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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调了,二十亩上好的麦子铁定是河东村的了,张广坪和二旺,他们队的社员们打心里憋得慌。也巧了,定这事儿的时候,麦子才刚袖穗儿,打那以后,天气出奇的好,没刮过一场大风,十天八天下一场中不溜儿的雨,麦子地不旱不涝,就等芒种一过,开镰割麦了。河湾村一队的社员天天嘟囔这事,“河东村真是烧高香了,这些黄子做梦也没寻思捡这么个便宜”,“这就叫‘人的时气屌的命’”,“到时候眼看着人家割咱的麦子,往他们场里拉,咱不得眼里出血,心里着火?”“这个哑巴亏咱就明吃了?”“这口气咋出?”“咱河湾一队的人可就真是一窝孬种,怂包了”,张广坪记着梁仲山的话,任社员们咋说,也不改主意,对大伙说:“咱当时答应了,村和村,社和社也办手续了,拉了屎不能倒坐回去,咱就认了吧。不就二十亩地的麦子吗,人家也是二十亩麦子,虽说咱的长得好,撑破天一亩比人家的多见七八十斤麦子,二十亩地,总共少收不到两千斤麦子,咱就咬咬牙咽了吧。”坠爷说:“不在那块芋头,这事儿噎人。”疯子六儿说:“这是当官儿的欺负人,是在咱头上拉屎拉尿。”有老头子说,你们吱吱吆吆,早干么去来,这都生米做成熟饭了,眼看要朝桌子上端了,再闹轰,也没用了,别难为广坪哥俩了。
社员们都不吱声了,可心里还是委屈窝囊,坠爷偷偷跟二旺说:“我有个办法儿,就不知道你们敢干不。”二旺说:“啥办法儿?咋不敢?还有罚劳改的罪?”坠爷说:“到麦子还没熟透,咱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生乎儿地就把自己麦子割家来,河东村干瞪眼,就只好割他自己的了。自己割自己的,他们也没吃亏,割完麦,地归他们就是了。”二旺一寻思,说:“坠爷,这事说干就干,你管谁也不露半个字,到时候听我的。”坠爷说:“你跟广坪说?”二旺说:“你别管了,我保险安排好。”
这年麦口里,阴历四月二十,是山后老丘峪张广坪和二旺的把兄弟刘志和他娘五十岁生日,二旺早就跟张广坪说好,两人提前一天去給义母祝寿。坠爷跟二旺说了那事以后,过了两三天,二旺给张广坪请假,说,他娘心口疼,人家给说,道口有个先生配一种药丸儿,能治心口疼,他去看看是这么回事不。实际上,二旺已经托人去买药丸了,他请假是去老丘峪,給刘哥说,到娘生日那天,他有点脱不开的事,过不来,预先来看望娘,并交待刘哥,别跟广坪哥说我来过了。刘哥笑道:“你俩这是唱的哪一出?”二旺说:“你别管了,过完麦再给你说。”
四月十八,张广坪和二旺赶集給义母买了礼物,交待坠爷照管两天队里生产,说好第二天两人一起奔老丘峪,谁知第二天一早张广坪来叫二旺,刚进门儿,苦瓜婶子说,二旺不知是怎着了,从昨晚上就肚子疼,今早晨疼得更厉害了,翻打滚。广坪到了二旺床根前,二旺哭咧咧地说:“忒不巧了,老丘峪我是去不了了,你自己去吧,到那里替我给义母拜寿就行了。”张广坪嘱咐他快找邱先生瞧病,一个人奔老丘峪了。
张广坪前脚走,二旺后脚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娘说:“你这黄子肚子疼是装的?我跟红莲都叫你哄弄了。这是咋的了,怎么不肯上老丘峪,跟你刘哥闹别扭了?”二旺说:“没那事儿,头几天我就去老丘峪了。我在家有大事要干。”红莲说:“啥大事,广坪哥不在家,你能干什么大事?”二旺说:“你甭管,这事还就不叫他知道。”红莲说:“你可不敢胡来。”二旺一瞪眼,说:“你娘娘们们儿的,头发长见识短,怎知道我会胡来?我这回就是要办个大事儿,叫你见识见识。”
