺的幸福门。”张广坪心里嘀咕,哼,河湾村没人有这武艺子,能攒作出这些混账屁话来,这都是吴家才从外头捣鼓来的。这个鼓捣法儿,社员有苦头儿吃了。他看出来,字跟屎壳郎爬的似的,是广垣写的。啥事儿都有他,这小子真是跟得紧啊。老张家咋出了这么个人物呢?他到底迷的那一窍呢?张广坪没心细看,急赶急到了刘家,跟岳母娘说几句话,赶紧搭把干活,半晌午,水缸挑满了,粪坑给出了,又回自己家出粪坑,奶奶说:“四妮儿,在外头出夫,強强没累趴下,又摊上祸事,人都糟贱得没个样了,家来这两天,还不歇歇。”如兰说:“奶奶,俺说他,他不听,非得干,干就干吧,不干,他心里跟块病似的。”张广坪说:“那边老嫲嫲的活,就得是我的,咱家的活,我不干,不得俺爹干?奶奶,你光疼孙子,不疼你儿?”奶奶说:“四妮儿还是累的轻,还跟奶奶贫嘴。”
(2)
张广坪一伙人回到炼钢工地。满工地的人干得好个红火,热闹,花哨。成百上千大炼钢铁的人,没有一个见过炼钢铁的,谁也不知道钢铁是怎样炼的,只是公社领导和农技站的技术员上外头参观一趟,就指挥着大家干。工地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各营、连、排、班 的“指战员”们按上级首长的命令,执行布置下来的任务,有在炉前炼钢铁—装炉、烧火,拉风箱送风—的,有从山后往工地运铁矿石的,有制备和运输燃料的,弄不来焦炭,就用无烟煤,没有无烟煤,就用木炭,木炭哪里来?各村的大树,山庄的果树成片成片的砍倒,运来,弄到窑里,熰成木炭,也有烧石灰的—这事比较容易,因为农村里特别是山庄有石灰窑,有会弄的。工地上一排排土炼钢炉火光熊熊,运输队走过的大路上黄尘滚滚,人们从早干到晚,晚上再夜战,当官的眼是红的,嗓子是哑的,脾气是倔的,动不动就发火的,差不多是一种疯癫状态,老百姓像被抽着的尜,天天迷迷瞪瞪,晕晕乎乎。可是不管人们怎样破命地干,淌了多少臭汗,伤了多少人,不管运来了,投进炉子多少矿石,多少煤块,石灰,木炭,为熰木炭杀了多少树,拉断了多少风箱杆,人们吃了多少大白馒头,喝了多少缸稀饭,可就是炼不出多少像样的铁—更不用说钢了—来,好不容易从炉口淌出一股子赤红,灼热,刺眼的东西,冷下来,就成了紫不溜秋,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疤瘌麻子,丑陋不堪,啥也不像的怪物,听人说,这些东西质量不行,根本炼不成钢,连当生铁用,也不行,就是废物。
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从中央往下,一级压一级,完不成指标,是要命的事。炼不出合格的生铁,听说是因为本公社用的铁矿石“品位”低,里头含铁量少,而要用含铁高的铁矿石得到更远的地方去运,木炭也紧缺。公社领导急了,命令各大队立即增派劳力支援钢铁会战。各大队带队的面有难色,有的支支吾吾说,没几天秋庄稼就熟了,该收秋了,再调劳力怎么收秋?庄稼人全靠秋季吃饭哩。刘社长说:“各大队要统筹安排,挖掘潜力,既要支援钢铁会战,也要确保完成秋收。”赵副书记说:“大炼钢铁是全党全国的头等大事,其他工作都必须給大炼钢铁让路,谁也不能讲价钱!”
