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正文

另册岁月 第一部 明郎的天 7

(2015-02-02 18:26:10) 下一个


7


程兆兰听见孙子端阳在大门外喊“俺姑来了”,觉得心口窝一阵发热,赶紧站起来,两只小脚儿一颠一颠地下了台阶,往院儿门口迎去,她太想念女儿继香和外甥女儿和小外甥了。程兆兰的女儿周继香上身穿兰士林大襟褂儿,下身是藕合色的裤子,衣裳上镶着白边儿,小放脚儿上穿着煞白的白鞋,乌黑的头发,后脑勺一个大大的、圆溜溜的纂上束着白绸布条儿,她手脚麻利地从小推车上拿下东西,站在大门外边一棵楸树下,看着一个中年汉子—她牟家多年的长工和佃户、他丈夫生前要好的弟兄邵长兴—往墙跟儿放小推车,摘车襻,两个小闺女,一个八、九岁,一个四、五岁,一个小小子四、五岁,都穿得素气、齐整、干净,脚上都穿着小白鞋,见到端阳和他弟弟小石头儿,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有的手里还拿了东西,小点的女孩儿小心地领着小石头儿,小石头儿因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兴奋得小脸儿通红,迈步跌跌撞撞,还直想蹦达,一会儿拉拉这个的手,一会儿拽拽那个的衣襟,牟屯儿来的仨孩子见到姥姥,一下偎到她跟前,一迭连声地喊“姥姥”,小石头儿也凑热闹儿,挤过去仰起脸喊“奶奶”,弄得程兆兰不知道答应哪个了,连声“哎、哎”着,领着孩子们往院儿里走。老太太和孩子们进屋来,大孩子放下手里拿的东西,老太太一只手拉着小外甥洪全,另一只手拉着小点儿的女孩儿,说:“好孩子,你们可来了,连永平家云儿都来了,真好。云儿,让姥姥看看,俺云儿越长越俊巴了,真让人喜。云儿,见你大大了吗?你大大你娘都好吗?”小闺女云儿忽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笑吟吟的,脸上一对小酒窝儿浅浅的,圆圆的,很招人喜欢,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姥娘,听她说完,小大人似地捋捋自已的头发,奶声奶气地、大大方方地说:“见俺大大了,他忒忙,没功夫跟我玩儿。俺大大、俺娘都好,俺娘嘱咐我问姥娘好,问妗子好。俺娘说的,姥娘忙完了秋,没什么事儿了,让你上牟屯儿,上俺家待盼子,散散心,俺娘说的,一大些日子不见你老人家了,怪想的。”程兆兰听小云一句接一句地说,喜得了不得,说:“您听听小云这小丫头儿,多大个人,学她娘的话,一字一板的,跟背书歌子似的,这孩子大了又得随她大大和她娘的,脑筋好,准能成个女才子,女秀才。”小云认真地说:“姥娘,我都会认不少字了,也会背诗。俺大大说的,以后叫俺娘带着我上城里去上学。俺大大说,现在不兴考秀才、状元了,兴上小学、中学、大学。我长大了,就去上大学,姥娘,你也让俺端阳哥上学,我跟端阳哥一起上大学,行吗?”程兆兰高兴地说:“好,一准让你端阳哥上学,到时候儿,您一堆儿去上大学。”程兆兰见小云两只眼院儿里屋里到处看,说:“云儿,你很小的时候,跟你娘来过。这回来,早不记得了,觉得新鲜。待会儿,让你端阳哥领着你上庄儿里四处看看,看看东边那棵大榆树,看看棂子门,还有你老姥娘家的暗楼。看是看,云儿,俺这个穷地方可不跟您牟屯好,是吧?”云儿忽闪着两只大眼,看看周围,认真地说:“姥娘,您这里好,有大榆树—刚才俺大娘指给我看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树哩……”小姑娘看看正牵着她手的端阳,说:“您这里还有端阳哥。”这话把程兆兰和提着东西进来的周继香、邵长兴都惹笑了。周继香说:“好,这里比咱牟屯好,等俺回牟屯,把你留下。”云儿高兴地说:“真的?那忒好了,我能天天跟端阳哥一起玩儿了。”程兆兰对邵长兴说:“我带着端阳上牟屯,小云就愿意跟她端阳哥玩儿。小孩儿们也跟大人一样,谁跟谁轧缘儿,对脾气儿,就愿意在一起。”