二旺去找坠爷商议,坠爷问:“广坪呢?”二旺说:“他上老丘峪,去给俺把兄弟他娘过生儿去了。这事儿不能让他知道。”坠爷说:“你小子的心思我明情儿,想保住广坪这个队长,你自己担这事儿,好小子,有种。别看你平常日子愣而吧唧,还是属张飞的,粗中有细,有勇有谋哩。”二旺说:“如今死逼着吃合作社这碗饭了,没个好队长不是完蛋的买卖?”坠爷说:“我那天说了那话,过后,心里又游乎了,咱把麦子割了拉到场里,要是区里找来了,一个命令,调了人马都给拉走,不白忙活了?”二旺说:“这事儿我也寻思来,割了不能朝队里的麦场拉,得拉到社员自己家。”坠爷不吱声,过一会儿,说:“不行,你叫社员割了拉自己家,更不行,那不成单干了?是大毛病了。共产党忌讳这个。他说你是结伙儿偷盗,你也没办法儿。随便給安个罪,就够咱受的。咱抢割自己地的麦子,拉到队里麦场,河东村的麦子还给他留着,该是谁的还是谁的。咱就是对调地有意见。到时候,社员男女老少护着,里三层外三层,他咋弄?他们来武牌儿的,也得酌量酌量,我就说这事儿是我一个人弄的,反正我有个烈属身份,跟他们裂,也不怯他们。”二旺说:“就这样弄,趁广坪哥不在家,今晚就弄完。我挨家通知。”坠爷说:“你也别通知,你麻利地,也上老丘峪,我叫上疯子六儿,吆喝各家各户,把事儿办了,咱给上级说,你俩都不知道。刀压着脖子,也这样说,不带变的。”二旺说:“这样好吗?那不就是我充孬,叫你替我挡枪了?”坠爷说:“什么好不好的,不是还指望你俩给大家伙儿掙口饭吃吗?你就把心放狗肚子里,走你的吧,记住,到那里,故意磨蹭磨蹭,晚点儿回来。”
那边二旺奔老丘峪,这边坠爷和疯子六儿商量了,为了不走露风声,黑了天一大会子,才挨家通知,男女劳力都出工,抢割被调走的二十亩地的麦子。各家听不得这一声,没睡的急忙拿了镰刀,推着小车,奔那块地,睡了的轱轮爬起来,后头跟上,几十口子人,到那地里,像老虎下山扑食儿,人人肚子里憋着一口气,借着微弱的星光,拼命干了起来,割的割,捆的捆,推的推,争抢一般。没有人说话,只有镰刀割麦子的“嚓嚓”声,小推车的“吱呦”声,干活儿累得“吭吭哧哧”的喘粗气声。没有人磨蹭,偷懒,耍滑,都跟干自己家活儿一样,不惜力气。男爷们儿不用说,妇女劳力也“恶”的很,如兰割麦子跟男人一样摽,捆麦子也连当,疯子六儿说:“队长太太忒能干了,张广坪是杨宗保,你是穆桂英啊。”如兰说:“你滚旁边子去。”
坠爷像队长似的指料,干着活儿不觉得时辰快,鸡叫三遍,天快亮了,二十亩地的麦子撂倒,捆好,全运到一队麦场里了,坠爷看着光秃秃的麦地,自己跟自己说,今晚上,干的真不赖,有的人干社里的活儿,吊儿郎当,到了紧八扣,还真能干,心想,要是平素里都这个干法儿,合作社还就真能办好了。
干活儿的都来到麦场,纷纷说,“今晚上叫坠爷治作死了”,“真累草鸡(8)了。”“累是累,也解气了。”“哼,解气?咱这回是捅了马蜂窝了,还不知咋拾掇咱哩。”“拾掇?咋拾掇?把咱都逮起来?”“就怕人家来人給一抹拉走,咱就白出力了。”“拉走?他敢,谁来咱就跟他拼了。”
坠爷大声说:“都别扯啰了,留几个人看场,下余的快回家睡觉,天亮都回来,男劳力铡麦子,妇女捋麦秸,一上午干完,变成麦穗头子,就更好护了。”
社员们还真听坠爷嚷嚷,过了一个上午,晚上割完的麦子,麦穗摊在场里晒上了,麦秸捆好,在场边儿码好了。坠爷说,天好,晒它几天,就能轧场,收麦子了。这事儿是我作腾的,我反正是老羝羊绑到板凳上,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尽他们了,庄乡爷们儿就豁上护咱的麦子吧。
河湾先锋农业社一队抢割麦子的事,有人说是“捅了马蜂窝”,又有人说,“‘捅马蜂窝’?是摸了老虎的屁股。?着挨吧。”这天半晌午,有人把这事报告了村里,梁仲山吃惊得瞪大了眼,“一队一晚上把那二十亩麦子割完了?干的够连当的。这是上了胡作作了。”吴家槐说:“张广坪和二旺这两个反社会主义的黄子真是胆大包天,这不就是反了吗?”鲍华说:“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杜长英说:“我听说,两个队长都上老丘峪給义母过生儿去了,没在家,看样子是有人趁队长不在家鼓捣的。”吴家槐说:“你倒会替他们圆成,这不明摆着,是他两人捅鼓(9)好了,走得远远的,装没事儿人?”梁仲山说:“咱先别说这,得调查,调查了再说。”吴家槐说:“驻村的白干事去学习了,咱得把这事朝上报告。”