各大队雷厉风行,第二天,新增派的劳力就到了工地。吴家槐、吴家利、张广垣这些干部、骨干都来了,吴家槐被派到运输营当营长,张广垣上石灰窑当了石灰连的连长。二旺也带着本生产队的人来了,见到张广坪,问:“就干这个?”广坪说:“对。”二旺又问:“你是啥差事?”广坪指指跟前的窑炉,说:“管这个炉子,仲山大爷是炉长,我是副炉长,归冶炼营领导。”二旺说:“我看见到处里贴着大红标语,有个炉子前头还写着,谁英雄,谁好汉,小高炉前比比看,你能炼一吨,我炼一吨半。真事儿的?”广坪说:“别信那个,吹大气儿的。白搭,弄不出来,条件忒差,也没明白人,干呼隆。”二旺说:“怎么了,弄不出来,急了,又调这么多人来,不收秋了?”张广坪说:“你不知道,完不成钢铁任务,当官儿的急红眼了,疯了,么都顾不上了。别管这个了,叫干么干么,走一步说一步吧。”二旺说:“哼,这个倒弄法儿,脱不了钢也炼不出来,地里庄稼也毁了,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广坪说:“可别胡说,了不得。赵书记说了,谁跟大炼钢铁唱反调,就是反革命。”二旺伸伸舌头,说:“不说了,听炉长的,干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地上的人们眼熬了,汗淌了,可是没见炼出多少成用的产品,当官的急得跳圈儿,社员们觉得反正吃不花钱的饭,还比自己家的饭好,队里记着工分,管他出不出钢铁,没自己的什么。上岁数的牵挂着该收的秋庄稼,心想,往年到秋收,县里区里社里的干部都来抓“三秋”,怎么今年只顾着大炼钢铁,把“三秋”忘了,庄稼人小胆,偷偷议论几句,胆子大的給干部说秋收的事,干部说,领导自有安排。张广坪和二旺两人跟梁仲山说了几回,梁仲山说,他找公社领导,让赵书记剋了一顿,不能再问了。
这天上午,刘如兰来了,说是上县医院給婆婆买治心口疼的药,上工地来看看。刘如兰把广坪叫到一边,偷偷说,队里就疯子六和李老七两个男劳力,家里老的还有病,剩下的就是几个老头子,一帮姑娘媳妇,老婆孩子,干不出活儿来,地里的豆荚不少“炸”了,豆粒落了一地,雨水多,满地豆芽,高粱穗子谷穗子有的也冒芽了,再不快收,这季子庄稼就瞎了,你跟二旺两人商议商议咋办吧。
如兰走了,张广坪偷偷跟二旺说了,二旺说,我偷偷跑回家吧,广坪说:“那不行,得挨难看。”二旺说,我有个毛病,喝凉水就拉肚子,今晚上我就喝它三碗凉水,后半夜就拉的不行了,我就请病假家走。广坪说:“这不是个办法儿,拉坏了咋办?”二旺说:“不碍,我这毛病来的快,去的也快,拉一阵,喝碗姜水,就好了。”广坪说:“那就这么办吧,没办法的办法。你走了,我再偷偷让几个人溜号回家。你们快干,黑白地干,收个差不多就回来。”二旺说:“人溜了能行?”广坪说:“不是倒班吗?让别人多加班顶上,不叫当官儿的看出来。”
二旺因为拉肚子请病假回家了,隔了几天,梁仲山问张广坪:“二旺走好几天也不回来,你们队的人少了六七个,咋弄的?”广坪脸红了,哏哏哧哧地说了实话。梁仲山愣了一会儿,说:“你捎信叫二旺他们快干,抓紧回工地,他们回来,我偷偷安排那两个队也轮换着回去收收秋,到嘴头儿的庄稼不能烂到地里。”
张广垣来炼钢铁工地,当了官儿,虽说不过三口石灰窑,统共二十多个人,可大小也是连长,每当和别的营连长们一起到团部(就是指挥部)开会,他都觉得十分荣耀,暗想自己蹬上了朝上走的梯子,得紧跟领导,卖劲地干。吴家槐跟他说,是他向赵书记推荐他当这连长的,他从心里感激吴家槐。张家的人出奇了,就觉着梁仲山好,烦恶吴家槐,可是吴家槐不光有权,到时候还真能給帮忙。甭管爹娘哥嫂说什么,这吴家槐他跟定了。这天,他听上工地送石灰的回来说,连长,人家河湾的哑不叽地抽人回村收秋,真有办法,咱怎么办。张广垣说:“咱的任务是为大炼钢铁供石灰,搞秋收,得听从公社领导统一安排。”广垣想,河湾村这样弄,准是梁老头子和四妮儿哥捣鼓的,这是胡闹台。他得把这事汇报给吴家槐,吴家槐往后会更重用他,吴家槐要把这事跟公社赵书记汇报了,好处就更大了。
