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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轮流转”,放到吴家槐身上一点不假。村里人说,“人的时气屌的命”,吴老大打年轻就干畜类事,没倒霉,还越混越好,壳郎猪长膘跩起来了。
吴家槐的爹叫吴留根,是吴家槐的爷爷给起的名字,意在告诉儿子,这辈子你混好混孬不强求,可再不济,也得成上个“人儿”,生养孩子—自然是男孩子,给吴家留下“根”。吴留根从十几岁就在当庄大户陈家扛活,三十多了,还没寻上老婆,人穷,一个扛活的,谁跟?亏得东家操心,让本村一个呆不济的孤女,人唤“傻大妮儿”的跟了他,过门后,不出几年,蹦蹦拉拉地有了三个小子,人都说吴留根这个名起的好,吴家真的留下根了。这吴家有东家帮补着,三弟兄没缺着吃喝,长得活蹦乱跳,东家让他们在自家私塾念书,一起念书的还有吴留根的的一个远门表侄鲍华。几个人都没怎么好生用功,混蹬(1)几年,就“下学”了。老大识了些字,能看看唱本儿,学了些歪门邪道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之类黑话,老二念书不上心,可脑瓜灵,好帐头儿。老三和鲍华算是学着点东西,后来都派上了用场。弟兄、表兄弟几个不管书念的孬好,品性都不咋的。老大家槐胆大心狠敢胡作,老二鬼头鬼脑,没正经心眼儿,老三有点歪才,人精,见圈儿就跳。那鲍华賊伎流滑,外号“滑皮”。一个外乡来的私塾先生跟东家陈鹤龄说,你行善,给吴留根成了家,有这三弟兄,吴家是留下根了,可是他们特别是那老大顽劣太甚,根性难移,以后会作事儿,弄不好,是给河湾村留下祸根了。陈鹤龄说:“树大自直,不至于,不至于。”老先生说:“惟予不信,请拭目以待。”不久,那先生因家事辞馆回家了,陈鹤龄 跟大太太说起私塾先生的话,大太太说:“吴留根老实,人说,吃芋头不知道倒把,家里的傻,怎么拉扒的孩子这么不着调?”陈鹤龄说:“子不教,父之过,他两口子能生养,却不能调教,吴留根急了就会打。人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孩子大了,打不了了,就像野牲口卸了笼嘴,还不惹事儿?我看倒不至于会为害乡里,成啥祸根,是先生多虑了。”大太太说:“不过是穷小子,也没啥能耐,又不会武艺,去当土匪?没那胆量。当庄本里的,让他作,能作多大事?”
陈鹤龄夫妇想错了,私塾先生看得很准。几个捣蛋包先后离开学堂,老大领着头,偷鸡摸狗,打架闹乱儿,赌博耍钱,是家常便饭,这都不算事儿。几年过去,老大家槐就作大事儿了。民国二十五年,吴家槐虚岁十九了,长得人高马大,依旧好吃懒做,还讲究起穿戴来。进了腊月,他逼着爹给他买布,说要做新衣裳过年穿。爹说,你娘病了好几年,今年刚死,家里哪有钱给你们添新衣裳。老的刚死,穿得人五人六的,庄乡笑话。他急了,说:“你有儿,留了根了,俺弟兄们要是找不上媳妇,吴家的根还得断。我这么大了,穿的破破烂烂,咋找媳妇?”吴留根说:“听听你胡说的么。成天(2)人活儿不干,谁家大闺女能跟?想找媳妇,就得老实勤力,会过日子,不在穿戴。”吴家槐说:“哼,俺不信,要是家里有么儿,富得流油,啥活不干,大闺女也挤破门。不怨自己没本事发家,怪孩子不会过日子。你倒老实勤力,过的啥日子?东家哄你,给找个傻老婆,要不你也留不下根。”几句话,把吴留根气得脸铁青,嘴唇哆嗦,只说:“你,你,混账王八羔子……”小三儿家才书念得好些,也觉得老大的话说得不堪,连自己的娘也遭贱了,忙说:“大哥,你说的什么话,快给爹赔不是。”吴家槐一甩袖子走了。
腊月十八,县城大集,吴留根要推冬天拾的柴火和捆的笤帚去卖,卖了钱过年。吴家槐还在跟爹怄气,说不好受,在炕上蒙着头睡觉,吴留根只好和老二老三爷仨去了。吴家槐并没不好受,也睡不着,不一会儿就起来,寻摸点东西吃了,上自己家箔帐子门外瞎逛。阴天了,云彩又黑又厚,西北风一阵阵刮来,泚得脸疼,快下雪了。吴家槐心想,亏了没跟他们去赶集,冻得要命,受老罪了。街上没个人影,吴家槐找不着闲人跟自己嗑牙,觉得没劲,正想去串门摸牌,猛地看见一个要饭的肩上背个破包袱,手里拿个黑碗朝他家走来,他搭眼看,见这要饭的是个十五六的闺女,个头不小了,细手麻脚的,穿着打补丁的袄裤,倒还齐整,虽肌黄面瘦,但两个大眼,白净子(3),要是吃上饭,洗了脸,梳了头,一准好看,吴家槐不由心猿意马起来,连忙回到自己家门口站住,等要饭的闺女几步走过来。那闺女说:“大叔,行行好,给点么吃吧。”吴家槐说:“不用喊大叔,叫大哥就行。”闺女说:“俺是小孩,俺婶子叫俺高称主家。大叔,给俺拿点么吃吧。”吴家槐说:“外头挺冷的,家来吃点么吧。”那闺女觉得意外,不好意思地说:“那就忒麻烦了。”吴家槐说:“不麻烦,跟我来吧。”闺女跟着吴家槐进了家,到了屋里,吴家槐让她在杌子上坐了,拿了那闺女的黑碗,倒水给她,说:“天冷,先喝口水暖和暖和,我给你找么吃。”闺女急忙接过热水喝了,说:“老天爷,遇见好人了。”吴家槐心里暗自高兴:这闺女好糊弄。吴家槐拿了煎饼、咸菜,让闺女吃,闺女急急慌慌地吞咽煎饼,吴家槐说:“别慌,慢慢吃,管饱。咱边吃边啦呱。”闺女不好意思地笑笑,吃得慢些了。吴家槐问:“看你也不小了,你叫啥,家哪里,家里啥人,怎么出来要饭?”闺女说:“俺叫屈秀芝,是黄河西的,俺娘死得早,黄河闹灾,俺爹,俺俩兄弟叫大水冲走了,我走姨家去了,拣了条命,跟着庄里一个婶子出来要饭,两人走散了。我想回家,也不知道路,回家也没饭吃,就在这青山县落固下了。”
这名唤屈秀芝的闺女一连吃了三个煎饼,喝了两黑碗热水,抹抹嘴,脸红红的,臊不几地说:“吃饱了。不怕大叔笑话,多少天没吃顿饱饭了。”吴家槐偎乎在闺女旁边,一边装着听她说话,两只小老鼠眼滴溜溜,盯着闺女看不够,他看到,这闺女吃了喝了,暖和过来,脸色变得红馥馥的,更好看了,他觉得自己脸发热,浑身痒痒木乱(4),下边那里撑了棚,心想今天亏了没去赶集,遇上这样的好事儿。不能白叫这个妮子吃这顿饭。长这么大,还没尝尝干那事儿啥滋味儿哩,没想送上门儿了。这到嘴边儿的好食儿不能客气。这样想着,就更往闺女跟前凑乎,那屈秀芝似乎觉出了什么,装作没事的样儿,说:“好了,天不早了,俺得走了,麻烦大叔了,我好生记住这个庄,你这家的门,以后有机会报大叔的恩。”说着,站起身,拿了自己的黑碗,就要往外走,吴家槐急忙拦住,说:“这妹妹别慌着走,你就是嘴会说,还报俺的恩,你是河西的,走了就不知哪去了,你说说咋报恩?”闺女知道事儿不好,脸黄了,嘴唇哆嗦着,说:“俺把你这河湾村,你这家门,记心里,俺长大了,过多少年,也带着礼物来看你家老的和大叔你。”吴家槐嬉皮笑脸,两眼色迷迷地盯着闺女,说:“那不是远下的事儿?哥不等那个,你叫哥亲热亲热,这恩就报了,咱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多利索?”说着就伸手抓闺女的胳膊,闺女叫他一抓,浑身哆嗦,手里的黑碗掉到地上,摔碎了,闺女说:“好叔来,你给俺么吃,俺感你恩,说报准报。天下打发要饭的多的是,是行好积德,叔说下三烂的话,就恩变仇,不好了。求叔放了俺,俺一辈子记你的恩德。”说着就死活地挣歪(5),那吴家槐两只手铁钳一般,哪里挣歪得出去,吴家槐像疯了一样,狠狠地抱起这屈秀芝去里间屋,屈秀芝破上死命,用手抓他,拿脚踢他,全不顶用。吴家槐狠狠地把屈秀芝摁到炕上,一下扑上去,死死地压住,一只手下去撕扯开屈秀芝的棉裤,自己也褪下棉裤,那屈秀芝不过十五六岁饭吃不上的瘦弱女子,哪还有力气抵抗,也让他吓瘫了,就浑身抖嗦着让他给败坏了……
完事了,吴家槐从屈秀芝身上直起身,说:“我的娘哎,真叫一个自儿。比自己砍椽子(6)自的忒多了。好妹妹,别委屈,人都得走这一步,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儿,说实话,你自不?起来,我给你装上几个煎饼,走吧,待会儿俺爹就该回来了,叫他知道了,得发熊。我不在乎,怕你害丢。”屈秀芝“哇”地哭出声,高声骂道:“你这个畜类玩意儿,你等着,我豁上死,也不跟你算完。我这就去找你们甲长。”吴家槐说:“你找甲长也白搭,甲长死了,俺东家管事儿,东家对俺爹,俺弟兄好着哩。你一个外乡人,谁能向着你?”屈秀芝一边爬起来,紥上棉裤,一边说:“就算你们村不问,俺也饶不了你,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着饭,各处衙门告你,非叫你进监牢狱不可。”吴家槐猛地跪下,说:“好妹妹,哥忒喜欢你了,一时没忍住,你放过我吧。往后我管着你吃喝。”屈秀芝说:“你是条狼,你说啥好话,叫亲姑奶奶也不中用。”说着,抬起脚,踹到吴家槐身上,吴家槐跌个仰八叉,屈秀芝哭啼啼地朝外走。
