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贼。像是专为证明Paul的警告绝非言过其实,不知是哪种鼠类真的袭击了我们的食品。“不知是谁倒霉,你们的包没事,”第二天早上Paul路过我们的帐篷说,指着尼龙带上的小洞。“抓住那该死的耗子,我非……,”Paul咬牙切齿道。“那家伙一定携带超级生存基因,”我说。
遭不测的,是乌克兰小伙的面饼。两袋,每袋一个洞。为什么是面饼?好在损失不大。
早餐没像昨晚晚餐那样扎堆。三三两两的。有的还在睡,反正今天只有1.6英里的路,预定11点钟才出发。我和野猫起得早,吃完,慢慢地收拾帐篷。野猫说,“你的鼻涕纸也要装在垃圾袋里,带回谷顶”。我说,“至于吗?”“Yes, they said,everything。” “不有茅坑吗?不能跟手纸一处扔吗?”“可也是。”想明白了,我就奔了厕所—原本当时候了。
这个营地的厕所很特别,三面用木饭围挡着,中间再用板隔成三个便池,正面大开。这种不分男女,先来先用的厕所,我在美国是第一次见到。中国也不多。唯独在我们常熟老家乡下,司空见惯(但也是几十年前的景观了。仅在一个多月前我回老家,并没再见到)。“嘿,你也来了,”Jay已经占了一个茅坑。“据我的经验,最边上那个比较好,”Jay总是那么乐于传授经验。他接着说,“这儿多好,一边上厕所,一边get tan。”可不是,大门朝南,太阳当空,洒在脸上、身上,别提多舒服了。“Jay”我问,“等会儿要去的那个营地,有没有厕所?”Jay答,“那儿没有。所以,如果有业务,最好在这儿办了。That is what we are doing right now。”我说,“Jay,你知道,这个厕所跟我们老家的简直一模一样。不过,老家的是草帘子挡着,中间隔的,也没这么高,能打照面。我第一次用,刚坐下,就来了个姑娘--队长闺女,一屁股坐上了隔壁的茅坑。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她却若无其事地跟我搭起茬儿来。”正说着,听见女声,野猫和加拿大女孩Stephanie在往这边儿走。Jay赶紧嚷嚷说,“我们在开会,就完。”
11月20日上午11点,离开Monument Creek营地,前往终点营地,Granite Rapids。说是1.6英里,也费了至少一个小时。这一段堪比昨天最难的部分,上上下下、曲里拐弯,尽是大石头。因为已经是谷底,不少地方还有小溪流水,得步步当心。我琢磨着,昨天的加今天的,最后一天返回真够受的,还上坡。
忽然,Paul停下了,“听”他说。“听什么?”野猫耳背。“科罗拉多河!”我叫道。(待续)足足又是一刻钟,才终于看到了渴慕已久的科罗拉多河。都说是,“耳闻不如目睹。”可对我来说,反倒是目睹不如耳闻。不是“汩汩的”、“潺潺的”,甚至不是“哗哗的”,而是“轰隆隆的”;不是绵绵细语,而是怒吼咆哮!犹如坐在波音飞机机舱里,耳膜被那轰鸣震颤,一刻不停。这下好,Paul又睡不着了—第一晚上呼噜,第二晚上Coyote,第三晚上窃鼠,今晚是水的轰鸣。我忽然意识到,其实真正挂心还是自己。体力的恢复和保持,充足的睡眠跟补充水分和营养一样重要。