邵长兴跟着程兆兰进屋来,放下东西,说:“婶子,你这阵子还壮实吧?”程兆兰说:“叫你想着,壮实,人穷结实。你看她娘几个来,回回都累你。这不,大秋里,又罚你一趟。快坐下歇歇喝茶。”邵长兴坐在椅子上,他个头儿不算高,但长得浑实,脸黑黑的,鼻梁不高,但端端正正,眼晴不大,但透着和善,厚厚的嘴唇,显得敦厚。听程兆兰说这话,习惯地挠挠头皮,厚嘴唇裂一裂,憨憨地笑笑,说:“婶子,你客气了。说实话,俺兄弟、弟妹他两人从来没因为我穷看不起我。我跟永年是光着腚一起玩儿的好朋友,长大了,俺永年兄弟也没变样儿。头几年我在他牟家当长工,也没拿我当下人。以后,我自己租地种了,遇着难处,他们没少帮我。俺弟妹来走娘家,不愿意让家里出大车,怕人家说‘烧包’,我还能让她下步量?还有孩子,就更不行了。俺永年兄弟遭了难,她娘们儿正在难处,别的事我做不了,帮这点忙还不应该啊。”程兆兰说:“长兴,难得你跟永年您兄弟们这样的情份,以后她娘仨儿,孤儿寡母的,少麻烦不了你。”邵长兴说:“婶子,你放心,该帮的忙我没二话。”


周继香给邵长兴倒上茶水,忙着给娘看拿来的东西。她白生生的瓜子脸儿,两只黑亮的眼睛素常总带着忧戚,这会儿露出点笑意,把东西让娘看了,娘说:“来就来,回回花点子钱。”周继香说:“俺婆婆说她不能来看你,让我带上些东西,我又拿自己私房钱买了点儿。也不光你老人家,还有俺两个宝贝侄儿,俺嫂子,我能不拿么儿,空手没合撒地来?”周继香又说:“你上俺三姨家,一下待了几个月,别说俺嫂子了,俺也急得跟么儿似的。那天小炉匠儿捎了信儿去,我第二天就想来,俩孩子也急得要命,从天明到天黑,没旁的事儿,闹轰着来看姥娘。可是正赶上忙秋,俺婆婆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儿,干活儿的也讹她,怪可怜人的。我就不忍心舍下她来了,这不又迂磨了十来天才捞着来的。”程兆兰说:“说起来,娘是挂着你,也很想俩孩子。可是再想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你婆婆那个懦样子,大过秋的,可不能舍下她就来走娘家。”周继香问:“娘,俺嫂子呢?”娘说:“不知你娘几个今儿来,麦子出来了,地头儿上出得不齐,她带着麦种去补补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香,你给你长兴哥倒茶,我给他拿点心。”说完,从里间屋拿出一包儿点心,放到邵长兴跟前,说:“长兴,这是我从济南拿回来的点心,你尝尝,比您牟屯街点心铺子的点心强不?你推车跑了那么些路,也得饿了,先吃点点心垫垫,还得会儿吃饭。”邵长兴也不“作假”,捏了块点心放到嘴里,几口咽了,说:“这个不带犟的。人家济南府的就是好吃,另一个味道,比牟屯街点心铺子里的好一百帽头子。”程兆兰笑着说:“好吃是好吃点儿,也没那么邪乎。”程兆兰又让周继香把跑到院儿里玩儿的孩子们喊进屋,从条几上拿了几个小盘儿,都放上点心,说:“小孩儿们,来,分‘好好儿’(点心)了,一人一小盘儿。都上小饭桌儿跟前,坐到小板凳上吃。吃完了,喝点水,再去玩儿。”孩子们各人端着自己小板凳儿,去小饭桌儿跟前抢座位,小云说:“我挨着端阳哥。”程兆兰说:“你看看小云,好歹见着端阳哥了,一步也不离。远的香,近的怏—这都是有数儿的。”周继香说:“这个闺女,天天长到俺家里。一听说来姥娘家,就闹着跟了来,要来找她端阳哥。也难怪,她娘进了牟家门儿,好几年不生养—虽说自己是中医先生,治不了自己的病,永平又多半时候在外头,好歹有了这个妮儿,她娘再没那个事儿了—也难说,永平这么些年不着家。这个闺女就眼热人家小孩儿有哥哥。娘,你看,”周继香指着端阳和小云,两人正他往她嘴里填一块“炒糖”,她往他嘴里送一块“桃酥”,跟小大人似的,周继香和娘看着,相视而笑。