吴留根家西边住的是他叔伯爷爷的孙子吴家祥,吴家祥一向烦恶吴家槐,说他忒不是玩意儿,给老吴家丢人。两口子私下里称他“小坏子”。两人在屋里听着留根叔家有人叽歪,还有妮子的哭叫声,吴家祥说,早晨看见留根叔去赶集了,谁在家?咋还有小妮子哭?他家哪来的小妮子?小坏子趁他爹不在家胡作作啥事儿?吴家祥家里的说,你就不寻思人家好,大天白日的,他能作作啥?吴家祥说:“不行,别弄出事儿来,咱快去看看。”两口子毛毛地(7)紧跑几步来到吴留根家门口,见一个闺女后脑勺上辫子散开了,头发披散着,哭哭喳喳地往外走,两人忙迎上去,吴家祥“噔噔”地进了北屋,对愣不几的吴家槐说:“你这个不着调的货,作作啥事了?给你说,你吃不了兜着,留根叔回来,够你受的。”院里,吴家祥家里的忙把屈秀芝接着,说:“你这闺女,这是咋了?走,快上俺家,给嫂子说说。”屈秀芝跟着吴家祥家里的进了他们屋,趴到她肩上,呜呜哭起来。
屈秀芝抽噎着说了刚才受的这个坏蛋的欺辱,吴家祥家里的边听边“哎吆”,说:“俺娘哎,这个小槐子咋这么坏?这可咋着好?”屈秀芝说:“婶子,俺一个闺女家,叫坏蛋糟贱了,除死没别的路了,临死我也得拉个垫背的,非告这个混账王八蛋不可。”吴家祥家里的绵绵软软劝了屈秀芝一阵子,弄热水让她洗了脸擦了身子,打发她上炕歇着,出来跟吴家祥说屈秀芝这事。吴家祥说:“这个小槐子真是个坏子,不到二十的人,他就敢作这孽。”他家里的说:“这个屈秀芝,稀好个闺女,家里没个人了,一个孤女要饭逃生,又遇着歹人,好可怜。”吴家祥说:“弄不好,这个闺女要交命,小槐子得倒霉。留根叔那个老实样子,得难为死。”他家里的说:“那得快想想办法啊。”
吴留根赶集回来,见屋门虚掩着,老大没在家,不知上哪胡窜窜了,看看屋里,桌子上有掉的煎饼渣渣,地上碎黑碗碴子崩得四处是,炕上铺盖褥子乱乱的,跟猪打圈子(8)作践的似的,吴留根说,谁上家里来了?小槐子在家里作作啥事了?老三家才说,他能咋的?就是玩儿呗。老二家利说:“看家里这样,是有点事。”吴留根说:“你俩出去找他,叫他来家,说我叫他。他要干啥瞎包事(9),我饶不了他。”老二老三不情愿地出去找吴家槐了,吴留根把地上的碎碗碴子扫了,又收拾炕上,一边收拾,一边嘴里嘟囔,这是他娘的怎么鼓将(10)的,收拾着,竟看见一根灰不几的头绳子,吴留根手里捏了头绳,一屁股坐到炕上,心想,怎么会有这个?炕上作腾得不是个样儿,这个混账小子作作啥事了?又一想,莫不是他跟村里哪个闺女好上了?谁能看上他?就是看上也不能……吴留根正自己纳闷,吴家祥推门进来,忙把屋门关上,吓得了不得的样子,吴留根说:“家祥,你这是咋啦?啥事儿?”吴家祥悄声说:“叔,了不得,小槐子干瞎事儿了,把个要饭的小妮子糟蹋了,那妮子在俺家,哭着喊着要找甲长告状,俺家里的先把她稳住,我来跟你说。”吴家祥把“事儿”说给吴留根听了,吴留根又拍腚,又跺脚,嘴里念叨:“你婶子活着,我就跟她说,这小槐子是个孽货,不知会作啥事,她傻而吧唧的光摇头,没想到,这就开作了。”又问:“那妮子是说非告不可?”吴家祥点头,吴留根又问:“这种事儿得进局子?”吴家祥说:“这叫强奸,不光进局子,还得蹲多少年的大狱。”吴留根娘们似的哭了,说:“孬死是自个的儿,进了大狱,一辈子就完了,对不住你婶子啊。咋办哎?”吴家祥说:“咋办?老甲长死了,区里让咱东家照管着,东家自来对咱不孬,去求告呀。”吴留根为难地说:“不孬是人家看咱实诚,也可怜咱,这犯王法的事,人家能帮着瞒哄吗?”吴家祥说:“叔,你真够迂。这年月什么事儿不能瞒哄?就看是放谁身上了。快去找鹤龄叔吧。”吴留根说:“我心里没柱桩,你得陪我去。”
吴留根和吴家祥叔侄俩去找陈鹤龄。河湾村的财主陈鹤龄,只想过自家日子,素来对纷乱的世事抱有“甩手不沾泥”的想法,从不“热”甲长保长一类差事,觉得干这个无外乎就是收税,派夫,征兵,全是招人恨的事,他怕得罪庄乡,也怕到时候自己狠不起心,误官家的事被怪罪。区公所硬派他照管村里的事,他一心脱了,盘算着上北京开铺子。这天正和大太太商议他走了家里咋办,见吴留根和他侄子吴家祥爷两个—叔是他家长工,侄是他家佃户—来了,忙让他们坐下说话。吴留根不肯坐,吴家祥说:“叔,鹤龄叔叫坐,咱就坐吧。”爷俩儿坐下,吴留根哏哏哧哧(11)说不出口,吴家祥替他把事儿说了,临了说:“留根叔知道自己孩子不是物儿,干下屙血事(12)了,可真要叫官家把小槐子抓走了,又觉得对不住死了的婶子。求东家把这事给盖抹(13)下。打这指准叫他改了。”陈鹤龄听了这事,连连跺脚,说:“家槐这孩子,看着是有些不着调,想他树大自直,慢慢就走正路了,咋越大越胡来,行这伤天害理之事。按民国六法,这叫强奸,要判重罪哩。这可咋办?”吴留根哭咧咧地说:“东家,孩子是干了瞎事了,可是真叫他蹲了大牢,一辈子就完了,你行行好,放他一马吧。”陈鹤龄挠挠头,说:“留根,咱谁跟谁?你媳妇都是我帮着找的,我还愿意你的儿子给抓走?可是我要袒护他,就是包庇,也是犯罪。我放他一马,法不放他。就算我豁上保他,可我只是临时代理村里这点事,人说手大捂不了天,别说咱的手还不大。人家妮子要是破死破活非告状,村里不行,人家不会上区上县?咱咋弄?”吴留根愣愣地看着东家,张着嘴说不出话。吴家祥凑到大太太跟前,小声说:“婶子,你管咋着也得给俺叔说说,帮俺留根叔这回。”大太太看看自己当家的,又看看哭咧咧的吴留根,问:“家祥,那受屈的闺女多大了?”吴家祥说:“那闺女跟俺家里的说了,今年虚岁十六。”大太太又问:“多高?”吴家祥说:“倒不矮了,长成身个了,细手麻脚的,不丑看。”大太太笑了,说:“那还不得稀俊巴,不俊巴,还碍不住出不了这事哩。”陈鹤龄皱皱眉,责怪道:“说什么呢。”大太太说:“说什么?给你们解这难题。”陈鹤龄说:“能的你,咋解?”大太太说:“咋解?你想啊,这个闺女孤吊吊的一个人,大冷天,要饭逃生;小槐子快二十了,找媳妇不容易。他相中这个妮子了,两人这样了,那妮子反正得找主,她一个要饭的,找什么样的?不如跟她说说,就让她跟了槐子。槐子成家了,留根兄弟去个愁帽,那闺女也有归落了,两全齐美。”陈鹤龄说:“你说的轻巧,人家闺女要告槐子,你倒让她嫁给他,人家能答应?她不答应,难不成牛不喝水强按头?”大太太说:“这不就这么一说,人家答不答应,也在两可之间。试试不行吗?你想啊,她一个要饭的,已经这样了,就算把小槐子逮了,她受的害也揭不下来了。小槐子长的多高的个子,模样不多出眼,可不缺胳膊不缺腿。这闺女跟留根当儿媳妇,没福享,可挨不了饿,不比要饭强?家祥,你回去,叫你家里的跟那姑娘就这样说,我看八成行。她要是不吐口,你把她叫这来,我再跟她说。”大太太看看陈鹤龄,陈鹤龄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回去试试吧。”
吴家祥家里稍稍露了这么点意思,屈秀芝就急了,说:“这半天,你俩照应俺,是装摆(14)着,心里打的这主意。您心眼儿也忒不是这么着了吧?俺让这个狼羔子害得这么苦,恨不得一刀宰了他,您倒好,叫俺跟了他。俺成啥人了?跟你说,墙上扒个窟窿—没门儿。我这就走,去找甲长,甲长不问,就去找保长区长县长。”说着起身要走,吴家祥家里的拽住她,说:“屈妹妹,你先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有气,咱明情。这事放到谁身上,也得跟他拼命。可你再想想,他就是个浑小子,见你长得俊,看上了,一下就麻爪了。你就把他告下了,赢了官司,可咱吃的亏也找不回来了。一个小女子,叫男人上了身,管咋说不囫囵了。你无依无靠,要饭讨生,哪里是一站?早天有个落脚处,不比要饭强?你跟那个浑小子年纪相当。你不知道,他爹人老实,东家待他好,你进了他家,没福享,可准能吃饱饭。再说了,都这样了,再找别人,也不是清白女儿身了,还不如将错就错,跟了他,就算你俩一见面相好了呗。他那么稀罕你,过了门,能不疼你?要这样办了,咱以后就是叔伯妯娌,我就多个妹妹。你要答应了,就住俺家,我打发你出门子(15)。”三说两说,屈秀芝不做声了,强强地点了头,可过了一会儿,又反悔了,抬腿要走。翻过来,调过去,几起几落,吴家祥家里的又是饭又是水,伺候着,会会儿(16)守着她,跟说旱书(17)的似的,劝了又劝,说了再说,过了三天三夜,屈秀芝总算答应下来。