Granite Rapids—我们最后的营地,是沿河一片宽约50英尺,绵延北去的沙滩。不远处被巨石和绝壁阻隔,陆路只进不出,是上演破釜沉舟壮举的经典去处。已是正午时分,昨夜在这里露营的两三拨hikers,还迟迟地不给腾地方。反正没有“结帐、退房”规定的时限。我们这些后来的,也不像是等住所的,倒像接班换岗的,没什么可急的—反正也没有热水洗澡、沙发歇脚。一咧嘴,我放下沉甸甸背包,拉出睡垫铺在沙滩上,眯缝着眼躺下。舒服。“哪来这么多沙子?”野猫问。“是啊,哪儿来的沙子?”我懒懒地咕噜了一句,不愿费劲琢磨。“不会是风化的吧,这儿风都没有,”野猫不依不饶。“嗯……应该不是,”我还是有气无力。其实,过后想想也很简单,激流冲刷、打磨的呗,那些大大小小的岩石。和海浪效果一个道理—大浪淘沙。再细的,你就得问水文地质学家了。而如果你问他们,就知道他们更关心的是别的。说起来,科罗拉多河也可怜,发出的那动静,与其说是咆哮,不如说是呻吟。这条从北到南长达1400多英里的巨龙,一天天地干枯、萎缩。特别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以加速度干瘪。如今,连流到海里的力气都没有了。早在19世纪末叶,就有人溯河北上,用刚刚发明的不久的摄影技术,记录下当时的河貌和两岸生态。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不仅景观仓黄了,连生物也稀疏了。当年响尾蛇出没的地方,剩下几只苍蝇、蚊虫嗡嗡叫。白天,除了这些讨厌的东西,感觉不到其它生物的存在。人,永远是例外。
“远处有漂流船来,看着。”Jay叫道。“在哪儿,”连我都来了精神。可惜,本来眼神就不济,加上水道弯曲,岸边苇子遮挡,我啥也看不见。“来了,来了,”野猫适时招呼我。隐隐约约,但见一个小点,一起一伏,摇晃着漂过,转瞬即逝。仅就动态的而言,这大概就是这地方最值得张大眼睛的了。
在这儿几十个小时干什么?等下一拨漂流的。
野猫牵着我往河边走。深一脚浅一脚到了一个水湾处。目力所及,横竖不过六、七十英尺。此时的科罗拉多河,就在眼前。脚丫子不时被涌起河淹没。“小心……”Jay的呼喊在咆哮的水声中,显得那么遥远。“知道了”,我答应了一声。“得等多久,下拨漂流的?”我问野猫。“不知道”,她倒是挺诚实。“痴汉等婆娘,一夜等天亮”我不由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语。
“来了,来了!”野猫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在哪儿?”我没看见啥呀。“不是河里,是岸上”。“岸上?”我更晕乎了。“他们准是先来看看这里的水势和地形,然后再上筏子漂过来”野猫指着几个全身包裹严实,穿着救生衣的来人说。
“Hi,你们是不是等着看我们漂流?”一个中年男子模样的招呼我们。“是啊,是啊,”野猫热切地回答。“你们是哪里来的?”野猫问。“哪儿都有,加州、华盛顿州,纽约……,网上认识,搭伴来的。”男子回答说。“从哪里漂过来的”野猫好奇心特强。“那远了,今天是第十天。目的地还有十天”男子很耐心地解释说。“你们中最大年龄的多大了?”野猫追着又问。“65岁了”。这时,两个女的走了过来。野猫眼睛一亮。(“准是一亮”,我没看见,猜的)
这伙人在河边转悠了一会儿,好像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朝来的方向走了。“他们一会就会漂过来,等着吧。”野猫掂着脚尖张望着。我一屁股坐下,等着野猫再次叫唤。良久,我又快不耐烦了。这帮人,磨蹭什么呢?