程兆兰说:“继香,你切南瓜,剁馅子,还有用酱油喂好的肉馅儿,咱包猪肉南爪馅儿的包子(饺子),你继章嫂子和小刚儿来了,你姊妹们多时不见面了,一会儿你嫂子从坡里回来,让她去喊她娘们儿,你姊妹仨一起包包子,我弄两个菜,让你长兴哥喝盅酒。”邵长兴说:“婶子,又拿我当客待。我不喝酒,吃什么都行,不用单弄菜。你这样,我就不敢来了。”程兆兰说:“也不弄一些菜—你让婶子弄七碟子八碗,婶子也没处弄去,就用蒜瓣儿炒几个鸡子儿,炒个醋溜土豆丝儿,院子里有荷香,挂上面糊儿,用油炸炸,再凉拌个黄爪豆腐皮儿—四样小菜儿,你喝盅酒,吃完饭歇歇再回牟屯儿。长兴,你到了婶子这里,我弄什么,你该吃吃,该喝喝。别作假,婶子才高兴呢。”邵长兴嘿嘿笑,说:“好,听婶子的。”程兆兰一边拾掇着准备炒菜,一边对邵长兴说:“我刚才说的是周庄老家俺大哥家俺侄子叫周继章的媳妇儿,是俺程家门儿里的闺女,我的娘家侄女儿叫守芝,和继业、继香他们相仿年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把她说给俺侄儿的。俺这个侄儿在济南府上大学,跑到什么延安,干了八路,这回打开济南府,留下了。你不知道,俺大哥多么好的人,要人物有人物,要学问有学问,人品又好?—俺侄儿铁随他,儿子当了八路军,庄里汉奸使坏,让鬼子给攮死了。俺嫂子、守芝和一个小孙子东躲西藏,在俺这里待过不少时候,娘几个可遭了罪了。这回好了,熬出来了,过些日子,俺侄儿在省城安顿停当了,还不把她娘仨接到济南享福去?”邵长兴说:“头两三天里我听说周庄大户周家有个当八路军的,在济南府当大官儿了,原来是婶子的亲侄儿。婶子,你这边儿也算有个依靠儿吧。”程兆兰说:“依靠儿,咱倒没指望什么。你是不知道,俺这个侄儿有多好,一身军装穿着,又威风又体面,说话慢声细气儿,待人又有礼数儿……”邵长兴说:“婶子,人家这都是有头脑儿的人。你看小云她大大,好学问,干了八路,头几年不敢回来,家里人没挂死。这不学唱戏的话,‘衣锦荣归’,当了陶阳县的副县长了。”程兆兰说:“小云她大大跟俺侄儿是同学。”邵长兴说:“噢,好样儿的都上您亲戚家去了。无怪共产党能得天下,你看看这点子能人都跟了共产党了。”


不大会儿,苦妮儿从坡里回来,看见大门外楸树底下放着小推车儿,咚咚咚几步跑家来,进屋抱着正剁馅子的周继香,说:“好妹妹,你可来了。你这么些天不来,你不知道我多想您娘们儿。”说着,眼圈儿红了。周继香说:“永年出了事儿,俺那个后婆婆懦得像块拿不成个儿的豆腐,凡事没个主心骨儿,我又烦她,又可怜她,这不,解放军占了陶阳县,四外乡里传着要土改了,这就吓得掉了魂儿了,赶上忙秋,事事都指着我,不肯让我动窝儿。这都忙得差不多了,我好说歹说,才让我来待两天。……嫂子,俺这家人家,老少两个寡妇,连俺两个小叔子,大小四个孩子,往后日子可乍过啊。”周继香说着,掉下泪来,苦妮儿抓着妹妹的手,也陪着掉泪。程兆兰难为情地对邵长兴说:“你瞧这姊妹俩,……这是做什么?”又对女儿、媳妇儿说:“你姊妹俩别这样,不是说来吗?管怎么着,得钢钢硬气的,苦妮儿,你上庄儿里去喊芝哥儿她娘俩,今儿个您姊妹们见见面,啦啦呱儿,不许哭天抹泪的。人家刘备是哭来的江山,咱可不能拿淌眼泪当日子过。”苦妮儿不好意思地朝邵长兴笑笑,说:“进门慌着跟俺妹妹说话了,从坡里回来,灰头土脸的,我洗把脸就去。”苦妮儿洗了脸去了庄儿里,程兆兰对邵长兴说:“她姊妹俩说是姑嫂,比亲姊妹还亲。”