几个人正扯啰着,区里赵副书记来了,吴家槐说:“赵书记,你来了,俺正要上区去报告。”赵书记说:“河东的一早就去说了,没想到你们村还能闹出这种事来,看来河湾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梁仲山说:“赵书记,你别糟蹋俺了。”赵书记说:“不是吗?这个一队竟敢跟党委、政府对着干,搞这样的违法犯罪活动。这两个队长还就是不能用。”梁仲山张嘴想说话,杜长英咕哝着:“赵书记……”赵副书记打手势制止他们,说:“老梁,杜大姐,你们先别说话,我知道你们是要护着他们。”吴家槐说:“这事怎么处理?”赵副书记说:“这个事情性质严重,做法儿恶劣,必须严肃果断处理。我的意见是,召开一队的社员会,对这一做法儿严肃批判,找出责任人,严加处理,在认识错误的基础上,由一队社员把割回的麦子交给河东村。 你们的意见呢?”
吴家槐忙说:“我听党委的。领导咋说,我们咋执行。”梁仲山想了想,说:“家槐,你光知道打顺风旗,你想没想,这事儿好弄吗?本来,快到麦口,调这个地,就忒犟把,明认着,一队的麦子长得比河东的好,他们出力流汗种的,眼睁睁地看着给人家,社员心里就是憋屈,咋弄?这不出事儿了。他们趁着两个队长不在家,来了这么一手儿,他们就是老百姓,你咋弄他?你叫他们把麦子交出来,门儿都没有!他给你论堆,你咋弄?他们也不是地富反坏, 不好啰啰。赵书记,说心里话,俺农村干部跟吃公家饭的不一样,胳膊肘子往外拐,社员不会听你的。赵书记,你一口一个‘严肃’,忒‘严肃’了,就怕弄发渣了。他们已经这样弄了,生米做成熟饭了,领导就饶他们这一回,将错就错,让河东的割他们那块地的麦子—他们也没吃亏,割完麦子,该咋着咋着,行不?”赵副书记站了起来,手指着梁仲山,说:“老梁,说你糊涂,你还真就能糊涂出个样儿来,你说的这个法儿,还有原则吗?要是党委政府定了的事,下边儿谁想翻就翻,那还有王法吗?不行,这个例不能开。你们现在就去通知,过午两点,开一队社员会。会场就在一队麦场。”梁仲山说:“赵书记,要不晚上开吧,白天开会耽误干活儿。”赵书记一瞪眼,说:“瞧你这觉悟,都什么时候了,还害怕耽误干活儿。”梁仲山不吱声了,心想,不干活儿,吃么?“什么时候了”?天还在头顶上,没塌 ,也没来还乡团。
坠爷接到开会的通知,心想,还真麻利,这就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得豁出来跟他们干了。坠爷叫来了疯子六儿,让他挨家通知,有人要抢他们刚割的麦子,男女老少都上麦场护粮。社员们差不多都正吃着饭,听见这话,甭管吃完没吃完,撂下饭碗,就往麦场跑,张德成心想,这一队抢麦子的事儿,不像是广坪鼓捣的,这个坠爷还是真敢胡作作,都让上场,又是弄什么名堂?甭管咋弄,听通知,一家人上了麦场,到麦场上一看,家家户户,除非爬不动的,齐刷刷地都来了,坠爷他娘,烈属李老太太,七十多岁了,好几年没出门儿了,也坐一把椅子上,几个人給抬来了。张德成心“扑腾腾”跳,心想,坠爷想闹啥事啊。
快到两点,赵副书记和梁仲山、吴家槐、杜长英、鲍华一起来到一队麦场,看到不大的麦场里,黑压压的,满眼是人,男女老少,孩哭娘叫,十分热闹,几个人都傻眼了,赵书记的眉头紧锁着,脸憋得黢青,吴家槐冷笑着说:“这是什么阵势?想造反吗?”坠爷说:“吴大社长,老百姓还能摆什么阵势?你们不是下通知开会吗?人来的齐,不好吗?造反?造谁的反?这些人一个个吃鼻涕屙脓的,能造谁的反?爷们儿,说话讲究点儿。”坠爷自来不喜吴家槐,吴家槐照了坠爷的面儿,也怵头,张嘴想说啥,没说出来,伸伸脖子,把话咽了。