“快,来了,来了!”野猫大叫起来。“第一只。皮筏子上三个人,头里就是那个跟我们讲话的。”野猫指点着说。离得该不远,可我任凭怎么伸脖子,也只模模糊糊看见一团东西,好像在动,转眼就不见了。“第二只,”野猫又叫。接着没了动静。好一会儿,最后一只漂来、又漂去。
Jay走了过来。“我还有希望,他们中最大年龄的65岁”野猫好像想跟Jay确认一下似的。“应该有希望,……”Jay没说完就被野猫打断了:“我刚60”。“那就行。不过,申请这里的漂流许可,可能要五年或者十年”Jay不紧不慢地说。“那你现在就打申请吧”我不无嘲弄地说。我不会再跟着上当了。
重又盯着科罗拉多河水发呆。激流,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奇怪得很,湍急的水流和高耸的岩石一样,会激起心中莫名的涌动。“如果我纵身一跳”我想像着,“一个浪头打过来,我沉下去,又挣扎着浮出水面,……”。“不过怎么停下来呢?速度这么快。要命的还是看不清楚,这眼睛。一准会撞到岩石上……”。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得,还是上沙滩上歇着吧。
太阳照在腿上,头和上身躲在灌木丛下的阴凉里。百无聊赖中忽然蹦出个念头,“干嘛不动身,今天就登高谷顶?”Jay说冲顶前要充分休息。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累呀。早起腿上肌肉有那么一丁点疼,后来走动了一下,没什么感觉了似的。不过,行程就是这样定的,没辙。好好歇着吧。鼻涕好像是不流了。感冒症状似乎没有发展成经典教科书定义的那样。不过,这里气候毕竟不同,冷暖一会儿一变,一处一变,当心为好。虽是初冬时令,可谷底却是春夏秋冬瞬息万变。太阳照到的时候和地方,烫的灼人;太阳照不到的时候、地方冰冷刺骨。几步之遥,滚烫的沙子就成了冰冷的。这种防晒又要防冻的情景,从来没有经历过。打小,我的身子骨就不怎么结实。一到冬天就咳嗽,常跟着患肺病的母亲去卫生所烤电。随着年龄增长,越发的怕冷。还怕热。最近这两个多星期里,从北京到康州到亚利桑那,几个时区倒腾,生物钟乱了套,身体的温度、水分调节。一定也乱了套。想着、想着,野猫不知道从哪里转悠回来了,让我跟她一起去打水,不远有个小溪。这里的溪水很清澈,但必须用iodine(碘)片做杀菌处理。“iodine处理过的水,有股怪味,但滋味比拉稀强”,Jay早跟大家说过。
我们准备了五个瓶子:一个48盎司的原来装v8菜汁的空瓶,两个16盎司的铝瓶,两个18盎司的大口硬塑料瓶。此外,还有一个平常超市买的16盎司软塑料瓶。“哎呦”,要蹲下才发现,大腿的肌肉很疼。看来肌肉疼和筋骨疼不一样,有个滞后过程。估计明天还要更疼。这个现象有个医学名字DOMS(delayed onset muscle soreness后发肌肉酸疼)不知道后天登顶,会不会是个问题。勉强蹲下。小溪水不太好灌,因为这里地势比较平缓,没有多少落差。瓶子侧着,灌不满。一会儿,看见Hienrich从上面走过来,手里拿了两个大瓶子,说“得找个落差比较大的地方,我两个瓶子都只灌了一半。”没等我们接话,他人已经走了。“真是书呆子,”野猫一边灌水,一边说。“他至少也能先把一个瓶子灌满呀。”野猫边说着,边把一个半瓶的水,倒入另外一个半瓶。我恍然大悟。野外生存,野猫一准比我强。
谷底天晚得早。原先的那几个鞋客,早给我们腾出了地方。Jay指着远处一个偏僻去处,说“你俩住那边吧,有点privacy。”“是怕他打扰你们吧,”野猫指指我。“I try to be nice (我本想婉转点的)”,Jay顺着说,把原来正经的语调,转为戏噱。走近指定驻地,我第一反应是习惯性的别扭。这儿不仅离大家远点,也背阴,一片城墙似的巨大岩石,紧悬头顶处。“这石头该不会崩塌?”我思忖着。野猫一如既往,兴冲冲的,没有那么多的庸人自扰。几天下来,搭帐篷,已是小菜一碟。