不过两袋烟的功夫,苦妮儿就和程守芝领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起来了。程守芝挺好的身个儿,比苦妮儿高小半头,微黑的皮色,圆圆的“蒲团子”脸,看上去厚重,眼角儿已经有了不少鱼尾纹,让人觉得眉眼里带着些创痛和“沧桑”,但胸脯儿挺得直直,走路儿带劲儿,一副要强的模样儿。那小男孩儿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也是大脸盘儿,两只眼透着灵气,个头不矮了,有点愣而八机的样子—这就是程守芝的儿子小钢儿。程守芝进门儿来,见邵长兴坐在大桌子旁,忙问:“姑,这是哪里的客?我不知道怎么称呼。”程兆兰说:“是你邵大哥,送你妹妹来的。你叫‘长兴哥’就是。”程守芝礼数儿周全地向邵长兴道了“乏”,问了好儿,邵长兴忙站起来回话,问候。周继香说:“长兴哥,你快坐下喝你的茶,你不知道,为闺女时,俺俩最要好了。俺这个姐有福,虽说这些年担惊受怕,遭了不少颠险,但这回俺继章哥回来了,在济南当大官儿了,俺姐可算熬出头儿了,真替她高兴。”程守芝说:“这是多少年了,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他还没见过哩。俺娘们儿是从鬼门关闯了一遭。这个‘头儿’出得可真不易。”程守芝话是这样说,脸上却带着笑,显然,在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儿上,她跟周继香和苦妮儿这两个姊妹十分不一样—等待着她们的是充满莫名的凶险和难以猜想的命运,而她已经感受到了“出头儿”的滋味儿—陶阳县解放后,区里、村里的干部已经几次上门儿慰问,还送了不少东西,她婆婆按她儿子来信吩咐,只留下村跟前七、八亩地,剩下的都交给村里了,村里派了人来给种留下的那些地,说是叫“代耕”,而且,她还隐约看到了一家人团圆,跟着丈夫享福的日子。程兆兰拿出点心给小钢儿吃,小刚儿两手捧着点心对娘说:“娘,俺奶奶给我点心了,你吃吧。”程守芝说:“小儿来,那是你奶奶疼她孙子的,娘不吃,你吃吧。”程兆兰说:“看这孩子,多么孝顺。人家家里该是没有吗?他奶奶、他娘教调得好。从小看大,三岁知老,一点儿不假。芝哥儿,你这个儿没白疼。”程守芝说:“小钢儿,你奶奶夸你哩。好了,快拿上点心,跟兄弟、妹妹一起吃去,吃了一块儿玩儿去。别忒皮了,弄得灰头土脸儿的,衣裳弄脏了,娘又得给你洗。”


小钢儿和几个孩子一起玩儿去了,程兆兰上厨屋去炒菜,邵长兴喝足了茶,到大门外去逛游,看大输树,三个年轻媳妇儿一起包包子,边包边啦呱儿。她们三个人,论年纪,相互差个岁把两岁,顶多三、五岁;论长相,苦妮儿最俊俏,也最苗条,又娇小,是男爷们儿最喜欢的那一类,周继香平头正脸儿,端庄,大方,程守芝比她俩个头儿都高,也比她们壮,是典型的能做能吃的农妇模样;论脾性,苦妮儿柔弱,温良,周继香说话不紧不慢,心里有数儿,做事沉稳,程守芝饱受磨难,诸事不惧,一看就是有主见的,三个女人的共同点—像中国这块苦难的土地上绝大多数女性一样,就是坚贞,再难再苦,死心塌地地忠实于天注定的、父母让嫁的那个男人,坚守着那个不论贫穷还是富有,顺利还是磨难的婆家;要讲“命”,三人都够苦的,各有各的苦楚。她们都嫁了可心的男人,都想一辈子跟自己男人厮守,孝敬公婆,养儿育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谁都没能如愿。苦妮儿和婆母一起,拉扯着两个孩子,天天苦苦盼望着丈夫归来或者至少是能得到他的消息,是信念,还是糊弄自己?