梁仲山清清嗓子,吆喝大家开会,先说了几句,批评了抢割麦子的事,又请赵书记讲话,赵书记态度十分严厉,说一队个别干部挑唆社员偷割已经划给外村的小麦,做法儿极端恶劣,性质非常严重,是破坏农村大跃进,实质是阶级敌人兴妖作怪,要找出幕后策划者,操纵者,追究责任,还说,对此事不能姑息迁就,一队必须立即把抢割的麦子尽快交还河东村,你们去割已经划给自己地块的麦子。赵书记的话还没讲完,坠爷就发话了,说:“赵书记,你是大领导,我不该呛你。可是,我听你的话实在是忒刺耳朵,忒不地道。”梁仲山说:“老七哥,有啥说啥,要尊重领导,不许胡啰啰。”杜长英说:“李哥,好好跟领导说。”坠爷说:“梁仲山,你也别充大人吃瓜,我就是有啥说啥。赵书记上来就说俺偷割麦子,那地本来就是俺的,自己地里的麦子自己割,怎么是偷?”吴家槐说:“那地已经划给河东村了,你们再割就是偷。”坠爷说:“你那是胡咧咧。你们把俺的地划出去,问俺社员来吗?地是俺一队社员的,你们说划走,就划走?赵书记还说是队里个别干部挑唆社员干的,说要找出这‘者’那‘者’,不用费劲找,就是老爷们儿我—连个小组长也不是—挑唆着社员干的,没队长的一点儿么儿,你们别想诬赖旁人。你们还让俺把好容易割家来的麦子交出去,口气不小,你们试试,除非要俺这伙的命,想把麦子弄走,想都别想。看见了吧,这些人都是来护场的。”
赵副书记气得脸上的青筋像 趴了小蚯蚓,两眼通红,喊道:“老梁,吴家槐,这个姓李的家伙怎么这么嚣张?他这是跳出来反对大跃进,马上组织人辩论他!”坠爷说:“好啊,老爷们儿等着,不就是‘辩论’吗?我捂着半边嘴,也能说过你们。挨揍也不二乎,有一条儿,你们要是敢动俺队的麦子,俺就给你来死的,大不了,俺家再死一个。”
靠麦秸堆坐着的李老太头上没剩几根的白头发被风吹得奓挲着,脑袋合合撒撒,抬起干柴棒一样的胳膊,用瘦得满是青筋和黑斑,死树皮一样的手遮到眼上当眼罩子,看着她儿和上边来的当官儿的,听着他儿和和当官儿的争讲,她知道她儿心眼儿不孬,就是脾气不好,犟眼子,她受不了旁人欺负她儿,她听说过队里的地给人换了的事,没想到她儿作作了这么个事,她不愿意她们家跟上级顶,她觉得现如今的政府有她死了的儿的一份儿,可是她更不能眼看着自己活着的儿被人欺负,听见那个干部说她儿的毛病,又听见她儿死呀活呀的,她听不下去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手指着几个当官儿的,说:“你们这点子黄子,我老嫲嫲子一辈子生了十一个孩子,就活了俩儿,一个儿给共产党打江山死了,就撇下跟前这一个,我就指望他养老送终哩,你们不好好看顾他不说,还变着法子欺压他,我跟你们说……”说着就要往几个干部这边凑,没想到,话没说完,老太太就跌倒在椅子跟前—晕过去了,坠爷慌了,三步跑到老娘跟前,大声喊娘,老太太跟前几个娘们儿一边喊叫“奶奶”“大娘”,“婶子”,一边掐老太太的“人中”,捏把,蜷揉老太太瘦小得孩子般的身子,赵副书记和村里干部也毛了,赵书记问:“这老太太是个什么情况?”梁仲山说:“你以前来,给你汇报过,这是这回胡闹腾的李老七他娘,是烈属,他家老大早年间在了党,叫国民党杀了。”赵副书记说:“糟糕,我还真忘了这档子事了。”
这时,一区副书记兼区长刘青田从麦场外边走了过来,他已经来了一会儿,在麦场外头听一阵了,还把梁仲山叫出去,听了他的想法儿。赵副书记说:“刘区长,你怎么来了?我把情况给你汇报汇报。”刘青田说:“我知道了一队这事,怕出乱子,不放心,就赶过来了,不用汇报了,情况我大体清楚了,对这件事有了点想法儿,现在先不忙说,我们赶紧照顾李老太,快派人请先生,可不能出事。老梁,你叫社员们散了,都回家吧。”