晚餐时,一向乐天的野猫破天荒开始担心:我们带的食品该不是紧了点?半袋麦片儿,六个bagels,四小条奶酪,三袋速食面,……。她一一清点着所有食品,连energy bars,也算上了。我真希望她能像魔术师似的变点什么出来。现在开始想起Jay反复了好几次的话,“粮食是我们的命。”可不是不敢多带吗?这是个算不过来的帐:多带,多吃就有劲多背点;少带,少吃,背的就轻点。出发的时候,想的全是重量问题;到了吃饭的时候想的就是养分补充的问题了。“饭到吃时方恨少”,怎么没这条谚语?“不过,不要紧,这两天休息,我们可以少吃点。”轮到我给野猫打气、宽心了。第二天才意识到,跟提前补充水分一样,养分也必须提前补充。还是那句话:有时候肚子比脑子明白。这是后话。
睡觉。就算是夜里,谷底也还是暖和些。且有了昨晚第一夜谷底的经验,觉得不会太冷,就没带毛线帽子睡。也就7点左右吧,顾不得等着赏月看星星,呼呼睡去。不知是几点钟,渴醒了。嗓子发干。前几晚没有的呀?全醒了,更觉得口干。Dehydration(脱水)?想起了这沙漠地带最常发生身体代谢失衡问题。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平时半夜偶尔也会口渴。今天引起警觉的,是因为一点也不想撒尿。至少也睡了四、五个小时了吧,不对啊。赶紧喝水。咕噜咕噜,抱起48盎司的大瓶子,灌了一气。大概是起来了一下,鼻涕又开始流。找纸,还得起来。忍住,让鼻涕流。沙漠不是干吗?那粘呼呼的东西会干的。鼻子不透气,好难过。挺住,坚持不用嘴呼吸,要不鼻子总也不会通。眉头处、前额有点痛。还得找纸。起来。躺下。不行,还得起来,口还是渴。咕噜咕噜,有喝了一气。晃晃瓶子,小半瓶下去了。Iodine处理过的水,也没有觉得特别的难喝,只是很凉。躺下不久,又要起来。这回是膀胱胀的。仔细穿戴齐整,穿好鞋袜,除了帐篷。漫天星斗。现在明白过来,驻地离大家远,毕竟是好事。要方便,可以就地解决。不过还是走出几步为好。好像不止是膀胱,大肠也在蠕动。该不是冷水喝多了?肚子有点那个。闹痢疾,是野外hiking常有的。特别是这里。如果肚子真出了问题,岂不更容易脱水?看来,冷水也不敢再喝了,明天烧热水喝吧。回帐篷。终于把野猫折腾醒了。“你怎么了”,她问。“觉得有点冷,流鼻涕”我说。“让我摸摸你的头”野猫把手搭在我脑门子上。“有点热啊”她有点不安地说。“应该没有事。就是不知怎么的,今晚鼻子一直不通。”我说。“你没有带毛线帽子”野猫忽然发现。敢情!我赶紧把帽子戴上,心想,也真够娇气的。继续睡—离天亮还早着呢。
哪里还睡的着。并不担心发烧,否则周身会酸疼的。几年了,就没正经感冒,更别说发烧过。偶尔冷热不适,或累过了,有点不舒服,睡一觉也就好了。这次,时间拖得长了点,但估计也不会真病了。明儿休息一整天,多喝点水—烧开的。清清火,就没事儿了。说来也有趣。人冻着了,或累着了什么的,最初的反应是体温升高。中医的说法是上火。有时是因为吃了什么热性的东西,如羊肉或高丽参什么的。西方人没有上火的概念。我们女儿在美国长大,不理解什么是上火。当然,凡是西方没有的,必然是不科学的。可你怎么描述体温正常,但鼻子热烘烘的状况呢?最近听说,有了关于上火的科学解释:上火是一个火;发炎是两个火。看来要弄懂中医,先要精通中文才行。又想起那天8个多小时走下谷底,消耗很大,Jay曾提醒大家,撒尿时注意颜色。如果小便是黄色的,我想,中医会说上火。方子是一样的,喝水。Jay一定不知道什么是上火。他怎么解释呢?果然,如野猫猜的那样,Jay说是体内水分和其它液体的比例失调。