但她直到今天都拒绝绝望,靠对亲人的企盼支撑着,再苦再难都不趴下;周继香遭逢的灾难已到了极点,她像落入了无边无岸的苦海,无论怎样挣扎都没法儿脱离,但是这边是苦命的娘,那边是可气又可怜的婆婆,老少两辈全是无所依傍的寡妇,只能咬紧牙关支撑,无论多难,都得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不能对不起惨死的丈夫;程守芝历尽磨难,死里逃生,总算峰回路转,苦尽甘来的一天来到跟前了,她要打起精神,一手搀扶着亲娘一样的婆婆,一手牵着宝贝疙瘩儿子,奔向自己结婚七年多了只亲热过一小霎儿,两人见了面都得互不认识的丈夫,去过自己昼思夜梦的好日子。……这会儿,她们三个人难得地凑到一起,头挨着头,无话不啦,各自诉说当下的境况,各人的心事。苦妮儿上有老,下有小,时时牵挂着没有音信的丈夫,晚上做梦梦见他,几乎都是不好的梦,要不就是在人堆里找他,好歹瞅见了,就被人流冲散,转眼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了;要不就是他在远处站着,苦妮儿喊他,他却不答应,像不认识似的;要不就是他在战场上被打伤了,血头血脸,让人不敢睁眼看;梦里出现最多的,是他被人强行带走,不住回头张望,泪流满面,被人硬拽走的样子—那是丈夫留给她的最后的影像,刻在她脑子里,到死也忘不了。……每回做了这样的梦,难受得醒了,泪水洇湿了枕头,到天明也甭想再合眼,这样的日子,真难熬呀,而且还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儿,或者多咱也没有头儿……周继香因为娘“养女高攀”,嫁给了牟屯大户牟家的大少爷牟永年,虽然娘家一贫如洗,也没什么像样的嫁妆,除了继婆婆有点儿不“意思”,婆家人并没怎么看不起,他们一家人厚厚道道,丈夫也老实本份,婚后小两口十分恩爱,她自己满意,别人也说她是“有福”的。美中不足的不是亲婆婆,牟永年亲娘死得旱,公公续娶了现在的婆婆,生了两个儿子叫“小四”、“小五”(婆婆生了三个儿子,只活了老大永年,按排行两个小叔子叫小四、小五),周继香过门没几年,公公去世了,后婆婆倒是不再挑儿媳妇的毛病,但为人懦弱,没主意,管什么事撑不起来。前年牟屯遭了土匪,抢东西不算,还绑走了牟屯几个大户家的人,牟永年给弄去了,就因为婆婆听本族那些人这个说这,那个说那,个人没主见,误了交赎金的时间,庄里一块儿绑走的五个人,放回来仨,两个被土匪撕了票,牟永年也在内。这一下牟家塌了天,婆婆知道作大孽了,又是寻死又是上吊,周继香自己悲痛欲绝,恨不得跟了丈夫去,却不得不又操持丈夫的丧事,还得着人守护婆婆。过了两年,婆媳们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家里大大小小四个孩子,总不能都跟着去死了啊。这两个月,解放军打开了济南府,陶阳县也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庄里人传土改的事说得邪乎,能把人吓死。婆婆成天吃不下,睡不安,小脸瘦得窄窄一小绺,腊黄腊黄。周继香知道原先那种富足尊贵的日子快过到头儿了,她也害怕,但明面儿上还得装出点儿事没有的样子,还得时时劝说婆婆,长她的精神,她也从不在孩子面前哭哭啼啼,唉声叹气,只在晚上,孩子们睡了,她才偷偷淌盼子泪,想盼子心事,自己给自己鼓盼子劲。她想,打鬼子时,她也见过八路军,那可是些好人,要说共产党,她娘家堂叔伯哥、婆家本家叔伯兄弟都是共产党的官儿,他们是什么人,她还不知道?难道真整起人来,就真的那么凶,那么狠,那么厉害?可是,人家是共产党,就是要“共产”呀,就是要斗富人,帮穷人呀,看来一场灾难是脱不了了。