梁仲山和张广坪掌管的炼铁炉没弄出多少产品,他们私自让社员回村收秋的事又露了馅儿,公社赵副书记气得一蹦三尺高,说河湾村这两个干部胆大妄为,这是破坏大炼钢铁的行为,是反对三面红旗,公社党委不能听之任之,要立即对他们做组织处理,在全工地批判。刘青田说,梁仲山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同志,一直表现不错,张广坪是个小队长,不是党员,可是在社员中威信不孬,修水库还当了模范,前不久他老岳父修水库为救别人砸死了,他们让人回去收秋,也是为集体,还是只批评教育,让他们抓紧把回村的劳力调回来,以后不得重犯这种错误,这事就算过去了,赵副书记心里不同意,但刘青田是副书记兼社长,公社二把手,只好犟捏着鼻子同意了。
几天后,二旺一伙接到公社的命令,紧七紧八地把庄稼倒腾到场里,赶回了工地,梁仲山、张广坪、二旺他们心里暗自高兴。张广坪说:“咱虽说收了,可是如今‘平调(3)’风厉害,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也不知道征购弄走多少,吃食堂浪费大,就算多收点,怕还得挨饿。”二旺压低了声音跟广坪说:“这回回去,李老七跟我说,滑皮这黄子不是东西,他听吴家槐的,朝公社报的预产数高,征购又得弄一点子,咱得来个先下手为强,瞒起点粮食来。我说,好,打了场,你跟疯子六经手,让丁二过了称,藏起它五六千斤来。你家不是有个地窖吗,就放里头,顶上搁上柴火。到紧八扣,偷偷给社员吃。”广坪说:“好,就像那回抢那二十亩地的麦子,你仨又干了件大好事,不赖。可不能走漏风声。”二旺说:“就他仨知道,我交待了,任谁也不说,都骂血誓了,打死也不说,放心吧。收秋了,还打了点埋伏,压住穷心不跳了。”广坪说:“别先高兴,听说,咱这回弄这事儿,有人把咱告了,还不知咋着哩。”二旺一立楞眼,说:“咋着?还能把人吃了?”广坪说:“不吃人不假,整治人也够喝一壶的。”
(3)
合该他们倒霉,正在这时,上边下来指示,要搞“插红旗,拔白旗”。工地上贴满了这类标语,大喇叭也广播这个,社员们不明白啥意思,要干嘛,工地上不到处插着红旗吗?觉着插的少,再弄几杆插上就是了,怎么还拔白旗?没看见有白旗,拔什么?他们没想到,这是个比方,是又一个“运动”,就像以前的土改,镇反,反右派,社会主义教育一样,是弄人的,有人要挨难看了。工地上的大小干部心里嘀咕,暗自掂量个人有没有毛病可挑,怕自己被当“白旗”“拔”了,见了公社领导,嬉皮笑脸,说“积极”话。社员们觉得不过是平头百姓,咋说也整不到自己头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害怕,更不敢犯纪律了,走路都不敢乱瞅乎了,好说怪话的,也不敢胡咧咧了。
两三天后,工地上贴出了大字报、大标语,点了十几个人的名,说他们是对坑三面红旗的“白旗”,要连根拔掉,要对他们彻底批判,还要“批倒批臭”。梁仲山、张广坪都在这些人里头。梁仲山在组织多年,见过“大棒槌”,心想,这回二旺他们回村收秋,他給包庇了,让吴家槐告黑状了,不论怎样说,他觉得自己是有毛病的,当“白旗”拔就拔吧。张广坪受不了,心想,真是人倒了运,喝凉水也硌牙,咱不过就是个苦力头儿,还是合作社硬拽着干的,你既叫带着一个小队的人干活吃饭,俺替这些人操心,这还有罪了,真他娘的邪门儿了。不干就是了,还他娘的拔“白旗”,真新鲜,真会攒作。他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窝囊,别扭,偷偷跟梁仲山说:“爷们,我上你们当了,要不当这个队长,哪这事?”梁仲山说:“广坪,啥话别说了,让你当队长,是觉着你能叫社员吃上,别灰心,只要让干,就得干。我看透了,这才是个头儿,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捣鼓哩,为了兄弟爷们儿,为了自家人,得硬撑。”张广坪见梁仲山眼睛发红,要掉泪的样子,心里发酸,就不说什么了。心想,摊上了,不能充孬。哪怕斗几场,反正队里的秋庄稼进了场,瞎不了了,学二旺那话,赚了,横下心,甭管哪天“开铡(4)”,吃饱喝足,伸伸脖子,等着挨吧。大不了“拔”完了,不当队长了,还能咋着?