益发清醒。索性,放开思绪,反正也不担心缺觉。后天才登顶,明晚睡好就行。这点我确信无疑。也许是几年来经常锻炼,我对自己身体的恢复能力颇有信心。不过今次的确有所 不同,身体是否能承受考验?就第一天8个小时负重跋涉的感觉而言,几十年久违了。人体是很奇怪的,有时极度的劳作和疲劳,反而会大大提高身体的修复速度和能力。有时,连带着老毛病也一起治好了似的。我一向是憎恨文革的。可今天却突发奇想,觉得该有一本书,写写五七干校的劳作,治好了多少人的颈椎病、坐骨神经疼、消化不良和神精衰弱之类的病。
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对明天—是的,日历已经翻篇了—能否登上谷顶还是没数,实在是越来越担心。食品到底够不够,往上走的体力消耗究竟比下山大多少?需要多少时间?接着还要开车近6个小时去拉斯维加斯过夜。虽然是Jay开车,但坐着也累呀。不管怎么说,现在能做的就是保存体力,争取在出发冲顶前,把身体调节到最佳状态。补充养料、水分,充分休息。对我来说,调节体温,特别是保暖,也是关键的。
“你们要不要水呀。我们今天走,剩下一点”,一个30岁出头的女鞋客,背着背包,路过我们的帐篷。“要啊,要啊”我和野猫异口同声,赶忙回答。其实,我们所有的水瓶都已经灌满了。贪心,想把两只小锅也灌满。这样烧饭、喝开水就比较充裕。又过来个男的,显然是夫妻搭档。“他们起的可不算早,7点多了吧,什么时候才能到谷顶?”野猫小声跟我说。借着男子调整背包里东西的功夫,我跟他搭茬儿。“你这包,够大的”我说,接着拎了拎,死沉。“up 40s,她的包轻点。”他答道。接着又补了一句,“we both fit”(我俩都身板都结实)看得出来。可小50磅的背包,走10余英里的山路,咯是谁,也够受。“我们昨天休息了一整天”男子说。原来如此。看来,不只是我们来这里要休整一下,卯足了劲登顶。“到谷顶,得几点了呀?”我问。“会挺晚的。就算一个小时走两英里,10英里就得5小时。另外,每1000英尺高度加一小时。5000英尺,就是5小时。总共10个小时吧。”男子显然是老手了。很专业的估算。“好了吗?”“马上来”两人一问一答着上了路。那我们明天什么时候上路,几点到顶?
我俩是单独吃的早饭。那对夫妇给的水比溪水清,煮的面条没有沙粒。吃完,我给同伴们送炉子和锅。他们还另有两个炉子,但多一个,烧得快。其实也用不着,就加拿大女孩Stephanie起来了。“你睡的好吗?”她打招呼说。“很好”我脱口而出,“你呢”。“河水太吵”她倒是实话实说。我也赶紧纠正说,“是,我好几个小时听河水轰隆隆的”。“不过,”我补充道,“今晚就习惯了”。Stephanie吃素,也喜欢户外活动,体质很好。今年秋天学校组织的登山活动,她去了三次,除了野猫,是最多的。因为几次跟野猫一起风餐露宿,很熟。野猫曾经问她,为什么吃素。她回答说,小时候就不太爱吃肉,现在又都说有这样那样的好处,就索性不吃荤了。我小时候也不爱吃肉。吃肉觉得恶心。可一下乡,就改了天性。什么都吃。近几年好像是油水终于补足了似的,又不怎么馋肉了。但有时运动量大了,还是要吃肉。单位脂肪中的能量相当于糖的两倍。而且肉食中的蛋白质含量高,可以补充运动中损伤和死亡的细胞和组织。今次更不用说了,无怪越是高蛋白、高脂肪、高卡洛里的,吃得越香。