她有时候觉得他们这一家人,老少两辈寡妇,带着七大八小的四个孩子,真的十分孤苦,他们就像屋檐下的家雀子窝,会有一天被连窝儿端了,她好害怕,甚至偷偷打哆嗦。她想好了,什么土地、房屋,家里的东西,人家想乍弄就乍弄,自己一点儿也不反犟,只要他们大人、孩子六口儿能平平安安,囫囫囵囵过去这一关,就谢天谢地。……程守芝嫁的是周庄大户周家的少爷,还是大学生,人是百里挑一的好,过门以前,她从心里高兴,多亏兆兰姑,让她找这样好的婆家,这样出色的男人,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进了福囤了。没想到,入了洞房,却全不是那回事儿。虽然正是中伏天,洞房里却冷冰冰的,新郎就在跟前,却好像走大路的人一样,对她不理不睬,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她不顾女儿家羞臊,几乎脱光了衣裳,浑身只剩一件小汗衫儿,他却长裤长褂不脱就睡。睡在他身旁的明明是一个大姑娘煞白的光身子,倒好像是根木头,连一句话都不跟你说,白天,在人跟前,他倒装得啥事儿没有似的,跟她客客气气地说话,她也只好佯作笑脸,好像“哑吧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这样,一连过了六、七天,他真能憋得住,躺到床上,没多大霎儿就睡着了,她却两眼大睁着,在黢黑的夜里,一个人偷偷流泪。他的假期马上就满了,临走的头天晚上,睡下前,她说:“今晚天那么热,你别长裤长褂地焐那么严实了,没人吃了你。”他难得地朝她笑笑,啥话不说,很听话地脱了外头的衬衣和西式裤子,只穿了汗衫和短裤,就躺下了。两人入洞房这几天了,她头一次看见了他跟庄里小伙子不一样的,因为不下坡干活儿,太阳晒不着,像女人一样白但粗浑浑的胳膊和两条粗壮好看的大腿,还瞅见了他下头那里,短裤裆里鼓鼓溜溜的一堆,她觉得自己脸红了,脸热了,心“嘣嘣”乱跳,赶紧把灯吹灭,脱了衣裳,在他身旁躺下,心还在跳个不止,她横下心,伸手把身上的小汗衫儿脱了,试试量量地往他身上靠,他觉出来了,也没躲闪,更没着急,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喘粗气,竟转过身来,把她的光身子搂在怀里,两人亲了一阵,他汗衫也没脱,她急忙拽下了他的短裤儿,两人就粘到了一堆,……完事儿了,他睡着了,她用手捋捋他又黑又浓的“洋头”,摸挲他的胸脯,恨不能张嘴去含他,心想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会这样“没出息”,“不要脸”,眼晴流着欢畅的泪水,心里却比吃蜜还要甜,她程守芝有男人了,有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她正想跟他“腻歪”,他的脸上却像蒙上了一层霜,脸一红,对她轻声说:“昨晚上……对不起。”她的心一下凉了,她知道了,这个男人的身子虽然上了她的身,但他的心压根儿没打算给她,她心里懊恼,但不能跟旁人说。那天吃了早晨饭,他提上箱子走了,也没跟她说什么话,好像两人又成了路人。他走后,她回想那晚上的事,他虽然跟她“那样儿”了,可那并不是他喜欢她,稀罕她,那只是因为他是个年轻的、没碰过女人边儿的男人,她这样想着,心里觉得委屈,慢慢的,那种甜蜜的感觉淡了,变成了苦涩,好像不注意吞下了没焐透的柿子,想吐吐不出,不咽也得咽。人家新媳妇儿那种甜美,那种回想着偷偷乐的感觉,她只能眼热,这辈子是甭想了。丈夫走了,到了月头儿,下边没见红,她“有”了,有孩子了,从此,她的心全扑在了孩子身上,她心想,这个孩子,会把她和那个不理她的男人永远拴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不管他乍样,她认定,她儿的大大,是她的丈夫,她一辈子只一个的丈夫。