过门头一晚,天不早了,屈秀芝一个人坐在新房炕沿上,想她一个十五六的小妮子,放到旁人家,还是爹娘的宝贝疙瘩哩,自己却遭了这难,落到这等人手里,一辈子全完了,自己的命真叫苦啊。又想,爹,娘,兄弟,你们都走了,撇下我自个,你们知道我受的什么苦,倒了什么样的霉吗?落到这地步,哪如跟你们一起走了?越想越难受,啪嗒啪嗒地掉泪。吴家槐喝得歪头打逛,进了新房,眼盯着坐在炕沿上的屈秀芝,嘻嘻笑着,说:“我……我娶……媳妇了,有老婆……了,不是做梦,是……真事儿的,打这就天顶天……搂着大姑娘光腚睡觉了,忒自了……今天忒高兴了,妹妹,你不高兴?别价,哥一准叫你高兴……”边说,边朝炕沿走,一边躬躬着身子,伸着手,要朝屈秀芝身上扑,屈秀芝吓得要命,忙躲开,他一步没站稳,在炕前头跌倒了,哼哼吆吆两声,眨眼间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屈秀芝又坐到炕沿上,看着睡在地上的吴家槐,心想,这个没人心眼的,打这真成我男人了。她忽地想起那天的事,觉得恶心,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又低了头掉泪。夜深了,屈秀芝困得睁不开眼了,再看看地上睡着的吴家槐,心想,这黄子(18)在冰凉的地上睡,别再冻着了,她觉得不好,对不住老公公,白天见老公公了,跟自己爹一样下力的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自己爹娘没了,今后就拿他当自己的爹孝顺吧。又想,他爹这么老实,儿随爹,这人也许差不哪里去?那天是一时上疯了?甭管咋着,本是生米,让这黄子做成熟饭了,已经这样了,就像是块白布,进了他的染缸了,只能跟他煮一块了,想着就蹲下拽吴家槐,吴家槐迷迷糊糊,歪歪杠杠地站起来,靠到屈秀芝身上,屈秀芝好歹把他架到炕上,给他脱了鞋,拉被子给他盖上,自己也脱了棉袄棉裤,在另一头,扯扯被子盖上,躺下了。头一回跟个大男人在一床被子里睡觉,屈秀芝心里百抓五挠,翻来调去睡不着,四更天了,困极了,才刚刚迷瞪,猛地觉得有人在搂她,又抱了她的脸亲,屈秀芝惊醒了,拿手推他,哪里推得动,屈秀芝嘟念着说:“你别这样,我怕……”吴家槐说:“怕啥,你是俺媳妇了,咱是两口子了,咋还怕?别怕。哥疼你,喜拉你。”边说边亲得更带劲了,屈秀芝心知抗不住他,只得由着他,一阵子就被他揉搓得身上热咕嘟的了。过一会儿,吴家槐翻身起来,毛毛地把自己脱了个光溜溜,屈秀芝不敢看他,蒙上头,吴家槐又强拽硬扯地三下两下把屈秀芝的衣裳扒光,钻进被窝,把屈秀芝搂紧了……屈秀芝心想,已经这样了,随他吧,……心里想法变了,感觉也不一样了,屈秀芝让吴家槐折腾得先是哭了,过会还笑了,一会儿又哭了,骂着说:“你这个坏东西,俺一辈子叫你给败坏了。”吴家槐哼哼唧唧地说:“败坏?哥喜你,就想败坏你,好生地败坏你。”屈秀芝说:“你是如意了,快活了,俺可忒苦了,你害了俺,让俺还没长大,就当你老婆了,打这可不许再坑俺。”吴家槐一边又在屈秀芝身上撒欢儿,一边哼哼叽叽地说:“好妹子,亲妹子,我咋亲都亲不够你,还能不对你好?”屈秀芝说:“你得说话算话。”吴家槐喘着粗气,说:“往后我要对你不好,不得好死。”屈秀芝伸手捂他的嘴,说:“哥,你对俺好就行,哪个叫你骂这毒誓来?”吴家槐又亲一口屈秀芝,说:“俺妹妹心疼哥了,俺忒自了。”……
两人累了,并排躺在被窝里,吴家槐摩挲着屈秀芝滑溜溜的脊梁,问:“妹妹,别心里屈得慌了,说实话,哥叫你自了不?”屈秀芝说:“别不要脸,说啥话?你再说这俺就急了。”吴家槐说:“亲不够你,光想说浪话,好,说好听的。那天,哥忒毛糙了,对不住了,你是看不上哥,要是看上哥,哥亲热你,你顺妥的,多好。”屈秀芝咬他胳膊一口,说:“你这坏蛋,还说说好听的,就这话?头一回见着,一个姑娘家,就让你亲热,成什么人了?都像你,脏心烂肺?记住,一辈子不再说那天的事了。”吴家槐说:“好了,不提了。哥那天不是人了,可是哥也亏得那天上了疯,要不,哪去找这么好个媳妇?”屈秀芝靠在吴家槐身上,说:“俺叫鬼蒙眼了,要饭要到你家门上,偏巧你自己在家,上你当了。哪想这辈子跟了你这么个孽货。”吴家槐说:“还鬼蒙眼了,瞎说。叫我说是月下老人拿红线把你牵到俺门口,给我送媳妇的。”屈秀芝扭他一把,说:“看美的你。”吴家槐搂紧了屈秀芝,亲一阵,又要那样,屈秀芝扭着身子,说:“哥,求你了,别价了,俺还小哩,累坏俺了。”吴家槐哪里肯?一下上去,说:“小?小才好,嫩,馋人。”屈秀芝说:“不要脸。”吴家槐又说:“放心,累不坏,我小点劲。”屈秀芝哼唧着说:“你能小点劲?”……
鸡叫了,天快明了,吴家槐呼呼睡着了。屈秀芝又累又困,可就是睡不着,她摩挲着身边吴家槐的身子,心想,这坏黄子真是厉害呀,快叫他揉搓零散了,嘴也会说,一盼子(19)叫他说得心木木乱的,上他道了。真是媳妇迷,也许往后能疼人。又长出口气,自己说,甭管咋着吧,就死了心跟这个男人过吧。孬也罢,好也罢,全算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来还他的吧。
就这样,屈秀芝犟捏着鼻子,嫁了吴家槐。吴家槐做梦也想不到,一时没鼓住劲,办了瞎包事,倒赚了了个老婆。吴家对外人说,是吴家人行好,打发要饭的,屈秀芝和他家老大两人对眼儿了,旁边的人一说就成了,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知道内情的都说,那闺女瞎了眼也不会相中吴家槐,是吴家槐作了孽,姑娘没法儿了,将错就错。人家吴家槐才真是应了那话:“人的时气屌的命。”
吴留根的傻老婆死了以后,吴家老少四条光棍。老大家槐把屈秀芝娶进门,家里有了女人,日子立时变了样。屈秀芝穷人家孩子,勤力(20),好活道,粗茶淡饭,缝缝连连,家里地里,啥活儿都干,不过仨俩月,家就变了样。吴留根说,孩子,你心劲大,光想把咱这个穷家拾掇(21)好,可你还忒年轻,别累着了,咱家就指望你哩。屈秀芝说,爹,俺是出力的命,看见活儿就想干。人有饿死的,没有累死的。吴留根对自己儿子说:“老大,老二,我给你俩说下,小三还小,你俩记住,这上井挑水,上磨磨面,是你俩的,不能叫秀芝干。庄稼活儿,除了秋里麦里,秀芝给送饭,别的活儿都不用她伸手。”
黑天了,吴家槐早早地钻进被窝,对还在灯下做鞋的屈秀芝说:“别忙活了,快来睡觉吧,一个人冻得慌。”屈秀芝说:“小三棉鞋挂不住脚了,我赶紧给他做一双,脚冻了难受。”吴家槐说:“那也不差这一时,快来,你不来,我光着腚去拽你了。”屈秀芝看一眼吴家槐,说:“真没法儿治你,好,不干了,睡觉。”屈秀芝脱衣裳钻进被窝,吴家槐一下搂紧她,屈秀芝说:“看你这忙活样。给你说下,来那个下头还没干净,我也忒累了,今晚上,别想。”吴家槐说:“不三四天了吗,咋还不完?靠死我了。”屈秀芝说:“这才几天就靠死了,你也忒没狗出息了。真没完,不诳你。”吴家槐伸了手去摸,说:“我不信,不行我下去看看。”说着就要往下头钻。屈秀芝没奈何,拿手指头点他一下,说:“真是治不了你。”吴家槐就像听了啥号令一样,毛毛地趴到了屈秀芝身上。
好大会子,两人才亲热完。吴家槐枕着屈秀芝的胳膊,说:“隔好几天了,熬靠坏了,今晚上捞本儿了,忒痛快了。”屈秀芝说:“还今天捞本儿了,哪天你也没攒下劲过。”吴家槐说:“不就是喜拉你吗?”屈秀芝说:“你喜拉我,不是材坏(22),可是,你得长大人心眼,得收心过日子。咱是庄稼人,不能论天滑滑溜溜。”吴家槐说:“上了几年私塾,活学得少。以后听你的,勤力的。”屈秀芝亲他一口,说:“那才是俺的好男人。”吴家槐说:“不如你好,你听听,老头子多向着你。俺弟兄们都不跟你。”屈秀芝说:“爹是好心人,可怜俺外乡的没爹没娘的孩子。我进了吴家门,就得当好媳妇,使劲过吴家的日子。”吴家槐说:“我是看准了。人家说得不错,大闺女要饭—死心眼儿,你真是死心眼儿的。”屈秀芝急了,说:“你说的么,这是混账话。”吴家槐说:“怨我,我学的人家的话,我是说你干么都忒实诚了。别价,得多长个心眼,别傻而吧唧的,论天死干。累着你,我疼得慌。”屈秀芝说:“知道你嘴巧。我也累不死,只要你学好,成个好庄稼人,我累也高兴。”吴家槐说:“好,听你的。”