正说着话,又看见一个陌生男子过来,顶那对夫妇刚腾出来的缺。看来这个地方早被预定的满满的。来人带着一顶很奇怪的帽子。野猫说,像是电影上日本鬼子带的那种,后面有一圈布条(我们小时候管那叫“屁帘儿”)野猫曾经问我,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说,也许是挡蚊子的。这回,正好,可以问问。“不好意思,我能不能问你帽子上的布条是干吗用的,是不是赶蚊子的?”我问。“不是的,是用来遮阳的。”他接着补充道,“我有斯堪迪纳维亚血统。I do not belong here(这儿不是我该来的地方)”北欧人皮肤太白,不如黑人,也不如我们亚洲人经晒。“可这地方是我们该来的吗?”我若有所思。这男子还带来一个消息:昨晚有一人从上游出发,打算破24小时内独自漂流的纪录。今天上午该从这里过。等着瞧。野猫不原意放过这样的机会。我可不打算坐在河边傻等,怪冷的。“那你先进帐篷躺着吧,来了我叫你”野猫知道我怎么想的。我钻进帐篷。太阳还被岩石挡着,只得再进睡袋。躺着养神。
没多久,野猫也悻悻地回来了。她也不愿意傻等。那个漂流的终究是没有出现。后来不知是谁打趣说,该不是从水底下过去了,我们没有看见。这个玩笑太残酷了点。不过,半夜一人在洪水般的激流中扑腾,的确是玩命。对此,我是不太理解的。这几天的经历、见闻,使我对“英雄”突发新的理解。觉得,身边躺着的那个,就是英雄—或具备成为英雄的条件。和小时候电影里看到的,报纸上、小说里读到的英雄不同,我眼前的英雄—或英雄胚子—的主要特点是没脑子。我断定,如果一个人oblivious to danger(对危险视若无睹)就具备了成为英雄的必要和首要条件。至于构成英雄的其它成分,多具时代和人文坏境的偶然性,多样而非一定。哪种文化、哪个社会阶层都有自己的英雄。贵族也好,土匪也好,成为英雄的关键要素是那股子不怕死的傻劲。按遗传规律,胆子超大的不会留下多少后代—多数携带者早早地壮烈牺牲了。世间的英雄也的确很少。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竟然还有。无疑,胆大的必然有其生存的理由,甚至优势。也许,应该从群体生存的角度来理解某些基因的存留和淘汰。超大胆的那些人,如果完全离群寡居,肯定难以存活。而如果有人相帮,或多少被胆小的牵制着,存活机率就会大大提高。那个半夜独自漂流的,想必有许多后援。就算他没有成功,估计也没出大事,否则日后的新闻会热闹得多。
野猫到底还是躺不住,几分钟就又爬出帐篷,说去烧水。说得是,我们今天原准备全喝开水,保证肠胃万无一失。野猫做准备工作一向不嫌繁琐,很有耐心。一会儿,她掀开帐篷门帘说,“给,汤婆子”递进两个铝合金瓶子。我不禁噗哧一笑,赶忙接过滚烫的瓶子,塞进被窝。腿脚立时暖哄哄的,好舒服。旧时我老家冬天取暖,全仗小铜壶。装草木灰的,叫脚炉;灌热水的,叫“汤婆子”。野猫平时不太开玩笑。偶而不正经,就显得特别funny。
太阳终于出来了—不,是跳出了岩石的屏障—气温骤然升高了许多。此时,帐篷成了遮阳的,所以不必动窝。我只是起身把睡袋和衣服等搭在帐篷顶上晒,接着又四仰八叉地躺下。近中午时分,Jay发出通知,明天凌晨4点钟出发登顶。我和野猫都傻了。四点天还黑着哪。我看不见啊。头灯当然是要点上的。但点了灯也够呛啊。昨晚,我起来方便已经发现,头灯的光打在眼镜上反光,眼前白蒙蒙的,很难分辨地面情况。路上石头坑坑洼洼的,我们都领教过了。夜里行走凶多吉少啊。原来对于体力的担心,加上了对视力不济的恐惧。野猫好像第一次大感不妙。“都是我把你给拖来了”野猫歉意地说。我用惯常的夸张语气说,“无非是被你害死,或差点被害死,两种结果。”这话不全是玩笑,但也不是埋怨。我是认命的,知道该发生的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不会发生。尽人力,听天命而已。有些活动,不用我嘀咕,野猫也不会闹着要去。比如登珠穆朗玛峰,那是死定了的,她不会要去。