没用等多少时间,“白旗”们被点名的当天下午,工地上就搭起了开斗争会的台子,挂上了会标,上写“青山县城关公社拔白旗批斗大会”。第二天上午,台子前,工地上除了炉前上班的都集合来了,城关小学的学生和老师,城关各村的男女老少乌乌泱泱好些人坐满了会场。公社第一大官儿宋书记早早地就来到,威风凛凛地坐在台上。从赵书记到下边的小干部一个个对宋书记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社员们觉得好厉害,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当大官儿真不赖。刘社长、赵副书记也都在台上落座,赵书记脸铁青,像阴的多厚的天。刘社长的神态冷冷的,眉头挽个疙瘩。赵副书记宣布开会了,大声念了十几个“白旗”批斗对象的名字,命令他们到台上来接受批判。这些人当中有公社的一个副社长,有认识的说这个副社长不大爱说话,成份不好,有公社部门的头头,有城关小学名叫郑直的校长,听人喳咕说他对学生停课炼钢铁提过意见,剩下的就是七八个梁仲山、张广坪这样的大小队干部了。“白旗”们上来了,公社武装部的两个干事都穿着黄军装,拿来十几杆用白纸糊的小白旗,给这十几个人一人一杆,命令他们用手举着,这十几个人大都不情愿地接过白旗,不由自主地规规矩矩地但看上去很惹人笑地举着白旗,只有那个小学校长不肯接那白旗,还大声说:“公社领导,我并不反对学生适当参加勤工俭学,但是认为不能影响他们的学业,作为校长,我必须对学生负责,我不承认自己是‘白旗’。即使批判我,也不能让我举白旗,这是对我人格的污辱。”台上的人一时愣了,台下开会的有人叽咕:“自来开斗争会,说你么就是么,没敢反犟的,这人疯了。”“少见,还真有不要命的。”“这人傻啊,光棍不吃眼前亏,他就给你杆黑旗,你也接着。这不是找倒霉吗?”台上的人片刻就“开火”了,赵书记领着高喊口号:“打倒顽固不化的白旗分子郑直!”“揪出漏网右派分子郑直!”站在台子边的两个公社武装部干事窜过来,一个抬腿一脚把郑直踹倒在地上,另一个把那白旗杆硬硬地插到他衣襟里。赵书记请宋书记作指示。宋书记开始讲话,声音尖利,有点发颤,咬牙切齿地说:“大家看到了吧,刚才这一幕,说明中央发起插红旗,拔白旗斗争是多么英明正确,还说明,反右派斗争远远不彻底。郑直看上去是反对学校的师生参加勤工俭学,实际上,他就是大跃进运动的‘观潮派’,‘秋后算账派’,这样的人就是真材实料的白旗,彻头彻尾的漏网右派,现在,他跳出来了,他向我们挑战了,我们要坚决地向他和他们一伙反对三面红旗的右派分子展开反击,坚决拔掉大大小小的白旗,同时大张旗鼓地树立红旗,让红旗高高飘扬。让我们高举红旗,确保钢铁元帅升帐,完成大炼钢铁指标,赶英超美,快步迈向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远景在向我们召唤,任何敌人,反动派都不能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我们要坚决拔掉白旗,把白旗踩到我们脚下!”会场上的人们被宋书记的讲话震住了,全场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宋书记讲完了,人们喳咕,乖乖,了不得,大领导就是不一样,听听人家讲的,不服不行。下边开始批判发言。公社机关和生产大队的七八个人发言,提名道姓地对十几个白旗分子进行批判。