吴家槐娶了屈秀芝,对屈秀芝腻歪,缠磨个没够,屈秀芝一个年轻女子,孤苦伶仃,阴差阳错,有了家,虽说是窝窝囊囊接的亲,但到底是有个男人疼,男人爱,心底也是快活的。常想,人都说,“成家立业”,那意思,是世上男人,年轻,好玩儿,吊儿郎当,娶了亲,就会安心过日子了,有本事的,挣份家业。屈秀芝也盼着吴家槐那样,可是日子久了,屈秀芝知道了,她盼也是白盼。这吴家槐生就的,啦嘴算一个,但好吃懒做,不想出力。有时候自己念叨“走着不跟站着,站着不跟坐着,坐着不跟躺着,躺着不跟睡被窝儿里。一个人睡不跟搂媳妇睡。”屈秀芝又气又笑,说:“你听你这一大套,你光知道偷懒,迷媳妇,怎么过上好日子?你这样没出息,俺真跟错你了。”吴家槐说:“你觉得能干就能过上好日子?我问你,你娘家爹能干不?咱家老头子能干不?他们过上好日子了吗?”屈秀芝说:“咱两边老的都肯出力,也都没过上好日子,那是家底子薄,再加上天灾。”吴家槐说:“我跟你说,马没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让你撅着腚干,累死也过不好。”屈秀芝说:“听听,你说的啥话,那横财是容易发的?庄户人不本本分分的,凭力气过日子算什么人?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生气不理你了。”吴家槐又哄她:“跟你说玩话儿的,放心,管许好生干,不为别的,就为叫你高兴。”说着过来亲她一口,屈秀芝说:“就忘不了这个。你这张嘴也会说,我这辈子就让你坑死,哄死。”经不住屈秀芝好说歹说,吴家槐娶亲以后,装模做样的,比原先多干些活儿。屈秀芝还看出吴家槐有个瞎毛病,就是花心。按说一个穷小子,甭管咋娶的,总是有老婆了,该知足了,他不,他压根就不是能知足的人,哪怕在家里刚跟媳妇腻歪完,出了门,看见漂亮闺女,还是馋得眼珠子伸多长,老想跟人家套近乎。更可气的,庄里有那俊巴小妮儿,像陈家大小姐淑娴,庄西头儿孙寡妇家小妮子能能,都才十来岁,长得是真俊,吴家槐多咱见了她们,也凑到跟前,没话搭拉话的说这说那,惹乎人家。有一回,屈秀芝跟他急了,回家来,跟他说:“小妮子儿在一堆玩儿,你瞎凑乎什么?”吴家槐说:“我是喜欢孩子。”屈秀芝哼一声,说“还喜欢孩子,俺没见你喜欢别家孩子,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你就是觉得小妮子好看,心里说不出的味儿。”有时候,屈秀芝问吴家槐:“我就纳闷了,你一个穷小子,怎么跟戏台上花花公子一个毛病?”吴家槐说:“别胡咧咧了,我哪有那毛病?我有这么好的媳妇,哪还会想三想四?”屈秀芝说:“我看你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吴家槐说:“别没得说了。”日子久了,屈秀芝也就懒得问他这些事了,心想,就这穷样子,花心也是白花,他满心里“花”,人家让他“花”吗?闲功夫管他。
一晃不少年过去了,兵荒马乱,轱辘八跌,吴留根家还是租东家的地种,一边还给东家干活儿,东家还像往常一样,并不苛待,他们没能发家,也没饿着。吴家槐快三十了,还是滑滑溜溜,有屈秀芝拦挡着,也没出大差池。屈秀芝生了几个孩子,拉扒活了俩小子。有了孙子,吴留根高兴坏了,跑到爹坟前报喜,说咱吴家这回是真留下根了,有第三代了,吴留根给大孙子起名叫小东,说不能忘了东家的恩德,他请本村有学问的张守学给孙子取“大号”,张守学说,小名起得好,大号就叫吴纪东,又说,留根感念东家的恩德,是有良心的,很好,又说,你留根一辈子不容易,下辈孩们也得长远地记住老辈的艰难,你二孙子就叫吴纪先。守学先生几句话,说得吴留根心里热咕嘟的,眼圈红了。可惜老汉命不济,大孙子六岁那年长急紧病死了。老头子没了,屈秀芝觉得吴家没了主心骨,往后的日子咋过哎。吴家三弟兄,老大浪荡,不正干,论天琢磨着怎么发横财,可是,那横财在哪里?他想横财,横财不想他。他也跟滑皮轰轰着弄这弄那营生,啥也没弄成,滑皮死了心,上外头铺子里当学徒,后来还干上了掌柜,吴家槐干眼热,他没那能耐;老二鬼精,心眼子多,能得很,可能不到点子上。小三儿虽说还小,倒是比俩哥强,识字多,眼皮子活,看样是个有出息的。屈秀芝想,老头子没了,吴家槐是吃凉不管酸的,她这个当大嫂的死逼着得多操心,要不对不起老头子。老二大了,找不上媳妇,天天跌卸(23)着脸,时不时地念“秧子”(24),说干啥都没劲。老大有时候嫌他,他就说:“你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驴的不心疼步撵的。”屈秀芝跟吴家槐嘟囔,老二找媳妇的事,你也不上心。吴家槐说,咋上心?赖谁?怨他自己没本事。屈秀芝说,别说得寒伧了,你是凭本事找的媳妇?吴家槐说,咋的?我是命好。屈秀芝说,哼,命好,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是亏了家祥哥家祥嫂,更亏了人家东家。多咱你不能忘了人家恩德。吴家槐说,那倒不假。知道,忘不了他们的恩情。你说一百遍了,你的嘴磨明了,我听得耳朵结茧了。两人再扯啰,老二的媳妇还是没着落,最后,还是屈秀芝跑回河西,把自己姨家的的表妹,叫马如花,连哄加拽地弄了来,给老二做了媳妇。老二对屈秀芝千恩万谢,说:“人家说老嫂如母,嫂子的恩情我记一辈子。”屈秀芝说:“我比你大不了一岁半岁,你别折我(25),我担不起。你两口子好生过,往后不跟我打架就是好。”
(2)
吴家槐弟兄们跟河湾村的多数泥腿子不一样,他们念过书,识字。世事有变化,他们的消息更灵通,并且明白得快。青山县还没解放,吴家槐就在集上听从胶东回来的人说那边土改的事了,他觉得自己的时机来了,偷偷跟老二家利说:“八路军很快就打过来了,来了就土改,咱弟兄们要翻身了。”家利朝四下里瞅瞅,说:“我也听说了,可是咱不好办。”吴家槐说,怎么不好办?家利说:“咱爹在着的时候,时时交代咱想着东家的恩情,你的孩子名都叫‘小东’。没咱爹了,嫂子动不动就指着鼻子合撒牙地说不能忘了陈家。这土改不搞便罢,只要搞,头一个挨的就是陈家,咱咋弄?”吴家槐冷笑一声:“嘿嘿,你真是没出息的货。你念的书都就糊涂喝了?忘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忘了戏台上常说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赵匡胤,后周皇家对他有恩不?得着机会,他不来了个黄袍加身?要是顾虑这顾虑那,哪来大宋朝?”家利说,人家是有做皇上的命,咱算老几?吴家槐说:“我是打个比方,到时候,该咋干就得咋干,瞅准了,该裂(26)就裂,用了急,就得六亲不认,别说还不是啥亲。”
说着念着,转眼间天地变了,土改工作队来到了河湾村,吴家槐就偎上了,很快就成了红人,天明到天黑,跟在工作队屁股后头轰轰。屈秀芝嫌他,说:“早就跟你说,这土改,陈家得挨最苦,你干嘛上乎的这么紧?咱不是说了的,不能忘了陈家的恩情,你答应得好好的,咋到这时候,就不是你了呢?”吴家槐说:“一朝一个王法,这土改是共产党的王法,村里人谁都得参加,我是贫雇农,自然得跟着。”屈秀芝说:“跟就跟,你就随大溜,别领头儿。对陈家翻脸不认人,那叫忘恩负义,庄乡笑话。”吴家槐说:“你女人家不懂得,这叫此一时彼一时。要说村里人跟陈家关系,在早都不孬,这回都得跟他们翻脸,我也不能另样。我早跟你说,人无外财不富,这回时机到了,姓吴的不光有房有地,还得弄个一官半职,在河湾村跩跩。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我谁的也不听,非干不可。你也别拦挡,拦挡也白搭。”屈秀芝见拗不过他,只得说:“那你依我一件,对陈家两个妇道人家不能戳一指头,骂也不行。”吴家槐说:“好,这一条,我答应你。”