而另外一些活动,非亲身参加,无从知道有多困难,有多危险。康州大学组织的,就属于这类,叫做adventure,中文勉强译作探险。Adventure的英文原意,是指包含不可预知危险的事业和活动。偶然性,chance,是adventure的本质属性。野猫并不比我更喜欢冒险,甚至可能比我更贪生怕死。她不过是比我更喜欢品尝自然界的神奇。我爱好对身体和智力有挑战性的活动,室内室外并不要紧。我俩处事方式不同。她凡事,做做看;我凡事,看看做—很多也就不做了。我俩的爱好不同,对未知事物的考量各异,但不安于平稳、安逸的日子,寻求新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不能忍受任何一种重复,且没有或不可能有任何智力或体力上提高的活动。说是寻求挑战也好,是寻求刺激也好,反正一回事。确实,野猫如果不闹,我几乎肯定不会自己要求来这个地方。但我答应她来,并不是仅仅为了满足她的欲望。其实,谁又敢肯定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呢?不止一次,野猫发现,我这个保守党虽然行前总是唠唠叨叨,可一旦上路,就会来精神—尽管跟她激动的原因有所不同。如果遇到困难和艰险,这个悲观派反而转为坚定和果决,给人打气而不是泄气。
但在内心深处,瞎猫我还是矛盾的,不知道我们今番的“探险”是对还是错。我曾想,组织者应该事前介绍更多的情况,比如放一段大峡谷的录像,让大家知道路况实情。那样,十之八九,我们就不会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知道得太多,也未必就是好事。因为,我们虽然能知道困难和危险的详情,却无从知道我们克服、适应陌生环境的能力。对于身体的能力、承受力,人类总是给出错误的估量—不是过高,就是过低。一旦有人受伤乃至死亡,我们常常会感叹生命的脆弱;一旦耳闻目睹九死一生的奇迹,我们又会惊叹生命的顽强。即便是对自己的身体,乃至精神的力量,我们究竟知道多少呢?那我们又如何判断一项adventure的对和错呢?
无论如何,眼前的面对难题必须先解决。“得跟Jay说说,告诉他你晚上走看不见。”野猫提议。我有点踌躇。自己的问题不上交,不论哪个文化大概都是如此。可Jay说过,出了问题不要等着,越早报告,越早处理,越容易解决。“我们能不能要求今晚先出发,去monument creek住下。这样明天至少可以少走一个来小时夜路。”我说。“对,如果就我们俩,虽然没有预定地方,总能找个地方对付”野猫同意。“那你认识路吗?”我问。“白天可以,晚上不行。”野猫回答。我有点信不过她。可也没有办法。最好是,让Paul或者Jay一人领我俩先走。这样,队伍就不得不分成两支了。Jay能同意吗。正想着,Jay刚巧过来了。我就试探着问,“嘿Jay,我怎么觉得我们的日程安排不那么合理。如果,我们在谷底最后一晚,就是今晚,住在monument creek明天的任务就没有那么艰巨了。”Jay,“相信我,早试过了,没申请到许可。”原来是这样。我们的行程和路线,取决于宿营地许可。野猫觉得没招了,非挑明了不可。野猫:“Guanhua晚上看不见。四点走天太黑。”Jay,“是这样。”我接着说,“不光是这个问题。Li上山比较吃力。她肺活量太小,上山喘不过气来,走得很慢。下山我们就慢很多,上山拉得更远。最好是我们两个先出发。”Jay说,“依我看,他们就算快,也快不了多少。”他接着又说,“住monument creek肯定不行。没有许可是要被罚款的。”我差点说,罚算我的。话没有出口,野猫抢过话头说,“跟他们说,我们有个残障的,照顾一下。”“那就更不行了。他们会问,知道不行,为什么要带残障的来?”Jay说。想了一下,他问,“你们俩住露天行不行,不搭帐篷。”野猫赶紧说,“那没问题。”Jay道出他的想法,“说不定,我可以带你俩先走。天黑了,找个地方睡下。等Paul带其他人来。”这个想法,倒是挺浪漫的。可我心里还是打鼓,不搭帐篷睡觉,受得了吗?“总之,不必担心。总有办法。”Jay说完,走了。