赵书记宣布河湾村团支部委员、公社炼钢团石灰连连长张广垣上台发言,台上的梁仲山背有点驼,但稳稳地站着,脸上没表情,不这不那的,张广坪脸涨得通红,心想,好,真好,小五妮儿成人物了,看样子他让人回村收秋,这小子也告状了。张广垣上台了,脚步有点不稳,像走在水里,踩不着实地儿似的,身子有点摇晃,像让西北风刮着,拿讲稿的手有点哆嗦,像打摆子,他批判说,张广坪一贯跟党的路线政策作对,从统购统销到合作化,他都反对,他还拉牛退社,社教运动批了他。大队领导关心他教育他,让他当了队长,他还是搞自己的一套,大炼钢铁中,各级领导为完成任务日夜操劳,他却偷偷从工地抽人回村收秋。而梁仲山身为大队书记,一直对张广坪同情支持,还加以重用,这次又不顾原则,对张广坪的错误做法包庇纵容,说明梁仲山成了河湾村的一面白旗。张广垣又说,张广坪是他的亲哥,梁仲山跟他家老人关系亲密,但他作为共青团员,要跟党站在一起,跟他们划清界线,要站到红旗下,跟他们斗争,把他们的白旗连根拔掉。
批斗大会散了,张广坪偷偷跟梁仲山说:“小五妮儿这个黄子,越来越不是人玩意儿了,成吴家槐的一条狗了,叫他咬谁他咬谁,他弄我不要紧,我就是个老百姓,不当这个队长更素净,他弄你,忒胡闹了。”梁仲山低声说:“广垣这是进步,别嫌他,搞运动就这个弄法儿。你别看我自己挨了,里头的道道,我明情。爷们儿,在工地上弄这个,是玩儿的,别灰心,村里的队长还得干,要不得倒大霉。我说这话放着,你信我的没错。”
第二天上午,批斗大会接着开。开会了,人们看到,头一天还坐在领导席上的刘社长今天竟站到了批斗对象当中了。不少人交头接耳地喳咕起来。赵副书记劲头更足了,声音像钢炮一样。宋书记讲话,说,大家看到刘青田成了“白旗”,可能觉得奇怪,甚至感到震惊。大家不必奇怪,也不要震惊。我们现在是在进行社会主义革命,革命在深入,有原先的革命者不愿意继续革命,甚至反对革命,他们就成了革命的绊脚石,成了跟革命红旗搞对立的白旗。刘青田就是这样的人。他一贯右倾,在历次运动中,总是表现消极软弱,对革命对象脉脉含情,在这次大炼钢铁运动中,他表现保守,在领导班子会上发表了不少消极意见,对大搞群众运动炼钢铁表示怀疑,在拔白旗中,他对白旗人物不但恨不起来,还百般替他们辩护,表现了他的右倾立场和态度,公社党委向县委作了报告,县委同意并支持我们对刘青田进行批判,拔掉我们城关公社领导班子里的这杆白旗。
这天的批斗会增加了火药味儿。会上,发言批判的人指名道姓让白旗人物交代自己的错误和罪行。有的人比较精,看头势,认罪态度好,不但说自己犯了错误,还说自己有罪,给自己戴一些大“帽子”,有的认死理,犟嘴,惹恼领导和骨干,有二不愣上去伸手就揍,抬腿就踢。梁仲山态度老实,但说了一句“我对有人回村收秋包庇,不向领导报告,是错误的,可是说实话,他们回村收秋,也是为集体,为社员群众吃上喝上。”赵书记问:“梁仲山,你是认识错误,还是说你好心好意?我们拔你白旗错了吗?”梁仲山急忙说:“没错,没错。”话音没落,就被跑过来的骨干踢了四五脚,梁仲山給踢得晃了几晃,差点跌倒。站在他旁边的张广坪急眼了,咋呼道:“你们这是干嘛?让人回村收秋是我干的,梁仲山不过就是没弄我。你们照我来,他有年纪了,撑不住你们这样作践。”