一天夜里,很晚了,吴家祥来吴家槐家,吴家槐刚开完会回来,两个小眼通红,看得出正在兴头上,说话粗声大气,喉咙有点哑,见了吴家祥,上来(27)就说:“家祥哥,这回该咱弟兄们扬眉吐气了,上乎得紧点,别往后搐堵。”吴家祥说:“我来就是为这,你再说,我也不当那积极分子,我劝你,随大溜,别忒出头。人家陈家对咱,特别是对留根叔,对你咋样,你明情,人不能不要良心。”吴家槐听了,狂笑几声,听着像猫头鹰叫,吴家祥吓了一跳,说,家槐你咋了?吴家槐说:“我笑你这话。啥良心?狗屁。一样的人,地主老财咋这么富,这么享福,咱咋就这么穷,这么苦?是他们剥削欺压贫雇农,他们讲良心吗?我们就是要跟他们算帐,把他们推翻,打倒。”吴家祥说:“你忘了陈家咋帮你的了?”吴家槐说:“俺哥,你别傻了,就是咱弟兄们不上前,他们该倒还得倒。咱上前,斗他们的也不多咱几个。你不是说,他帮过我吗?那好,叫他们帮人帮到底,他们趴地下,咱弟兄们踩着他们上去,算他再帮一回。”吴家祥气得翻白眼,想说话,不知咋说,一跺脚,站起来,说:“好,你是真行,我算服你了。你就踩着人家上吧。”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吴家祥走了,屈秀芝过来问:“家祥哥找你啥事?”吴家槐大模大样的口气,说:“能有啥事儿?来替陈家当说事人,扯土改积极分子的后腿,有屌门吗?真是不识时务。”屈秀芝说:“你也别忒胀饱(28)了,人家家祥哥是有人味儿的,不像你,良心渣儿都没了。”吴家槐说:“你别跟我弄这个,我不听。我铁了心了,跟潮流走,非彻底翻身不可,到时候,我混出个样儿来,你就知道吴家孩子的能耐了。”屈秀芝说:“我不稀罕那个,甭管咋着,你不能照陈家两个妇道人家动粗。你答应了的。”吴家槐看屈秀芝一眼,说:“她们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我对她们动啥粗?”屈秀芝说:“就是别人来武的,你也不能动手,你不听,我跟你没完。”吴家槐不耐烦地说:“好,依着你。到时候,我是干部,也不用动手。”屈秀芝叹口气,说:“这是啥事哎。”吴家槐哼一声,说:“亏了你是要饭的出身,看你这觉悟。”屈秀芝说:“你这叫‘觉悟’?别恶心我了。”过一会儿,屈秀芝问:“张家咋样?”吴家槐打官腔道:“张守常家,人口多土地少,没问题,他兄弟张守学,按土改政策,够杠了,属于剥削阶级,斗争对象。”又说:“我早听人说,陈家私塾那个混账先生,说我坏话,老家伙滚了,要还在,这回我非得找他算账。那老东西跟张守学要好,常在一起说古谈今,看样张守学没替我垫好言,我饶不了他。”屈秀芝说:“你咋知道,张守学没给你垫好言?”吴家槐说:“朋友,啥话不说?八九不离十。”屈秀芝说:“那是你自己胡寻思的。张守学那人可好,对咱爹不孬,咱俩孩子的名都是他给起的,你忘啦?那私塾先生说了你,你就逮人家张守学撒恶气?你们土改还兴官报私仇?”吴家槐把小眼一瞪,说:“私仇?私仇也得报。贫雇农的仇就是官仇。”
吴家槐一个原先谁也看不起的二流子货,到了土改,鹞子翻身,飞高枝儿了,鲤鱼打挺,跳龙门了,先是进了贫农团,当了副团长,诉苦,开斗争会,挖浮财,他都打头阵,对陈家,不光不留情面,还格外狠,斗两个地主婆,一样咬牙切齿,抄她们的家,恨不能挖地三尺,工作队队长说,听你们村的人说,吴家槐的老父亲一直把陈姓地主看作恩人,可是,吴家槐同志在土改中对他们坚决斗争,这就是阶级觉悟,吴家槐同志经受住了考验。土改中,吴家弟兄分了地,分了房,吴家槐入了党,当了副村长,党员转正以后,进了村支部,成了村里响当当的干部。老二家利也是土改积极分子,小三家才是儿童团,也窜窜得很紧,就连家利的媳妇屈秀芝的表妹马如花也入了妇联,土改斗争会上嗷嗷叫。吴家就屈秀芝在土改中打坠嘟噜(29),开诉苦会那天,她本不想去,可是又怕陈家太太挨打,她觉得自己去了,吴家槐就不敢太胡来。在会场上,她站在一个旮旯里,看着吴家槐在会上奓手舞掌,嗷天呜地,她觉得丢得慌,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让她钻进去,看见吴家槐朝陈家大太太、三太太跟前站,她就心发慌,她怕吴家槐动手打她们,她看着开会的不少人,有老爷们也有娘们儿家,在会上像发了疯,口号声像大洪水,一浪高过一浪,积极分子们对台上的地主佬,地主婆拳打脚踢,娘们儿下口咬,连扭加掐,拿针锥子攮,朝脸上吐唾沫,吐粘痰,屈秀芝吓得脸发黄,身子哆嗦,自己的两个孩子紧偎着她站着,小声问:“娘,你咋啦?”屈秀芝扑拉着孩子的头,说:“娘没事儿。”诉苦会快完了,吴家槐嗷嚎一声,被叫着的张守学活生生的好端端的,硬硌硬地给吓死了,直挺挺地摔倒在会台前,屈秀芝觉得自己立时浑身簌簌的,像被抽了筋,她急忙朝张家一伙人那里走,觉得脚底下发软,走到跟前,她都不知道自己跟人家说了啥话,看着张家人抬着死人,哭着走了,她心慌头晕,紧抓着俩孩子的肩膀,不让自己歪倒。过一会儿,散会了,马如花从会场往外走,扬得高高的脸通红,头发也奓挲起来了,像刚打过一场血架,马如花看见屈秀芝,吃惊地说:“姐,你咋着了?怎么脸那么黄。还有眼泪,谁咋着你了?”屈秀芝拽着马如花离开会场,说:“谁也没咋着我,我是看着陈家俩太太,妇道人家挨得忒厉害了,张家二老汉命没了,不由得就……”马如花嘿嘿笑起来,说:“俺姐,你真行,贫农团团长的老婆替地主老财难过,他们挨是该挨,死是该死。你没听说?外庄里,差不离都有揍死的,对这些人,咱河湾村是最客气的。”屈秀芝看一眼马如花,说:“看你,脸红着,头发奓挲着,疯了?你充啥积极?有你的么?跟这些人哪来的仇?”马如花说:“咋的?咱在老家,在这里,都是贫农,咱就是要翻身。你叫我来,我寻思咱那里闹水灾,这里没水灾,就来了,没想到,这边也一样穷得叮当响,土改了,吴家弟兄扬眉吐气,咱吴家分地分房,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儿?你嫌我积极?就得积极,没亏吃。”屈秀芝朝马如花苦笑笑,说:“听你这一大套,姐快不认识你了。”
屈秀芝离开会场,跟吴家祥两口子一块往家走,吴家祥嘴里含着烟袋,低头抽烟不吭声,屈秀芝说:“刚才在会场里没看见你俩。”家祥嫂说:“俺在一个人堆里蹲着,头也不抬,不愿看那些人作践人,丧良心。”屈秀芝说,家祥哥没在贫农团?人家不动员他上台斗人?家祥嫂说:“那些人写上他的名了,可是开会他不吱声,工作队叫他发言,他说,不会说,小胆儿,没在人多的地方说过话。”家祥嫂对着屈秀芝耳朵说:“他不光不积极,还替东家难过,在家里唉声叹气的。他死心眼儿,不像槐子兄弟,心眼活,成人物了。”屈秀芝觉着脸红耳热,说:“别提他,他这样,我也觉得忒昧良心,替他丢得慌。没办法儿,说不了他。”吴家祥插嘴道:“丢什么丢,家槐这回跩起来了,留根叔坟头上冒青烟了。”屈秀芝说:“家祥哥,别说这,他就是这样人,人家也跟他对眼了,热听他的好嘴。我从心里觉得对不住陈家,还有张家,也对不住你俩。”吴家祥说:“不怪你。”家祥嫂说:“咱还是好姊妹。”
吴家老二娶媳妇后,老大和老二分了家,小三跟着大哥大嫂过,没新房子,都在老家破屋里挤着。土改,他们分了陈家的一溜北屋,老大和老二两人抓阄,老二抓着了新屋,老大留在老家。这天,陈家搬走,去他们家的场院屋子,老二两口子急赶急地就往陈家腾出的房子里搬家,屈秀芝去帮他们收拾,正赶上陈家三太太和淑娴、和尚来拉大门外的柴火,屈秀芝忙过去,帮他们往车上装柴火,陈三太太说:“秀芝,别伸手,使不得。”屈秀芝说:“三太太,别价,我帮帮忙还不行?”正装着车,吴家槐一步一跩地来了,陈家人忙停了装车,站在柴垛一边,陈三太太说:“吴村长,你来了,俺来运这点柴火,秀芝客气,还给俺帮忙。”吴家槐大大的口气,拉着慢腔,说:“家利搬新家,我工作忙,迭不的帮他,过来看看。你们及时搬走,表现是好的,秀芝愿帮忙,行啊。管咋说,还是庄乡。”吴家槐一边说,两个小眼耵在淑娴身上不挪窝,屈秀芝觉得身上刺刺挠挠,心想,看这人多会拿架子,淑娴一个大闺女,是地主家小姐,看他看人家那没出息样儿,什么人哎。