远处,那些学生在扬沙子玩。享受无所事事,非此地莫属。
下午3:30,全体会议。Jay宣布了明天的计划:1:30起身,收拾帐篷,打点行装,吃早饭,灌水。2:30出发。Li和Guanh跟Pual打头。其他人尾随,Jay在最后扫尾。“说1:30起,就是1:30起。我跟Paul提前30分钟起,烧好水,供大家泡燕麦粥用。”Jay补充说。显然,Jay和Paul重视了我们的担忧,但最终决定,全体一起行动,并大大地提前出发时间。Jay并没有对大家说,这么早走是考虑到Guanhua和Li走得慢,而只是说,早走可以避开中午的日头。会议散后,Jay又单独跟我俩解释了他们的决定。他说,“Guanhua也许可以借助前后的灯光。我们早走就有时间试一试。走走看。Li在前面,正好让大家都走得慢些,免得后面一段最难的路,走不动。我们准备走10个小时”“兴许要12个小时呢”我插嘴说。“那就12个小时”Jay很干脆、坚决。
得,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能准备走夜路。如果6点天亮,那就要走足足三个多小时的夜路。看得见要走,看不见也得走。就这么简单。剩下的事,就是细致、充分的准备了。必须慎用电池。3个多小时夜路,外加今天傍晚和明天早上整理东西和吃饭时用。备用的不是被我给丢了一节吗。晚饭、早饭和明天的午饭,一一分开,备好。提前补充体内的水分。多烧些水,热的马上喝,凉好的灌瓶路上用。晚饭跟大家一起吃,指望有谁贡献出多余的食品—反正吃不完还得背上山。结果很失望。除了乌克兰小伙子被大家怂恿着拿出了点花生酱,没人拿出自己的东西共产。我挺纳闷,Jay不是说他多带了些应急食品吗?这会儿不拿出来,什么时候拿?兴许,这家伙大肚子都给吃了。两人份速食面,他好像从来就是一次消灭的干干净净。也难怪。我都觉得两人不够。他可是比我沉将近80磅的大汉啊。整理东西的野猫发现,我们还剩下4块energy bar,不是原来算计的3块。真是鼓舞人心的喜讯啊!野猫检讨认为,自己对食品的需求量估计错误,按照平常的饭量购置的。现在看来,每日饭量应该跟滑雪时差不多,比平时多三分之一。好在我们还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吃的,如核桃仁,小块香肠什么的。外加4个手指头大小的,高浓度、高能量饮料。
晚六点,进帐篷,准备睡觉。吸取昨晚教训,先把毛线帽子戴上。钻进睡袋,然后整理明天的穿戴。把墨镜摘下,放在背包随手的口袋里,明天最初的几个小时用不着它。把墨镜上的带子解下,系在近视眼镜上,以防摔倒时摔坏镜片、镜腿什么的。上身贴身穿上快干(dry fit)T恤衫,套上稍厚的快干长袖衣。明天早上出发时,上身就穿这些。虽然冷点,但一走路,特别是登山,就会热。尽量不要出汗,否则体力消耗快,而且休息时会很冷。下身穿什么比较费心思。穿快干长裤吧,走起来会不会太热?只穿短裤吧,会不会太冷?思前想后,还是准备穿短裤。护踝、绑腿、护膝、眼药等零零碎碎的,都放好在帐篷口袋里,免得早起时找不着。还有什么?想想。Ok,可以躺下了。也许是因为全副心思都集中在明天登顶,一旦准备工作完成,心里便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杂念,所有的担忧也好像烟消云散。