张广坪这下闯了大祸,一下上来几个骨干,齐搭乎地围上他,好一阵拳打脚踢,有个叫孙二虎的,听说是孙家崖的民兵连长,揍人特别狠。刘青田大声说:“宋书记,这个张广坪不过是个庄稼汉,不党不团,对他这样搞法,符合党的政策吗?”梁仲山也说:“赵书记,我也觉得你们这个弄法不咋的,忒伤人心了。”宋书记脸上闪过一阵阴影,大声说:“刘青田仍在表现他的右倾态度,这正说明我们拔他白旗拔对了。”又对赵书记说,让几个骨干下去,接着批判。赵副书记说:“我们不怕白旗分子的反扑,接着批判。骨干们表现了革命义愤,精神可嘉,但是我们还是要坚持说理斗争。”
广玳的男人郑玉民在炼钢铁工地伙房当炊事员。郑玉民回家跟广玳说,四妮兄弟修完水库又来炼钢铁了,当副炉长,不久,又说五妮也来了,是石灰连的连长,你这两个兄弟不赖。广玳觉得两个兄弟能干,争气,心里高兴。她很想去看看自己兄弟,也想着应该让两个兄弟来家里吃顿饭。可是,大跃进了,她得上队里干活,回家还得做饭忙家务,照应孩子和老婆婆,后来吃食堂了,生产队又时不时地夜战。有几回她试试量量地跟婆婆说要去工地看自己兄弟,婆婆就没个好脸,说:“他们来出夫,都没来看看我,你也不用充周到的,看不看的精松 。”
广玳是素来被婆婆欺住了的,就不吱声了。这天晚上,郑玉民来家,低头耷拉角的,广玳问他,咋啦,累了?他说,坏事了。广玳说,怎么坏事了?你干不着调的事了?郑玉民说,我能干啥事?是广坪兄弟偷着抽人回村收秋,上级知道了,拔他白旗了,批斗,还挨了揍,炉长给撤了,去罚劳改,推矿石去了。广玳问:“广垣没事吧?”郑玉民说:“他啊,不光没事,还成大红人了,上台子批判广坪和村支书。听人说,你哥的事,就是他給告的。”广玳说:“俺的娘哎,怎么亲兄弟弄成这样了?打小,广坪实诚,广垣心眼子多,那也不能到这样哎。广垣到底图个啥?”郑玉民说:“你不明白,人家当官儿的喜这样的,广垣是会看头势的,有光沾。”广玳说:“怎么,你还觉得广垣弄的这事好啊?你怎么不学他,也看头势,看能有点好处不?”郑玉民说:“咱可没那本事,不当眼子包,挨欺负,就烧高香了。”
第二天,广玳干活的地方离工地近,散了工,她一溜小跑去了工地,老远看见广坪弯着腰撅着腚,推着小车过来了,广坪是肯出大力的人,不像广垣打小滑滑溜溜,苦活累活得躲就躲。广玳见广坪推车挑担不知多少回了,从没当过事儿,庄稼人天生就是出力的,要不怎么过日子?可这回,广玳看见广坪推车的样子,心里酸成一个疙瘩,眼泪刷地淌下来,她见广坪卸了车,推着空车往伙房走,紧走几步,到了广坪跟前,哽咽着叫一声“兄弟”,广坪愣了,说:“姐,你咋迭地过来?”广玳说:“我知道你兄弟俩在这里干活,早想来,没得空。你的事,你姐夫回去说了,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兄弟,你让社员回去收秋,不是大材坏,想开点儿。”广坪笑着说:“姐,你不用挂着我。我挨难看不是头一回了。”广玳说:“你推车,在路上长眼色,活累,记着吃饱喝足。”广坪说:“没事儿。”广玳说:“别忒当事儿,憋气伤身体。”广坪说:“社长支书都拔白旗,咱还想不开?不生气,你气,也气不了啊。”
拔白旗批斗会开罢,公社党委宣布了对批斗 对象的初步处理决定,給刘青田党内警告处分,但仍保留职务,梁仲山和张广坪的炉长、副炉长给撤了,梁仲山去工地伙房,张广坪去运输营,劳动改造。张广坪跟梁仲山说:“大叔,我怎么觉得上了胡作作了,炼不出铁来,急了,什么人纂鼓(5)的这点子,拔白旗。拔就拔呗,还揍人。”梁仲山说:“爷们儿,别想不通,大叔我入党不少年数了 ,可大老粗,很多事不懂,听那话音,改造世界,也改造人,党领导干社会主义,就兴这个法儿。”广坪咧咧嘴,带着哭腔说:“这个法儿可忒嘎了,治作死人不偿命的。大爷,这回,怨我把你害了,弄得你凭着老干部挨了斗,挨了打,临了当伙夫,罚劳改。”梁仲山低声说:“可不能说这。依我说,你还叫我拐带了,先让你当队长,又上水库带工,这不紧接上大炼钢铁,你要还是个清社员,哪这些事?啥话不说了,到哪说哪吧。又想想,也好,巴不能的不干这炉长了,弄不出好弄来,白糟蹋东西。”