这天晚上,吴家槐让人请了去陪客了,屈秀芝叫上大儿子小东,去陈家场院屋。场院屋在村南边坡里。黑蓝的天上,月亮又大又圆,天冷,屈秀芝觉得那大月亮像是一块冰,散出的月亮光冷飕飕的,满坡里没个活物,场院屋在坡里孤吊吊的,屋旁,几棵杨树光秃秃的枝梢在西北风中摇晃,屈秀芝想,陈家两个妇道人家,两个闺女,一个小子,在这蔓草湖坡里,得多害怕?能睡得着觉吗?她的心一下抽紧了,使劲抓住小东的胳膊,紧走几步,进了场院屋。陈家大太太有病,早睡了,三太太丁凤霞见屈秀芝娘两个来了,先是一惊,急忙找凳子让他们坐,不好意思地说:“刚搬过来,还没拾掇好。”又让淑娴烧水冲茶,屈秀芝忙把淑娴拽住,说:“喝了糊涂来的,不渴。”又说:“您刚搬家,过来看看。”丁凤霞说:“忒感谢了,实是不敢当。”屈秀芝说:“摊上这年月,俺家那人干的这一套,我老觉得对不住。”丁凤霞忙说:“可不能说这话,土改伟大,正确,吴村长干的是革命工作,俺从心里拥护。”屈秀芝说:“那是公家人说的,咱私下里得知道各人的心。”丁凤霞说:“那也不行,明里暗里一样,俺都拥护土改,服从村领导。”屈秀芝说:“我老觉得,在先您家对吴家那些好处,不能血心一昧,都忘了。”说着就落泪了,丁凤霞连忙说:“秀芝,咱不说这个,以后咱见了面,也不说这个。俺不担是非,接伙着说这些话,了不得。”屈秀芝见三太太吓得了不得的样子,心里更觉得难受,再说两句闲话,就不再坐了,起来回家,路上,屈秀芝说:“小东,记住,陈家,张守学家,都不是孬人,以后不兴学样,欺负他们家的人。”小东看看娘,点点头,说:“我记住了。”
屈秀芝回家来,过一会儿,吴家槐也回来了,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两只小眼迷迷瞪瞪,一摇一晃地走到土改分的八仙桌旁边,一屁股坐到也是分来的太师椅上,手哆嗦着端起也是分的细瓷茶碗喝茶,喝得忒猛,一下喝呛了,咳嗽了一阵,屈秀芝说:“人家叫你去陪客,就喝成这样?有点出息,顾个脸面不好?”吴家槐停住咳嗽,结巴着说:“你……没见,那个场儿,敬酒的……多,不喝,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人家看得起我,当然了,如今,河湾村,谁敢小瞧我?没敢的。就回到家,你看不起我……”屈秀芝说:“别没得说了,我看起看不起你有啥用?人家是真看起你了?你还是原先那个人,没长出三头六臂来,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吴家槐小老鼠眼一瞪,犟犟鼻子,说:“咋的?不就是过去浪荡点儿?那不是事儿。不是吹,老爷们儿早就说,累死也白搭,人没外财不富。怎样?叫我说着了吧?说着念着,外财来了,有房子了,老二搬走,家里宽绰了,有自己的地了,一下有了十几亩,往后不愁吃不愁喝。”屈秀芝说:“自己有房有地,我心里也高兴,觉得跟做梦样,可就是觉得人家的肉,糊到自己身上,心里悠悠忽忽。”吴家槐说:“你这叫没屌味儿。咱这叫革命胜利,应得的。不光这,我明情,土改前,在咱庄,我就是块不方不正的材坏石头,可当下,材坏石头翻了个个儿,当顶梁柱了,十年河东转河西,咱成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屈秀芝说:“知道。不过是沾了共产党的光,在村里有点差事,不能烧包,得学点人样,‘人物’人得办‘人物’事。”
屈秀芝知道自己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河湾村人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劝他那些话,是她的盼望,可她自己心里犯嘀咕,河湾村的人也暗地里猜摸着这吴家槐以后会咋着。有那烦恶他的,偷偷叽咕,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背孩子,这人老实不了他,还会作事儿。
(3)
吴家槐有个要命的毛病:馋女人,馋漂亮女人。人都知道,一般男人都不会不喜欢漂亮女子,就像人都愿意吃好吃的东西一样,可是,大多数的人能管住自己,有的人是有心没胆,可吴家槐不一样,他泼皮大胆,上来那劲,会不管不顾,会不论三七二十一。他相信“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到时候,不犯寻思,就“裂了”,他娶老婆,土改翻身,都沾了大胆的光。如今他成“人物”了,越发来劲了。多少年了,他两只色迷迷的小眼到哪都忘不了瞅乎漂亮女子,现如今当了官儿,机会更多了。本庄的姑娘,看来看去,还是孙寡妇家的能能和陈家的淑娴好看,这俩小妮儿,打小就俊巴,现在成大闺女了,出落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两个人都让他眼热心痒。能能随她娘,疯张,浪摆(30),好跟男人戳戳叽叽,吴家槐热瞅她,她也跟他挤眉弄眼,但是他知道能能跟张守业的孙子广垣两人黏黏糊糊,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成小两口,他是个三十大多的村干部,惹乎个贫农成分,又是贫农家孩子未婚妻的黄花闺女,弄出事儿来,管怎着有点“不合适”。他打定主意,把能能放放,先打陈家大妮儿淑娴的主意。搁到原先,淑娴是东家的大小姐,他干眼馋,不能偎乎,更不敢戳乎,于今不一样了,地主家小姐,人那话,“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了,现在弄她点儿好事儿,没什么了不得,量她和她家里人也不敢咋着。
吴家槐拿定了主意,就想歪点子,制造和淑娴接近的机会。村里办妇女识字班,要找老师,吴家槐说:“陈家大妮子淑娴念过私塾,识不少字,让她来教。”杜长英说:“这个主意好,我心里也想的是她,可拿不定主意,觉得土改刚过去,叫地主家闺女当老师,不知合不合适?没想到家槐说了。”梁仲山心里纳闷,吴家槐张嘴合嘴吹乎自己阶级立场坚决,对地富家的人总摆出一副不客气不啰啰(31)的架势,这回倒出了这么个正经主意,往后别老是朝坏处想他,就说:“好,就让淑娴来当这个老师。那闺女安稳得很,慢性子,也细心,准教好了。”
当晚,杜长英说去陈家说个事,闺女刘小燕问:“啥事?”杜长英说:“村里办妇女识字班,让淑娴当老师。”小燕听了,高兴得眼都亮了,说:“太好了,淑娴准是个好老师。我跟你去她家。”杜长英说:“你去干嘛?我不害怕,不用你跟我做伴儿。”小燕说:“他们家在庄外头,月黑头,你别自己去,我陪你。我自来喜拉淑娴,让她当老师,我忒高兴了。”娘两个到了陈家,陈家人觉得意外,也高兴,两个陈太太迭忙让和尚给倒茶。淑娴和小燕手拉着手,在旁边床沿上坐着啦呱。和尚先端一碗茶恭恭敬敬放到杜长英跟前,说:“婶子,你喝茶。”杜长英说:“和尚真是个好孩子,有礼数。”大太太说:“是你夸他。”和尚又端一碗茶给小燕,说:“燕妹妹,喝茶。”小燕笑吟吟地看着和尚,说:“和尚哥,你这么客气,俺受不了。”又转脸跟淑娴说:“看和尚哥跟大姑娘似的,脸都红了。”淑娴笑着说:“他就这样,你别笑话他。”小燕说:“我哪笑话他?我看他比那点子皮脸上赛(32)的混小子强多了。”淑娴说:“听见了吧?和尚,小燕夸你呢。”和尚脸更红了,不知说啥好,忙转身走开,到大太太跟前坐下。这边,杜长英看看陈家的“新家”,说:“屋是不跟原先,可收拾得还是挺板正。”大太太说:“我不中用,搬过来,凤霞和孩子紧拾掇。”三太太说:“来这边过日子了,孬好得拾掇拾掇,也省得孩子们没点心劲。”杜长英说:“就得这样。”丁凤霞说:“长英妹妹,怎么大晚上的过来了?有啥事吩咐,打发个人来喊我一声,我上村里,你给说说就行,还劳你黑灯瞎火的跑一趟。”杜长英说:“别说这,论公,你家成分不济,论个人,咱还是庄乡,自来也没过不去的事。我就不能来串个门儿?再说,今晚上,我是来请老师的。”丁凤霞听了,愣了一下,说:“怎么还请老师?俺家谁是老师?”杜长英把让淑娴当妇女识字班的老师的事说了,大太太说:“俺这个成分的,当老师能行?”杜长英说:“成分是老的的事,淑娴还有和尚、淑媛都是孩子,一样参加建设新中国。”丁凤霞说:“教当庄妇女识字,淑娴倒是能干的了,俺一定让淑娴好生教,不辜负村领导信任。”坐了一会儿,杜长英起身,喊正跟淑娴啦得热乎的小燕回家,小燕说:“天还早,再呆会呗。”杜长英笑了,说:“俺这闺女多实在。”丁凤霞说:“她们小妮子孩,到成堆就叽叽嘎嘎啦不够。”杜长英说:“走吧,想啦呱,你自己再来。”小燕说:“这是你说的,那我常来。”淑娴说:“说话算数。”小燕点头不迭,说:“算数。”说着还看和尚一眼,见和尚正盯着她看,两人都有点脸红。杜长英看在眼里,心里一愣,这闺女跟和尚有点对眼儿,还是咋的?