孩子是日本鬼子正凶的年月里生的,她跟公婆一起带着孩子遭了多少难,公公连命都搭上了,都是因为他当了八路!他干的自然是大事,好事,可是逮着家里老的、小的、一家人遭怏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她都忘了他什么模样了,这不是说回来就回来了,解放军打开济南府也不少天了,兆兰姑去济南走亲戚都回来了,他还不家来看看,就算你心里没有你老婆,也该有你的老娘,你的儿子啊,真就忙得连回趟老家的功夫都没有?当共产党就连家都不要了?程守芝心里埋怨他,跟两个姊妹这样说,心里盼着见到他的日子,她觉得那日子不会太远了。……姊妹三个互相打问着,各人说着各人的心事,难事,苦楚,虽然知道说说也顶不了什么事儿,谁也替不了谁,可是她们还是愿意说,说了,姊妹们你一言,她一语,劝勉着,宽慰着,她们觉得心里松快多了。说着啦着,三大盖垫包子包完了。苦妮儿说:“香妹妹,我去烧锅下包子,你出去喊长兴哥和小孩儿们回家吃饭。”周继香说:“我不去喊—见着人,问这问那的,心里难受。你去吧,我去烧锅,让守芝姐下(包子)。”苦妮儿去了,不一会儿,苦妮儿抱着小云,洪秀抱着石头儿,邵长兴领着大孩子,一大帮人回来了。周继香看见苦妮儿抱着小云,说:“小云,多大闺女了,还让人抱。”小云说:“大娘,不是我让抱的,是妗子看我‘藏麻虎’跑累了,非要抱我。”周继香说:“那是妗子喜欢你。”苦妮儿把小云放下,说:“这小闺女真让人喜,我要有这么个闺女多好—今辈子别想了。”周继香让苦妮儿上她跟前,对着她耳朵嘁喳着说:“你喜欢,大了让她跟你当儿媳妇。”苦妮儿说:“要能那样,可真得朝北磕头了,就怕咱没那个福份。”……


程兆兰炒完菜,在大桌上摆好,坐下来,孩子们偎到她跟前,叽叽喳喳,抢着跟她说他们在外头玩儿的趣事儿,程兆兰高兴得合不上嘴,吃饭了,苦妮儿说:“娘,你和俺妹妹陪俺长兴哥、守芝姐在大桌子上吃,见样儿的拨点菜放到小矮桌上,我看着几个孩子吃。”孩子们听了,忙着抢座位,小云非得挨着端阳哥,周继香说:“洪秀,您都让让,叫小云挨着端阳。”洪秀说:“刚才俺在大榆树下头玩‘过家家’,小云当小媳妇儿来。”周继香问:“那谁是小男人?”洪秀说:“那还有谁?‘端阳哥’呗。”洪秀用小手划着自己腮帮儿,说:“丢,丢,丢。……”小云说:“一点儿也不‘丢’,”边说,扭头看着端阳,说:“是不,端阳哥?”端阳也不回答,小脸儿红了,只举起小拳头儿朝洪秀晃了晃,惹得满屋人都笑起来。小钢儿虽然只比端阳大一岁,但是个头儿高,小大人似的,端碗,拿筷子,还总是让着别的孩子,苦妮儿说:“守芝姐,您小钢儿真懂事儿,俺姐夫又不在家,你跟俺干娘真是教调得好。”程守芝说:“这一霎儿,守着他二奶奶、您这些人,他充人。在家里,可爱跟他奶奶充娇,在我跟前不大弄样儿—我不惯他,您是不知道,上了他那个小脾气儿,比个小牡牛还能犟哩。”苦妮儿问:“小钢,是吗?”小钢儿点点头,说:“男人,没点脾气还行?”一句话,又把满屋人惹笑了。……


吃完饭,又喝了茶,邵长兴推着空小车儿回牟屯了,程守芝领着小钢儿回自己娘家,周继香母子三人住下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端阳对奶奶说:“奶奶,小钢儿说的,他要上济南找他大大上学去,小云也说,她大大说的,再过两年,就让她念书。奶奶,我也要上学。”奶奶说:“小儿,你虚岁七岁了,明年春上,也让你上学。小儿,你可得好好上啊。”端阳说:“奶奶,你放心,我会的,我保准不比小钢哥、小云妹妹差。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