梁仲山和张广坪撤了,指挥部把张广垣调来当了炉长,石灰连连长还兼着,社员们偷偷说,小五妮儿这回跩起来了。
张德成家苦子和胜子两个闺女在县中学上学,苦子上初中三年级,胜子刚上初中。姊妹俩在本校参加大炼钢铁,黑白地干活儿,捞不着回家。他们听说广坪和广垣两个哥哥都来炼钢了,还都当了干部,觉得很光彩。可是突然有个女同学告诉苦子,你哥哥张广坪和你们的村支书梁仲山拔了白旗,挨批斗了,罚劳改了。两个闺女凑到一块儿,偷偷说这事,两人趁下班的时间,跑到城关公社炼钢铁工地去看哥哥,见着了五妮儿哥,正在炉前忙着指挥,神气得很,对她们说:“你俩来看咱哥,别看了,他调到运输营去推小车了。你们快回学校,记住,别净顾了学习,大炼钢铁得表现的好着点。”姊妹俩听他这话,觉得五妮哥不赖,说的话也对,可见不着四妮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掉着眼泪回学校了。
炼钢工地拔白旗的消息传回了河湾村。刘青田、梁仲山、张广坪都当了白旗,给拔了,爬台子挨批斗,梁仲山和张广坪还挨了揍,两人的“官儿”都給撸了,罚劳改出苦力去了。张广垣厉害了,大会上讲话,嗷嗷的,批梁仲山和他哥,还顶了他们差事,当了炉长,成人物了。庄里人都瞒着张家,如兰娘家娘听一个快嘴娘们儿说了,忙跑到张家来,说:“广坪怎么这么背运啊,啥时候倒霉事都找着他了。出个夫,干苦力活儿,也干不素静。”老嫲嫲问:“那些人说,四妮儿又让那些混账王八羔子给打了?”如兰娘说:“是挨了,听说没打厉害,没耽误干活儿。”老嫲嫲哭了,嘴里念叨:“俺孩子干么瞎事了,怎么动不动就打俺?”如兰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着,偎在奶奶跟前,说:“谁叫你孙子死牛筋,认死理来?奶奶,你别忒难受,他壮着哩,挨两下就过去了。也怨我去给他送信儿。”李桂芹说:“你去送信儿是怕庄稼毁到地里,一点错也没有,庄稼人爱惜庄稼,还有罪了,这是什么扒灰头理?”张德成说:“亲家,怎么,人家是说,广坪让人偷着回来收秋,是小五妮儿告的状,他还上台批判他哥和梁仲山,这又当炉长了?”如兰娘点点头,说:“人家是这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张德成“腾”地站起来,说:“好,真好,这个黄子,打这我没这个儿了。别叫我逮着他,只要逮着他,我要他死的,抵他的偿。”又转脸对李桂芹说:“这就是你养的,天天护着的好儿。”李桂芹脸寒寒的,跟如兰娘说:“听听,到时候就赖我。小私孩子打小懦巴,有点偏疼他,倒疼出个没良心的。他着实忒气人,不知迷到哪一窍里了。”如兰娘说:“亲家,你也别光赖俺嫂子,儿也不是她自己的。新社会新潮流,兴这个。气头上是恨人,细想想,也没法儿,孬死也是自己孩子。”张德成说:“恨的那味儿,这就上县城工地去收拾那个坏黄子,叫他没人心眼儿。”如兰娘说:“那可使不得。你那就成了破坏炼钢铁,成反革命了。”老嫲嫲说:“德成,可不敢惹事。”张德成跺跺脚,叹道:“这是什么事儿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