杜长英和恋恋不舍的小燕出了陈家门,来到回庄里的路上,杜长英叹口气:“淑娴,和尚,还有在外头上学的淑媛,都是好孩子,可惜生在这个家里。”小燕说:“生在这个家里,也没啥了不得,一样干活儿吃饭过日子。”杜长英说:“你小小的孩子,懂个啥。小燕,我可跟你说下,你上陈家找淑娴玩儿,我不拦你,可是,跟和尚少挨乎。你得知道好歹。”小燕说:“谁跟和尚咋啦?知道啥好歹?别没得说了。”杜长英说:“我是先把丑话说前头。”小燕说:“你是没味儿。”
妇女识字班设在村公所里。姑娘媳妇们自带小桌子,小凳子来上课,淑娴教的卖力,学生们学的认真,村干部有时候来看看,说几句鼓劲的话。吴家槐三天两头地来串游,不少女学员心里烦恶。她们看出来,吴家槐对淑娴老师很上心,常有话没话的嗒啦。有人心想,村里人都知道陈家对吴家槐家有恩,土改,吴家弟兄反过来对陈家那样狠,忒没良心了,可这回村里让淑娴当老师,吴家槐还这么关心她,看起来这人运动头上,充积极,过后还是照顾陈家,算有点人味儿。有人说,怕是吴家槐对淑娴没安好心,有别的人说,能有什么心,他还敢胡来?又有人说,难说。
识字班开办三个月了,冬季过去,春天来了,吴家槐来串游的更勤了,他来说几句废话,没点用,他越是表示对淑娴关心,淑娴越觉得有压力,吴家槐的小眼睛看她的神态,让她害怕。她想把这差事辞了,偷偷给三娘说了,三娘问为啥?她说,吴家槐串游的勤,她心里打怵。三太太说:“村里领导让咱干这事,是高看一眼,咱不担事,可不敢辞差事,吴家槐是充能的,不用打怵,没事儿。”
三太太没想到的是,娘俩说这话不多天,就出事儿了。这天晚上下了课,吴家槐还在办公室,淑娴和学员们啦着呱往外走,吴家槐站在办公室门口,说:“淑娴,你先别走,我有点事问你。”淑娴不情愿地站住,说:“我自己回家,害怕,她们轧伙(33)着送我,有事明天再说行吗?”吴家槐说:“事情急,现在得问,我一会找人送你。”又对几个等淑娴的闺女说:“你几个先走吧。”几个人走了,淑娴不得不跟吴家槐进了他办公室。淑娴说:“吴村长,有啥事快问,我说了得赶紧走,要不老的挂着。”吴家槐搬个椅子,伸手拉淑娴的胳膊,说:“不慌,坐下说。”淑娴让他拉得心里发毛,勉强坐下,说:“问啥事,快点。我真不能多呆。”吴家槐说:“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区里了解识字班的情况,我想听你说说,好跟人家汇报。”淑娴说:“那不是一句半句能说完的,我回家给你写个汇报材料,明天来交给你。我先走了。”说了站起来要走,吴家槐紧走几步,哐当把门闩插上,回头抓住淑娴的手,说:“说实话,没啥事问,就是哥想你想得不行了,想跟你亲近亲近。”淑娴小脸吓得焦黄,话不会说了:“吴家槐,你说啥?你咋还这样?”吴家槐嘻嘻笑着说:“咋样?你打小,哥就觉得你长得俊,你成大闺女了,哥更喜欢你了,你跟哥好了吧,哥现在村里打腰(34),你跟我好,你们全家没亏吃。”淑娴使劲往外抽自己的手,抽不出,气哭了,说:“你说的什么狗屁话,你还是人吗?你对得起留根叔吗?你作了事,没倒霉,还赚了个好老婆,你再干坏事,对得起秀芝嫂子和孩子吗?”吴家槐脸涨得通红,两只小眼像要出火,疯了似地说:“我想你想疯了,到这霎,顾不得那些了。”说着,猛地把淑娴抱起来,走到墙跟一张床跟前,把淑娴一下摁到床上,淑娴死命挣扎,哪里抵得过他?吴家槐狠吱吱地把淑娴压到身下……
一阵疯狂过后,吴家槐从淑娴身上下来,满头满脸的汗,两只小老鼠眼迷迷瞪瞪地看着急切中爬不起来的陈淑娴,长出一口气,嗓音发颤,浪声浪气地说:“忒好了,过瘾了,娴妹妹,哥跟你这一回,这辈子不白活了。”说着,伸手来拉淑娴,陈淑娴拨拉开他的手,爬起来,扬起巴掌,狠狠地照吴家槐脸上抽一个耳光,骂道:“吴家槐,你不是人,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狼。你等着,我豁上死,也饶不了你。”吴家槐一下把陈淑娴紧紧地抱住,陈淑娴破死命挣歪,怎么也挣歪不开,吴家槐说:“妹妹,哥是不该,对不住你,可是哥真心喜拉你,你就算可怜哥了,哥保证以后照顾你全家。”陈淑娴骂道:“你这没人味的东西,俺家死绝了,也不用你照顾。”吴家槐说:“妹妹,你别犟了,我知道你在气头上,说气话,当不了么。你听我说,我已经办瞎事了,你非告我,咱两人的事,我死不承认,区里县里我都有人,我就说是地主小姐诬赖土改积极分子,上级信了,你白丢人,你一家就更苦了,就算你把我告倒了,我蹲了公安局,你一家人也丢大发(35)了,你两个娘的脸朝哪搁?淑媛丢不死?和尚咋找个媳妇?你仔细想想,哥说的是这么个事不?”淑娴挣歪开,趴到跟前一张桌子上哭了,说:“吴家槐,你比戏台上的恶鬼还坏……”吴家槐说:“你也别把我看得这样孬,土改,我斗你家,是赶潮流,我不上前,你家也脱不了,今晚的事,不过就是一个男人喜拉一个俊巴闺女,没忍住。你听哥的,这事咱让它过去,你吃个哑巴亏。我也不白占便宜,今后说到做到,照顾你家,我在外头认识的人多,有那吃公家饭的小青年,合适的,给你介绍个对象,哥一辈子记你的好,不比两人闹个鱼死网破强一百帽头子(36)?”淑娴不吱声了,一个劲哭,吴家槐说:“妹妹,别哭了,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家,今晚的事,管谁也别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算完。”陈淑娴站起来,擦擦眼泪,说:“你得保证,不许再朝我发坏。”吴家槐赶紧说:“我下保证,再有第二回,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陈淑娴说:“就你办的事,就是不得好死!”吴家槐说:“好,我认了,不得好死,来,咱快走,我送你,忒晚了,让人家看出毛病。”陈淑娴说:“你滚远些,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陈淑娴刚走出村公所大门,听见和尚喊“姐”,紧走几步,迎着和尚,说:“快走。”和尚问:“姐,你没事吧?”淑娴俏声说:“没……事……”和尚又问:“咋这么晚才散?”淑娴说:“村里让汇报识字班的情况了。”姐弟俩回到家,淑娴低着头跟两个娘打声招呼,说自己累了,就端盆水上自己小屋去洗洗睡了。三太太跟大太太说:“我咋看着娴妮儿不高兴,莫不是有什么事儿?”大太太说:“教女人们认个字,能有啥事儿?就是累了。”三太太问和尚:“你姐姐路上没说啥?”和尚说:“她跟原先不大一样,不高兴,一路没言声,问她,她说没事儿。”三太太说:“没事儿就好。”
三太太睡下以后,老在想淑娴的事,从到识字班教学,这妮子一直很高兴,每晚回来,都笑嘻嘻的,还常常说识字班学生们闹的笑话,今晚另样,回来得晚,来家低着头,不高兴,看样是有事儿。啥事儿?受欺负了?……就这样胡寻思,睡不着,快半夜了,她惊厥地听见淑娴在小屋里屈屈哒哒地哭,急忙披上夹袄,蹬上裤子,到另张床前,把正打呼噜的大太太喊醒,说,快起来,娴妮儿有事,大太太慌慌张张爬起来,胡乱穿上衣裳,两人悄声喊淑娴开了屋门。三太太点着灯,两人见淑娴披散着头发,眼哭肿了,大太太揽过淑娴,问:“妮儿,咋了,跟娘说。”淑娴趴到大太太怀里,嘤嘤地哭,说不出话。淑娴、和尚姐弟俩很小,生母就死了,大太太把他们拉把大,他们一直把大太太看作自己的亲娘,三太太来家后,虽然有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对他俩也一样疼。从小到大,他们没因为没有亲娘受过屈。土改了,不论两个娘挨得多苦,家里日子怎样艰难,进了自己院子,他们一家人相互还是知疼知热,三太太说,咱们相依为命,好生朝前熬,我跟大姐两人盼着给你俩妮子找上好婆家,给和尚娶了媳妇,陈家有个后,就对得起你爹了。仨孩子听娘的话,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不招谁惹谁,忍气吞声朝前过,一心朝三娘说的那光景奔。村里让淑娴当老师,淑娴高兴,一家人都觉得是个大好事。淑娴在大娘怀里哭,三太太觉着脚底下踩件衣裳,拾起来看,见是淑娴的里裤,窝成一团,三太太心里一惊,把裤子抖落开,赫然看见裤裆里有黑色的血迹,三太太觉得自己脊梁骨抽紧了,浑身出了冷汗,心在“扑腾扑腾”跳,她想,这是要俺孩子的命了啊。老天爷,你不叫俺这家人活了吗?
哭了一大会子,淑娴抬起头,说:“两个娘,我本打算不跟家里人说,我也答应那个狼玩意儿了,管谁不让知道,他应着以后不欺负咱家人。我想先装着没事,硬撑着,过些日子,自己偷偷死了算完。难得他打这不欺负咱家了,我死也值了。没想到,没憋住……”大娘抽泣着说:“你把娘疼死了,受了这样的欺负,你自己窝在心里,不跟娘说,不憋出病来?”淑娴说:“长病才好,病死比自己死好。”
三太太觉得滚滚热的血往全身头上冲,喉咙憋得生疼,肚子鼓鼓的,像要炸开,她站起来,攥住淑娴的手,咽声说:“妮儿,你说的什么没志气的话,咱受了欺侮,自己再含着冤屈死了,凭什么?咱就是死,也得拽上那个狼羔子一堆死,不能饶了他。”回头又对大太太说:“大姐,从土改到这,无论人家怎样治作咱,斗,打,掐,抓住头发猛劲薅,往脸上吐粘痰,把家里成用的东西都敛活(37)走,扫地出门,赶到场院屋里住,地都分光,给留几亩最孬的地,咱都认,都忍,我劝你想开,天底下都这样,不是河湾村的人给咱掐亏吃。咱认罪服管,想天无绝人之路,咱啥也不为,为咱这三个孩子能活个人,咱陈家别断了根,可是,就这样,还是不行,吴家槐这个喂不熟的狼,干下这样的事,我不忍了,豁上豁了,跟姓吴的拼了。娴妮儿死都不怕了,我也豁出去了,天明,就去找梁仲山告状,非把这个坏蛋告倒不可。”又拿了淑娴的里裤,说:“这就是证物。”