梁仲山朝大伙吆喝道:“会散了,都回家吧。”社员们却不肯走,咋咋呼呼,说:“你们糊弄俺走了,河东的来弄俺的麦子咋办?”刘青田大声说:“社员们,兄弟爷们儿,姊妹妹娘们儿,大家放心,保证不会动你们的麦子。”梁仲山说:“听清了吧?区长说话,你们还不信?走吧,该干么干么去吧。”老老小小,娘们儿家走了,男劳力还不走,吴家槐喊道:“怎么还不走,还没闹够?”有人说:“谁闹了?这是俺队的麦场,俺在这里干活儿,不行?”吴家槐不吱声了。
会散了,村里的邱先生来给李老太瞧病了,说:“领导们不用担心。李大娘是犯老毛病了。李大娘大儿死了,李大爷伤心过度,也没了命,李大娘落下了这个毛病,精神一受刺激,就会晕厥,扎几针就好了。”先生给李老太扎了针,不一会儿,李老太醒过来了,刘青田握着老太的手,说:“大娘,我们工作没做好,出了点问题,让你老人家受惊吓了,对不起。你老放心,没点儿事儿。”李老太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青田,你是好人,大娘信你。俺家老七是个二拼(15)货,你们别怪意。”刘青田连声说:“没事儿,没事儿。”
坠爷和几个庄乡抬着李老太回家了。区领导和村社干部就在麦场开了个小会,商议这事的处理意见。赵副书记说:“刘区长,你刚才公开宣布不动场里的麦子,就等于说,他们这事做对了,我觉得这不大好,影响太坏了。”刘青田说:“这场风波,事出有因,前一段调地,方向是对的,可是方法忒简单,操之过急,河湾一队的麦子比河东的好不是一点儿,社员们心有不甘,很正常,我们得从实际出发,考虑农民的生活状况,考虑他们的觉悟水平,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不计较自己的利益。这一点,我们共产党的脱产干部也做不到。刚才,老梁给我说了他的想法儿,我的意见,就按老梁的要求,将错就错,对一队做的这事不硬纠正,对李老七给予严肃批评,不搞辩论。两个队长不在家,不要硬把这事往他们身上安。这两人干得不赖,庄稼长得好—要是庄稼长得不好,也就出不了这档子事了—明摆着嘛。給河东做工作,叫他们割原先自己那块地的麦子,他们也不算吃亏。我知道,大家可能觉得我这意见是右倾保守,那我也认了,这总比让两边打起来好,刚才,李老太就很危险,要是真有个好歹,就糟糕了。”赵副书记说:“这事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宋书记的意见?”刘青田说:“就这样办吧,我回去向宋书记汇报。”
河湾一队抢割小麦的事,有惊无险,就这样过去了。张德成偷偷跟广坪说,是你长英姨怕出大事儿,让小燕上县城找了你青田姨夫,要不是刘青田来,这事麻烦了。
这事过去以后,张广坪和二旺喳咕,坠爷这回真厉害,你二旺也野道,背着我弄了这一出,不赖。二旺说:“我看咱让坠爷当个副队长,准管,社里不同意,我就下去,叫他干。”张广坪说,你也不用下去,咱不就是带着社员干活儿吗?你问问他。二旺真的问了坠爷,坠爷说:“我这个脾气,当队长,得天天跟人干仗,我这边一出事儿,那边儿俺家老嫲嫲就死过去了,弄不了几回,老娘的性命就给踢蹬了,可不行,顾俺老娘的命要紧。还是当‘坠爷’素净。”
张广坪跟二旺说:“坠爷不肯帮这个忙儿,一队这摊子就是咱俩的事儿了,别想三想四的了,好生弄吧。广播匣子里说要大办水利,俺家老头儿听社里当官儿的说,县里要在南山里修大水库,得抽不少民工,咱先听听动静儿吧。”
1.宾服,就是佩服,服气。 2.扔崩二百八,俗语,不顾后果,一扔了之。出处不详。3.揽胡萝卜薅,从地里薅(拔)胡罗卜,很费劲,喻麻烦,难办的事。4.“二五眼”,指眼光不行,看事不准的人。出处不详。5.“母子头”,同上,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6.二百五,就是半吊子。7.假打,即作假。8.草鸡了,是说累坏了。9.捅鼓,策划,暗中操纵。10.二拼,就是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