淑娴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三娘,大太太小声小气,合合撒撒地说:“他三娘,小点声,别叫和尚听见。”“吱呦”一声,小屋门被推开了,和尚光着膀子,穿个短裤进屋来,哭腔说:“我都听见了,就是三娘说的那话,不忍了,告这个坏蛋,告不倒他,我杀了他,给俺姐报仇。”淑娴从铺上下来,把和尚拽到床跟前,拿条单被披他身上,说:“和尚,你疯了?先别嚷。你心疼姐,姐赞成你,可咋办好,得让两位母亲好生掂量。不能为着我,把咱这个家全毁了。”大太太试试量量地说:“按起这个坏货干的事,是得告他,可是,告了他,就算告赢了,咱闺女的名声也毁了,和尚跟淑媛也得跟着受牵连,咱这个家就全完了。不告吧,又难咽这口气。”三太太说:“咱孩子是受人欺侮,就是告状,也不丢人。忍气吞声,这日子还能过吗?咱一家人还活个啥味儿?”和尚两眼通红,说:“反正这事不能就哑不叽地过去算完,淑媛是学生,跟广培走得近,她不要紧,我豁上了,什么名声,以后成家,都随他去,非得跟吴家槐这个混蛋玩意儿拼个鱼死网破不可。”大太太说:“和尚,好孩子,小点声,让人家听见,了不得。”和尚脑袋一捕楞(38),大声大气地说:“俺娘,你别害怕,深更半夜,荒郊野外,谁听见?听见也不怕,都这样了,再小心也白搭,最大是个死!俺姐这气不出,我也活不了了。”大太太嗫嚅道:“我寻思,咱不担事儿,小心没有过的。”和尚说:“从土改往这,咱不小心吗?四指高的孩子骂到脸上,咱也不敢回句硬话,可今晚这事,不是能忍的事。我是不忍了。”大太太看看三太太,看看和尚,又回头看披头散发的大妮儿,嘤嘤地哭了,说:“咱陈家祖辈儿里没丧德啊,咋让咱遭这罪啊?”淑娴擦擦眼泪,说:“俺娘死得早,大娘拉巴我跟和尚长大,三娘也把俺俩当亲生的疼,我在路上就想好了,为了和尚和淑媛,为了两个娘,咱一家人能活下去,权当我让疯狗咬了,不告状。我在家歇一天,明晚照常去教课,别让人家看出来。我一辈子不嫁人了,伺候两个娘。两个娘也别为我难受了,和尚更得忍住,就全算是土改咱家的难还没遭完,又遭了新难。”三太太说:“要是那个坏货再发坏呢?”淑娴说:“我加他小心,我猜摸着他再不敢了。”大太太说:“我寻思,大妮儿说的是,要不是土改,吴家槐再坏他也不敢。他三娘,咱就这么着,打碎牙往肚里吞。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三太太趴下饮泣,和尚憋得往墙上碰头,淑娴抱住他,把他拽到大太太跟前,说:“好兄弟,为了咱两个娘,为了咱陈家,你别这样。”和尚像小孩子一样,趴到大娘跟前呜呜哭……
吴家槐作了孽,自快劲过去,就害了怕。土改刚过去不久,自己干了这个瞎事,要是淑娴豁出来告状,他非得蹲监狱不可。可是已经作了,没办法了,第二天,一整天像掉了魂,在家里躺一阵,起来抽一阵烟,天黑了,才安稳了。睡了觉,翻翻蹬蹬,睡着了,说梦话,嘟念:“淑娴,淑娴,好妹妹,我忒喜拉你了……”“淑娴,饶我这回,我再不敢了……”头天黑夜,吴家槐很晚才来家,屈秀芝早就睡着了,第二天,屈秀芝觉出吴家槐不对劲,看样在外头作事儿了,问他咋啦,他说啥事儿没有,还嫌她没屌味儿的胡寻思,睡了觉,屈秀芝心里老琢磨,睡不着,听见吴家槐说这梦话,头脑子就懵了,知道吴家槐照淑娴发坏了,她把吴家槐晃醒,问他昨黑夜作啥事了?吴家槐一瞪眼,说屈秀芝胡咧咧。屈秀芝吓他,说:“你不承认,我就去问陈淑娴,我说她勾引村干部。”吴家槐头耷拉了,说了实话,屈秀芝扇了他一巴掌,说要穿衣裳去找梁仲山,问他,你们的干部做了这种事,他管不管。吴家槐说:“你闹吧,你把我闹到监牢狱里去,看你跟俩孩子怎么过。”屈秀芝没主意了,她想去陈家给人家赔情,又怕事弄发了渣(39),也觉得没脸,她恨死吴家槐了,可是没法儿治他,时不时一个人偷偷落泪,大儿子小东看出来,问娘咋啦,屈秀芝说:“咱算让你爹给坑苦了,娘有心一头碰死,可又舍不下你弟兄俩。”小东陪着娘哭,说:“我长大了,出去混事,把娘和俺兄弟都带上。”
虽然陈淑娴照常来识字班教课,可是有细心的学生还是看出,从吴家槐留下她谈话那晚上以后,陈淑娴像变了个人,课还一样教,可没了笑脸,学生在石板上练习写字的时候,她一个人常对着窗户发呆,有几回还偷偷抹眼泪。是吴家槐照她发坏了吗?不能啊,要真发了坏,她还能不这不那地照常教课吗?有心眼多的妇女觉得,陈淑娴家是大地主,吴家槐是土改上去的打腰的干部,陈家不敢得罪,也怕丢人,只好吃哑巴亏算完,可在心里,这种事哪能过去,一辈子也过不去。姑娘媳妇喳咕,村里风言风语就传开了。刘小燕回家气冲冲地跟娘说:“吴家槐这户的干部,就是败类,就像一粒老鼠屎,把你们村里一锅汤都弄臭了。”杜长英说:“别胡咧咧。你听见风就是雨。可不能胡说八道。”小燕说:“早就看着吴家槐不是好人,看着淑娴难受的样子,我光想哭。和尚哥,他一家人不得死的份儿。”说着眼圈就红了。杜长英跟梁仲山说了识字班学生这些猜疑,说:“吴家槐自来有这毛病,可是,淑娴是个大闺女,成分不好,他敢胡来吗?”梁仲山说:“这事我也听人说了,光喳咕不行,得了解,调查。民不告,官不究,咱也没法插手。不过为了党的利益,我跟吴家槐啦啦。”梁仲山找吴家槐啦,吴家槐先寒寒脸,立马就跳脚,说,传这话的别有用心,是阶级敌人仇恨他,造他谣言。还嫌梁仲山偏听偏信。梁仲山见吴家槐这样恶,没咒念了,说:“我不过是为了维护党组织,对同志关心,打问打问,没事最好。”吴家槐更恶了,说:“老梁,你以后少跟我来这一套。”
从土改往这,吴家祥从心里烦恶吴家槐,觉得他这个堂叔伯兄弟不是东西,没良心的货。觉得他们吴家人对不住陈家。但又想,土改是新朝的王法,吴家槐是跟潮流,不能全怪他。可是听村里人扯啰陈淑娴这事,他恨得牙根疼,他家里的说:“这事也不见准是真的,别自己生闷气了。”吴家祥说:“你就是装傻哄我,你不知道小坏子的毛病?你不见他现在见了咱装那样儿?他是做贼心虚,你不见屈秀芝这些日子愁眉苦脸难受得要死?这回小坏子要没干瞎事儿,我头倒过来走。”个把月后,吴家祥吃后晌饭喝了点酒,酒劲上来,越想越气,咚咚咚地去了吴家槐家,结结巴巴,教训吴家槐,说:“小坏子,你干的啥屙血事儿?你做事儿得摸摸心口窝,得对得住留根叔,还有秀芝,得给咱老吴家留点脸,给自己的儿孙后代积点儿德。别觉得当这点蠓虫子蛋大的官儿,就不知道姓么了,早晚有倒霉的一天。”几句话把吴家槐惹恼了,不顾屈秀芝在一旁拽他,把吴家祥推得轱辘八跌,推到大门外,吴家祥一脚没站稳,倒在地上,屈秀芝气得流眼泪,急忙扶起吴家祥,送他回了家。从那,这叔伯弟兄俩结下了梁子,谁也不跟谁搭腔,吴家祥犟眼子(40),认死理,天天气得肚子鼓鼓的,常跟家里的说跟这黄子是一个老爷爷的弟兄,轧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天天人五人六,看见就来气,又没法治他,这样下去,非让他气死不可。咋办呢。可巧,吴家祥家里的娘家哥从关外回来,说土改分了一大些地,种不过来,关外好混,让他们跟他去。吴家祥两口子一商量,惹不起,躲得起,干脆远走高飞。过了麦,把家里新粮陈粮全弄集上卖了,又把自家的地卖给了庄乡,跟着亲戚下了关外,临走给屈秀芝说,吴家槐再不是物,咱还是一个老爷爷,你是好人,也是俺两口子把你给留住的,俺走了,你劝着他点,别作得忒厉害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屈秀芝点头不迭,说:“我啥话不说了,谁叫我是这命呢。劝他?该少劝了吗?他能听吗?到哪说哪吧。”吴家祥把自家院门屋门的钥匙给了屈秀芝,让她给照看着,有想要的,也不是好房子,让她看乎着给卖了,多少换俩钱。
1.混蹬,胡混,或混钱。2.成天,即整天,天天。3.白净子,即白面庞。4.木乱,乱腾,翻蹬,或不安位儿,心神不安。5.挣歪,挣扎,抵抗。6.砍椽子,就是自慰。7.毛毛地,急急忙忙,毛里毛慌的。 8.打圈子,就是猪交配。9.瞎包事,或“瞎事”,即坏事,特别不堪,差劲的事。10.鼓将,倒腾,搞动作,有时是心里暗暗寻思,纠结的意思。11.哏哧,因胆怯,或难为情而说话不流畅,或对某事态度迟疑。12.屙血事,当地人说,人做坏事,遭报应,会屙血,屙血事,就是特别坏的,特别缺德的事。13.盖抹,即掩盖。14.装摆,即装样儿,作假。 15.出门子,即出嫁。16.会会儿,时时地,不间断地。17.说旱书,说书,没有器乐伴奏,谓之说旱书。18.黄子,骂人的话,原指鸡蛋黄子,这里是说对方是坏东西,有时对小孩子表示亲昵也这样说,还有时候指某个不好的烦人的事或物。19.盼子,就是一会子,一段时间。20.勤力,即勤快。21.拾掇,即收拾,有时候引申为整的意思。 22.材坏,毛病,残缺,不成器。23.跌卸,因不高兴而脸上的部件变形,下垂。24.念“秧子”,说牢骚话。25.折我,即折损我的阳寿。26.裂,就是争斗,对着干。27.上来,即一开始。 28.胀饱,即骄傲,自我膨胀。29.打坠嘟噜,就是扯后腿,朝反方向使劲。30.浪摆,就是风流,疯张,不检点。 31.不啰啰,就是不搭理,不与之打交道。32.皮脸上赛,就是脸皮厚,没羞没臊,上疯。33.轧伙,结成伙,凑一起。34.打腰,即腰杆硬,有权势。 35.大发,即事情大了,严重了,或数量多了。36.强一百帽头子,强得多。37.敛活,强制地,不合理地拿走财物。38.捕楞,摇晃,晃动。39.发渣,事情糟糕了,严重了,或坏事暴露了。40.犟眼子,固执己见,不随和,遇事喜欢和人较劲,争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